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
一
1980年代中,我還在讀初中。寒假一開學,第一節(jié)語文課就要寫作文,題目是《除夕二三事》。除夕能寫什么?大概是勾引我們寫年夜飯吧?我在描寫了除夕下午的種種氣氛以后,一到晚飯時間,只寫了“飯罷”兩個字,就直接過渡到除夕夜我干的另一件事情上了。結果反而得了個高分。
這樣的省略,其實不是我取巧。那時物質(zhì)仍舊貧乏,一個同學寫了他家的年夜飯菜單,大抵可以囊括我們所有人的年夜飯。由此可見,即便作為富庶之地的蘇州生活,在經(jīng)歷動蕩年代以后,也不是一兩天就提高到如今這樣水平的。
日子一天天好了,食物極大的豐富。而我們卻日日想念貧乏年代里那種濃濃的年味,感慨舊時的味道慢慢在消逝。有人嘆道:哎呀,老味道哪里去了?
其實味道都在,只是我們匆忙于奔波,卻沒能靜下心來,找一找我們曾經(jīng)的記憶。
二
年夜飯,總有一盤如意菜。如意的名字好,吉利。其實就是一盤炒黃豆芽。蘇州人炒黃豆芽,歡喜煸透,煸到水分全出,然后撒幾粒鹽,一定要放幾滴醬油,炒入味,一把碧綠的青蒜末,彈眼落睛,增色增味。
如意菜真是如意,不僅僅是討個口彩。吃了雞鴨魚肉之后,最最配一口年夜飯的,就是這一碗如意的菜?;啬赣H家吃年夜飯,我每次都要求她炒上兩碗才稱心如意。
小年夜的上午,是每家開始做熏魚的時間。老蘇州人家的熏魚必須是青魚,誰家用了鯇魚,被隔壁好婆看見,一定會嘮叨嘀咕幾句,表示她的不滿和不屑。
熏魚,不是今天馬路排檔做的那種爆魚。老蘇州做熏魚,一定是一早買來新鮮的青魚,收作好,開好片,醬油糖鹽蔥末姜末紹興酒等調(diào)制的鹵,鹵里不能有其他香料。魚片先在鹵汁里泡個半日。這一泡蘇州人有個專門用字,叫“瀹”。
下午,瀹過魚的鹵,再加蔥姜末,加糖,在一只爐子上燒開。另一只爐子上起大油鑊,一片片魚氽得透透的金黃色,氽透的魚,立馬就扔進燒開的鹵里一漬,然后撈出來。木屑加上紅糖,放到鐵鍋里,小火燃起,弄個架子,漬好的魚排放在架子上熏上半個小時。如此重復,幾大碗熏魚就做好了,這樣做出來的熏魚,透味、松脆、粘帶著脆香的蔥姜末和木屑焦糖的味道,年夜飯送酒,一流。
過年做蛋餃
三
幼年,五六歲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一件事情是在小年夜的晚上,坐在煤爐邊上做蛋餃。一把大的金屬勺子,一把小的瓷質(zhì)湯勺,一雙筷子。爐子里燒著煤,火苗若隱若現(xiàn),不能是新添的煤,所以沒什么煤氣,不旺,也不能太萎,這樣才能把蛋餃做成金黃的顏色,沒有一點焦的痕跡。堆起來仿佛一碗金元寶。
做蛋餃不能純用雞蛋,十個蛋里,應該有三個鴨蛋。大了,才知道這個比例叫作百分之三十。再大了,才想明白,多的和少的,某種狀態(tài)下起到的作用是同樣的,并不能以多或少來衡量,當它們調(diào)和并將成為同一只蛋餃的時候,缺一不可。
一口咬下去有汁的蛋餃,在我看才是一只完美的蛋餃。蛋餃可以咬出汁,那就不在我制作的功勞,而是母親精心調(diào)制肉餡的結果。不知道有沒有皮凍放進去,我至今都沒有問過母親當年的操作步驟。根本就是我不想問,我想讓母親的這一個步驟成為她的一個秘密,不因為我的提問而泄露。
我之所以在年到的時候喜歡做蛋餃,肯定不是因為懂得為忙碌的母親分擔家務。我好像一直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我也從來不會把贊美愛護關心用嘴巴放大,那在我是件很尷尬的事。所以那時候的我更加是一個不會來事的人。但就在那樣的年紀里,我還是懂,我懂得家的溫暖。
父親應該是在昏暗的燈下看書吧,不知道是什么書,那時候能弄到書是很不容易的。我就是在那樣的燈光下,看父親一晚上讀完借來的《基督山恩仇記》,清早就去還給主人。第二天晚上開始,又在那樣的燈光下聽父親把整個故事講給我聽。童年,基督山就一直是我夢想中藏著珠寶的天堂。
那么多生動有趣的故事。讓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那時候的一只煤爐是多么的溫暖,是所有溫暖的中心。我因為做蛋餃就離這一中心最近。今天,我宛如站在一個高處,看著坐在煤爐前做著蛋餃的童年的我,忙碌的母親,還有看著書的父親。時間竟然可以如此壓縮,壓縮成我記憶里鮮活的畫面,有著大師們也不能描摹的大美。
后來,許多年了,我一直都沒做過蛋餃。煤氣灶上也是可以做的,可我始終認為那不是我要做蛋餃的地方。母親陽臺上的煤爐也很多很多年沒有燃起過了,鐵皮銹色斑駁,我想想,約摸連古董也成為不了。母親清理掉過很多舊物,卻獨獨不愿意丟一只煤爐,也是應該舍不得圍繞著煤爐的那些記憶吧。
也很多年沒有吃蛋餃了。因為即使有得吃,也不是完美的蛋餃。有一年的春節(jié),我在超市里看見一種品牌知名度很高的蛋餃。因為想念蛋餃而買了一盒,回來放在了冰箱里。第二年的春節(jié),我在整理冰箱的時候把這一盒蛋餃扔進了垃圾桶。一年里我?guī)状握?,居然都沒看過這是一包什么東西。
四
日子在我看是很有意思的,雖然我很少記得一些節(jié)日。但我發(fā)現(xiàn),我能記得的日子都和某一種食品有點關系,比如我和家人的生日,我就會想念撒著青蒜葉的陽春面,我不會想念奶油蛋糕。比如立夏,我會想念自家腌制的流著紅油的咸鴨蛋,我不會想念冰激凌。而春節(jié),我會想念蛋餃。
年又近了。冬天也沒有記憶里的冬天寒冷了。家里也因為有了空調(diào)暖氣機之類的電器而變得溫暖。每天可以洗澡,也想不起早年冬天用滾熱的水泡腳的美妙??粗娨?,也不再有當年讀書聽故事的樂趣和收獲。許多當年的夢想走進了現(xiàn)實,那么今天我們的夢想是什么呢?夢想看一場紛紛揚揚真的大雪?或者吸一口簡簡單單真的空氣?
不再有手寫的信,不再有郵遞員叫你名字時候的激動。也不再有想念一個人時急切跳動的那一顆心。一個個人都變幻成一串串各種各樣的號碼或者信箱。所有的秘密也不再需要文字記述,而變成只需要輸入的密碼。不再有夜晚昏暗燈光下一杯清茶相伴的清談,其實,清談并不浪費我們的生命。
溫暖與溫度可以無關。夢想與夢境可以無關。生活與現(xiàn)實可以無關……
和我們有關的大抵是我們一時一刻內(nèi)心最真切的感受:感動、感傷、開心、傷心、喜悅、痛苦、愛戀、仇恨、離別、重逢……而和這樣的感受可以重疊接應的,大約只有我們記憶里令人陶醉的那些個小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