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冬杰 王媛媛
摘要:治騷者在司馬遷的影響下為屈原貼上“忠君愛國”的標(biāo)簽,但作為政治倫理道德存在的“忠君愛國”在戰(zhàn)國時并未完全形成,荊楚文化同時也存有異質(zhì)性。
關(guān)鍵詞:孤獨;屈原;忠君;《離騷》
中圖分類號:I222.3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19-00-03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以“雖流放,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返……其心存君與國而欲反復(fù)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1]為以“忠君愛國”評價屈原奠定基調(diào),“司馬遷以為,屈原精神包括忠君、愛國、哀怨”[2]。自司馬遷下此論斷始,后世治騷者莫不在“忠君愛國”的話語體系下進行闡發(fā)。
近代以來,隨著治騷觀念的發(fā)展,人們逐漸意識到,屈原不僅僅是政治家,更是一個精神世界極度豐富之人,關(guān)于屈原及其悲劇性結(jié)局的認(rèn)識也開始日趨多樣化,周建忠教授將其概括為“潔身說”“殉國說”“殉道說”“殉楚文化說”“政治悲劇說”“賜死說”等六種觀點,并作出準(zhǔn)確判斷,“惟‘潔身說’‘殉道說’頗合情理:‘潔身’‘殉道’‘泄憤’,皆為屈原自沉動機的不同方面,與屈原作品的情感抒發(fā),比較吻合”[2]。然而受前代治騷者影響,以上諸觀點中仍以最不合理的“殉國說”影響最大,人們也多用“忠君愛國”來評價屈原及其自沉悲劇。古代社會常呈現(xiàn)出“家國同構(gòu)”的狀態(tài),“忠君”與“愛國”在封建話語體系中是復(fù)義同態(tài)的,文章關(guān)注的重心便落在“忠君”這一評價上,探究這種話語體系下的評價到底忽略了什么。
1 忠君:后世評價的偏頗
在屈原生活的時代,忠君思想并未完全形成?!爸摇弊钤嫉囊饬x為盡心竭力地做事、做人,在屈原所處的時代,“忠君”還并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倫理道德?!墩撜Z》中“忠”共出現(xiàn)了18次,但僅一次是與“君”聯(lián)系在一起的,即“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這一時期的文獻中雖然也頻繁出現(xiàn)“忠”字,如《左傳》中“忠”字共出現(xiàn)70次,《國語》中“忠”字共出現(xiàn)51次,但這些道德的指稱對象并不全是“君”,也就是說雖然作為道德觀念的“忠”影響很大,但“在春秋時期,‘忠君’的觀念還沒有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觀念”[3]。戰(zhàn)國時,此前指向性廣泛的道德觀念“忠”才普遍與“君”相聯(lián)系,“忠君”成為一種常態(tài)化的政治要求。《墨子》《商君書》《管子》等均有“忠臣”一詞,《荀子》《韓非子》和《呂氏春秋》中“忠臣”一詞更是俯拾皆是,足可見當(dāng)時“忠君”思想的流行?!爸揖庇纱呵飼r君臣雙向性的道德要求——君仁臣忠、君義臣忠轉(zhuǎn)變?yōu)樯衔徽邔ο挛徽邌畏矫娴囊螅鞑辉賹Τ甲迂?fù)有道德上的義務(wù)。秦漢以來,作為政治道德存在的“忠君”不過是這一單向性進程的發(fā)展。逮至西漢,司馬遷對屈原作出“忠君愛國”的評價,該評價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司馬遷處于天下一統(tǒng)的新興漢王朝,而“屈原生活在楚威王(前339-前329)、楚懷王(前328-前299)、頃襄王(前298-前263)時期”[2],兩人相距百余年,間隔四五代人。于是就有這樣一個問題擺在我們面前:司馬遷對屈原作出“忠君愛國”的評價是否有執(zhí)“今”繩古之嫌疑?
《史記·楚世家》載:“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芪耐踔畷r,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盵1]楚國先祖與華夏同宗同源,文王時封邦建國,但中原各諸侯國卻視楚為蠻夷之國?!豆騻鳌べ叶荒辍罚骸俺?,夷國也,強而無義。”[4]楚也自稱為蠻夷,稱中原諸國為“上國”?!妒酚洺兰摇罚骸靶芮唬骸倚U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薄蹲髠鳌ふ压哪辍罚骸俺邮谷坏ず喩蠂谧谇稹!盵4]“蠻夷”與“上國”是相對而言的概念,“上國”即為“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出現(xiàn)并形成“中國-蠻夷”體系,此體系最早可以追溯到商代的“中央-內(nèi)外服”體制,但又與之不同。商代的“中央-內(nèi)外服”強調(diào)的內(nèi)外相對,是基于血緣種族政治作出的親疏關(guān)系劃分,而春秋戰(zhàn)國時的“中國-蠻夷”則從地域與文化禮儀角度而非血緣種族對各諸侯國作出了相應(yīng)的劃分。
作為“蠻夷”之地存在的楚國,有其地域和文化禮儀角度的異質(zhì)性。受地域因素的影響,楚與中原的關(guān)系并不緊密。荊楚之地,多植被和河流,交通不便。楚國先祖在“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的立國過程中,逐漸與當(dāng)?shù)氐耐林诤希纬闪霜毺氐奈孜幕?。《漢書·地理志》:“楚……信巫鬼,重淫祀?!盵5]《楚辭章句·九歌》:“昔楚國南郢之邑,沉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6]這種巫文化與當(dāng)時的中原諸國對鬼神敬而遠之的文化是有相當(dāng)大的不同的。中原與荊楚的文化交流中亦可以窺探到荊楚文化的異質(zhì)性。在荊楚與中原的文化交流中,荊楚文化始終保持自身的獨特性??鬃訛樾麚P其儒家學(xué)說,率領(lǐng)弟子奔赴楚國,但在返回路途中遇到了楚隱士長沮和桀溺?!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拌钅缭唬骸朴普咛煜陆允且?,而誰以易之?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櫌而不輟。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1]桀溺率先發(fā)難,闡明亂世難改,與其避人不如避世的隱匿觀,孔子聞言喟嘆表明自己克己復(fù)禮,改變亂世的心志。無獨有偶,《論語·微子》載有孔子與楚狂人接輿別具一格的對話??鬃优c楚隱士和狂人的兩次見面還具有更深層次的含義:中原儒家文化與荊楚文化的交流交鋒。長沮、桀溺對子路問津的數(shù)落是楚地文化對儒學(xué)的批判。可見,中原的儒家文化對荊楚之地的影響是有限的。
至于儒家所提倡的積極入世、忠君愛國,到底有幾分能進入荊楚文化的血脈中,是存疑的。更何況即使是在忠君思想深度浸潤下的中原諸國,也常有士人出奔現(xiàn)象的發(fā)生,如“晉大夫智開率其邑來奔(秦)”(《史記·六國年表第三》)、“惠王為大子時,與樂毅有隙;及即位,疑毅,使騎劫代將。樂毅亡走趙”(《史記·燕召公世家第四》)。從這個角度看,楚國這種“蠻夷”的例外狀態(tài)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司馬遷以內(nèi)核為“忠君愛國”的“存君與國而欲反復(fù)之”評價屈原及其悲劇是有失偏頗的。屈原身上烙印著濃重的荊楚文化痕跡,同時也表現(xiàn)出一種人類身上共有的心理特征——孤獨。任何一位閱讀《離騷》及《九章》的人都能體會到其中蘊含的濃郁的孤獨思想。可以說,孤獨是屈原詩歌的底色。
2 詩歌:孤獨心理的呈現(xiàn)
馬克思在《關(guān)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人的本質(zhì)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它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7],由于社會關(guān)系具有復(fù)雜性,個體很容易脫嵌,進而產(chǎn)生孤獨感,這種脫嵌并非產(chǎn)生于外在行為,而是源于個體精神上的“異化”。以《離騷》為代表的屈騷作品便是屈原孤獨心理的文本呈現(xiàn),文本還集中反映了孤獨產(chǎn)生的原因。
首先是個人與群體的精神沖突。從被拋入塵世伊始,作為個體存在著的人便面臨著“群”或“獨”的選擇,人的本質(zhì)規(guī)定會使個人向群體靠攏,但個人精神上的異質(zhì)性會讓人產(chǎn)生孤獨感。孤獨作為人類最深刻的一種精神體驗,在文學(xué)作品中多有表現(xiàn),如《詩經(jīng)》《古詩十九首》中存有眾多孤獨感強烈的詩篇。《離騷》為我們展現(xiàn)出屈原內(nèi)心濃郁的孤獨,而他的這種孤獨植根于世人的精神沖突中。詩歌開篇,屈原不無驕傲地寫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盵6]三寅日出生的屈原認(rèn)為他天生就是品德美好的,后天“又重之以修能”,因而他在精神上就具有異質(zhì)性。這種異質(zhì)性使得他常以較高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所謂“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峨x騷》中屈原以帶有幾分悲憤的詩句反復(fù)渲染其與世人精神上的沖突:“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并舉而好朋兮”“國無人莫我知兮”。在屈原的自我認(rèn)識中,世界與眾人在道德和精神追求上是與己截然對立的,世人貪婪地追逐名利,并且對道德高尚者予以詆毀,整個世界昏暗無比。屈原與世人在精神和道德上是對立的,這種對立是屈原詩歌言說的基礎(chǔ),也是其詩歌力量的源泉。
其次是個人與社會生活的脫嵌。雖然精神沖突是孤獨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但政治生活中的失意才是孤獨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從社會學(xué)角度來看,孤獨的“重要表征是主體與對象相疏離所導(dǎo)致的一種銘心刻骨的精神空落感”[8]。社會中可以引起孤獨感的事物有很多,但人際關(guān)系的惡化最易引發(fā)孤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盵1]生活在楚懷王、頃襄王時期的屈原為楚之貴族,曾擔(dān)任左徒,忠君卻遭楚王疏遠放逐,遂發(fā)憤而作《離騷》。屈原認(rèn)為道德美好的自己理應(yīng)受到君王重用,但他無罪卻遭小人讒言,盡心行事卻被懷疑和疏遠,進而被放逐于江南之地。遠離政治中心便意味著理想的破滅,政治失敗引起的孤獨便成為其創(chuàng)作詩歌的直接原因。屈原在《離騷》中對這種不被理解進行反復(fù)描寫:“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屈原認(rèn)為楚王聽信小人的讒言而疏離自己是最大的遺憾,楚王對屈原的疏遠意味著其政治理想的破滅,這種政治上的失落是屈原孤獨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也是其創(chuàng)作《離騷》的直接原因。
最后是個人價值與前路的迷失。社會脫嵌往往會帶來個人價值的“缺失”,“人并非單獨存在,不是一個被隔絕的個體,而是社會的一分子”[9],個體的價值并非僅依賴其自身而存在,更需通過社會群體得到確證。于屈原而言,楚王便是最大的價值評判者,屈原忠心事王,而楚王卻聽信小人讒言而疏遠屈原,導(dǎo)致屈原在政治上的追求無法實現(xiàn)。屈原在《離騷》中悲憤地控訴著楚王的疏遠,“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盵6]失去楚王的信任,于屈原而言無異于政治理想的破滅。遠離政治中心的屈原前路不明,但他并未放棄努力,而是試圖尋找出路,《離騷》中三次“求女”是屈原內(nèi)心激烈斗爭的反映,他希望楚王能夠醒悟,進而親近自己,遠離諂臣,但最后卻證明一切都是屈原的幻想。當(dāng)這種精神上的幻想也破滅后,他便真的陷入自我的迷失中。自我不足以確證便會求助于超自然神秘力量,孤獨的屈原“索瓊茅以筳篿”,命巫師為其占卜。當(dāng)巫師給出“勉遠逝而無狐疑”的回答后,屈原反而陷入一種猶豫的狀態(tài)?!坝麖撵`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屈原想要聽從巫師離開此處的勸告,但其內(nèi)心卻疑惑且猶豫。這種猶豫是其對個人價值和前途的猶豫,是他內(nèi)心孤獨彷徨、無所適從的體現(xiàn),雖然巫師給出了答案,但仍然猶豫不決,這正是其在價值缺失后產(chǎn)生孤獨感的文本體現(xiàn)。
深層來看,孤獨是屈原自我迷失的表現(xiàn),在孤獨的基礎(chǔ)上積極追求是屈原自我確證的努力。雖然“忠而見疑,信而被謗”,但屈原卻并未因此降低自己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而是始終堅持道德自律,努力追求精神與人格上的完美。海德格爾認(rèn)為“語言是存在之家”[10],這一命題深刻揭示出語言與個體內(nèi)在生命之間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作為個體而存在的“人”只有居于語言這一“存在之家”才能確證自身的意義。脫嵌于現(xiàn)實生活的屈原努力在詩歌中構(gòu)建起一個自我精神自由馳騁的世界,詩歌是屈原靈魂的棲息之地,是孤獨者之家,在這個世界中他求索于天地。雖多次“求女”無所獲,但屈原最終將心中憤恨抒泄一空,歸于平靜。
3 結(jié)語
東漢以降,屈原身上“忠君愛國”的標(biāo)簽始終未能撕下,司馬遷話語體系下因因相循的評價無疑加深了世人對屈原的呆板印象。屈原與楚國的休戚與共基于血緣關(guān)系而絕非政治倫理上的“忠君”,當(dāng)屈原因精神沖突從社會脫嵌,其個人存在和價值便處于迷失狀態(tài)。這種迷失造就了屈原內(nèi)心的孤獨,令其產(chǎn)生刻骨銘心的“痛”,這種痛迫使屈原努力重新確證自己,《離騷》等詩歌就完整地反映出了詩人的這種努力。屈原以憂郁孤獨的眼光看待周遭的世界,用多彩的文字將世界描摹進詩歌中,孤獨是其詩歌的底色,對屈騷的理解也必須基于屈原孤獨的心理狀態(tài)。
參考文獻:
[1]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2485,1689,1928,2482.
[2] 周建忠.楚辭考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154,143,122.
[3] 張繼軍.先秦時期“忠”觀念的產(chǎn)生及其演化[J].求是學(xué)刊,2009,36(2):35-39.
[4] 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0:243,1335.
[5]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59:1666.
[6] 王逸.楚辭章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72,2,5.
[7] 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8.
[8] 王健.人類孤獨意識探源[J].社會科學(xué)家,1988(5):1-8.
[9] 烏納穆諾.生命的悲劇意識[M].段繼承,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35.
[10] 海德格爾.路標(biāo)[M].段繼承,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0:426.
作者簡介:郜冬杰(1997—),男,河南焦作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王媛媛(1998—),女,四川南充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文藝學(xué)。
3047501908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