須一瓜
十幾年前,牙醫(yī)小柴第一眼見到讓他叫“小姑姑”的人,就尾骨發(fā)麻。那種怕,就像背對著懸崖邊站立的感覺。他說,如果當時她在哭,或者臉上有哭痕,或者哪怕偶爾大哭過——而不是始終在笑,他可能就不會那樣從心底發(fā)怵。不過,在十幾年前的當時,還未跨進祭奠大廳門檻,少年小柴就感到母親有點怯場。母子之間互相傳感著莫名忐忑,小心莊重地跨入靈堂。一進去,母親就悄悄戳小柴的后腰,示意按她事先教的對那女子叫媽。靈臺邊,“小姑姑”仰著尖銳的下巴,轉(zhuǎn)過半個臉,對著走向她的母子倆上下左右打量著。她笑著,輕慢的眼風(fēng)就像評估毛重,還有一點“好戲又來了”的夸張興致。那個生僻而持久的笑意,在靈堂臺邊,冒著白色的氣霧,讓少年小柴聯(lián)想到冰窟里取出的冰塊。
母子倆停在她身邊。少年小柴乖巧開口,但幾乎是話音未落,他的臉就被風(fēng)雷所掠,那一掌甩擊,手勁之重驚駭了所有人。少年摔在樓梯邊,眼鏡摔在遠遠的另一邊。有一只手,像小柴希望的那樣,馬上把它撿了起來。母親一聲非人的怪叫,滑過少年的耳膜,就像在玻璃房子外面的叫,聲音變形飄渺,少年聽而不聞。他的注意力只在“小姑姑”那兒。一掌重擊之后,“小姑姑”臉上依然是空姐式的微笑,鮮嫩而明麗。然而,極度的恐懼與憤怒,讓少年汗毛盡豎。他不知所措。
“小姑姑”目光乜斜,她的笑臉,緩釋著古怪的耐心。她眼神飄忽,并不總看地上少年更不看其母。少年防護性地死盯著她。那張雪白的、額角透出青筋的臉,已經(jīng)被她的笑,搞得丑惡而瘋魔。她卻時不時斜睨窗外,就像和天上的什么東西較勁?!⒆??嘿嘿……我孩子……窗外或天邊的什么東西,似乎一直牽扯著她的魂靈,連小小少年都感到她并不把靈堂,更不把靈堂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她只是享受著自己一臉叵測的春光明媚,那種兀自明媚的春光,散發(fā)著自虐而虐人的窒息感,令整個靈堂,恐慌而羞愧。
……還媽?媽呢,媽……她語氣輕微地像自我推敲。
……誰是你媽——誰是?!她忽變得猙獰,并不比她的笑容更恐懼,但整個靈堂都接收到了遮天蔽日的盛怒,靈堂變得更為恓惶、更為聲屏氣斂。
睜大你的小桃花眼!誰是你的爛逼媽?——小野種,再叫一聲試試?
少年當時覺得她的牙齒又白又細又長,長到不像是人的牙齒,而是一種什么工具。少年不認識這個工具,但它的非人感讓他害怕。整個靈堂的非人感,也讓他不安。他覺得那些蠟燭火苗好像都不會動了。靈堂里大概有七八個人,也許更多幾個,他們都像燈下剪影人似的,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像著裝整齊的影子。少年冷汗隱隱直冒。他腦中也空無一物,呆望著她又走近自己。走到跟前的“小姑姑”,把腳踏在了少年的肩頭。小柴眼光下垂,就能看到自己的腮邊,一個尖得像兇器的紅色皮鞋尖,一轉(zhuǎn)就可以戳他的下巴。他不敢把那只皮鞋推掉或聳動肩頭抖開,做母親的好像也不敢,她想扶持孩子站起來,避開二次傷害,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就是想拖宕在這個費解的恐怖時刻里。他倔強地下沉著小身子,拒絕爬起。
猩紅色的皮鞋尖在少年肩頭磨擰,像是打招呼:來……再叫一聲,試試?我們再試試看?
少年垂下眼簾,看著腮邊的尖頭紅皮鞋。他覺得它會踢穿他的腮幫。
做母親的無助地大哭起來,她求助的眼神看向靈臺遺像,但顯然,活人死人都幫不了她。她用埋怨的神色推搡兒子,順勢把自己蓋在孩子身上啜泣。她還是想保護少年,但是,少年憤怒地推開了她,他執(zhí)拗地去迎對“小姑姑”的笑臉。這是孩子氣的頑固和對抗,果然,他追盯的那張臉,笑容不謝,糯米牙森森。他們四目交接時,她還對他微微點頭。她一邊嘴角抽縮,這使她的笑,充滿蔑視。少年隱忍的憤怒和悲愴,也許刺激了她。她回眸蹲下,端詳少年,一邊開始慢慢脫下兩只尖頭系著腳踝皮絲帶的紅皮鞋,隨著她猛地轉(zhuǎn)身,它們先后飛到靈臺長案上。其中,有一只,準確地砸到了死者的黑白大照片上。遺像框倒在了百合玫瑰鮮花叢中。一個深色的剪影人急忙去扶正復(fù)位。
女子的笑牙,又白又長又細,它們是那么的整齊那么的意氣風(fēng)發(fā)。少年低下了頭。他心里認輸了。他感到屈辱,但不知屈辱從何而來,淚水占領(lǐng)眼眶,他勾緊脖頸,努力化解,淚水還是掉了出來。他再次抬頭,是被祭奠大廳里抑制至極的群嘯尖叫所驚:“小姑姑”光腳走了過去,人們以為她是過來取回鞋子,她卻拿起剛剛扶正的遺像框,啐地——一口痰,吐在遺像上。她還想再吐的時候,死者遺像框被人奪走。
——只有這一瞬間,少年看到她臉上笑容離場。非常短暫。據(jù)說,之前和之后的整個喪禮期,她都在笑。這個后來被牙醫(yī)小柴一直叫“小姑姑”的人,整整笑過了頭七。遺像上的死者,第二天,就被人用油性黑水筆,隔著玻璃,加上了一撇上翹一撇下捺的大胡須,死者本來就是微笑著,這兩撇風(fēng)扇葉片一樣的奇怪大黑胡須,使他的臉快樂滑稽,近似小品海報。來祭奠的肅穆人,忍俊不禁又羞愧不安,護持靈堂的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人作惡。搗蛋使壞的人是誰,人們心照不宣,趕緊重新翻洗了三張,換上并備用著。
牙醫(yī)小柴后來想,她在給他添加胡須的時候,一定在笑。遺像上的男人,會和她對著笑,那才是他們夫妻最后的告別。他的風(fēng)扇胡須會東高西低,越飛越快。遺像上笑瞇瞇的圓臉男人,那時四十五歲,是她風(fēng)華正茂、富可敵“邦”的丈夫。也是少年的生父。
親歷過那么樣匪夷所思的葬禮的少年,其實弄明白的事,依然非常有限。他渾渾噩噩地去了,懵懵懂懂地回了。最終,他只對女主人,也就是后來被要求叫“小姑姑”的人的笑臉,刻骨銘心。還有遺像上的笑臉也在記憶里沉淀下來了。他看到的都是沒有兩撇風(fēng)扇胡須的端正遺像,有意思的是,那個作為他生父的遺像主人,少年還是頗為接受,甚至可以說,挺喜歡他的笑模樣。十多年后,牙科專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的牙醫(yī)小柴和“小姑姑”再相遇時,“小姑姑”揭穿了他親近他“混蛋”生父的謎底——不就是那一堆野種里,只有你長得最像他!牙醫(yī)小柴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像母親,母親也一直說他比較像父親。但是,“小姑姑”的揭批,還是讓他有點不自在。這里其實就是隱含了自己對父親的負面評價。成年后的小柴,比參加葬禮的少年,更加忠實呈現(xiàn)了死者的外形:結(jié)實圓潤的矮壯身材,高彈力的厚臀,飽滿的、有點歪的天靈蓋,隨和的圓臉上有明顯的眼下臥蠶。這種臥蠶痕,無須笑,就春意融融,花見花開。一樣的偏厚嘴唇,一樣的唇痕不清晰,一笑,一樣地露出微微內(nèi)凹的門齒。和牙醫(yī)小柴不同,父親愛笑,他有事沒事,都能讓自己臉上笑嘻嘻的,正如小柴在遺像上看到的積極容顏:那沒有唇尖的上唇,圓潤厚實的舒展弧線,既樂觀又安康。這種笑容會暗示你:沒事,有我啊。
也許,這個早早就辭職下海的撈金者,就憑借這海納百川的快樂笑容庇護,一路佛助魔愛、吃苦耐勞、坑蒙拐騙,不斷從勝利走向勝利。
“小姑姑”厲聲否認十幾年前,她在那場“混賬葬禮”上曾“一直笑”,她認為她根本不可能笑。她說我半夜鞭尸都來不及,哪里來笑的心情?而牙醫(yī)小柴,也從不抗辯。即使十多年后,他幾乎成為“小姑姑”的恩人,但見到她,甚至僅僅是想到她,仍然如背對懸崖邊而立,他依然發(fā)怵。牙醫(yī)小柴一度認為,這內(nèi)心的空虛慌張,不是他由心而生的自然情感,是遺像上的父親,在葬禮上傳遞給他的。他一直在傳遞,兒子一直在被動地接收。這是,父親的遺產(chǎn)。
母親說話不講邏輯,只講感覺,還總被突如其來的情緒牽引。一直到他湖北??茖W(xué)校第二學(xué)期假期歸來,母親可能預(yù)感自己來日無多,才斷斷續(xù)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主動對兒子“憶了往昔”,即使有這樣完整講述的強烈意愿,她的陳述還是被各種感言、臆想、分析與評價切得雞零狗碎,甚至話頭開放到不知其源。當時,病榻前,她的哥哥、妹妹,也就是牙醫(yī)小柴的舅舅姨姨們,一直簡約粗暴地阻擾反對她對兒子說那些“沒意思、沒屁用”的無聊過去。但是,母親,還是不懈努力,見縫插針,給了牙醫(yī)小柴一個大致輪廓。
其實,十幾年前,頭七過后,少年就把直接看到聽到的信息,做過一個有關(guān)父親的歷史拼盤。尤其是奔喪回程前夕,母親在酒店打出一個涕淚交替的長途電話,假裝看電視的少年,就此獲得了許多骨干材料。當然,通話雙方,對于事情背景的熟稔,導(dǎo)致對話的跳躍過大,少年聽來十分吃力。
這個輪廓拼盤已經(jīng)不算孩子氣的出手了。概括起來就是,父親車禍暴死,一下子冒出了五個來憑吊的單親小三——都拖兒帶女,據(jù)說,還有兩三個沒有孩子的女人來鬧,當時,治喪委員達成共識——大部分按“碰瓷”處理了。另外四五個被母親聞訊帶來奔喪的單親孩子,最大的二十歲,女孩,是父親二十四五歲時生;最小的兩歲半——這個小男孩,出生于四十二歲的二婚父親和二十五歲的“小姑姑”的甜蜜婚姻的次年。太造孽了,這個時段。這讓“小姑姑”尤其怒不可遏。牙醫(yī)小柴的出生,是父親初婚兩年后的私生子。他的初婚,從他三十一歲持續(xù)到三十九歲,那時,還沒有“小姑姑”,作為陌生的女孩,她甚至可能還沒有發(fā)育。這八年的第一段婚姻關(guān)系里,合法生產(chǎn)了兩個比小柴大一歲的雙胞胎女孩。少年自己統(tǒng)計下來,在那個非人感的魔幻靈堂上,父親冒出了有名有姓、婚生、非婚生的后代,有五六個。那些孩子們,彼此也是沉默的。
除第一個女孩還在澳大利亞讀書外,其他四五個還是五六個,好像都到了。他們有的比小柴到得早,有的來得晚。還有半夜趕到的。牙醫(yī)小柴以為自己經(jīng)歷了最恐怖的葬禮一刻,但母親在電話里對旁人說,最嚇人的是“小姑姑”和兩歲半男孩母親的對仗。那個夜場出身的單親母親即使生了孩子,也依然像個緊致的大學(xué)生。她的美麗自信足以挑釁“小姑姑”的驕傲,最致命的是,她竟然是在“小姑姑”和我父親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就有了關(guān)系。這個陳述,當眾顛覆了“小姑姑”的愛情,嘲弄了“柴邱配”人間仙境的婚姻?!靶」霉谩笨梢圆恍肌⒉辉谝庠谒按嬖诘膩y七八糟的女人們,但是,她絕不相信,在她和少年父親“王子公主”一樣的幸福生活里,居然有蛀蟲進入。她拒不承認——騙子!都是碰瓷謀財?shù)尿_子!
她只承認少年父親前婚史里的一對雙胞胎女孩。她在靈堂上有過非常失態(tài)的嚎叫,夸張炫耀父親對她的寵溺。她歇斯底里地反復(fù)宣稱,是她,專享了父親高天厚地的甜蜜愛情。她當庭鋪陳的、民政公章確認的第二段美好婚姻,使祭拜的人們一邊偷瞟遺照上父親純真無拘的笑臉,一邊很不禮貌地悄悄研磨那串爆米花一樣的愛情奇聞。而“小姑姑”當堂頌揚的,受死者專寵的愛情往事,成為牙醫(yī)小柴母親眼里最天真笑話。比如:
——如果,我和她掉水里,你先救誰?小姑姑說。
——救你。死鬼曾這么說。
——如果我和那倆雙胞胎掉水里,只能救一個,你先救誰?
——救你。
——你撒謊!
——干嗎撒謊,她們還會幫我救你,我給她們請了最好的游泳教練了啊。
——那不要水了!改火災(zāi)。在火里,只能救一個,你救誰?
——救你。
——為什么不救小孩?
——你也是孩子啊。
——說心里話!不許騙人!
——他們有媽媽,你沒有啊。
——柴、永、煌!
——真的啦。我對天發(fā)誓,如果我騙人,不得好死。
這個對話,是母親在酒店學(xué)給電話那頭聽的,不知道是否夸張,因為她也是聽人們的主觀轉(zhuǎn)述。但是,母親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讓小小少年確定,母親并不像她自己以為的那樣難過。
牙醫(yī)小柴沒有目睹那個兩歲半娃在場的驚魂一刻。據(jù)說,“小姑姑”動了刀。眾人圍搶,末位小三沒有被刀傷到,但是,被小姑姑突然當抄起的祭拜玫瑰花束,橫掃了臉和脖子。很多條玫瑰刺血痕,讓那女子短時破相,次日涂抹的條狀碘伏,讓她也有點像叢林戰(zhàn)士;最可怕的是,“小姑姑”一度搶過了那個兩歲半的小男孩,她要掐死那個“騙子小道具”。即使末位小三,拿出柴永煌抱孩子、柴永煌和小三互喂荔枝等多張親密合影,“小姑姑”也照樣蔑視他們的“狗屁關(guān)系”。那個還不怎么會講話、老是搖頭、滿嘴“搭搭搭搭”的小男孩,憑心說,真的不像我父親——我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在靈堂外,見過她“叢林戰(zhàn)士”一樣的碘伏媽媽。當時,她捉住男孩,給他擦口水墊后背汗巾——兩個女人的對峙,據(jù)說非??植?,“小姑姑”陣陣獰笑,歇斯底里,要砸那母子倆出去;那個女子不慌不忙,拿著漢顯傳呼,給周圍人看死者曾給她的各種情話;“小姑姑”再次指令手下打報警電話后,末位小三把小男孩抱到父親遺像前,指問他是誰的時候,那個不會講話的男孩,居然拍起小巴掌,清晰地叫“把把把”,一邊口水直淌。
那一瞬間,據(jù)說靜了場。大家都瞪著眼睛看那小家伙的口水垂掛。這個靜場,讓末位小三忽然悲憤交加,她第一次失態(tài)尖叫,說,報警吧,報!我們做親子鑒定去!
接踵而來的眾小三及后嗣們,確實給靈堂帶來巨大的震撼,給治喪委員會帶來措手不及的混亂。急于恢復(fù)葬禮秩序的至愛親朋們,不約而同地希望或暗暗齊心,共同逼迫“小姑姑”息事寧人、遵從死者入土為安的最高準則。相比那些張狂的小三們,牙醫(yī)小柴的母親,成為最通情達理的未亡人。而母親臨終承認自己有愧,說,我把他給我的一大筆流產(chǎn)補養(yǎng)費,偷偷拿去買了緬玉手鐲。我生下你,他氣得幾個月不理我,后來,他還是來看我們了,笑瞇瞇地看著你,從此,每個月都給足生活費。但他說,逼婚的事,不要想。
牙醫(yī)小柴在往后的歲月里,總是夢回那個恐怖的祭奠大廳。在夢里,他一遍遍、有如初歷地重新感受那里的一切:所有的人都沒有離去,他們都停在了那里等他。三壁落地的鐵灰色墻布,白色的挽聯(lián),圍繞長桌的、被人摘去黑棕色花蕾的百合花,紅得發(fā)黑的玫瑰;又細又長又白的牙齒,那個非人感的笑容,猩紅的尖頭綁踝帶皮鞋,一樣會踏在他少年的單薄肩頭;每一次夢回,都能讓他渾身出汗;每一次醒來,都有好幾十秒鐘,他不能讓自己迅速領(lǐng)悟那不過是夢。他的情緒總會被夢里的哀傷裹挾著,隨波逐流好一陣子。
夢里,那座永遠的靈堂,永遠在等著他。那些笑臉,遺像上的笑,那個非人感的、過分明媚的笑臉,都在意識深處潛伏,有如下水道里的老鼠,隨時會冒出來。
牙醫(yī)小柴完成學(xué)業(yè)后就孑然一身了。求職艱難。他先是在老家舊礦區(qū)小醫(yī)院,做了三年醫(yī)師助理,自費完成正畸進修后,他就想下海到外面大診所里干了。但因為文憑差、資歷淺,又沒有五年執(zhí)業(yè)經(jīng)歷,他四處碰壁。
和“小姑姑”再度關(guān)聯(lián)上,緣起于他的醫(yī)專同學(xué)阿杜。阿杜拉他去老家一起承包一個牙科診室。那正是牙醫(yī)小柴當年為生父奔喪的陌生的省會城市。說是省會,承包的診室,實際是一省城下轄的鎮(zhèn)衛(wèi)生院里的牙科室,后來景區(qū)開發(fā),那個叫四盆水的小鎮(zhèn)才有了大知名度。那小鎮(zhèn),自古以來,被一條美麗的山澗溪水圍繞如內(nèi)陸半島,漫山遍野都是漂亮的竹海。牙醫(yī)小柴去的時候,剛剛改名為四盆區(qū)。外地游客叫它四盆水景區(qū)。
鎮(zhèn)衛(wèi)生院是個陳舊的兩層L型磚混平頂樓。雖然臨街,但臨的是一條破舊大街,來往的大都是為生計忙、為蠅頭小利而開心的苦窮人。承包的牙科診室,是承包人自掏腰包、自己動手裝修的。它明亮簡陋干凈,卻基本無人問津,長時間生意慘淡。牙醫(yī)小柴和牙醫(yī)阿杜,靠低價拉客、高質(zhì)服務(wù),苦撐苦熬到第二年的夏天,診所才像終于長了根的水培植物,漸漸活旺起來。暑假過去,牙醫(yī)小柴拿到了一萬多的收入。秋天就突破了兩萬。到承包一周年的第三個月,牙醫(yī)小柴的收入,是開張第一個月的十幾倍。他還掉了承包金、診室裝修分攤款、X光機等設(shè)備款和正畸進修費用。
有一天,牙醫(yī)小柴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喑啞的女聲。
“問一下,我不一定做。”
牙醫(yī)小柴說,沒關(guān)系,我正好有空。你慢慢說,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我是估計你沒那個本事?!?/p>
牙醫(yī)小柴說沒事你先說說看,能的話我盡力。
“有個鬼把你胡吹成華佗——哼(或者是嘿)。華佗呢?!?/p>
牙醫(yī)小柴連忙謙虛否認,他心里對這個喑啞聲音,既好奇又嫌惡。
“沒有一個醫(yī)院敢接(診)我,省里市里上海北京日本牙醫(yī)。你個鄉(xiāng)下衛(wèi)生院的小牙醫(yī),那些鬼居然硬說華佗轉(zhuǎn)世……哈哈哈哈……
牙醫(yī)小柴確定對方是個精神病。他放下電話。電話馬上就憤怒地響了。牙醫(yī)小柴狠狠抄起電話,聲音卻不敢不溫和。果然還是那個喑啞女聲:
“你掛我電話?!”
“……呃,問你病情你又不說,我沒有時間陪你聊天啊。病人在等?!毖泪t(yī)小柴保持的最后一點理性,挽救了這個不好的發(fā)展勢頭。
“你老實說,你敢接高血壓、糖尿病的人拔牙嗎?”
牙醫(yī)小柴傻了幾秒鐘,耳朵里立刻傳過來嗤嗤嘲笑聲:“不是華佗再世嗎?我看你——也是個屁?!?/p>
牙醫(yī)小柴在極大的忍耐中,和風(fēng)細雨地解釋了高血壓糖尿病的高危所在。也終于問明白了,她說的“那個鬼”——那個推薦人是誰。
暗沉女音的輕慢語氣,囂張自負的挑釁情緒,都沒有讓牙醫(yī)小柴喚起少年的記憶。當然,喑啞的女聲,只是按她自己的心情發(fā)聲,她也不可能想起十幾年前,在一個特殊場合,她給了一個可憐巴巴又倔強討嫌的少年一記大耳光。
那個“鬼”是個搞水電還是五金什么的老板,小柴記不得了,反正是個老板。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牙醫(yī)小柴要關(guān)門時,他進來了。手捂著腮幫,眉頭皺著,一臉痛苦的吃人表情。一個像跟班的機靈的小個子年輕人,幫著解說,我們老板牙疼大發(fā)作,能不能趕緊幫他止疼?大醫(yī)院里面現(xiàn)在沒有值夜班的牙醫(yī)??吹叫〔駴]有馬上說好,那個“鬼”罵了一句粗話,說,快給我弄弄看!人家說你好嘛!
牙醫(yī)小柴還是暫緩關(guān)門接了單。那個“鬼”,真不是好鬼??谇磺鍧嵍忍?,可能剛撤離酒桌,張口就騰躥出潲水缸的味道,一股尖銳的膿腐臭雞蛋味,牙醫(yī)口罩根本擋不住,小柴頑強抵抗住陣陣反胃,終于像探礦一樣查明,那顆痛牙16,有個隱蔽瘺管。牙醫(yī)小柴做了常規(guī)的擴根封藥處理,收了十塊錢。那個鬼,后來知道是姓邱的男人,回去說當晚就不痛了。幾天后復(fù)診,瘺管已經(jīng)消失。
對于牙醫(yī)小柴來說,那個患者給他最深的印象是,一張逼人的臭嘴,還有他的奇怪感謝。隔日復(fù)診時,他進診所連聲高呼的不是謝謝噢謝謝,而是——十塊錢!——十塊錢!他的呼叫致意,驚擾到好幾個就診病人。這是個有點錢的個體老板,他完整的表達是,痛了我一個多月的牙,你十塊錢就治好了它!不得了哇!他說,他在市里去過各種大診所,看過各種名醫(yī)、家傳老牙醫(yī),吊過針、吃過藥,煎服了六七帖中藥,統(tǒng)統(tǒng)沒有用。他家的保姆推薦他來這里,但是,他一直覺得保姆能推薦什么好東西,肯定是屁一樣的鄉(xiāng)下牙醫(yī)。沒想到,“你這個鬼,還真是神醫(yī)啊”。邱總是一個忙碌的生意人,之后,他把自己所有的不良牙齒,都交給了神醫(yī)小柴,而且再忙,復(fù)診也基本隨叫隨到。
邱總是聲音喑啞的女人的親戚,有一天他向她推薦了牙醫(yī)小柴,那時,她已經(jīng)牙疼了快一個月,有顆牙(45前磨牙)欲掉不掉,近一個月來,沒有一個醫(yī)生愿意拔她的牙。但是,邱老板的建議和邱老板保姆當時的建議一樣,在她聽來也基本和放屁差不多,她根本看不起:那不起眼的破衛(wèi)生院,那被人承包的小牙科室,那些窮得狗急跳墻的小牙醫(yī),算什么屁東西啊。
她的45牙,一直在疼,就是不掉落。平時鈍痛,時不時會突然炎癥發(fā)作,或者觸碰不慎,就會痛得讓人發(fā)瘋。給牙醫(yī)小柴的這個電話,就是45牙大痛發(fā)作時打出來的。
牙醫(yī)小柴問明情況,也一口回絕,他拒絕了她——準確說,附帶條件地拒絕:如果她不按他要求一一做到,那么,他也不敢給一個糖尿病、高血壓的人拔牙。
通過聲音,牙醫(yī)小柴推斷那個女人不年輕,但第一眼見到她,他沒想到,那完全是個面目可憎的老太婆,等他明白這竟是他叫過媽媽的、后來改叫“小姑姑”的女人,簡直有被雷劈的感覺。他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理解眼前這陰沉而衰老的形象是怎么生化出來的,也不過就是十三四年的時間啊,當時她最多二十七八歲呀,這么能有這樣的斷崖之變?要知道,小牙醫(yī)一直在這十三四年來的記憶里輪回,那個靈堂,一直在他腦海里自動刷新。多少個深夜,小柴不斷夢回那個祭奠大廳,那里的人一一在位,他們都沒有老去。那只猩紅色的尖頭綁踝帶的皮鞋,依然踩在他瘦小的肩頭,依然刺眼地囂叫著青春和憤怒。在夢里,它們也從來沒有褪色過。也可以說,少年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那里。所以,這個對比太震撼了。
十三四年,對有些人來說,真的可以是大半輩子嗎?
學(xué)校畢業(yè)至今,牙醫(yī)小柴也有四五年的從業(yè)經(jīng)歷了。職業(yè)使然,他對人們的笑容、表情狀態(tài),有著病態(tài)的職業(yè)敏感和研究習(xí)慣。他知道,牙齒的好壞,不僅僅影響容貌美丑,更掌控人的情緒表達,他甚至可以通過表情,反推牙齒的好壞。牙齒問題多的人,面部表情一般不自然,神情往往抑郁。甚至年紀還小,人的心理已經(jīng)被牙齒好壞所左右。他見過一個斷了門牙的十齡男童,不斷地以手掩面才能回答醫(yī)生的提問。在老師那兒,他還見過一個二十多歲因為牙周病,幾乎失去了整口牙齒的小伙子,那個無牙的青年,委頓、抑郁、卑怯,一副欠揍的窩囊臉,開口或者不開口,他都那么小心翼翼。但他自己堅持認為,他天生不愛笑,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外面沒有什么好笑的”。老師對學(xué)生們說,別聽他的,只要給他換一口好牙,他的人生就會發(fā)光,就對誰都容易笑。
老師有一篇關(guān)于笑的宏文,據(jù)說靈感來源于夢境。在老師的夢里,所有的生命都亮如蛛絲的光。每個人就是一絲光。不笑的人,那絲光就不清亮不透明,就像捂了蓋子,連通不到天光。而牙齒,就是那絲光的蓋子。真正的、由衷的生命喜悅,會讓光絲透亮、接千載、連萬宇、和光同塵。老師還說,除了惡牙、惡念,沒有東西能讓生命不再透亮。夢的尾聲,是看不見光絲,只有遮天蔽日的黑線,像漫天的黑雨。老師給的解釋是,牙和惡念,制約了生命的光華。他勉勵弟子,牙醫(yī)有能力讓人間發(fā)亮。
柴永煌的遺照上,他笑得很暖和,但是,他門牙微微內(nèi)陷,犬牙13、23都偏尖,算不上一口好牙,不過,他應(yīng)該算擁有一個不錯的人生了。如果用路橋來比喻人生,那么,大部分人都是平面馬路、草地小道而已,而柴永煌的人生,至少是一條豐富的立體交叉橋路。
牙醫(yī)小柴一進入那個金絲竹籬笆圍繞的小院子,窗簾邊的“小姑姑”就認出了他。應(yīng)該是他們父子長得太像。成年后的小柴,簡直就是柴永煌的翻版。讀書時,初上社會時,他還比較清瘦,承包牙科后,壓力太大,小柴變胖了,這和父親更是有如翻??截惖男Ч航Y(jié)實圓潤的矮壯身材,高彈力的厚臀,飽滿的、有點歪的天靈蓋,隨和的圓臉上,有明顯的眼下臥蠶。這種臥蠶痕,無須笑,就春意融融,花見花開。一樣的偏厚嘴唇,一樣的唇邊不清晰,一笑,一樣地露出微微內(nèi)凹的門齒。
牙醫(yī)小柴對著客廳茶桌邊看他的老婦人禮貌地笑著。老婦人沒有回應(yīng)他的笑容。把他帶進來的下人模樣的人掩門退出,硬木底的拖鞋,在門外的石階上“篤篤”遠去。小柴一時尷尬不適,因為,照常理,作為患者和主人,婦人應(yīng)該主動和他打招呼,告知自己的害牙情況,而那個老婦人只是扭頭看他,她打量他的寡淡樣子,就像看一個值不值得施舍的乞丐。她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牙醫(yī)小柴當時感到,她是對他的醫(yī)術(shù)毫無信心。
看在出診費很高的分上,牙醫(yī)小柴只好自我熱烈地進入工作狀態(tài)。他笑著,指著窗前的躺椅說,那是我說的躺椅是嗎——OK,請您躺上去吧,讓我看看您的牙。哦插座在哪兒?我需要這個燈照明。小柴舉著自己帶來的燈。老婦人這才站起來,背倒不厚,兩肩卻窩著,看起來像一只松散羽毛的鷹隼之類的大鳥。她踱到牙醫(yī)小柴跟前,并沒有指明插座位置,而是偏著臉,更加仔細,也可以說是目光輕慢地掃視牙醫(yī)。對于醫(yī)生而言,這是非常不禮貌的病人表情。牙醫(yī)小柴在尷尬中,抵御著接收到的蔑視和輕微的屈辱,醫(yī)患雙方就在這樣的站位中角力。
老婦人就這樣專注又充滿蔑視地掃描著他。他以職業(yè)的敏銳,看到了老婦人眼眶里,浮起一層清亮近無的水光。老婦人沒有任何脂粉的臉,像一塊放久的老姜。她額頭高寬,但不飽滿;眉毛短促卻不協(xié)調(diào)地興旺,尤其是兩邊眉頭的眉毛,逆生勃勃,幾乎有在眉頭打旋的氣勢,這使她臉上有一股不屈的犟氣;兩邊眼袋不算大,但上面都有溝痕,就像蝴蝶上下翅膀分割,蝶翼狀的眼袋之間,挺立著鋒面銳利的瘦高鼻子,難怪給小柴鷹隼的感覺。此外,對于牙醫(yī)小柴來說,很重要的,她的臉,右腮略大于左腮,軟乎乎的垂墜感,這該就是45牙的炎癥痕跡。
你父親叫——老婦人說,柴、永、煌。
幾乎就是婦人開口的同時,牙醫(yī)小柴的記憶也連通了十多年前的祭奠大堂。是的,那偏臉看人的惡習(xí),乜斜刻薄的鄙睨,那又細又白又長、非人感的牙齒,都在驅(qū)散歲月模糊的淡霧,呈現(xiàn)出記憶通道的指路標志。它們使靈堂比夢境更清晰。牙醫(yī)小柴臉色發(fā)白。這個女人非人感的笑容,喚起他腮幫的少年之痛,不僅是大耳光,還有那只踏在肩上尖頭的紅皮鞋。面色青白的年輕牙醫(yī),控制不住由內(nèi)而出的輕微顫栗。身體的不適反應(yīng),讓他更加難堪和憤恨,但他茫然地看著老婦人:周圍的一切都有點變形,這一瞬間,時空虛幻而幽暗。
他還是點頭了。但也因辨認出了對方且心緒黯淡,他壓根不想再問什么。老婦人卻一臉尖刻的自得。拿過老婦人給他的幾張檢查單子,他邊看卻邊在開小差:十三四年吧,是什么讓一個年輕的女人,直接變成風(fēng)干的老婦人呢?
這個朝南的客廳,一下子安靜下來。牙醫(yī)小柴往插座插線的身影,在落地窗里的陽光下,佝僂著移動。仿佛識破妖精的成就感,讓老婦人悠然地把自己放在躺椅上,空虛而滿足的目光散看著天花板,令牙醫(yī)小柴十分生厭。掌燈的臨時助手還沒有到,牙醫(yī)小柴一手持燈,一手持鏡,粗略看了個大致。炎癥消退了,45牙松動得就像深秋樹上的干枯殘果,拔除它,應(yīng)該沒有問題。老婦人的心電圖、血常規(guī)報告單、血糖檢測報告,也都顯示她的身體在五個月以內(nèi)是穩(wěn)定的。這是她和牙醫(yī)小柴的第一通電話的醫(yī)囑結(jié)果。兩個月前,第二通電話,牙醫(yī)小柴說,如果這些指標,半年內(nèi)都是穩(wěn)定的,你到哪個醫(yī)院,醫(yī)生都會幫你拔掉這顆牙齒的。
聲音喑啞的電話那頭,傳來幾乎是幸災(zāi)樂禍的尖利叫聲:——就找你!
牙醫(yī)小柴當然聽出這邀約里,沒有一丁點感激與信任。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被獵捕的對象。可以想見,對方大概是個被害牙逼瘋、仇恨所有牙醫(yī)的變態(tài)狂。這么想著,醫(yī)患連接也就由此莫名達成了。兩個月過去了,這前一天,接到了她的期滿電話,而牙醫(yī)小柴承包的小科室,已經(jīng)在一個月前被鎮(zhèn)衛(wèi)生院突然收回。院里倒是想收編他們,并承諾給他們干部指標,所有的設(shè)備也可以都按原價回收使用,但是,牙醫(yī)小柴和阿杜,在承包的兩年多里,品嘗了艱難起步到蒸蒸日上的好滋味,再讓他們回到領(lǐng)工資的身份,完全是不可能了。心野了,翅膀又般配地硬了。阿杜準備先去深圳,女朋友家族想讓他過去幫忙,利用這個斷片時間,他先過去看看情況,應(yīng)付一下;而牙醫(yī)小柴,一直有一個高端的個人牙科夢想。四盆水鎮(zhèn)五星廣場門口有一處,比較便宜;省城摩爾大商城,一個客戶介紹的朝北朝湖的夾層店面,位置好,各方面條件也不錯,就是大而貴,牙醫(yī)小柴吃不動。所以,這些日子,在四盆水,他一邊在考試,一邊注意新址考察,基本上一周干之前兩天的活,主要是針對那些復(fù)診患者。X光機、牙椅等設(shè)備,都放在阿杜家,有約,就過去集中處理一下。其他時間,都在考察選址中。聲音喑啞的女人來電話時,牙醫(yī)小柴說自己已經(jīng)沒有診室了,他在婉轉(zhuǎn)拒絕,讓她去別的醫(yī)院。那個女人嘶叫起來:——讓我白等?!
牙醫(yī)小柴屈從了。
奇怪的是,張大嘴巴,婦人嘴里的牙,并沒有牙醫(yī)小柴感覺的那么細、那么長、那么白。牙齦毫無萎縮,牙周整體情況尚好。臨時助手從阿杜家?guī)砹寺樗庒樛病⑾镜夥?、衛(wèi)生棉球等拔牙工具。拔牙的時候,老婦人基本算配合,麻藥一起效,牙醫(yī)小柴就三下五除二,眼明手快地把那禍害她半年的45牙,連根拔出。止血情況穩(wěn)定??粗穷w害牙,小柴屢屢疑惑,即使連根而出,它也是正常的長度,可是,為什么這些牙,組合出她的笑容,或者說咧嘴露牙,總給他不安的非人感呢?
納悶的感覺也不止于牙齒,處理牙齒的過程中,老婦人開始顯得比進屋初見時年輕一點,仿佛有一種光,正在幫她剝脫歲月蒙上的塵灰褶皺,衰朽寡淡疏離排斥感,也像牙結(jié)石一樣,被時光鉆頭瞬間磨去,也可能就是牙醫(yī)自己少年時的眼光,重新把他引領(lǐng)向他少年時眼里的“小姑姑”。小姑姑仰躺頭發(fā)后掠,她顳部和顴骨之間有一條蚯蚓似的條狀鼓起,如蠟一般質(zhì)感發(fā)亮;她的左手背手腕處有另外一條“粗蚯蚓”,這一條更鼓凸,看起來手腕上像縫了一條小腸在皮膚上。牙醫(yī)小柴脫口而出,你疤痕體質(zhì)啊。
老婦人睜開眼睛,她聽得懂小牙醫(yī)所指。她重新閉上眼睛的時候說,我的身體記仇。
小助手有課,趕著先走了。牙醫(yī)小柴和躺在椅子上閉目休息的婦人,依然默無聲息。老式的方格子木地板上的陽光呈焦糖色。牙醫(yī)小柴覺得小院四面的金絲竹,維護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發(fā)黃時光,就像圍住了一張舊照片。又測了血壓,足夠的觀察后,確定沒有問題,牙醫(yī)小柴便交代了一二三四注意事項準備離去。那個硬底木拖鞋的聲音從院子外漸近地傳來,他來得正好。他進來時是空手的,但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個信封。牙醫(yī)小柴接過的時候,里面的分量感,讓他由衷表達了關(guān)切和謝意。
當然是微笑著,下眼瞼的兩道臥蠶,使他的笑溫柔而光輝,就像從心靈深處的清泉邊冒出的水仙花。這不只是禮貌,而是令人安適的祝福。就是這個時候,連那個穿硬木底拖鞋的人也想不到,已經(jīng)起身的婦人、嘴里還咬著止血棉球的婦人,忽然,一個巴掌甩在牙醫(yī)小柴臉上,這個位置,和十幾年前一樣,引發(fā)的臉漲耳熱的疼痛,也和十幾年前一樣。
牙醫(yī)小柴張著嘴,手慢慢捂在臉上。他眼睛睜得很大,張皇困惑地看那婦人,顯然,老婦人也為自己的行為所困,她有點吃驚,但更明顯的是局促與惶惑。牙醫(yī)小柴拚命控制自己,忍住了還她一巴掌甚至兩巴掌的沖動,最后,他只是狠狠抓住了她蒼老內(nèi)卷的干瘦肩頭。
那個該叫小姑姑的人,不等他抓住她,一點老淚,眼藥水一樣流淌而下。但這只是她一瞬間的脆弱,馬上,她扭臉走過他,徑直往二樓而去,那個單薄的、雙肩內(nèi)卷的虛弱背影,依然布滿傲慢與蔑視。這個惡毒的孤傲背影,蹂躪著牙醫(yī)小柴的心。他咬緊牙關(guān)默默拿起工具,開門而出。金絲竹小院的院子鐵門反鎖著,他試著操作開門,竟然打不開。他有點躁狂,硬木底的拖鞋聲,援助而來。那人行云流水般把三張百元幣,又塞在牙醫(yī)小柴手上,同時為他開了門。
在牙醫(yī)小柴的腦子里,他已經(jīng)把錢狠狠撕碎,摔在風(fēng)里,再對屋子方向惡狠狠啐上一口,但其實,他沒有,他只是把錢狠狠捏緊,再捏緊。盡管屈辱、費解和憤怒。他失態(tài)地吼叫了一聲,用力踹了一腳鐵門。
那個穿硬木底拖鞋的人對他略微點頭,像是禮貌的道別,也像是對更多隱忍的理解。牙醫(yī)小柴意猶未盡,又狠狠踹了一腳門。
牙醫(yī)小柴從小就覺得母親是個大嘴巴?;赝甑缴倌甑角啻撼鯕q里,年年月月填滿了她的聲音。她很容易交朋友,也很容易對朋友喪失信賴,不過,她一生揮霍不掉的熱情、貼心和輕信,依然使她還是會交結(jié)許多新的朋友。她一個普通單位的大齡小會計,因為車輛剮蹭(她的自行車和柴永煌的汽車剮蹭)就和一個男人有了一夜情,有了牙醫(yī)小柴,簡直莫名其妙,但小柴對此毫不懷疑。他母親完全是可以這樣打開人生頁碼的人。她說,她這輩子從沒有見過,比他父親更愛笑、更慷慨的男人。她把那個車禍,形容為幸福的人生撞擊。好吧。好吧。寫作業(yè)的小柴,喜歡集郵的小柴,寡言少語的小柴,被母親和朋友們帶去吃麥當勞的小柴,不止一次、不止十次,聽到母親的新朋舊友聽了她的單親浪漫故事,都會用“好吧”“好吧”來喟嘆她的幸福往事。
也不是說,母親就丑到出嫁困難的地步,在牙醫(yī)小柴兩三歲的時候,母親還差一點被一個退休工程師娶了。但是,他們家風(fēng)不太好,幾個成年子女都守約似的,不給小柴母子一個笑臉。即使柴永煌暗地里塞了一筆還可以的陪嫁費,也沒有更堅固那個婚姻。那樁婚姻維持到拿證后不到兩個月時間,就吹了。母親對自己家人說,無所謂,本來就不可能再遇到笑起來這么讓人安心的男人。
噩耗傳來,母親帶小柴趕往柴永煌家祭奠的時候,她也和主婦“小姑姑”一樣,遭遇了頂級的情感霹靂。她也和“小姑姑”一樣,從未想像過這“笑起來這么讓人安心的男人”,竟然有這么多有子女的女友嘯聚靈堂。奔喪的去途,她還是很單純的。因為她從來就知道,柴永煌不可能娶她,這是第一夜就明確的事項。關(guān)于孩子,柴永煌鐵板釘釘?shù)卣f:這個孩子——我們說好流產(chǎn)掉、你拿了錢卻違約偷偷生下的孩子,我再惱火,也會對他負責。這就是結(jié)果。沒想到,牙醫(yī)小柴一天天長成最像父親的人,這讓柴永煌措手不及地被吸引了。小柴后來明白了,母親火急火燎奔喪,祭奠亡夫是一回事,但更主要的,是為了兒子的權(quán)利,是去討生活,是去落實未來的。父親幾次說過,會培養(yǎng)他出國留學(xué)的。
一到祭奠前堂登記處,牙醫(yī)小柴的母親就陡轉(zhuǎn)心虛。母親后來在酒店里抱著電話,對那些知心朋友們控訴說:簡直太可怕太瘋狂了!人家說,又來一個!這個孩子比上一個更像。她說,她完全沒有能力理解現(xiàn)實——她怎么也就成了一堆職業(yè)小三中的一個?我一個這么獨立自愛、博覽群書的女子,怎么就和那些輕浮女人一樣,成了爛七八糟的入侵者?牙醫(yī)小柴推想,那個荒唐的時刻,估計只有他母親有那個想像力和胸懷,讓兒子叫正房“媽媽”。她不切實際的天真爛漫、自以為是的換位尊重,正是自取其辱的原因。
不好理解的是,牙醫(yī)小柴發(fā)現(xiàn),母親始終沒有怨恨生父的任何話語,是死者為大,還是她早就知足死了心?臨終前,在舅舅姨姨的反對下,她一個人堅持說完了給兒子的單身母親的愛情童話版,最后一句依然是樂觀向上的:承蒙老天厚愛,你雖然沒有獲得多少遺產(chǎn),但是,他們?nèi)魏我粋€,都沒有你像他。他的笑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兒子,你得到了呀。
大姨說,神經(jīng)病。
二舅說,呸。
把牙醫(yī)小柴瞎吹成華佗轉(zhuǎn)世的那個“鬼”邱總邱來琦,最后一次來復(fù)診,是一周后。也許是憐憫小牙醫(yī)診所被收回的落魄,也許是正好時間寬裕,他喝著阿杜母親泡得老茶梗,滿嘴陳香,對牙醫(yī)小柴說了很多真假難辨的八卦。牙醫(yī)小柴知道那老婦人是他的堂妹后,便把他的八卦當了真。挺明顯的,大概他們邱氏族人,有一個共同的人生看法,并用同樣的指代方式,表達出來。剛開始,老婦人說,“那個鬼”舉薦他時,牙醫(yī)小柴不知所指,后來幾次邱來復(fù)診,牙醫(yī)小柴對邱張口閉口的“鬼”指稱,也是腦筋頻頻短路跟不上趟,比如,他陳述一件事情,有幾個人參與。他是這么表達的:“那幾個鬼都在場,某某局一個,某某水運公司一個,某某街道辦一個”,或者“那個鬼,根本不值得信任”,又有“這是我他媽見過的最不要臉的鬼!”
老婦人叫邱美麗,是邱來琦唯一的堂妹,也是邱氏家族最漂亮的后代,說是當年以全省公開招考第一名的成績,考進航空公司的頭牌空姐?!澳菚r候,哪有后門可走?一個鬼都不認識,就是硬碰硬?!?/p>
老邱說到一個黃段子,牙醫(yī)小柴把剛送進嘴的綠豆糕笑得粉噴出來。他尷尬地尋紙巾揩拭。老邱卻不笑,只把粗梗茶喝得吧嗒、吧嗒格外響,果然,放下茶杯,他又起一個故事的頭:有些鬼東西,你不得不佩服,我有個朋友——老邱看了看手機時間,仿佛是由時間確定給牙醫(yī)小柴是講詳版,還是簡版的故事——這個鬼呢,人不算壞。幫過很多人,也幫過我。他這一輩子,真是叫貴人多、桃花旺,我是徹底服了。矮矮的個子,老邱比畫了一個與他同肩平的高度,肯定沒有我?guī)?,但是呢,他到處都有女人緣。酒店大堂那種旋轉(zhuǎn)玻璃門,你知道吧,他和一個女大學(xué)生同時轉(zhuǎn)進一個格子再一同轉(zhuǎn)出來,好,搭上,開房;去醫(yī)院割個盲腸還是痔瘡什么的,小護士,又搭上一個;開車不小心撞了騎自行車的女人,才出急診室,馬上就搞上;這鬼去幼兒園接小孩——一輩子就接那一次,好,幼兒園老師又到手了——出門撿錢都沒有他撿女人概率高!死的時候,哇哈!一大堆女人冒出來分財產(chǎn)!
就是有點錢嘛。牙醫(yī)小柴悻悻地,語氣有點陰陽怪氣。他當然猜出“那個風(fēng)流鬼”是誰了。邱總反駁說,也不能這么說,有個空姐為他放棄一個比他有錢的香港老板,就不是圖他的錢。
那她圖什么?牙醫(yī)小柴說。
唔這個,只能叫見鬼了??战阏f——圖他的笑。邱總笨拙地聳了聳肩,這個動作,出賣了他并不理解的態(tài)度。但邱總還是說,反正是跟錢沒有關(guān)系,那空姐不是胡扯蛋的人。說當時,女方家里堅決反對她放棄香港老板,找個二婚的矮子??战阋桓罹筒还諒?。家里人就偷偷托人把她和我朋友的照片,給一個看相高人看,高人一看就搖頭,說男的下巴凸翹、臥蠶深刻,怕是風(fēng)流債重,且人中平短,耳垂單薄,恐怕英年早逝。再看女相,眉毛逆生、眉頭帶箭,這輩子逆境多于順境,前半生多在是非、失望中?;槭轮斏鳛楹?。但女的根本不信那些封建迷信。不過,后來看,好像全部說對了。
邱說他朋友是倒爺起家。1980年代,擺過地攤賣衣服,后來就倒絲襪、電子表,再后來就倒錄像機、影碟機。倒來倒去,暴利滾滾,幾千塊的錄像機,倒到四川賣到兩萬。后來跟物資部門開除的什么人干,更是旺得不得了。他跟空姐說,都是她旺夫運強。邱是這么形容他朋友的興旺的:他的死一下子成為特大新聞,才四十五歲嘛,剛剛評為市里什么十大杰出青年,優(yōu)秀青年企業(yè)家什么什么的。那鬼長得也偏年輕,反正看起來就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的樣子。所以死的時候,沒有人不震驚。男人啊,兄弟,成不成功,就看你死后多少女人來祭拜你。你不知道那靈堂場面的亂啊!在野的女人,執(zhí)政的女人,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國內(nèi)的孩子,國外讀書的孩子,最大的二十一歲,最小的兩歲。那些傻女人,好像誰也不知道其他女人的存在,她們互相生氣互相蔑視,個個都在證明自己的孩子才是正宗——那一個祭拜靈堂,肯定是世界上出警最多的靈堂。警察都快氣哭了。那些本來挺悲傷的兄弟朋友們,就像看小品一樣,躲在衛(wèi)生間里邊撒尿邊笑得發(fā)抖??纯慈思叶潭痰囊惠呑?,卻死得像帝王。兄弟們都快羨慕哭了。
所有的女人都在算計他的錢,只有他老婆,算計他的笑。
笑,也用“算計”這個詞?牙醫(yī)小柴很費解,但邱總把手包夾在胳肢窩下,站了起來。
最后這杯喝了吧。牙醫(yī)小柴說,女人怎么這么傻呀……
不傻怎么當女人?女人要不傻,男人早都死光了!邱總一飲而盡,大步往外走,一邊大度地揮揮手喊,別急,小子,你也有機會。女人都愛你這樣有錢又愛傻笑的男人。
牙醫(yī)小柴為新診所弄得身心疲憊。他聯(lián)系到了省城一個女同學(xué),游說了很久,她決定向親戚借錢,然后辭職,和小柴一起在摩爾大廈夾層合作開診所。她名字都起了好幾個,小柴卻一直沒有辦法落實投資款。他急需錢,邱總很狡猾,在電話里說,我可以幫你搞點裝修,但我缺的就是現(xiàn)金流。就在牙醫(yī)小柴焦頭爛額心灰意冷的時候,邱美麗打了他的電話,因為她右大牙裂了一小片,小片卻沒有掉下來,一觸動,死痛。她要牙醫(yī)小柴馬上到。牙醫(yī)小柴一口拒絕,說自己沒有空。但是,他隔日一早主動去了,還帶了一大捧花農(nóng)在路邊賣的茉莉花,一路嘴邊都自然浮現(xiàn)著他父親式的笑意。
在早晨田間剪下的一陣陣茉莉花香里,他滿打滿算能借到她的錢。怎么沒有想到她呢,他甚至想,老婦人還會向他道歉。她打過他兩巴掌,道歉是完全應(yīng)該的,這是她虧欠他的地方。那樣,他就可以提出多一點的借款,或者讓她以投資的名義注資也行。這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有點理解當年他母親讓他叫媽的恢宏心意了?,F(xiàn)在,如果她愿意,他完全做好了叫她媽媽的心理準備。
她當然是有錢的。她的錢是他父親柴永煌掙來的。
在那個金絲竹院子里,他再次幫老婦人解除牙患痛苦。但那個叫“小姑姑”的女人,根本沒有露出一絲道歉的意思,她只是讓家里的老保姆給他端來了紅棗蓮子羹。這是上次沒有的待遇。她似乎對給他的每一個巴掌,不是健忘就是心安理得?!靶」霉谩憋@然豐潤了一些,氣色略好,應(yīng)該是患牙清除后,能正常進食帶來的改變。這當然歸功牙醫(yī)小柴。但老婦人既不說謝謝,也沒有一絲道歉之意,而牙醫(yī)小柴,因為心懷鬼胎,也因為天性隨和,始終保持自發(fā)自動的熱忱,和她積極聊天。他不敢貿(mào)然夸她變年輕變美了。而聊幾句他就看出來,老婦人人鬼不分的混亂指代,比她堂哥邱總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基本也是把這個人、那些人,都替換成“這個鬼”、“那些鬼”。柴永煌更是“騙子鬼”、“短命鬼”、“惡心鬼”、“流氓鬼”、“賤骨頭鬼”的大本營。
這一次,“短命鬼”柴永煌是回避不掉的話題。
牙醫(yī)小柴自以為踩準了借款時機,當時,老婦人指著他說,長這種臉的,都該去死。牙醫(yī)小柴厚著臉皮笑著說,我死了,誰來照顧小姑姑的牙齒?老婦人果然敏感,她像起了雞皮疙瘩一樣,狠狠啐了一口,而且,她拿茶杯的手臂已經(jīng)微微抬起。牙醫(yī)小柴驚懼地閃念,她又要給他一巴掌,也許,她想潑他一臉茶水。但是,她卻閉上眼睛,單薄的胸口有了一下明顯起伏。牙醫(yī)小柴已嚇得噤若寒蟬,他確實害怕了,想要逃走。
你家那個自作聰明近視鬼,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胖更丑了吧。
知道小柴母親已去世多年,她嘴邊浮起一道輕快的弧線,目光虛空卻隱約哀傷。牙醫(yī)小柴以為自己喚起了她的惻隱心,所以,他從母親的話題巧妙拐到了自己的計劃,請求她借款或投資。老婦人突然大聲笑起來,夜鳥一樣的刺耳笑聲,讓牙醫(yī)小柴再次感到她嘴里又白又細又長的非人感牙齒。他終于意識到,它們所以給他非人感,是因為它們從來不是為了喜悅而展露,而是隱藏的兇器。
牙醫(yī)小柴站起來,沮喪感和仇恨感,如煙霧一樣滿脹胸膛:這個惡婦,看來是不會支持他的。他準備離去,但是“小姑姑”卻抬起二郎腿的足尖,游戲般,點踢著他的膝頭:也可以呀,六十萬無息借你。如果合適,我可能再追加投資。你們不是都很想叫我媽嗎?!好,有個條件:你先拍一百張笑臉照片來。就用你父親送你的照相機,你照去!一百個人的笑臉,真正開心的笑臉——絕不是柴永煌那樣的,也不是你這樣心懷鬼胎的——你給我拍真真正正的笑臉來,一百張,拍來,我馬上打錢給你!
牙醫(yī)小柴一時喜出望外——這算是什么條件?隨便!牙醫(yī)小柴笑得比柴永煌還柴永煌。笑臉照片,不是隨手可得?求學(xué)求生行醫(yī)多年,除掉壞牙,解除牙患,他見過多少開心的臉,還拍不到一百個人的普通笑臉?
“小姑姑”說,必須是陌生人的笑臉,自然的、真心的。被拍人認可自己的笑臉是由衷笑的,就簽個字。如果不認可不樂意,被拍攝人可以“撤銷笑臉”。牙醫(yī)小柴馬上就想到,可以到相聲小品劇場展開拍攝,那里有多少人笑得前仰后合,開懷到爆炸,但是,“小姑姑”一眼看透了他:不許到講笑話的地方拍,那里的笑,和胳肢窩咯出來的笑一樣,它是臨時的,空心的笑。笑完他自己都會忘了為什么笑。你要給我看真正的、心里面出來的笑。
理解。明白。沒問題。牙醫(yī)小柴如搗蒜的腦袋,一下一下被他控制得緩慢穩(wěn)重。
其實,牙醫(yī)小柴有點困惑,但他審慎地沒有流露,他怕他不恰當?shù)囊蓡枺瑫屗恍湃位虿桓吲d?!靶」霉谩笨雌饋碇镜靡鉂M,仿佛設(shè)好陷阱的獵人。之后,她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示意他走。牙醫(yī)小柴走到門邊,聽到身后傳來不無作弄感的輕快聲音:去拍,去拍!拍好了,我直接加錢改為投資款,我可以寫到我遺囑里!
牙醫(yī)小柴忍不住回看了她一眼,笑瞇瞇地甜膩膩地揮揮手。
——滾去,老婦人把嘴里的牙簽啐了出來,少給老娘看你的鬼笑。
急于弄到錢的牙醫(yī)小柴,行動迅速。父親車禍前給的那個第一代數(shù)碼相機,當時可能非常昂貴,現(xiàn)在也像古董了。這事是有點莫名其妙,但也符合老婦人的乖張品性。總歸是一個弄錢的機會。牙醫(yī)小柴覺得自己絕不能放棄。
麻煩的是,現(xiàn)在沒有診室了,就沒有方便開展的平臺了。思來想去,牙醫(yī)小柴先去了西街。那里有三個女子合租的店面,她們分別在里面各居一角,一個賣女性內(nèi)衣,一個幫人改衣服,一個專制窗簾、被套。因為先后兩個女人的牙都治得非常滿意,結(jié)果,她們就自動成了牙醫(yī)小柴的義務(wù)廣告員。三個女人人緣很好,都是樂觀熱情,極愛說話的話癆八婆。她們把他的名片貼在店墻上,顧客但凡有說牙疼不適,三個人立刻七嘴八舌、聯(lián)手舉薦小柴。牙醫(yī)小柴很多顧客竟然都是由她們介紹來的。小柴后來還轉(zhuǎn)了幾次他自己也吃不完的、病人贈送的各種地瓜、玉米、橘子、筍干等土特產(chǎn)給她們。
牙醫(yī)小柴在店里,抓拍了幾張她們招呼顧客的笑臉照片。沒想到,印出來,她們都不滿意。一個說,這笑得比哭還難看,“自然”有什么用?一個說,我笑得太像奸商啦!一個年輕點的說,丑死丑死。三個女人問:你到底要照片做什么呢?牙醫(yī)小柴又重新解釋了一遍,最后,她們還是拒絕在照片后面簽字。三個女人,就像傳染病一樣,一個不肯,個個不肯。小牙醫(yī)有點生氣,覺得她們輕浮敷衍。但她們安慰他說,照片是真的,笑也是真的。但是,這代表不了什么,所以,簽字就沒必要了。
就好像我們可以說話聊天,什么都可以說,但是,你不能錄音。她們解釋。
對呀,我們又不是大明星。錄音簽字好像打官司一樣。
不簽字我就白照了,就等于你們撤銷笑容了。
三個女人一起說,那你就撤銷吧。
牙醫(yī)小柴在西街,還拍了幾個人,他們的笑容稍縱即逝,只有一個小男孩抓拍成功。他讓他媽媽寫地址,年輕的母親同意了,留下了龍飛鳳舞的幼稚簽名。但是他請求他們母子再合拍一張,母親搖頭了,說,我笑起來丑。小柴說,哪有啊,會笑的人都是美的。你笑起來非常美。
年輕的母親抱著男孩子就走了。她的拒絕非常干脆。
這個時候,牙醫(yī)小柴才明白,這個任務(wù)并不是他以為的那么簡單。他終于隱約意識到,老婦人比一口拒絕還壞,她是成心作惡刁難他。恨意卻激發(fā)了牙醫(yī)小柴的斗志,必須拿到錢,何況,這本來就是我父親的錢。必須挫敗老婦人。他終于想到了一個大貴人,一個曾經(jīng)找他畸正牙齒的小有名氣的攝影師。攝影師說,他已經(jīng)轉(zhuǎn)行拍婚紗。他們約定了見面地點。牙醫(yī)小柴就早早過去等他。
十字路口,鎮(zhèn)郵局外面有個小夜市,晚上比較熱鬧,鹵味紅燈,人影憧憧;白天就冷冷清清,地面是清掃不凈的油污痕跡。牙醫(yī)小柴選了個方便看往來行人的交通遮陽傘的位置,恭候攝影師。
等人的時候,他有了大發(fā)現(xiàn)。之前,他以為人們不笑都是因為牙丑或者牙痛。等牙齒改善了,人們就愛笑了。正如老師說的,牙醫(yī)使這個世界上的笑臉多了。但十字街頭的長時間觀察,他發(fā)現(xiàn),南來北往、男女老少的臉,幾乎沒有笑的。有的人似乎剛剛受了氣,擰著眉眼;不少人含胸駝背,賭氣似的陰沉;有人勾著脖子犟著臉,感覺不是丟了錢包,就是沒有錢包可撿而生別人、生地面的氣;有的人不明就里地很不耐煩,暴躁著;有的人就是滿目兇光,怒行著;有的人一副出門尋死的愁悶?zāi)?有的人則像剛被人占了便宜吃了虧,一臉邪火……總之,看起來他們都不怎么快樂。除了兩個手扣手的少女是嬉笑而過。牙醫(yī)小柴后來數(shù)了一下,近百張臉中,有冷漠的、有尖刻的、有愁苦的、有怨忿的、有堅硬的、有麻木的、有沉郁陰騭的、有警覺執(zhí)拗的、有失落的、有明顯哀傷的,就是沒有一張歡樂笑臉。按照老師的說法,滿目望去,世界沒有光,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們,就是一條條令人厭惡的黑線。好容易看到幾個昂首挺胸、身形歡樂、咧嘴大笑的,走近,卻是游客模樣的四盆水傻老外。最讓牙醫(yī)小柴絕望的是一對老小爺倆。估計是爺爺來接小學(xué)生孫子,一大一小竟然清一色的沉郁,尤其那個小男孩,一張小臉,少年老成,比爺爺?shù)睦夏樳€要嚴肅。
牙醫(yī)小柴這才有點想哭了:在街頭,想找到幾張輕松快樂的笑臉,原來是這么難啊。連孩子、老人眼里都滿是憤懣與愁苦。他們在愁悶什么呢?老師曾經(jīng)說過,牙病患者中,青壯年往往不太愛笑的居多;年紀大的人,反而很多愛笑,可能是他們活明白了很多??墒?,這些形色陰郁的、本是活得更明白的老人,為什么每一個臉上都像個忤逆者仇恨者?
牙醫(yī)小柴摸了摸自己的臉,才恍悟出,原來柴永煌的天生笑臉,真的十分寶貴。外人是要算計著,才能長時間擁有它的陪伴啊。就此而言,柴永煌的遺傳基因看來好像比較弱勢啊。
那個玩攝影的畸牙矯正患者,借給牙醫(yī)小柴一個好相機。他說他已經(jīng)放棄人像攝影了,現(xiàn)在忙著婚紗攝影,這比較能掙錢。他說,我沒有時間幫你拍攝,但是,攝影師說,我有幾十張不同人物打哈欠的抓拍作品,你要不勸雇主改用打呵欠的,這個很獨特,很逗,比笑容精彩有趣得多,即使丑得不像本人了,但拍攝者一般也不生氣,就像看漫畫。
唉不行,牙醫(yī)小柴翻看了幾張打哈欠神作,非常喪氣。她就是想難住我,不借我錢,才要拍笑臉的。她自己就不會笑。唉,真正的笑,可能比端正畸牙難多了。打哈欠算什么,連狗都會,她才不要。她是以為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樣不開心,她是在斷我的路!
攝影師想了想,說,也是,扣除聽笑話的人,拍到由衷的笑臉真的難。要靠運氣。
攝影師在自己的工作室,上天入地先為牙醫(yī)小柴找出了十幾張笑臉照片,并答應(yīng)說會找被拍攝人簽名認可。牙醫(yī)小柴有了基礎(chǔ),信心恢復(fù)了一些。
期間,攝影師在自己的簡陋工作室,用數(shù)碼機抓拍了幾張牙醫(yī)小柴自己的笑臉,牙醫(yī)小柴沒想到,每一張照片,都經(jīng)不住細察。他假以老婦人的眼睛,馬上就能看出,他那些看起來在笑的照片上,眼神是心事重重的。哪怕他笑得整個臉皮都往上提升了一厘米。猛一看,真的很像靈堂里的柴永煌,尤其是眼下兩道如小舟的歡樂臥蠶??墒?,他卻沒有一點父親笑容里的慰藉與寬廣,更沒有一丁點由內(nèi)煥發(fā)出來的積極與快樂感。兒子的笑容里,只有掙扎與抵抗,策略與心機。
比十幾年前的靈堂所占據(jù)的黑灰色時空,是更早的幾年前的燃燒的天際線:一架飛機在降落時忽然故障,它急速下墜,在距地面三四十米的距離,突然直墜,尾巴撞到了海堤,后座的兩個乘客從斷裂的飛機尾巴里飛了出去,魂飛百米之外。飛機又打了三百六十度旋,硬生生用肚皮著陸,就像被人撤掉尾巴的巨大死魚,貼在枯黃的停機坪草地上,隨即,開始冒黃黑色的濃煙。柴永煌的笑臉,在那個黑中帶黃、直上九霄的濃煙中,一直定格在乘務(wù)員小邱的腦海里。機艙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亂中,空乘人員在緊急引導(dǎo)乘客逃生。機尾撞擊時,小邱腰部已經(jīng)被撞傷,引導(dǎo)逃生時,一個不聽勸阻的、非要拿行李箱逃生的男子的狠狠推搡,把空姐小邱再次摜在椅邊動彈不得。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和飛機一起爆炸的時候,那個叫柴永煌的乘客——只有這個乘客,停下了逃生的腳步。他把她抱起,跳下了逃生充氣滑梯。從死到生,沒有語言,那個拯救者只是對她笑了笑。
安全的小邱,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了,她只看到一個男人臥蠶如細舟的笑眼,它穿越了連接天地的黑煙。安全后的空姐,動輒哭嚎尖叫不止。故事情節(jié)就那么走下去了,治療、理療、牽引、瑜伽。柴永煌好像一有空就送花安慰。拯救者夸贊空姐的勇敢,小邱則說乘客是英雄、是最好的心理醫(yī)生。腰上康復(fù)了七成,她就嫁了二婚的柴永煌。然后,因為腰傷,因為大寵愛,她辭職了。柴永煌的笑臉,改變了一個鮮嫩女孩的一生。
這些八卦,都是過往信息拼接而來。信息源主要是邱家那個鬼——邱來琦,還有牙醫(yī)小柴的大嘴巴母親。小柴是在老婦人賞賜的第二巴掌后,痛定思痛,悟出了他挨打的原因:至少在形式上,他太像他父親了,尤其是那個臥蠶如小舟的積極笑臉。
在畸牙矯正患者的指點下,牙醫(yī)小柴開始假冒人像攝影師,混跡人群。他反戴棒球帽,身穿攝影背心,在街頭粗魯灑脫地尋找模特兒。但是,他遭遇的打擊,比成功多得多。他在商場外,截獲了一個提著蛋糕的小姐姐,出示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的假證件后,牙醫(yī)小柴請求為她拍幾張。她信任并尊重地配合照了好幾張。但是,沒有一張在笑。無論牙醫(yī)小柴怎么啟發(fā),她都不笑。
牙醫(yī)小柴忍不住說,你張嘴我看看。
提蛋糕的女孩,就困惑地張了嘴。
一口好牙!你憑什么不愛笑?!
她對牙醫(yī)小柴語氣里的不滿很敏感,立刻還以不耐煩的顏色:我不會笑!我十幾年就沒笑過!她幾乎把牙醫(yī)小柴懟哭了。
牙醫(yī)小柴又找到一個像是導(dǎo)游的會議接待西服男人。男人配合他的請求,每一張都努力微笑,他不明白攝影師為什么一直反復(fù)地拍。夠了夠了,男人抱著腮幫子停了下來,說,夠多了。我還有事。這是我的地址。
牙醫(yī)小柴哀嘆地接過他的名片,說,你是假笑知道嗎,每一張都是。我在等你真笑啊,你看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說話,我等你真情流露啊。
服裝整齊干凈的男人并不生氣,他說,我們一年接待上百個會議,我必須隨時保持最友好的笑容。假不假我不知道,但是,笑多了,我的臉會抽搐。我現(xiàn)在就不行了,肌肉一直發(fā)緊。但是,我老婆說過,我的職業(yè)笑容比真笑更誠懇。再說,你看看滿大街,那些笑得好的,哪個不都有職業(yè)培訓(xùn)背景?你天真了兄弟!
三個拿著籃球、肩上搭著運動外衣的高中生,三個人合影抓拍得都還不錯,但是,單獨拍他們的笑臉,全部失敗了。一個真的嘴角抽搐,假笑得非常不自然;一個想用做鬼臉,假冒一個無羈的快樂臉,眼睛里卻是掩飾不了的暗沉與疲憊;還有一個只是用力往兩邊拉扯嘴角,上庭、中庭依然嚴肅得像法庭辯論;三個少年還互相揭短:哈哈,老師早就說他笑起來像活死人;喂!紅蜻蜓說你是面癱好不好?還好意思說我,上次說誰的臉,一看就是葬禮進行曲……
年輕人打打鬧鬧著遠去。
更多的人,直截了當拒絕了牙醫(yī)小柴:
——有什么可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就是“真實”嗎。
——現(xiàn)在人的笑臉,都太惡心人了!
——我也想笑一個,但是,我心肺這里,卡住了。
——我不配開心!
——我朋友說,我不笑時非???,一笑起來就很淫蕩。
——好好地笑?我又不是神經(jīng)??!
……
但有一對摸獎摸到一件羊毛毯的六旬老夫婦,笑得非常動人。合照時,牙醫(yī)小柴抓拍到老先生為老奶奶整理鬢角發(fā)絲的瞬間。兩人嘴角的笑意,蜜汁流淌;他們各自的單獨照,也拍得不錯。拍老奶奶時,老爺子在鏡頭外,不知做了什么逗樂表情,讓老奶奶笑得上齒齦都露出來了,不算美,還有點傻氣,但是,真是快樂溢滿鏡頭。
還有一個中年男子,也笑得好。一開始,牙醫(yī)小柴都想放棄這自作聰明的混蛋了,因為一開始,他像警察一樣審問他。
你拍這個干什么?
《城市表情》人像攝影大賽我怎么不知道?
你這會員證是真的嗎?有沒有參賽通知書我看看。復(fù)印的也行。
我怎么知道我這張照片,有沒有入選呢?
地址還是也給你一個吧。電話我不一定都開機。一等獎是三萬嗎?我一年的工資呀!
如果你獲獎了,作為模特兒,我有沒有獎金分?
一般都沒有嗎?哦,那你會額外給我多少,我是說,萬一獲一二等獎的話。
愛審查的男子,有非常好的鏡頭感,他的門牙,21號牙,有點翹,就像一扇大門微啟的樣子,但他的笑容顯得非常自然隨性,笑得親切而春風(fēng)微醉。小牙醫(yī)忍不住說,你是我今天拍得最好的幾個人之一。
——才之一呀。我可是非常努力了。情緒都醞釀得十分到位,對吧。
你真的笑得自然又感動人啊??此J真簽名的時候,牙醫(yī)小柴心懷感激。
男子說,一看到你的鏡頭對著我,我就想,笑好點,半年的工資就到手了!你看我的眼睛,一點不空洞,它看到了一萬五是很厚的一疊!數(shù)錢的時候,我不能伸出舌頭用口水沾,我得先靠近有水的地方……衛(wèi)生。
省城的摩爾大廈夾層承租到了刻不容緩的當口。牙醫(yī)小柴把合計四十七個人的笑臉照片,拿到了金絲竹小院。他知道“小姑姑”不會給好臉色,但是,他預(yù)計他哀求她,也許能先借一部分錢,剩下的笑臉照片,他會繼續(xù)完成。
牙醫(yī)小柴照例帶給她了一大捧他從路過的茉莉花田買的花。因為上次她說,這個比玫瑰好聞。但今天進院子的時候,那個身份不明的、穿硬木底拖鞋的男人,開門就把花接了過去。牙醫(yī)小柴說,插到大花瓶,搬到我姑姑房間去。
那個身份不明的人說,她不喜歡花。所有的花。
開局就不祥,照片的結(jié)果,果然更加不妙。
那個叫“小姑姑”的老婦人,今天一襲長及腳面的灰色薄絲袍,胸口掛著可能有一百零八顆的像菩提籽一樣的長鏈。這樣的龍鐘老態(tài),按理是該配一副老花鏡什么的,但她的視力好像不錯,并沒有拿眼鏡,就把照片瀏覽了一遍,然后,像整理撲克牌一樣,把它們在手里,顛來倒去地洗。無論怎么洗、怎么翻牌、怎么端詳,她的臉上都是一副早已預(yù)料、不過如此的神情,她也會出現(xiàn)些饒有趣味的神態(tài),但看深了,牙醫(yī)小柴才感到,她只是在享受自己蔑視與傲慢的意趣。
連半數(shù)都沒有,還有一大半假笑的臉。
做牙醫(yī)的,你是不是更容易看到別人哭?老婦人的口吻,有幸災(zāi)樂禍,也有調(diào)侃的意思。牙醫(yī)小柴被這個問題弄得發(fā)懵,他太想借到錢了,他飛快地說,是——呃,也不是了……
什么意思?
有,但不是經(jīng)??吹?,有的人哭得比較意外。比如,有一個很高大的男人磨牙,打了麻藥的,磨著磨著,可能麻藥失效了,他疼得把手機屏幕捏碎了,他真的哭了,他哭喊,你他媽把我的腦漿子磨出來啦!
老婦人的驚異興奮表情,鼓勵了牙醫(yī)小柴?!€有一個女病人,沒有哭出聲,就是一直默默流眼淚的那種,弄得我很心慌。我說,你是不是很痛,她又搖頭。無意間我忽然發(fā)現(xiàn),操作盤上還有一支麻藥,我的天!就是說,我打了一邊,還有一邊漏打了。我對她非常生氣,我說,姑娘!你痛,怎么都不說呢?
她說,我以為做牙齒,都是這樣痛的。
“小姑姑”第一次讓牙醫(yī)小柴看到她笑出聲的笑。那個聲音如清水滴玉。牙醫(yī)小柴也跟著興奮起來,又講了幾個職業(yè)趣聞?!靶」霉谩蓖蝗淮驍嗔怂?,說,夠了,我不會借你錢,我們言而有信。一百張笑臉照片一到,只要都是我認可的真笑,錢馬上就打給你——看在你是那個風(fēng)流混蛋的鬼兒子的分上。
牙醫(yī)小柴當場淚水就出眶了。他掩飾地低下頭,就勢“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沒有抬頭:
我真的……拚盡了全力……那個承包診所,病人終于開始多的時候,我從上午開門,干到晚上十一點,三分鐘吃一頓飯,那時又要考職業(yè)醫(yī)師資格,我經(jīng)?;厝ケе鴷退耍褋?,還是看的那一頁……很多個早上我醒來,皮鞋還在腳上……小姑姑,如果不是承包的診所突然收回,本來,我可以越來越好,不會麻煩到你,也不會……滿街乞丐一樣,給人拍照……現(xiàn)在,我拿不出合資的錢,那個市中心的夾層診所就……
他吧嗒吧嗒一直說,并因為害怕“小姑姑”趕他走,而加快了語速。
老婦人并不在乎牙醫(yī)小柴是否跪地。她站起來,像一只灰色的鷹隼,在房間里游蕩,那衣服的動感,讓牙醫(yī)小柴覺得她隨時會飛離。老婦人哼了一聲:你可以不拍呀,誰逼你拍了?牙醫(yī)小柴再也忍不住悲傷,交替而落的鼻涕與淚水,骯臟地滴在木地板上:被戲弄的感覺,讓他口干,胸口發(fā)燙。
老婦人看到了他的淚水,她并不順手遞給他紙巾,她把身子轉(zhuǎn)向了跪地的窩囊年輕人。
好啦,你能像那個短命鬼那樣笑笑嗎?
牙醫(yī)小柴錯愕。
笑一個好啦。
笑啊!笑一個試試。
牙醫(yī)小柴第一反應(yīng)就是,如果他笑得“很父親”,必定要獲得第三個大耳光,她干得出,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不笑,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這個狗急跳墻的年輕人太需要錢了,所以,他糾結(jié)的是,要不要死撐起膽子,問她“我笑一個,你是不是就能援手我?”盡管,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永遠也笑不像柴永煌。形似神不似。父親那個天真的、寬廣的神識,他永遠也不具備。
老婦人鄙夷夸張地啐了一口干痰: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你父親那個混蛋,糟蹋了世上最好的笑。
牙醫(yī)小柴掙扎抵抗:……如果爸爸當初沒有停下來救你,你早就和飛機一起炸成碎片了……
很好,你這么說,非常好,老婦人停在年輕人背后,謝謝你這么說,知道嗎,這十四年來,我每天都在問自己,是寧愿和飛機一起爆炸,還是愿意看到笑臉后面長期的欺騙?彌天大謊,沒羞沒臊,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賤貨!他身邊那些管錢管賬的鬼,一個個心知肚明,到處為他寄錢,卻上上下下一起蒙騙我,還有你媽那個丑八怪,包括你!他們也一直在給你們這些吸血鬼打錢,這么多年啊——誰告訴我一個字了,沒有一個混蛋告訴我真話!滿世界都是見錢眼開、沒有良知的混蛋們!
年輕人警惕著后背會不會遭遇一腳猛踹。
……每一個晚上,我都能看見你父親的鬼魂,他還是那么無羞無恥地笑。我不知道一個撒謊成性的鬼魂,怎么還能保持那么好的笑臉,讓你相信人間,相信愛情,相信友誼和男人。我只問一句為什么,你告訴我,究竟為什么?——為什么?!
老婦人聲音變調(diào),有令人恐懼的顫抖和滑音。牙醫(yī)小柴不明確最后這句,是質(zhì)問父親的鬼魂,還是質(zhì)問做兒子的他。他小心翼翼地扭轉(zhuǎn)一點點身子,一方面是想看她哭泣,一方面也是防備挨踹。就在他轉(zhuǎn)身的同時,那個叫“小姑姑”的腳,還是踹向牙醫(yī)小柴的肩胛骨:聽著!如果可以重選,我寧愿和飛機一起炸成粉末!
有防備的牙醫(yī)小柴,一把抓住她的腳:剛才,我告訴你牙醫(yī)故事的時候,你笑了。你忘記仇恨的笑臉,非常好看,非常美。如果我是我父親,就會馬上按下快門,收藏下它。但是,我不是他,我不敢造次,我從來沒有他的勇氣,也沒有他的不節(jié)制。
“小姑姑”收腳,她轉(zhuǎn)過身去。
牙醫(yī)小柴感覺她落淚了。她垂臂不動,后來她動了動指頭示意他走。隔天,她致電牙醫(yī)小柴:也許……我可以幫你一點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