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象
三年以后,我再次見到老槍,發(fā)現(xiàn)他右手不對,問怎么回事,他也不答,只是搖搖頭,握著胸前的吊墜反問我:說說你吧,你怎么回事?
我看著這個剃著光頭、珠光寶氣、與從前判若兩人的朋友,再想到自己,千言萬語紛至沓來,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記憶中的老槍,似乎還一直停留在從前。
從前,“鍵盤俠”輩出,一位歌星打人,網(wǎng)上像舉辦狂歡節(jié)。我那時年輕,也湊熱鬧,發(fā)帖子批判歌星,引來不少跟帖。有歌迷罵我,“想紅想瘋了”、“蹭我家愛豆熱點”、“要不要臉”……后來,媒體報道,輿論大噪,歌星被判刑,正義勝利,有人便組織線下聚會。我在這次聚會的酒桌上,認識了老槍。
老槍面色黝黑,塊兒大,體毛旺盛,胡子長得哪兒都是,吃飯喝茶的時候如同探險,需要先撥開蕪雜的枝枝蔓蔓,才能自由出入。因此他說大我十歲時,我心里并不信。他的眼睛也小,隱約還有眼袋,一笑露出一嘴煙熏牙,嗓門很大,聲震屋瓦。大伙都逗老槍,說你哪像七六年的了,六七年吧?老槍說雞子,派出所還填成九六年了呢!我說呦,“90后”啊!他捋捋海帶一樣的長發(fā),又順順胡須說:后來我回老家改,狗日的,不給改,最后送了兩包軟中華!這時,一個叫“蝶影輕塵”的女網(wǎng)友說:你改它干啥,“90后”多好!老槍撓撓頭,臉蛋黑里透紅說:主要是,怕我以后成了大作家,方舟子打假我……舉座大笑,不知是誰插了一句:想太多,到時他早死逑了,你個干代筆的,作啥家啊,又不署你名!
老槍不說話,神采飛揚的臉瞬間黯淡下來,像一名鏡頭前意氣風發(fā)的網(wǎng)紅被人冷不防卸了妝。有人繼續(xù)追問,老槍便皺眉,白瓷杯舉在半空,嘴里嘟嘟囔囔,聽不清在說些什么。
我那時因雜志社沒落,剛轉行進入一家公關公司,滿腦子都是品牌,提醒他要有品牌意識。老槍點點頭,手捏幾縷不懂政治站位的長發(fā),狠狠拋至腦后,小眼睛眨巴眨巴,迸射出不忿的微光說:道理我懂,市場不懂,一模一樣的內容,署名我默默無聞,署名名家,狗日的,立馬能賣多幾十萬!
我喝口茶說,你看看,這就是品牌的效應,所以更要署自己名,看長遠。老槍搖搖頭,說:長遠要看,眼前更要看,不然眼前沒錢,靠什么生活?我說錢當然重要,但別只顧眼前那點……他喝著茶,左顧右盼,從煙盒里搖出一根過濾嘴,插到嘴里。待要點,又收回去,看我,說:你別見怪,我這人比較直接。我只認錢。錢最實在!沒什么比錢靠得住,尤其是眼前的錢!
我沒再爭辯,因為聚餐開始了。眾人雖然初次見面,卻是舊時相識,邊吃邊聊,氣氛十分融洽。我們那一桌多是女的,齊耳短發(fā)無牽無掛,大快朵頤;長發(fā)披肩手執(zhí)青絲,吃得斯文。我舉起一瓶酒搖了搖說:別只顧吃啊,也喝點酒!連說幾次沒人應。正要去隔壁桌找酒友,忽然一個妹子,提起桌上另一瓶酒說:別喊,有本事吹了!誰輸誰掏對方AA的錢!我一看,乖乖,五十三度的二鍋頭!心里叫苦,卻抹不開面子,尤其不能在女的面前跌份兒,只好開酒準備死扛。忽然聽到刺啦一聲響,椅子后退,一人起身說:慢!我一瞅,這不老槍嗎?只見他手握白杯,笑嘻嘻地說:蝶影輕塵,你想干嗎?好事找我啊,曉丁兄,來,給瓶子我!
我以為老槍是個高手,深藏不露,不料他只是虛張聲勢。
大醉的老槍像塊紅色的泥巴,趴在桌上,似哭似笑,還咬字不清地對酒高歌,給所有熟的、不熟的、半生不熟的網(wǎng)友唱烏拉特民歌: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剛唱一句,哐當一聲,像被冷槍擊中,一頭歪在魚香肉絲的尾聲里,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兩大桌的人都被驚動了,大伙七手八腳,慌忙將他運到醫(yī)院。
次日下午,我在醫(yī)院給老槍擦臉,一起陪護的網(wǎng)友打下手,感嘆老槍仗義,贊嘆蝶影輕塵海量。正說著,老槍醒了,他推開我的手,聲音很輕地說:她海量個鬼,半瓶都是礦泉水!我和網(wǎng)友嘴都合不上,吃驚道:那你還跟她吹?老槍疲倦地閉上雙眼,嘴角卻泛出笑意,聲音更輕地說:女孩子嘛,都愛面子的!
都認為老槍夠意思,紛紛跑醫(yī)院看他。那個叫蝶影輕塵的,也許是出于愧疚,跑了幾次,每次都帶不少柚子,說能解酒。老槍還不能進食,大量柚子便進了我的肚子。說實話,味道不錯,紅心的,皮剝干凈后又鮮又甜,沒有一絲苦味。
此后一月,北方下了一場雪,紛紛揚揚,樹,遠山,電線桿,路燈,所有的建筑,全都胖了一圈,白白的,像奔了小康。我怕冷,跑到西單買衣服,意外遭遇老槍。
老槍正和一姑娘逛街,肩并著肩,手挽著手,看上去極為親密。姑娘裹得嚴實,看不清臉,手里還捧著一杯奶茶。我湊上去打招呼,讓老槍介紹介紹。姑娘卻像兔子一樣跳到我面前,跺了跺腳,一把拉下紅圍巾,露出半張白臉,呼著白氣笑著說:趙曉丁,你看看,這還用介紹嗎?
我發(fā)誓,我當時特別需要一把尺子。
我想量一量,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瞪得比她那個奶茶的杯口還要大。
蝶影輕塵真名曹穗,新疆人,漢族,芳齡和籍貫均不詳,身材嬌小,姿色平常,但是臉盤挺大,又圓又白,像馕。
那時曹穗在雙榆樹北里上班,是一家章光101的店員,專業(yè)是弄頭發(fā),業(yè)余卻酷愛寫作,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發(fā)文,自稱一天不寫作,就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不知是否跟職業(yè)有關,曹穗和老槍同居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改造他的頭發(fā)。于是我們看到,再次出現(xiàn)在飯局上的老槍,那一頭飄逸的長發(fā)已然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板寸,打著摩絲,一絲不茍地立在頂上,仿佛一群戍守邊疆的士兵。也許是為了對偶,老槍的胡須也作了裁員,以往威風的下巴變成了不毛之地,只有唇周還有些許髭須,孤單地在風中零亂,似在守護最后的榮譽。
曹穗和老槍怎么好上的,我不知道,也沒去問,盡管后來老槍成了我的同事。
老槍本來是不想和我同事的。他對公關有成見,以為招聘公關的只有夜總會。某次聚會上,我給他解釋清楚后,他便收起成見,問我工資多少,我有些不適,說你這人果然,只認錢???老槍撓了撓頭,略顯尷尬,點了根煙說:兄弟我別的意思沒得,就是想,如果掙錢多,看有沒有崗位合適我。
我不解,問他做槍手不挺好嗎?他努力學北京人說話:不穩(wěn)定,老有不誠信的主,七扣八扣,雞子,一年下來落不了幾個錢兒。過會兒又眼睛紅紅地說:曹穗,不能老讓曹穗跟我住地下室啊,兄弟,幫幫忙!
我所在的這家公司,主營業(yè)務是網(wǎng)絡公關,算個風口,網(wǎng)上一打廣告,想推廣產品的客戶排隊,所以客戶經(jīng)理都提成可觀。我開始在媒介部,后來發(fā)現(xiàn)太傷人脈,工資也不如客戶部,就調了崗。怎么說呢,同事們大多混個溫飽過點小資生活綽綽有余,但北京房價貴,如果想要買房,就還差得遠。
好在老槍的理想只是租房,我就給他找了份文案策劃的活兒。不料第二天,他就撂挑子!美女人事很生氣,喚我至辦公室,敲著桌子問:伯樂獎還想不想要?
忘了交代,伯樂獎是我司新推出的一項激勵,規(guī)則簡單,就是員工每推薦一位人才,公司將獎勵五百元,錢在人才轉正后兌現(xiàn)。
我把老槍喊到樓道口,給他一支煙。老槍默不作聲,抽完才嘆氣說:這活兒,我可能干不了。
我說開什么玩笑,你書都寫多少了,這點東西,對你算個事?
他忽然一哆嗦,很大聲地說:知道嗎你,他們,他們竟然讓我編新聞!
我更好奇了:新聞?新聞不是中學就學過嗎?
他看了我一眼,把煙扔了,一言不發(fā),轉身離開,留給我一個背影。
我忙喊:別走啊!人事問我,我得給人答復呢!
他就又返回來,胸口起伏,眼中似有流星墜落。
他說:重點是編!編哦!編新聞,不是寫!
我說,有什么區(qū)別?他又點了煙,也給我,我說不了。他就自己狠抽了一口,嗆得咳嗽,氣呼呼地說:區(qū)別就是,我根本沒去參加活動,他們讓我編——現(xiàn)場顧客反響強烈。家住朝陽區(qū)的劉小姐贊不絕口,在某金融機構上班的吳女士買了兩臺,附近居委會工作的王大媽說自己不需要,但可以買來送給兒媳婦……你說說,這他媽不是造假嗎?早知道,還不如夜總會呢!
我的工作是跟單簽客戶,文案的事不太熟悉。但老槍說的情況,我也有所了解。公關嘛,總有夸張,有時給客戶出軟文,在不歪曲事實的情況下合理虛構,這也是業(yè)內通行的做法。
可是老槍不理解。
他不理解,我怎么跟他解釋?
萬家燈火闌珊時,我們來到寂寞餃子館。曹穗剛下班,還穿著白色的工作服,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類似消毒液的味道,使人產生一種在醫(yī)院的夢幻感。幾杯酒下肚,老槍變得好說話起來。我打著小算盤說:你怎么著也得干夠三個月吧?轉了正你再走,就等于是你炒公司,現(xiàn)在走算啥,逃兵,丟人!老槍夾了一筷子老干媽,放到自己碗里的餃子上,瞇著小眼睛說:好吧,我考慮考慮。一旁曹穗見狀,趁熱打鐵,兩手叉住老槍右臂,搖晃著撒嬌:好好干你的吧,想那么多干啥,工作嘛,就是賺錢,你還想不想讓我住樓房了嘛?老槍快到嘴里的餃子,眼看被搖得進退兩難,就像許多人的夢想,于是討?zhàn)埌愫埃汉冒珊冒?,我聽你的?/p>
此后老槍進步神速,不但如期轉正,還對各種體裁的軟文都迅速上手,駕輕就熟,以至于文案部每個月評獎,老槍都能有兩篇獲獎,什么論壇稿、新聞稿、微博文案、SNS營銷內容,不一而足。最夸張的一次,因為客戶反響熱烈,打分甚高,一共六個獎里,老槍一人拿了五個。其他同事共拿一個,頗有微辭,老槍無奈,只好請全部門出去吃了一頓。后來有個家伙偷偷告訴我,說要吃老槍一頓飯,比拿五個獎都難!
我也有同感。所謂人無完人,老槍為人仗義,但在金錢方面卻不大方,我跟他一起吃飯,除了人多AA,幾乎不記得他掏過錢。一開始我不計較,知道他賺得沒我多。后來看他獎金越拿越多,房子從地下室換到十幾層,曹穗上班只需四分鐘,還是步行,他卻依然那么小氣,心里便有些不爽。
但是不爽歸不爽,成年人嘛,總不能像小孩子那樣坦率,一有芥蒂就說哼,我不跟你玩兒了。面子還得維持,只不過喝酒聚會的次數(shù)少了,反正大家都挺忙的,時間一久,也就習以為常。
和老槍疏遠期間,我交了個女友,叫俞夏,她大學學的美術,畢業(yè)后卻做HRBP,是我媽同學的妹妹的小姑子的女兒。我媽就是這樣,無知者無畏,從來不管我啥條件,有房沒房,老通過各種繞彎八曲的關系介紹我相親。以前很多都不靠譜,這次和俞夏交往了一段,感覺還算合得來,我就想和朋友分享我的喜悅,把俞夏介紹給老槍和曹穗認識。
人們收起風扇,香山的楓葉紅了第一荏時,一天中午,我給老槍打電話約他倆吃飯,不料剛接通,他第一句話就說:我和曹穗分了,準備辭職!
黃昏鳥一般決然落下,我和老槍來到寂寞餃子館,相對而坐。他的眼袋更加明顯,頭發(fā)短著,胡子也短著。我點了他愛吃的剁椒魚頭、涼拼、土豆絲炒肉,又要了兩盤羊肉餃子。老槍染成土豪金的短發(fā),在房頂大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但我無心觀賞。我問老槍怎么回事,他不說,轉身在綠色的軍挎包里摸啊摸,摸出一本大書,藍色封皮的,甩我面前。我抄到手里,翻了翻,說這不是《大師》嗎?好雜志啊,你在這上面發(fā)一篇就牛了!
老槍面無喜色,神采黯淡,似很憂愁地說:我已經(jīng)發(fā)了。
我說我靠,好事嘛,那你不得多喝兩杯!我看看,你寫的是啥?
他舉著頭看房頂?shù)拇鬅?,淡淡地說:短篇第二個,《圈子游戲》,用的筆名。
我翻到目錄頁,一眼就看到了:黃潮?這筆名霸氣啊——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他捕捉到了“黃巢”的梗,仍舉著頭說:不敢比,頂多我也就造造文學的反。
我拖過上面畫著牛的白色酒瓶,給他滿上,也給自己滿上,舉起玻璃杯說:怪不得,原來你準備轉行?。?/p>
他雙手搓了把臉,端起酒杯說:雞子……以前干公關,是為了掙錢住樓房,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所謂了!說完一仰脖子,竟把一杯白酒灌下去了。
我一呆,問:你咋了,發(fā)表文章不是好事嗎?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巴,夾了塊皮凍放嘴里,嚼了嚼說:曹穗也發(fā)了,上一期!
我喝了口酒,感覺辣,就吃了顆花生米,嚼來嚼去,想不明白,便說:好事成雙,真不錯,值得慶祝!
不料老槍比二鍋頭都沖,說慶祝個毛!你在論壇,看過曹穗寫的吧?
這時服務員上菜,我連忙夾了一筷子土豆絲給他,說當然看過,什么意思?他不說話,只顧往碟子里扒拉老干媽。
我有點警覺,就勸他:雜志選稿,和論壇標準不同,這很正常啊,你別多想!
他迅速看我一眼,眼神凄切,欲言又止,最后只說了句:唉,不提了,喝!
我配合他舉杯,有意調節(jié)氣氛說:說點開心的吧,你這在《大師》都發(fā)了,挺好的,以后真成了大作家,也不枉你送那兩包中華!
他臉上終于有了一層笑,但像風一樣淺,一閃而過,藏不住事。他笑著說:虧你還記得,我肯定會繼續(xù)寫,不過以后,我不會再給《大師》投稿了。
我問為啥,這雜志多發(fā)幾篇,你沒準就是真……
他卻罕見地粗魯,砰地拍了下桌子,打斷我說:不說了……喝,喝酒!
于是都喝酒,吃菜,看窗外。剁椒魚頭,羊肉餃子,一瓶白的,四瓶啤的,很快逐一消滅。我發(fā)現(xiàn),老槍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仿佛馬路對面閃爍的霓虹。后來,我買完單,和他結伴上廁所,站著比鄰尿了好長時間,卻都沒有說話。最后出門,我看他走路有點晃,便打了個車塞他進去。臨關車門時,我心里一動,忽然想起,就喊了一句:接下來什么打算?
半圓的月亮躲在云后,似有若無,出租車載著似睡非睡的老槍,載著他的憤懣他的理想他的心事,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的話被拋在空中,無人應答,很快被風吹散。
微信興起那年,我得到一個去南方工作的機會。
其實也不是我的機會,是俞夏的機會,總部派她去福州,負責分公司人事,她發(fā)現(xiàn)也有適合我的職位,于是就舉賢不避親,這樣繞一圈下來,好像也算是我的機會。
那是夏天,正是最熱的時候,走之前俞夏說:趙曉丁,要不咱把婚禮辦了吧?我說好。在老家,考慮到山高路遠,車馬奔波,外地朋友我們只邀請了三位,其中第一個就是老槍。但是老槍沒到,他說人在西藏。
我有些意外,開玩笑說:去干什么,皈依還是懺悔呀?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洪亮,心情好像不錯,大笑著說:雞子,我是要寫小說,寫個大東西,嚇你一跳!
我說你現(xiàn)在就嚇我一跳了!寫小說哪兒不能寫,何必去西藏?他那頭有些吵,亂哄哄的,念經(jīng)的聲音,男女低聲說話的聲音,話與話交織,像罩著一張聲音組成的網(wǎng)。過了一會兒,他好像走到了安靜的地方,喘著粗氣說:不,不一樣哦,我不信佛,但我知道,西藏是福地!佛祖在的地方,總有靈氣,你看看馬原,《虛構》《拉薩河女神》《岡底斯的誘惑》,寫得多好,寫得多他媽好啊……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和曹穗分手對他刺激很大,這我知道。但他們因為什么分手,和他們因為什么牽手一樣,我都不了解。
婚禮當天,我攜新娘子給賓客敬酒,忽然收到了老槍的短信:看郵箱,馬上!舞臺上有臺電腦,投影用的,我就走過去打開連上網(wǎng),登陸郵箱,一頓操作,發(fā)現(xiàn)老槍發(fā)了一段VCR。是他自己拍的,有點意思,我便請工作人員投到大屏幕。
屏幕里首先出現(xiàn)的是著名的八廓街,香火繚繞,藍天白云,大昭寺肅穆壯觀,磕長頭的人群蔚為壯觀,秩序井然,在光滑的青石板上走走跪跪,懷抱著信仰,滿臉虔誠。而我的朋友老槍,那個壯得像頭牦牛一樣的漢子,衣衫襤褸,非藏非漢,頭發(fā)和胡子又恢復了昔日的榮光,欣欣向榮,連成一片,像個野人。他的皮膚也愈加黝黑,看上去愈加健康,但也愈加遙遠。
隨著鏡頭游走,老槍很快召集起一大幫人,他介紹說有九十九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著稀奇的衣服,圍成一圈,在他們的動作下,華美的轉經(jīng)輪開始旋轉。風有些大,似有人嗚咽,所有人的頭發(fā)、圍巾,都在風中一齊起舞,隔著屏幕,我能感到絲絲涼意。老槍頂著風說:曉丁兄弟,祝你和弟妹新婚快樂,長長久久,我和我的朋友們,在拉薩大昭寺,為你們祈福!
鏡頭移走,掃過每一個人的臉,都揮手,笑,口里說著新婚快樂,或者扎西德勒。
我不覺喉頭有些發(fā)緊,俞夏卻不屑一顧,似笑非笑地指著大屏幕打趣: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人沒來,連紅包都……包得這么特別!
視頻結尾,老槍說歡迎你們來找我玩,我可以,帶你們去納木措、騰格里海,游最高的湖,看最藍的天,喝最烈的酒,吃最新鮮的羊肉……
但是我們沒去。
到福州以后,天氣熱得嚇人,好在一切順利,只是工作很忙,三坊七巷都沒時間去逛。過了半年,俞夏意外懷孕,雙方父母高興壞了,強烈建議我們調回北京,這樣離家近,老人幫忙更方便。
老槍跟我長聊,是在寶寶懷到三個月的時候。電話里他的情緒不高,說是西藏數(shù)年,本想寫個大東西嚇人,沒想到東西沒寫出來,積蓄卻花光了,看來福地也是因人而異……
我安慰他反正寫書也不掙錢,不如來福州,我讓俞夏幫你問問工作。
老槍嘿嘿笑了一聲,說我工作時只認錢,但寫書不是。我寫東西就只是寫東西,和錢無關!
我被老槍比得冒汗,想了想說:很久以前,北半球有一種鳥,像人這么大,但不會飛,走也夠嗆,經(jīng)常是磨著肚子往前挪,血肉模糊,特別慘。鳥不甘心,就每天練習飛,練了好多年,然后呢?靠,還是不會飛。有一天,恐龍要吃它,恐龍追啊追,這鳥跑啊跑,當然跑不過,怎么辦?跳海了!
你別急,故事還沒完。
跳海以后呢,它竟然沒有死!真是驚喜,它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沒有死!不但沒死,還能撲騰兩下,隨便一游吧,嘿,游得還挺好!這下這鳥明白了,原來呀,多少年來它一直夢想上天,卻沒發(fā)現(xiàn)自己——媽的,天生就是游泳高手!
老槍很安靜地聽我說完,說:我知道你的意思……蠻有意思,這只鳥蠻有意思的。它有名字嗎?我說有。老槍說:叫個什么?我答:黃昏鳥。老槍說,不錯不錯,蠻有意思,真的蠻有意思哦!
老槍最終沒有接受我的好意。他說為了尋找新的福地,順便掙點鈔票,他已決定重操舊業(yè),接了一本泰國旅游的書,那作者是個演員,業(yè)余愛好旅游,想出本書為自己鍍金,但沒有時間寫。
因為老槍在《大師》發(fā)過作品,又有西藏窮游的履歷,金主對老槍十分大方,不但開出了不菲的稿費,還安排他“公款”赴泰旅游。當然,金主的每一分錢都不白給,赴泰游歷貌似福利,其實只是為了讓寫出來的文本更加翔實和可信。
老槍赴泰以后,日子瀟灑。至少從微信朋友圈看,他先后去了不少地方。什么清邁曼谷普吉島,還有大名鼎鼎的芭堤雅。椰風海韻,熱帶風景,美得無須贅述。他還每日曬出真槍射擊、歌臺舞榭、夜夜笙簫的照片和視頻,惹得不少人點贊羨慕。在那片風格迥異的土地上,老槍還常流連于花街柳巷,并曾多次發(fā)圈暗示:本人已經(jīng)十分熟稔,并且初步體驗過,比芭堤雅還要大名鼎鼎的,人妖!
一時間,老槍的故事,演繹成傳奇,很快傳遍了我們線上以及線下的朋友圈。
不過老槍身在異國,也不是事事順心。有一次,他曾鄭重委托我,從國內加急快遞幾瓶老干媽赴泰。我收到地址,二話沒說趕到超市,不料挑好十瓶老干媽結賬,正叫快遞的時候,他卻亢奮地發(fā)來一條語音,轉成文字如下:
不用了不用了,我在一個華人超市淘到了!雞子,以后就指著這玩意下飯了!
四月將近的時候,我和俞夏的兒子在北京出生,母子平安,全家都很開心。
一周以后,我要去上班,誰來帶娃就成了難題。俞夏剖腹產后坐月子,自身難保,岳父母本來說好幫帶,誰知,三月份岳母跳廣場舞,不小心摔了一跤,腰痛難耐,床都下不了,一查才知道是重度腰椎間盤突出,醫(yī)囑務必好生休養(yǎng),否則會有癱瘓乃至大小便失禁的風險。于是很顯然,只能由我父母來帶。
我父母倒很樂意,他們早就盼著抱孫子,但他們都是農民出身,鄉(xiāng)下人,和城里長大的俞夏之間,很多矛盾不可調和。我爸節(jié)約慣了,上廁所不愛開燈,有時還忘記鎖門,若俞夏去正好撞上,不用說,一場戰(zhàn)爭。我媽總是想讓孩子多吃,又怕凍著,有時衣服穿得比較多,這與俞夏的理念不合,俞夏認為,孩子不吃是不餓,非哄著吃,吃成小胖墩有什么好?衣服也是,小孩子家,穿那么多怎么培養(yǎng)抵抗力?沒毛病,又一場戰(zhàn)爭。
滿月酒那天晚上,我送客人走后,孩子出了狀況。聽說先是嘔吐,喂不進奶,后來又發(fā)燒,清鼻涕一條接一條。我媽看孩子生病,著急,也沒跟俞夏商量,就跑出去買了退燒藥、小兒快克,回來鞋都忘了換,就讓我爸晾水給孩子喂。她以前在藥店干過,略懂點醫(yī),我小時候,小病都是她開藥。俞夏聽到隔壁孩子哭,跑去看,發(fā)現(xiàn)正灌藥,氣得回奶,大聲喊道:體溫還沒上三十八度五呢,亂吃什么藥?攔著不讓。我媽卻說:小病不治,拖成大病咋辦?推搡間,藥掉到地上,碗碎成兩半。那碗是結婚時岳母送的景德鎮(zhèn)瓷碗,上面有一對鴛鴦,此時已變成了兩只鴛鴦。鮮紅的藥水在地板上流淌,一家人吵成一團。后來俞夏說了句什么,奪門而去,我媽氣得心臟病復發(fā),被我爸送進ICU。
家里忽然空了,我守著剛剛一個月大的兒子,坐到天亮。時間靜靜地滑過去,我發(fā)了條朋友圈,看著窗外的天色,由黑到灰,再到全白。謝天謝地,兒子的體溫,終于也由三十八到三十七,最后滑到了三十六度一。
敲門聲響起時,我剛喂完第三次奶。以為俞夏回來了,可能她出門急,忘記帶鑰匙。開門卻是一男的,光頭,五大三粗,身上短袖花里胡哨,脖子上戴個東西,背著碩大的雙肩包,笑瞇瞇地看我。我愣了一秒,認出是老槍,忙請他進屋。
兒子燒退了,一夜沒睡好,此刻他喝了奶,又朦朦朧朧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問老槍怎么這么快就到了,他沒說話,笑,露出一嘴白牙。我說三年不見,牙都這么白了!他喝了口茶說,泰國洗的。我跟他說了我的窘?jīng)r,房貸負擔,家庭糾紛,等等等等。他好像并不吃驚,只是撫弄著茶杯,笑了笑。我再次注意到他的右手。那是一只不完整的右手,大而黑,小指少了一個關節(jié),光禿禿的,像一段被人鋸過的樹干。他終于察覺到了我的猜疑,乃至不信任,忽然放下茶杯說:這個嘛,芭堤雅時弄的,嘿,扔了可惜,我就把它加工成吊墜,掛脖子上了……還蠻好玩的,你要不要試試?說著一低頭,也不等我回答,徑直摘下吊墜遞過來,我一躲,他大笑說,雞子,我開玩笑的,其實這玩意……也就是個獸骨!
兒子在主臥哭了,聲音洪亮。我忙跑進去。
尿了。換下來的紙尿褲熱熱的,倒是不重,也沒臭味。他醒了,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兩只小眼睛圓圓的,黑黑的,像兩顆寶石一樣晶瑩剔透,滴溜溜亂轉,一會兒看房頂?shù)南惭蜓驓馇?,一會兒又看我。我看他已沒有再睡的意思,就一手扶他脖子,一手將他抱起來,走向客廳。
老槍正坐在皮沙發(fā)上玩手機,他的手機是鑲鉆的,看我抱兒子出來,就放下手機逗孩子。兒子看到老槍卻哭了,我忙把他抱回主臥,放《藍精靈之歌》,喂他甜水,搖啊晃的,好不容易才哄下來,他又睡著了。
我輕輕合上門,回到客廳。老槍再次放下手機,神秘地說:微信上說不清,我躲燕郊是寫個大東西,已經(jīng)半年了。我說不錯不錯,進展咋樣?他說還算順利,十幾萬字了。我說真不錯,快寫完了吧?他說還得半年,計劃三十萬。我打了個噴嚏,說這么長,不好發(fā)表吧?他笑了笑,拿起手邊的遙控把溫度調高,反問我說:為什么要發(fā)表?我有點糊涂,說那你寫它干嗎?他很嚴肅地說:我是寫給未來的,關鍵是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現(xiàn)在發(fā)不發(fā),真無所謂!我向他豎了個大拇指說,你牛逼,這想法,估計曹雪芹當年也這么想!對了,曹穗你還有聯(lián)系嗎?
他面露喜色,站起來,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忽然停腳說:曹雪芹不敢比,但起碼要比曹穗強吧?哈哈,曹穗啊,真應了她那句話,我原以為她在《大師》發(fā)了篇散文,以后會走文學這條路,沒想到,她混來混去,現(xiàn)在干起了網(wǎng)紅,在一個直播平臺上,每天冒充新疆美女,跳亂七八糟的舞,真是面目可憎得很……
他把“面目可憎”四個字咬得很重,我看了看手表,說現(xiàn)在網(wǎng)紅挺賺錢的,人家也沒撒謊,本來就是新疆的嘛……你餓了吧,想吃什么,我點外賣!老槍東張西望,忽然指著廚房方向說:點毛的外賣,你想吃什么,我來做!
我沒想到,老槍就這樣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七天。
在這七天里,黃昏鳥一般飛走,又鳥一般來。老槍就在黎明與黃昏的輪轉交替之間,幫我做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看孩子,逐漸掌握了喂奶、換尿布、穿紙尿褲,以及,脫換衣服、哄睡、抱小孩等全套育兒操作流程。
有一次,老槍躺床上,光著膀子,兩腿支起來做靠背,放我兒子在他腹上。可能是想著剛尿過,就沒給穿紙尿褲,讓晾晾。不料沒過多久,只聽噗地一聲,孩子拉了,老槍的肚臍眼里,滿滿都是我兒子金黃的汁液。我很尷尬,手忙腳亂幫他收拾,他卻不以為意,先給孩子收拾了,然后才跑到衛(wèi)生間沖澡。
這次以后,孩子和老槍像是成了朋友,有時還對他笑。老槍便很高興,笑得像個孩子。
更多時候,老槍總是安靜地陪我聊天,除了錢不聊,什么都聊。他的雙肩包真是大,還有冷藏功能,里面裝滿了食材,牛排、羊肉、秋刀魚,還有老干媽和外國酒。一次酒后,追憶往昔,老槍說當年在《大師》發(fā)小說,引以為恥。我說你喝多了,應該是引以為榮吧?老槍舌頭都短了,孩子般咿咿呀呀、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不知道,《大師》當時那個主編,是個禿頭,他去章光101,治頭發(fā),認識了曹穗。后來,曹穗就發(fā)了散文,還他媽推薦我,也在上面發(fā)!媽了個的,老子后來才知道……你說,這他媽,不是污辱我嗎?
我也有點迷離,想起逝去的青春歲月,心中發(fā)酸,跟著老槍也罵了兩句。
老槍見我附和,興致更高,說他在泰國發(fā)了財,芭堤雅買了房,燕郊也有兩套,現(xiàn)在的座駕是臺瑪莎拉蒂,價值八十多萬,就停在我家地底下的停車場。還說自己現(xiàn)在有幾個女朋友,其中一個蠻漂亮,身材蠻好,粵語歌唱得也蠻好。還有一個是波霸,吹拉彈唱,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另一個,長得知性,熟讀經(jīng)史子集,文采好,和她交流簡直不用說話……我說槍總你真厲害了,你在泰國怎么發(fā)的財,應該不只是幫人代筆寫書吧?老槍卻又不理我,眼泛異彩,滔滔不絕,仿佛進入了自己私藏的某個世界,說到動情處,又哭又笑,最后竟唱起來,依然還是悠揚的烏拉特民歌: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七天以后,俞夏和我父母相繼回家,生活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而在前一天的晚上,老槍與我在月光下握手道別,從此,再無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