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方
一
天空越來越低,烏黑的云像是要把整個世界吞噬了。
路上的汽車一如既往的多,方小正捂緊斷指處的痛小心避讓著。落刀的瞬間,他并沒有害怕,甚至覺得自己像一個戰(zhàn)士,可以一腳踩到云端去。直到走出房子,才感到鉆心的疼,從斷指一直痛到心底。父親沒有追出來,那只每天粘著他的波斯貓也沒有追出來。
方小正走了很久,直到坐上一輛中巴車,腦袋里的嗡嗡聲才慢慢安靜下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懦弱——他不想死,只是想用一種最痛的方式和那個家庭決裂。那根斷指開始不停地閃現(xiàn),像尸體般躺在地上,淌著殷紅的血。父親會不會撿起那根小指?然后和他的衣服一起埋葬?再在上面豎一塊碑,上面寫著:方小正之墓?這么想著,方小正就忍不住笑起來,連同斷指上的痛,臉上的肌肉變得異常扭曲。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方小正覺得自己分離了。一部分的自己已被父親埋葬,另一部分的自己還活著?;蛘哒f,他活著的那部分也隨著那根斷指死去了,只是埋葬在不同的地方。這些年,他輾轉(zhuǎn)到過很多城市,發(fā)現(xiàn)每一座城市都會長出一座墳?zāi)?,每一座墳?zāi)苟紩裣乱徊糠肿约?。他漸漸明白,所剩的自己早就不多了。那個越來越模糊的人,也在一座墳?zāi)估?。他常常只能記起母親最后的樣子,也是黑色的,和墳?zāi)挂粯雍?。他躲在人群中,像好事者般看著他們把黑色的母親抬出來——上面蓋著雪白的床單。他看到白色的床單上滑出一只烏黑的手,上面掛著一只金色的鐲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那個夜晚,知了一直在吱呀吱呀地叫個不停,像是在提醒什么。母親和那個女人的尖叫聲刺破了黑暗,被驚醒的方小正從床上逃到陽臺——那時的他總是這樣地逃,卻怎么也逃不開。方小正一直記得,那晚陽臺上的燈籠異常紅艷,好像要把黑色的午夜點燃。他看到母親的聲音從四面八方?jīng)_過來,紅燈籠不停地?fù)u晃;看到到處都是歇斯底里的母親,她的眼睛擠滿一團(tuán)團(tuán)紅色的火焰……十三歲的方小正,像接受了某種指令的機(jī)器人。他走到一樓客廳,找到一只打火機(jī)。然后跑到陽臺點燃那對紅燈籠,再走到客廳點燃那塊三米多高的麻質(zhì)窗簾。最后,他跑到室外,躲進(jìn)屋外花園高大的芭蕉后面?;鸸庖稽c一點變大,煙霧一點一點變黑,他覺得世界終于安靜了。他仿佛看到那個霸占父親的女人正一點一點地死去,看到常常發(fā)狂的母親正一點一點地恢復(fù)快樂。但是,最后抬出來的卻是母親。他們說母親沒有倒在父親的臥室,而是倒在方小正的臥室。他不知道父親有沒有跑向他的臥室。但他知道的是,那個女人是父親帶著逃出來的。方小正還記得,第二天很多新聞標(biāo)題寫著:縱火報復(fù)太不該,反誤了卿卿性命。死去的母親,成了放火燒死自己的人。
后來的方小正,就只剩了一個姓名和一具可以移動的軀殼。三年之后,那把菜刀砍向小指之前,他甚至認(rèn)為那不是他的指頭?;蛘?,根本就是父親的一部分——他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罷了。所以,菜刀砍下去時,他沒有害怕,甚至充滿了復(fù)仇的痛快。那截活蹦亂跳的手指落到地上時,他看到了父親驚恐的眼神,這更加證實了他的判斷。
再后來,一輛又一輛的中巴車馱著方小正,經(jīng)過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仿佛都會留下一截斷指——他要一件一件地卸下,每一個屬于父親的自己。
二
就累得筋疲力盡,像是從昏沉的天空中扯出來的,又長又膩。
方小正走在濕冷的街頭,斷指處又開始痛起來,就像剛離家時一樣,一陣接著一陣。他常常懷疑那根手指是一根天線,會時時連通他和墳?zāi)埂莻€埋葬著斷指的地方。然后,將那里的疼痛、饑餓還有寒冷一齊傳導(dǎo)到他的身上。這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倒是讓他記起自己是活著的,就像枯死的神經(jīng)末梢突然動了一下。
和其他流浪漢不同,方小正不愿意睡橋洞,更不愿意睡車站的廁所邊。養(yǎng)鴨鋪的女人賣完最后一批麻鴨回老家過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鞭炮、燈籠、對聯(lián)……像一道道起死回生的符咒,讓僵硬的小城突然活絡(luò)過來。方小正不喜歡這樣的活絡(luò)。他怨恨過年,怨恨節(jié)日里的生氣和繁華,怨恨節(jié)日里的孤獨與隔絕。
前一分鐘還到處堵車堵人的蓮花城,后一分鐘就變得空無一人了。所有的喧鬧,都在頃刻之間被封進(jìn)一棟棟房子。往日熙熙攘攘的商業(yè)街沒有一個過往的行人,沒有一家開張的店鋪,甚至沒有一輛奔跑的汽車。偶爾,高樓之間會升起一朵朵璀璨的煙花,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炸裂聲,像電腦屏幕里的背景。和街道的清冷相比,那些房子就顯得格外紅火了。方小正看到,每一幢房子都閃著紅色的光芒,有紅色的對聯(lián)、紅色的燈籠、紅色的燈光……方小正相信,是那些房子吞噬了街上的一切,全世界只剩下他和這座空空蕩蕩的城市。
方小正無邊無際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更不知道該去往哪里。他不太習(xí)慣一個沒有行人、沒有公交車的城市。一只耀眼的燈籠進(jìn)入視線,他緩緩地抬起手中的彈弓,“啪”的一聲,那燈籠就滅了。他的手藝早就純熟,作為子彈的黃豆總會恰到好處地射中燈籠里的燈泡??醇壹覒魬絷柵_上的燈籠熄滅是很有意思的事,每個節(jié)慶日他總是樂此不疲。用黃豆當(dāng)子彈,是從小練出來的手藝。小學(xué)三年級時,他就能用彈弓里的黃豆射中很多東西,比如母親停在院子的小車,比如父親臥室緊閉的房門,比如陽臺上那個女人的胸罩,比如樓下小姑娘的屁股……他總能一擊而中,準(zhǔn)確而無誤。
到囿山路的時候,就更看不到一個人影了。越發(fā)寬闊的街道像一只掏空了的胃,在冰冷的路燈下茍延殘喘。方小正聽到鐘樓的鐘聲敲了兩下,斷指的疼痛愈加清晰起來。他緊了緊身上單薄的外套,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終于,他看到了那所學(xué)校的保安室。里頭沒有人,半圓形的玻璃窗內(nèi)亮著明晃晃的白熾燈,像一只碩大的燈籠。方小正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一扇低矮的小窗開著一條縫,如同一個溫暖的陷阱。他把彈弓塞進(jìn)那條縫,然后對準(zhǔn)那盞燈,只“啪”的一下,那盞燈就滅了。
第二天,也就是新一年的正月初一,方小正是被警察叫醒的。那一晚,他睡得很好,夢里沒有斷指的痛,沒有寒風(fēng)和饑餓。他夢見自己住進(jìn)一只碩大的燈籠,四周閃著溫暖的光。然后,他舉起彈弓把所有的光都打碎了,只剩了漆黑一片。這真是一個好夢,他滿意地想。警察把他帶到警察局,問他去學(xué)校保安室做什么,他說餓了。警察說是去偷東西?他又說餓了。警察只好給他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后說你可以走了。這就走了?他問。是的,難不成你還想待在這兒?方小正就是在那個瞬間突然決定的——他要去牢房。所以他說,我偷東西了。偷什么了?偷了一盒餅干。餅干不能立案,你還是走吧,好手好腳的去找份工作。不,我少根手指的。走吧走吧。不是,警察同志,我還偷了一只鐲子。他想到母親的鐲子,那只白床單下掉出來的鐲子。警察問,鐲子在哪?藏在學(xué)校附近那條人工河邊的石塊下。警察只好打電話問學(xué)校保安室的老頭,有沒有丟鐲子。老頭原本說沒有丟的,剛掛了不久又電話過來,說老太婆前一晚在他那兒落下一只金鐲子,今天確實不見了。
那是他第一次坐牢。牢里沒有風(fēng)沒有雨,和墳?zāi)挂粯影踩?,和燈籠一樣溫暖。
三
在看守所關(guān)了三個月,一個不長也不短的時間。出來時已是春暖花開,難挨的冬日不知不覺過去了。這非常好,里面的日子就像冬眠一樣,不愁吃不愁喝的,一晃就晃到春天了。他記得出來的那天,走出看守所門口就看到一輛公交車停在那兒,想也沒想就坐上去了。他常常覺得,中巴車才是他的中樞神經(jīng),可以指揮他要去往哪里。上車后他會一直坐著,直到終點站。司機(jī)提醒該下車了,他才不情不愿地下車。下車后他又會變得茫然起來,不知所措地走著,直到坐上又一輛公交車才踏實起來。
就是在那輛公交車上,他看到一個小偷,一個長得跟他酷似的小偷,也是蓬頭垢面,也是衣衫襤褸,就連那件夾克衫都是差不多顏色的。那個小偷慢慢地靠近一個專注看手機(jī)的男人,只眨眼工夫,就把男人屁股袋里的錢包拿到手了。方小正立刻叫了起來:“小偷,抓小偷!”一車子昏昏欲睡的人瞬間被驚醒了。那個被偷的男人一把抓住小偷的手,拿回那只沒來得及掩藏的錢包。車上的人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有的撥打110,有的幫忙扭住小偷,其余的都在罵——痛斥小偷的種種劣跡。司機(jī)停車后,小偷被扭送去公安局。方小正也在那個地方下了車,誰也沒有過問他這個叫抓小偷的人。
之后,他就成了一個小偷。這種感覺很奇怪,他常常會覺得那天被抓住的是自己,之后被送進(jìn)公安局的也是自己。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想去公安局那邊問問,那個被抓住的人到底是誰,是不是一個叫方小正的人,是不是左手少一根小指的方小正。
偷錢是快樂的,這讓方小正找到了活著的意義。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他覺得活著的意義是花錢。這不矛盾,事實上無論是偷錢還是花錢,都不過是打發(fā)日子的一種方式。如果說快樂,可能也會迷戀偷錢那一剎那的成就感。如何不動聲色地把錢包拿出來,再不動聲色地離開,這是一個有意思的過程。他常常在得手后不著急離開,看失主慢慢發(fā)現(xiàn),然后失聲尖叫的樣子。有一次,他甚至詢問失主丟了多少錢,還建議她去報警,熱情地提醒她應(yīng)該注意什么避免下次被偷。他記得那位失主感動得差點要請他吃飯。
方小正偷東西很少被抓,他覺得自己是具備這方面天賦的。他下手的對象不是衣冠楚楚的男人,就是穿金戴銀的女人。他覺得自己是有職業(yè)道德的,比如他從來不偷小孩的東西,也不偷老人的東西,更不會偷窮人的東西。他只偷這些中年人,他們看起來光鮮亮麗,就像他曾經(jīng)的父親母親。這些年,每當(dāng)他快忘記父母長什么樣的時候,只要去偷點什么,他們就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越來越明白,世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和父親母親一模一樣的人。
但方小正并不愛錢,所以他從來不存錢,基本是吃光用光。有錢的時候,通常會去一個高級餐廳飽餐一頓,再順帶打包一份給養(yǎng)鴨鋪的女人。除了牢里認(rèn)識的幾個獄友,他也不認(rèn)識別的人,常去的地方只有養(yǎng)鴨鋪女人那里。這個女人每年過完春節(jié)就會從貴州來到這里,在城西的郊區(qū)幫東家養(yǎng)很多的麻鴨。東家白天偶爾會過來,到了晚上偌大的鴨鋪除了鴨子就只剩這個女人了。女人并不好看,臉上還長了一顆碩大的媒婆痣,痣上有一根粗壯的毛發(fā)。她的年齡應(yīng)該比方小正大很多,老家好像還有好幾個娃娃。但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方小正不看重這些,他喜歡鴨鋪逼仄的空間、麻鴨零亂的叫聲以及女人溫暖的懷抱。女人從來不問他從哪里來,也不問他到哪里去。她看到他來了,就為他沖上一碗熱騰騰的蛋花水,加上一勺甜甜的白糖;她會溫柔地幫他揉捏,讓他的腦袋安靜地枕在她柔軟的胸脯上;她會幫他洗衣服、搓澡;她還會在熱乎乎的被窩里咬他的耳朵,說一些滾燙的話。
方小正當(dāng)然也會去找其他女人,都是花錢的那種。那些女人和養(yǎng)鴨鋪的女人自然是不同的,她們有的嬌艷欲滴,有的五彩斑斕,有的笑語嫣然……但她們都是沒有溫度的,他甚至常常感受到她們骨子里透出來的涼氣。他只喜歡去養(yǎng)鴨鋪,只喜歡那個渾身上下都是鴨臊味的女人。
四
嚴(yán)格說來,方小正是個戀舊的人。比如,他習(xí)慣一個女人,習(xí)慣一個城市,習(xí)慣一種過冬的方式,以及習(xí)慣在一個地方偷錢。
他習(xí)慣在公交車上偷錢,和第一次看到的小偷一樣。瞄準(zhǔn)目標(biāo)后,先擠過去,然后從某只屁股袋里取出一只錢包。他總是故意露出破綻,就像第一次叫抓小偷一樣,讓別人能夠抓住自己。有時候,也會因為技術(shù)太好,破綻怎么露,別人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或者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卻不肯吭聲。他常常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很多人明明看到他偷東西了,卻什么都不說,只悄悄地遠(yuǎn)離他,仿佛做賊的是他們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方小正只好學(xué)著從前的自己,大聲地叫著:小偷!抓小偷!然后給失主遞上一只錢包,滿臉堆笑地說:不好意思。失主會莫名其妙,但那些不吭聲的看客會一下子群情振奮起來,有的馬上撥打110,有的過來扭住方小正。
依靠習(xí)慣活著,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思考。方小正的生活不需要考慮任何意外,包括女人的離開和回來。每年入冬以后,女人賣完最后一批鴨子,就會像雪花一樣飄走,留下一個更加清冷的冬天。飄走之前,女人會為他仔細(xì)地搓上幾回澡,再沖上幾碗蛋花水。他每天停在女人的懷里,像是需要蓄積一冬的能量似的。耗上個把星期后,方小正會把身上大部分的錢送給女人。女人也不會推托,總是默默地接過錢,再咬著他的胸膛落下幾滴眼淚。分別的當(dāng)天,方小正會起得特別早,幫她把鴨鋪打掃一遍。女人起床后,會遞過來一碗蛋花水,看著他熱氣騰騰地喝完。又遞過來一條熱毛巾,幫他從臉抹到脖子,像是要幫他抹去滿身的鴨臊味。女人最后遞過來的,都是一只背包,里面裝著幾件新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
方小正和女人很少說話,彼此都習(xí)慣了另一種語言的表達(dá),比如撫觸、擁抱、親吻、撕咬……好像每一個動作,都可以直接抵達(dá)對方的內(nèi)心。女人的身體是熾熱的,能化開方小正身體里的冰塊,更能掀起他身體里的波浪。方小正常常想,兩具身體的交流,比任何語言都要實誠,都要可靠。慢慢地,說話成了他們之間不必要的存在。女人從來不和方小正談?wù)撍谫F州的事情,方小正也從來不和女人說他的父母家庭。在沉默的日子里,他倆仿佛是一個自己和另一個自己。
偶爾,女人的男人或者孩子也會打電話過來。逢著這樣的時候,女人都會避開方小正,拿了手機(jī)到門外說上很久。她進(jìn)來的時候,方小正就把臉別向床的內(nèi)側(cè),裝作睡著的樣子。但也有不能出去接電話的時候。有一次兩個人正在被窩里扭著,電話就響起來了。方小正聽到有個稚嫩的聲音叫著媽媽,女人立刻變成一個母親——一個光著身子的母親。方小正的火就被點著了,“噌”的一下爬出被窩,搶過女人手機(jī)狠狠地扔在地上。女人撿起碎了的手機(jī),拼了一晚都沒有拼回去。第二天,方小正早早出了門,直到凌晨才回來,帶了一只嶄新的手機(jī)。那一晚,女人抱著他哭了很久。之后,他在養(yǎng)鴨鋪的時間,女人再沒有接過貴州的電話。仿佛她的世界里,只有方小正一個人。
他們就這樣度過一年,又一年。他們在每一年的春天重逢,又在每一年的冬天別離。在方小正看來,女人要去的地方,和他要去的地方是差不多的。溫暖這個詞,要么是一具異性的身體,要么是一所能夠抵御風(fēng)雨的房子。當(dāng)他和女人的身體分開時,彼此需要尋找的,只是一所房子。方小正相信這是他和女人分開后共同的去處,盡管女人的房子在貴州,而他的房子是城郊的一所監(jiān)獄。
五
養(yǎng)鴨鋪被征遷了。這是一個巨大的意外。
那片低矮的棚戶被圍進(jìn)一個碩大的圈子,只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一輛輛工程車從那個口子進(jìn)進(jìn)出出。方小正知道,不久之后這個圈子里就會長出一根根鋼筋水泥,長出一幢幢高樓大廈。然后,住進(jìn)很多有錢的人,再生下很多有錢的孩子。那些孩子都像他一樣,少一根指頭。
女人的離開,讓方小正有些措手不及。他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習(xí)慣了流浪之后到養(yǎng)鴨鋪停留幾天,習(xí)慣了她的蛋花湯和她的鴨臊味。但女人卻離開了,確切地說,是再也不回來了。女人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只有一句話:我不回來了。他的回答更簡單,只有一個字:好。然后,他們之間就恢復(fù)到陌生人的關(guān)系。或者說,他和她之間,從未熟悉吧。她于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可以停歇的地方,和公交車上的某個座位沒有更多的區(qū)別。
人和人之間,不會比一輛中巴車的相遇更為親近,這是方小正的人生哲學(xué)。所以,他一遍遍地坐公交車,從一個站到另一個站,從一些人到另一些人。他喜歡公交車?yán)镫[秘的嘈雜,喜歡人和人之間近得連汗臭都可以嗅到卻可以互不干擾,喜歡在喧鬧中看窗外的房子一排一排后移,還喜歡聽車上的人談?wù)摳鞣N小道消息……除了這些,他當(dāng)然還會做一些別人不太做的事,比如順手偷點東西,或者是順手抓個小偷。方小正有個毛病,自己偷東西可以,但別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偷東西,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以的。他從未覺得抓小偷和當(dāng)小偷有什么矛盾,好像這兩件事都是他應(yīng)該做的事。
城北起火的消息,就是在公交車上聽到的。方小正突然決定要去那個房子看看。到的時候,警察和看熱鬧的人都已經(jīng)散去,只留下烏黑的房子和零亂的草木。那是一幢獨棟的別墅,大火肆虐后依然可以看到它昔日的榮光。一圈圈警戒線,把它和周圍的一切剝離出來。一棟驕傲的房子,因為一場大火變得孤僻而詭異。經(jīng)過的人們會不自覺地繞開這幢別墅,仿佛再近一點,那些霉運(yùn)就會傳染過來。
方小正突然就決定了——他要住進(jìn)這些廢墟里。
他帶上那只背包——養(yǎng)鴨鋪女人冬天臨行前送他的那只背包,很順利地穿過那些警戒線。他熱烈地看著一切,仿佛正在走進(jìn)一個還未及熄滅的故事。殘垣斷壁底下還有幾縷不甘寂滅的青煙,好像還在述說這幢房子未盡的故事。院子的花花草草,差不多都被燒了,沒燒毀的也被踩得零亂不堪。八角亭只剩了四根光禿禿的柱子,亭下的石桌石凳落滿了破碎的瓦礫。虛掩的大門顯然是燒壞了,怎么都關(guān)不住里面的殘敗和凄冷……進(jìn)門之后是六米多高的大廳,大廳上方的二樓有一條長長的廊道。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別墅都是差不多的,就像每個有錢的家庭都是差不多的。不同的是,這幢別墅有一只狗,是一只哈士奇。那只哈士奇的腿腳并不利索,卻兇悍得很,完全不是一只二哈應(yīng)該有的模樣。一只瘸狗逞什么能!方小正嘀咕著,做出更加兇惡的樣子,就輕而易舉地穿過零亂的門廳。
方小正像主人般巡視房子的每一個角落,或者是像警察般檢查現(xiàn)場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樓下大廳的東西幾乎都燒光了,墻上爬滿斑駁,懸掛著厚厚的黑灰。橫七豎八的殘骸上,一團(tuán)團(tuán)光怪陸離的光影忽隱忽現(xiàn)。大廳的正中央,躺著一盞巨大的燈具架子,底下的地面砸出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窟窿。這個曾經(jīng)繁華的廳堂,除了那幾扇高高的落地窗外,已經(jīng)看不到半點豪宅的樣子。方小正仿佛聽到了吊燈坍塌時的巨響,又像是看到了火光肆虐的慘烈。
一家三口最后的姿勢被警察用白色粉筆定格在二樓廊道的地板上,他們的身體都伸向樓梯的方向,像是要抓住什么。方小正望著這樣的輪廓,想象著他們在大火中掙扎的樣子。走廊的盡頭是兒童房,應(yīng)該是保留最好的一個房間。房內(nèi)的東西幾乎沒有損毀,只是落滿煙灰,好像只是主人遠(yuǎn)行了。和多數(shù)兒童房一樣,里面擺著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只連著書架的大柜子。這些淡藍(lán)色的家具在層層煙塵的包裹下,好像還未從驚恐中掙脫出來。方小正拍了拍那張兒童床,立刻濺起許多碎片,露出印有小浣熊的藍(lán)色被套。這讓他想到自己的童年,好像也有這么一個藍(lán)色的房間,也有這么一床藍(lán)色的被套。他使勁地甩了甩腦袋,不愿再想下去。斷指處莫名地痛了起來。
六
在廢墟中醒來,在廢墟中睡去。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自己也成了廢墟的一部分。方小正常常覺得那些火從未熄滅,萬物還在燃燒中繼續(xù)毀滅,連同他的身體?!霸诹一鹬杏郎?,他腦袋里冒出這樣一句話。
那只狗也像廢墟一樣活著。它多數(shù)時候都在一樓大廳趴著,一動不動地埋在廢墟里面。那些煙灰飛起來的時候,它灰白的毛也會跟著浮起來,在陽光下一晃一晃的,沒丁點兒聲音。不過,只要院子外面有一點點響動,它就會立刻活過來,閃電般跑到門廳,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上許久。到了晚上,它似乎更愿意在樓上,有時是蜷在兒童房門口的腳墊上,有時是縮在廊道烏漆的地毯上。萬籟俱寂的夜里,這只哈士奇常常會突然歇斯底里地吠叫起來,好像要把黑黑的午夜劃出一道雪亮的口子,又好像要把灰燼底下厚厚的記憶掀出來。“死狗!瘸狗!”被吵醒的方小正沖過去就是一腳,或者是把它扔進(jìn)某個漆黑的房間。方小正也會睡著睡著突然叫出聲來,也是長長的聲音,和那只狗的聲音一樣。他會“噌”的一下從那張藍(lán)色的床上坐起來,好像被一把錐子突然刺醒。然后,他會看到一只狗端坐在他的床前,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一雙圓鼓鼓的眼睛在黑夜里閃閃發(fā)光。他們常常這樣對視,彼此的毛孔全都立起來。許久,好像終于認(rèn)出了彼此,才緩緩松弛下來,繼續(xù)躺了下去。這樣的時候,他會想到養(yǎng)鴨鋪的女人,想到每個驚恐的夜晚,她會摟過他的頭,輕輕拍打他。
方小正也常常坐在廢墟里。和那只狗不同的是,他喜歡坐在二樓的廊道,從高處眺望那片荒蕪,想象廢墟底下埋葬著的那些靈魂。大火之后,人們對這里總是退避三舍,甚至連談?wù)摃r都會露出滿臉的驚恐。除了警察,幾乎沒有人愿意踏進(jìn)這里半步,任憑這座價值千萬的豪宅荒蕪下去。是世間的罪惡需要時間去掩埋吧,又或者是消逝的生命需要一場像樣的遺忘?;氖徚耍拍苤厣?。方小正這樣理解。
六年前,那幢被母親——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被方小正燒毀的大房子,也是這樣荒蕪著。他沒能再走進(jìn)那座房子,去看看他親手制造的廢墟。父親和那個女人也沒有再走進(jìn)去,他們帶著方小正住進(jìn)另一幢更大的房子。方小正一次次地跑回家——跑回那堆廢墟。他看到陽臺上的燈籠只剩了兩個架子,還看到一圈圈的警戒線里面,野草正瘋狂地涌出來。方小正從未進(jìn)去,一次次地被父親拽住了。之后,他學(xué)會了偷東西。偷父親的錢,偷那個女人的錢,偷那個女人的首飾,偷那個女人的內(nèi)衣……每一次,他都會用一張紙條告訴他們,他偷走了什么,又扔在了哪里。再以后,他以一根斷指的代價離開了那座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
眼前的廢墟里也有一位母親。方小正認(rèn)定兒童房門口的白色輪廓是這位母親的,就像他的母親——最后的停留之處也是兒子的臥室。透過扭曲的線條,方小正能夠想象那位母親驚慌失措的樣子。她蜷著的身體似乎是想靠近前方的孩子,但她的手卻伸向另一邊——廊道上那位父親。方小正無數(shù)次想象過母親最后的樣子,卻從未想過她會被白色線條定格在那些廢墟里。
那只狗默許了方小正的闖入,就像方小正也默認(rèn)了那只狗的存在。他很滿意它的安靜,滿意它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他管它叫二哈,還順手給它帶點吃的。他做這些當(dāng)然不是因為關(guān)心它,只是恰好需要這么一個伙伴。就像他和養(yǎng)鴨鋪女人的關(guān)系——他們需要彼此陪伴,但并不妨礙彼此依然是陌生人。
他甚至查看了二哈受傷的前腿,發(fā)現(xiàn)它的小腳趾戳了一枚釘子。他拔出那枚纖細(xì)的釘子,再剪去多余的毛和潰爛的腐肉。它的小趾幾乎被剪平了,成了一只殘缺的狗。從頭到尾,它都沒有掙扎,只安靜地趴著,時不時地嗚咽一下。方小正拉過嶄新的藥箱,從里面掏出一瓶碘伏,倒了大半瓶在它的傷口上。二哈一會兒看自己的傷口,一會兒看方小正,沒丁點戒備的樣子。方小正瞟了它一眼,繼續(xù)像個專業(yè)醫(yī)生般拍了點云南白藥,又用紗布繞了幾圈,最后在狗腿上打了個結(jié)。做完這些,他命令那只狗站起來走幾步。二哈果然就站起來了,小心翼翼地踮著,一瘸一拐的樣子?!澳阊侥阊?,得和我一樣少根指頭嘍!”他大聲地說,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方小正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那種語調(diào)和音量,不像是從自己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七
“就一個死人墓!”方小正一邊巡視,一邊罵罵咧咧。每走一步,腳底下就會響起碎裂的聲音,沉寂的死灰就會飛起來。他好像越來越喜歡罵,罵人罵狗什么都罵,罵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他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罵人的樂趣,只要一回到這幢被燒毀的大房子,就罵個不停,甚至是罵得興致勃勃了。那只哈士奇好像也能聽懂他罵的是什么,常常作出仔細(xì)聆聽的樣子。它已經(jīng)習(xí)慣方小正的存在,甚至在他回來時還會搖一搖尾巴。方小正在室內(nèi)走動時,它都會緊跟其后。方小正走,它也走。方小正停,它也停。但它從來不會走出門廳,甚至院子都不會出去。方小正出門時,它會跟到門口,然后坐在門廳處望著他離去。
二樓廊道幾只歪歪斜斜的相框,有明顯過火的痕跡。外框幾乎燒成了黑炭,玻璃也碎裂了,黑乎乎的好像從未和人類有過關(guān)聯(lián)。他取過一只稍微完整點的相框,小心剝開還未掉落的碎玻璃,發(fā)現(xiàn)玻璃底還有一小塊殘破的照片。方小正看到照片里有草地、陽光、一個奔跑的男孩和一只奔跑的狗。鏡頭有點遠(yuǎn),小小的他們正興高采烈地跑向中間——已經(jīng)毀損的中間。中間是男孩的父母嗎?方小正想著。他把照片擦拭干凈,然后小心地放回原處。他仔細(xì)地看了看照片里的狗,又轉(zhuǎn)過身看了看邊上的哈士奇。“果然是你!”方小正對那只哈士奇說。
他試圖去翻找更多的秘密。他相信每個家庭的光鮮背后,都隱藏有不為人知的角落。他在主臥衛(wèi)生間找到一對情侶杯,杯壁上的紅色愛心圖案在廢墟之間格外刺眼。他拿起其中的一只,舉到高處后松開手,杯子立刻碎了,紅色的愛心也碎了。他覺得有點愉快,把剩下的一只用同樣的辦法摔到地上,又碎了。他又在主臥床頭位置翻出一本筆記本,看起來也差不多燒毀了。方小正發(fā)現(xiàn)里面的紙張卻還是完好的,上面手寫的文字經(jīng)過烈火的烘烤,顯得遙遠(yuǎn)而滄桑。這是一本備忘錄,記錄的內(nèi)容都是瑣碎的日常。比如:不要忘了買牛排;下周是老公生日;記得交水費;上鋼琴課時間改成周六晚上七點;狗糧沒有了……方小正沒有從筆記本里找出一點秘密,覺得有些失望。二哈叼來一只幸存的書包,方小正立刻扔了筆記本接過那只書包。他倒出書包里的東西,一本一本翻過去,翻到男孩的名字,翻到男孩的作文,翻到男孩私藏的樂高積木……翻著翻著,那只書包漸漸變了顏色,變成藍(lán)色的米奇……方小正的斷指處劇烈地疼痛起來。
二哈似乎恢復(fù)得不錯,從樓上躥下來,動作非常利索。狗腿上那塊紗布已經(jīng)掉了,沾滿炭灰的傷口結(jié)了痂甚至長了狗毛。如果不是少一根腳趾,這只狗看起來和其他的狗幾乎沒什么兩樣了。他甚至發(fā)現(xiàn)它胖了一些,胃口也越來越好了。餓了的時候,它會不停地舔舐方小正的胳膊,喉嚨里發(fā)出嗷嗷的聲音?!梆I死鬼!”方小正不滿地罵它。方小正和二哈說的話越來越多,好像不多說話,他和那只狗就會被那些廢墟埋進(jìn)去似的。那只狗似乎也有些聽懂了他的聲音。比如他說背包,它就會把那只背包遞過來。他說鞋子,它就會把鞋子叼過來。他說滾,它就會識趣地躲到一邊去。
方小正決定為二哈洗澡,純粹是因為太閑了。當(dāng)然,還有個原因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二哈和照片上相比,顏色上的差別實在有些大。他很快弄回一瓶寵物香波——一只藍(lán)色的瓶子,里面裝著藍(lán)色的液體。小時候他有兩瓶這樣的香波,一瓶是自己洗澡用的,還有一瓶是小白洗澡用的。小白是一只小白貓,還沒有斷奶就讓父親抱回來了。父親同時帶回的還有一只奶瓶,和一瓶藍(lán)色的寵物香波。方小正每天用那只奶瓶喂小白喝奶,用那瓶香波幫小白洗澡。但小白還是死了,來不及長大就死了,就像他一樣。再后來,那次火災(zāi)之后,父親又給他買了一只純種波斯貓,據(jù)說價格很是昂貴。那只貓也和小白一樣,喜歡粘著他,但方小正卻再也沒有興趣搭理它了。方小正甩了甩頭,奮力切斷這些記憶——他不喜歡回憶。
方小正扛來一大桶凈水,還有一只小孩子的洗澡盆,在六米多高的大廳為一只狗洗澡。
“你怎么這么臟?”方小正搓著一堆黑乎乎的泡沫說。他想起小時候也常常在這樣的澡盆里洗澡,母親也常常說著這樣的話。
“小爺自己都懶得洗澡,居然幫你洗。”方小正聞了聞自己的身體,覺得有些臭,他有點想念那個養(yǎng)鴨場的女人了。
大半瓶的香波倒得差不多了,一大桶的凈水也全部倒完了。二哈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只二哈,簡直稱得上是一只漂亮的狗了。它的臉、額頭、大半條尾巴以及整個腹部都像雪一樣的白。它的眼睛呈杏仁狀,一圈的黑眼線讓它看起來格外炯炯有神。方小正還發(fā)現(xiàn)它的眼珠其實是藍(lán)色的——藍(lán)色多好,和大海一樣的深邃。
八
二哈卻突然不見了。
方小正拿著小籠包,從樓下喊到樓上,又從樓上喊到樓下。他想起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喊的,喊他吃飯,喊他回家。那時的他,會躲在某個角落,故意讓母親到處找。二哈莫不是也故意躲起來了?方小正只好作出生氣的樣子,扯起喉嚨更加用力地喊,那聲調(diào)幾乎有點母親的樣子了。滿屋子的廢墟被震得簌簌直響,許多煙塵跟著落下來。但是,那只狗依然沒有聽見。
方小正擔(dān)心二哈是不是被殘垣斷壁砸到了,就上上下下翻了一遍。沒有。又到院子里找了一通。還是沒有。那天,他從白天一直找到晚上,每個角落重復(fù)找了不下十遍。方小正不得不承認(rèn)——二哈必定是跑到外面去了。
他開始后悔頭天夜里沒有回來。那個發(fā)廊妹有點纏人,非要拽著他再躺一會兒,一不小心就睡到天亮了。像往常一樣,他坐了幾路公交車,發(fā)一些呆或者順便做點什么。他當(dāng)然沒什么收獲,最近常常這樣,幾乎都是空手而歸的。他發(fā)現(xiàn)用現(xiàn)金的人越來越少了,還用的也多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方小正不愿意偷老人的錢,就常常只能一無所獲了。差不多逛到中午吧,方小正才帶著小籠包回來。然后,他發(fā)現(xiàn)這只從來不會走出門廳的哈士奇,竟然不見了。
一直到天黑,二哈仍然沒有回來。方小正躺在一屋子廢墟里,怎么也睡不著。他總是聽到二哈進(jìn)屋的聲音、爬上樓梯的聲音、坐在他床前的聲音、盯著他看的聲音……這些零零碎碎的聲音總是一再地吵醒他。他只好一遍遍地起來,順著這些聲音去找,卻什么也沒有找到。二哈到底去哪了呢?方小正突然想到二哈應(yīng)該是去找他了,就像他看不到它的時候,會去找它一樣。他想著那只瘸狗獨自穿梭在城市里,到處都是汽車和行人;想著它站在天橋下、站臺邊,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向哪里;想著它饑腸轆轆,卻不肯去扒路邊的垃圾堆……他突然覺得特別難受——這是很多年沒有的感覺:難受,堵得慌。他決定不再睡覺,他要去外面找二哈。
這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方小正從凌晨找到天亮,還是沒能把這個城市走遍。他弄了一輛自行車?yán)^續(xù)找,尤其是別墅所在的城北方向。他不放過任何一條小巷,不漏過每一個角落。但一直找到下午,還是二哈的影子都沒有瞧見。方小正想出發(fā)布《尋狗啟事》的法子,就立刻在微博、城市論壇里,發(fā)了一則又一則的《尋狗啟事》。他盡可能說好二哈的故事,把二哈描述成一只身世悲慘又善解人意的狗?!秾す穯⑹隆费杆僖l(fā)熱議,許多陌生的網(wǎng)友給他發(fā)來私信,有的安慰他,有的提供線索,還有的甚至對他的文筆表示欣賞。他想起小學(xué)的時候,他的作文常常被語文老師當(dāng)范文朗讀,母親甚至是父親都常常為他驕傲……他甩了甩頭,把思想集中到尋找二哈這件事來。
網(wǎng)友提供了好多線索,有的說在解放街見到過一只哈士奇,有的說看見一只白色的狗在寵物店門口張望,有的還說在公交車上見到一只蹭車的狗,有的說見過一只白色的哈士奇蹲在發(fā)廊店門口……他不放過這些陌生人提供的任何一條線索,跑向二哈可能出現(xiàn)過的各種地方。從網(wǎng)友提供的信息里,他還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這只狗經(jīng)過的路線,幾乎是方小正昨天走過的路線。方小正又沿著自己去過的地方繼續(xù)找。他總覺得他和二哈之間,都在尋找彼此,就像電影里的鏡頭一樣:一輛車子從他們中間開了過去,他和二哈就在同一個地方擦肩而過了。
有網(wǎng)友告訴他,城西有一家叫“滾”的火鍋店,專門收購流浪狗。方小正聽到這個消息,立刻發(fā)瘋似的奔向這家火鍋店。一路上,他耳朵里都是二哈哀號的聲音。到店的時候,正是午飯時間,店里熙熙攘攘。方小正不由怒火中燒,直接走到廚房,“唰”一下奪過廚子手里的菜刀?!坝袥]有見過一只哈士奇?”他用刀指著所有的廚子。廚子們驚恐地一哄而散……
又找了一圈,方小正癱坐在電線桿底下。他也告訴自己,不過是一只狗而已,管它呢。但是,當(dāng)他準(zhǔn)備放棄想要回別墅時,就會想到二哈傻傻的模樣。然后,又不自覺地折回來,繼續(xù)走在尋找的路上。就像現(xiàn)在,他又想放棄的時候,電線桿又給了他靈感——張貼廣告。用論壇微博的基本是年輕人,萬一某個老人恰好知道二哈的去處呢?這么想著,他就覺得張貼廣告是十分緊迫的事了。打字店的老板很熱情地幫他打印好文稿,末了問方小正索要那只狗的照片?!拔覜]有呢”,方小正說。發(fā)尋狗帖子時,也有人提議附一張照片,方小正就非常詳盡地把二哈的外形描述了一番。“這種小廣告誰會看文字啊,最多掃一下標(biāo)題和照片?!贝蜃值昀习鍒猿忠粡堈掌?。方小正突然想起來,廊道相框里還有殘存的一角。他跟老板說,有照片的,立刻騎上車往別墅趕。
方小正很快到了別墅跟前,他把自行車扔在了地上,麻利地跨過警戒線,跳進(jìn)院子低矮的柵欄……就在這個時候,方小正驚呆了,他看到一只瘸狗從門廳里面跑了出來,跑向了方小正。方小正蹲下來抱住了它,任由它舔著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脖子。他騰出一只手,撫摸著它又臟又臭的皮毛,竟然淚如雨下。
九
故事到這里原本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比如,方小正和二哈從此幸福地生活在廢墟里。只是,同所有人一樣,他們的生活也充滿了變數(shù)——方小正和二哈被迫離開了他們的廢墟之家。
那天早上,方小正醒來的時候,二哈也在床上,蜷在他臂彎里像一頭死豬。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從殘破的玻璃窗斜下來,安靜地落在他倆身上。方小正摸了摸那身明晃晃的狗毛,二哈立刻像觸電般坐了起來。他只好輕輕地拍拍它,像養(yǎng)鴨鋪女人拍他一樣。二哈慢慢安靜下來,繼續(xù)閉上眼睛趴下了。方小正記不清昨晚是他把二哈抱上床的,還是二哈自己跑上床的。他只記得啤酒、炸雞、花生米,還有二哈的狗糧大禮包。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給二哈倒了一杯。然后,開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說了一串又一串的話。他好像越來越滿足這樣醉生夢死的生活。是的,醉生夢死。他喜歡這個詞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感。
正迷糊著,二哈突然從床上蹦起來,事實上方小正也聽到了——外面像是來了很多人。他立刻跳下床,跑到南面的窗邊察看。他看到院子前圍了好多人,鬧哄哄的好像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他還看到兩輛垃圾車停在門口,有人正往車上裝東西,好多人已經(jīng)進(jìn)來了,有的人分明已經(jīng)爬上了二樓。方小正迅速折回北面的窗戶,沿著空調(diào)架跳了出去。
院子外面,看客們正忙著指指點點,仿佛對這幢房子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方小正擠進(jìn)人堆,裝作看熱鬧的樣子。警戒線已經(jīng)扯掉了,瘋長的雜草也被踩得東歪西倒。那些人把他熟悉的東西一件一件搬到垃圾車上,有電視機(jī)的殘骸,有沙發(fā)的骨架,有燒了一半的桌子,有變形了的冰箱……每一件東西搬出來,人們都要熱烈地議論一番,好像是一場隆重的喜事。他們舉著手機(jī),拍下那些不幸的物件,然后配上一個個祈禱的符號發(fā)到朋友圈。
方小正焦急地搜尋著那只哈士奇,卻找不到它的蹤影。真是一只笨狗!他在心里罵著。垃圾車上有一只相框滑下來,工人眼疾手快地接住又扔了上去。方小正還看到他們搬出那張藍(lán)色的兒童床,幾個工人抬得很是吃力,說這床還好好的呢。一個女人不耐煩地指揮著:“扔了,都扔了吧?!彼哪挲g大概五十多歲,一只烏黑的墨鏡擋住了她眼睛里的悲傷——也可能沒有悲傷。畢竟過了好幾個月了,房子都被野草給淹沒了。藍(lán)色被褥是另一個工人抱出來的,被塞進(jìn)沙發(fā)鐵架的縫隙,方小正看到被套上的小浣熊正對著他笑。
二哈終于出來了,沒有人注意到它。它蹭到他的腳邊,還叼過來一只背包,那是養(yǎng)鴨鋪女人給他的,里面裝著幾件衣服?!霸蹅冏甙?!”方小正背上背包對那只狗說。
女人電話過來的時候,已是臘月了。蓮花城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冷,碎碎的雪粉漫天撒著,年味仿佛更加濃了。方小正抱著二哈坐在公交車上,看車窗外的房子貼滿新鮮的對聯(lián),陽臺上的燈籠也亮了起來,到處都是火紅的樣子。車子里面開著空調(diào),厚厚的玻璃把雪隔開了,只有陽光落了進(jìn)來。江南的天氣就是這么怪異,一邊下著雪,一邊出著太陽。那些陽光穿過車窗,落在了二哈身上,灼灼的,讓人想起春天。就在這個時候,養(yǎng)鴨鋪女人的電話打來了。她問,你還好嗎?方小正說,好。女人又說沒有進(jìn)去嗎?方小正說,沒有。女人說,我不能出來了。方小正說,好。女人哭著說,你要照顧好自己啊。方小正說,好。
方小正常常抱著二哈坐公交車。剛開始司機(jī)們總是要反對一番的,后來看到二哈被方小正抱著溫順得很,便也睜只眼閉只眼了。二哈似乎也愛上了公交車,全程一聲不吭地躺在方小正懷里。方小正看著窗外,它也看著窗外。方小正看著車內(nèi),它也看著車內(nèi)。后來,養(yǎng)鴨鋪的女人給方小正寄來一只包裹,包裹里有一件毛衣,還有一雙手工編織的手套。左手的那只,只有四個指頭。方小正便給二哈也買了一件毛衣。他原想再買雙腳套的,少個趾頭的那種,因為找不到賣家才作罷了。
那個女孩也是在公交車上遇到的。她扎著馬尾,背著一只帆布包,充滿青春的朝氣。“啊,是你,一定是你!”女孩看到他激動地說。方小正以為她認(rèn)錯了人,把頭撇向了車窗外?!靶「绺?,我是跟你說話呢,你是那天公交車上抓小偷的人吧?”方小正看了看她,依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女孩又說:“去年,就是在這路公交車上,我的手機(jī)被一個小偷偷走的時候,是你抓的小偷呢。你想起來沒有?你真是太勇敢了!”怎么可能記得住呢?對方小正來說,抓小偷和偷東西,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尋常的事,他想不起在哪見過女孩?!笆悄?,我記得你的,你的氣質(zhì)我印象特別深刻!你真是一個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向你致敬!”女孩滔滔不絕地說著,車上的人都向他倆看過來。方小正覺得特別尷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只好對女孩笑了笑。他沒辦法想象自己的笑容——畢竟,不笑太久了。女孩顯然更加高興了:“是你,果然是你,對吧?我不會認(rèn)錯的,我一直在找你的!你真是一個好人!”方小正覺得自己臉上熱辣辣的,幾乎是無地自容了?!澳愕墓氛嫫粒阋豢淳褪欠浅S袗坌牡娜?!”女孩還摸了摸二哈的頭,怕生的二哈居然對女孩搖了搖尾巴。就在這時,公交車停了下來,方小正連忙帶著二哈逃了下去。女孩的聲音還在后面響著:“小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