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增元
和穴兔的后代家兔相比,曠兔,那才配叫兔子呢!
你在荒野上遇到一只曠兔,就是天賜溝里常見的野兔,明明是一只兔子,土褐色的被毛,圓圓的灰黃色的眼睛,一雙生著黑耳尖的長耳朵,一面永遠舉動著的像是停戰(zhàn)白旗似的小白尾巴,但是轉眼之間,你只看清一面停戰(zhàn)白棋閃電般遁去,曠兔一溜煙兒便沒了蹤影。不,不是蹤影全無,是只留下兔子的蹤跡,形影卻全無了。在輕柔的雪地里,各種動物的腳印不難分辨:山貍的腳印象梅花,田鼠的腳印是連綴在一起的小對子,山雞是一行大大的“個”字,喜鵲和紅嘴山鴉的“個”字稍小一點,大山雀、角百靈的再小一點。而我的腳印卻又大又平,老實說,有些丑陋,至少給晶瑩的雪地上留下一行不規(guī)則的瘢痕,又涂抹不掉,像過去做過的蠢事一樣。野兔的腳印卻不,在我看來倒有些畫意:長棒形的腳印四個一組,組成一個三角形的組合,其實是一個腳印在前,兩個腳印在后,另一個腳印在中間,這樣的印跡組合視野兔跑的快慢不均等地組成一長串,盡頭就在冰凍小河邊的杞柳叢里,或南坡的松樹林中。在天賜溝一帶,野兔的數量很多,多到讓農人頭疼的地步。每到冬季,村里的年青人從荒野中或休眠的田地中里捉了大小不等的兔子,煮在大鐵鍋中,然后盤坐在熱炕頭上,喝酒直到爛醉。
對城里人來說,赤手空拳在荒原中捉野兔,如同石器時代人類的行徑。沒錯,我說的就是赤手空拳。國家很早就禁止槍支和劇毒農藥使用,直接受益的就是野生動物,而山雞、斑鳩、巖鴿和兔子等在人類眼中所謂有經濟價值的鳥類和獸類,從這政策中得到的好處最大。雖然和石器時代的人類一樣兩手空空,但對這里的農人來說,捉野兔卻是家常便飯。野兔的生活起居比較有規(guī)律,它的活動范圍也就是方圓幾千米,要命的不是它活動范圍的狹小,而是只走老路子。這樣,即使是動物界的短跑冠軍,也難免遭遇人類算計。當農人沿著它留在雪地上的腳印追趕它時,野兔就開始在這有限的范圍內跑起圈子來,像徑賽場上的長跑運動員一樣。第一個農人開始追趕野兔,他跑累了,第二個農人接著追趕,然后第三個,緊跟著第四個,或許還有第五個和第六個;等最后一個人也趕累了,野兔又跑回原來的位置,于是緩足了力氣的第一個農人繼續(xù)追趕……車輪似地轉。人是跑接力賽的,可以輪替喘口氣兒,卻不給野兔喘息的機會,于是短跑冠軍不停地奔跑,拼命地奔逃,幾個輪回下來,野兔力竭氣絕,一頭栽倒在雪窩子里,束手就擒。
還有更奸狹的陰招,也是村里農人的發(fā)明。用一節(jié)細鐵絲綰個圈套,釘在野兔經常出沒的路徑上,或許就有收獲。這里的野兔天敵不多,本來是很適應繁衍生息的,但冬閑的農人有的是氣力,成了控制野兔種群的重要因素。只是這種圈套經常把狗或牧人的羊套住,幾天后找到了,套住腿的或許就落個殘廢,套住脖頸的甚至難逃一死。
然而對我來說,野兔永遠都是曠野的驕子,可望而不可及,可望而不可得的。而且我也尊重它們的處世哲學。你看,野兔與其它動物無爭,永遠舉著停戰(zhàn)的小白旗,從林下舉到灌叢,又從坡上舉到溝底。但野兔雖然小覷像我這樣對它們無害的生物,卻不敢大意大狗的鼻子。大狗是我家兩條狗中的一條,因為善解人意,基本不用鐵鏈限制狗身自由。另一條黑狗就沒這個待遇了。我和大狗在野外游蕩,它每每甩開我這個累贅,干狗們應該干的勾當去了。大狗在灌草叢和林子里跑跑停停,鼻子緊貼著地面,伸來探去,有時就把一只伏在草叢中的山雞或野兔趕起來。山雞無所謂,有驚無險,大狗又不會飛,望著貼著天際高高飛走的山雞,大狗只能氣急敗壞地吠叫。趕出野兔就要勞大狗費許多氣力了,野兔從大狗鼻子尖一跳老高,箭一般射向遠方,轉眼便不見了,大狗一頓,怪叫著向野兔逃逸的方向追去。我不用擔心野兔的安危,因為過一會兒大狗便會園路返回找我,垂頭喪氣模樣實在好笑,也活該。
到了殘冬的時候,天賜溝一帶的野兔就少得只夠維系種群了。
也就在這時,從我家沒有被冰花遮蓋嚴實的窗玻璃里面,我望見一只毛色淡淡的、大約是去年晚秋才出生的小野兔。
捉兔子的農人一般不注意村落附近,況且這只兔子已經潛入我家院子外面的果木園,很容易被人忽略。有人居住的地方,積雪融化得早一些,所以曠野里還是白皚皚一片的時候,村落附近早露出黑色的土地。我每天打早把窗玻璃上的冰花用手掌溶化出一個空隙,有時便可以望見這只野兔,想象它是怎樣度過這漫長冬夜的。曠兔不像歐洲穴兔(就是那個早被人類馴化成小菜的家兔的祖先),曠兔連個屬于自己的窩也沒有,即使冰天雪地,都在曠野里出沒,和天上的星星一起打發(fā)寒冷冬季的漫漫長夜。
沒幾天,大狗也發(fā)現了這只野兔,咆哮出不可一世的威武來。大狗的咆哮把野兔嚇得夠嗆,兩只黑色耳尖的耳朵馬上豎立如兩枚竹葉,當然沒有忘記舉一舉它那表示停戰(zhàn)的小白旗。當它知道大狗只能在院子里面發(fā)泄憤怒,不會沖出去對它造成危險時,野兔就不把它當成一回事兒了。
有一天中午,天氣很暖和。我?guī)е蠊穪淼皆埃呃哿艘院?,再沿著原路回來。路子很長,大狗不時停下腳步回過頭等我,不等我走到它跟前又拔腿跑開了,頗有不耐煩的意思,當時我卻沒有看出它毒惡的心腸。走到離我家不遠的地方,那只野兔和我們遭遇了。我懷疑大狗那家伙有意誘我來抄野兔的后路,因為我不愿意相信這是個巧合。大狗撲上去將野兔趕下便道,野兔轉彎回頭,準備甩掉大狗,而我,正無端擋在它逃跑的路上。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面對一只活生生的野兔。只見它將兩只黑色耳尖的長耳朵豎起來,小白尾巴舉了又舉,但是無人響應它的求和信號。老實說,我是愣怔住了。野兔沒奈何,只好施展自己短跑冠軍的本領,以便脫離危險。但野兔今天太不走運了,竟在一條地埂下面的便道上,被一條狗截在前面,一個人堵在后面。這時,野兔的三瓣嘴急促地在顫動,兩只眼睛瞪得圓圓的,大大的,就知道它已經害怕到了極點。野兔還想作最后的努力,轉身欲逃,被大狗截住,再掉轉過來,我還傻站在那里。它停頓了一下,大狗已經向它撲來。這時野兔慌不擇路,向道旁的地埂上跳去,卻因漫長冬天的折磨,消耗了它不小的腿力,終于沒能跳上去,被大狗撲住。那屠夫再不理會我的咆哮,叼著野兔夾著尾巴鉆入濃密的灌草叢中。
我踢了大狗一腳,它委屈地嗚咽一聲,躲到一邊去了。它不知道因為什么受到懲罰。狗拿兔子,本是天經地義,我卻是大狗的幫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