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怡

一

“醫(yī)生，求求你了！就給我加個號吧，就一個……”

“哎呀，不行不行！我這兒病人這么多，沒空！”

“醫(yī)生啊，拜托——拜托——您行行好……”她幾乎用哀求的語氣哭訴。

“你這當(dāng)媽的咋這么煩！”白大褂惱了，噌地一聲從靠背椅上站起，氣沖沖地向門外護士站投訴，“這個病人沒號，你們放進來干嘛？我手頭還有二十多個，全看完都得晚上六點了，還下不下班？趕緊送走！”他的金絲框眼鏡一閃一閃，帶著不容商榷的口吻快刀斬豆腐似地說。

那位母親在他的身后，畏畏縮縮，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她的雙手死命絞著，嘴唇欲開還閉，眼神凄楚哀傷，仿佛那是黃河的斷崖口，隨時將會決堤。

撲通！她竟然身子一軟雙腿一屈，不由自主地跪在醫(yī)生跟前！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醫(yī)生啊，我大老遠(yuǎn)從合肥趕來不容易，您就幫幫我孩兒吧！我苦命的孩哇……”洶涌的淚水奪眶而出，漫成兩條小溪，她拿手去拭，淚就淅淅瀝瀝地濕了手背。

“這是做什么？你起來、起來！”金絲邊推了推眼鏡，眉頭鎖得很緊，說，“破例了，給你孩子看病，去護士站取號?！?/p>

“謝謝，謝謝……”母親激動地雙手合十，眼里的淚花都閃著光。她趕緊轉(zhuǎn)過身牽起孩子——噢，一個八九歲光景的小男孩。顯然，剛才的一幕男孩親眼目睹了，但未起多大波瀾，大嘴巴仍是一張一合地嚼著烤香腸，目光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想。

母親此時很欣悅了，捏著嶄新的號碼貼在門邊等，注視著孩子。腳邊是大紅色行李袋，其貌不揚還有些蠢笨，不出所料是鄉(xiāng)下的裝備，天知道他倆趕了多少里路！“兒童精神內(nèi)科”——診室張貼著六個赫赫大字，戳人的眼，微微刺痛，多揪心的幾個字，誰愿意自己的孩子跟它扯上聯(lián)系？來這兒的小孩，不是多動癥就是智力滯后，總歸不大健全，剛啃完香腸就舔竹簽的男孩兒，應(yīng)該屬于后者。

做母親不易。

帶孩子看病的母親更為不易。

二

我們也來看病。做了一個小時測試題，弟弟疲倦地走出“考場”，如釋重負(fù)地吐了口氣：“累死了！”他嘟噥著。

“姜愷家長，過來領(lǐng)報告單?！彪S后，門縫里探出一張黑白打印紙。

母親立馬騰起身，十分緊張地接過，目光鎖在起首的幾行，一個字也不肯放過?！翱靵砜靵恚橇Π俜值燃?5%啥意思？”她招手喚我。

我也是門外漢，手機一查，知道75%代表智力水平良好，在人群中算中上的了。我迫不及待地宣告這一好消息，母親一聽，嘴角揚得老高，喜上眉梢，要不是旁邊家長多，她會樂得蹦跶起來。她也如先前那位母親一樣，溫情脈脈地望著弟弟，癡癡地笑。她怎能不笑呢？這是從小到大，弟弟取得最令她滿意的成績。

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附屬兒童醫(yī)院——這個名字對母親已很不陌生。當(dāng)?shù)艿芤粴q零兩個月的時候，別的小孩會跑會跳，不需大人攙也能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弟弟呢，才只會在助步車?yán)锬_尖踮兒踮兒地蹭，一雙腳丫始終落不了地。我也看見過，他那腳就跟三寸金蓮似的踩不實走不穩(wěn)，若沒有助力車放他一個人走，準(zhǔn)得額頭跌個大包。母親憂心忡忡，帶他去溫州求醫(yī)、去上海看病，輾轉(zhuǎn)了數(shù)個兒童醫(yī)院，最后一錘定音：腦白質(zhì)發(fā)育不良，生長發(fā)育落后。這是什么??？有藥可治嗎？她被驚嚇得牙齒直哆嗦——可從沒聽過?。?/p>

“治，是治不了的，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醫(yī)生斬釘截鐵地回答。

堅強的母親，一下子被擊得粉碎。那一刻，她的心墻崩塌了。她的長城倒了。

“那……以后怎么辦？會比別人笨……笨嗎？”實在不忍心說出這個字眼。萬分苦澀的字眼。

“有可能每次考試都打零分。”醫(yī)生也沒有藏著掖著，一語道盡，無須再補充什么了。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走出冷冰冰的診室的，但直覺告訴我，她的眼中看不見任何色彩，世界仿佛褪盡顏色，露出最原始的衰敗模樣。

母親卻沒有被打倒，她像那個空手而歸仍滿懷希望的漁夫圣地亞哥，再次掛上船帆等待希望，也在等待著奇跡。直至有一個副主任醫(yī)

生親口說：“這也不一定，還得看孩子后天發(fā)展，也許能跟上別人，別灰心?！眱H因這短短的一句話，母親興奮得一宿未眠。是的！希望降臨了啊！

聽從醫(yī)生囑咐，她帶弟弟住進一小間病房，每天做高壓氧、練習(xí)走路。起初，弟弟邁步子磕磕絆絆，走個三兩步就有向前翻倒的趨勢，她也想扶，可不能啊！總得讓孩子摔幾個跟頭吃幾回苦，心疼得擠出眼淚也得往肚子吞。母親在距離弟弟幾米外的地方拍著手掌，“來——來——”手里捏著糖果，像哄貓咪吃魚似的引他朝前走。等弟弟的小腳丫啪嗒啪嗒地踩到終點，她幾乎喜極而泣，捂著臉，身子抽抽嗒嗒地顫，是太喜悅了！

一個月的康復(fù)治療，花去母親一萬余元的私房積蓄。這錢是她瞞著父親偷偷攢的，花了這么多，她只敢告訴我一個。但母親說值得，看，現(xiàn)在不僅會走，還會小跑了呢！她的眼神追隨著弟弟的步履，每邁一小步，都仿佛邁在她的心坎上，那么堅定而踏實。

母親向我講述這段看病的經(jīng)歷時，我不禁愕然，乃至震驚。倘若換做是我，含辛茹苦懷胎十月，又義無反顧地踏上漫漫看病之路，心靈該多么受挫！這對任何一個母親來說，都無異天崩地裂的一個打擊。而我的母親呢，她默默背負(fù)起沉重的擔(dān)子，狠狠咬緊牙關(guān)，緊緊拉起孩子一道走，疾風(fēng)或是驟雨，渾然不怕，一身凜然。

在疾病面前，每個母親皆是勇士，為她的骨肉砌起一道鐵筑的城。

三

從那以后，母親將全身心撲在弟弟身上。理發(fā)店也不開了，專心在家撫養(yǎng)孩子。早教啟蒙書堆滿半間房子，數(shù)數(shù)、拼音、漢字，花花綠綠的有聲掛圖更是密密麻麻貼了滿墻。她只要做完家務(wù)，就寸步不離地貼在弟弟身側(cè)，教他伸出五根指頭數(shù)：“一、二、三、四、五……”數(shù)完一個就合攏一根手指，再數(shù)餅干、數(shù)鉛筆、數(shù)小番茄……母親的學(xué)歷僅是小學(xué)畢業(yè)，拼音認(rèn)得不全也忘記許多，不會的就來問我，看她努力地咀嚼發(fā)音時，真替她捏一把汗?？僧?dāng)母親教弟弟一一指認(rèn)聲母韻母，念誦得無比流暢而嘹亮?xí)r，我會心一笑：“老師”的老師在這兒呢！

母親每天布置三頁口算題，全對可得一根棒棒糖，這獎勵可吊足了弟弟的胃口。弟弟鉚足了精神計算題目，再也沒閑暇逗弄鉛筆橡皮擦，一個勁兒地?fù)]動筆桿。要是哪回特細(xì)心得了滿分，母親定會將“100”打得極粗極大，像頒布一個重大榮譽。每一個滿分都來之不易，她都視若珍寶捧在手心。

更難上一些的是九九乘法口訣。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還好，怎么二二得四、二三就得六了？弟弟被搞得百思不得其解，小腦袋瓜子半天繞不過彎，母親就不厭其煩地教了又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有時，她也會發(fā)起脾氣，嗔怒地摔下書本，以示“不教了”，但轉(zhuǎn)念又想到醫(yī)生的寄語，對視著弟弟透亮如一汪清泉的眼眸，心忽然一軟，溫溫柔柔地摩挲起他的頭。提起書脊，重述那奇奇怪怪的“二二得四”……

在母親的努力下，弟弟一點兒也不“笨”，竟與普通孩童一般無二！混在人群中，他絕不是濫竽充數(shù)，反倒回答問題頭頭是道，透出一股子機靈勁兒！上了小學(xué)后，成績雖不突出，但也馬馬虎虎差強人意，九十二三分左右。母親說考個九十就知足了，不奢求太高。確實，這比當(dāng)初那個“零分”不知翻了多少倍，母親怎會不知足呢？但這一聲“知足”里頭，飽蘸了多少汗水與血淚?。『喓唵螁蔚亩帧爸恪?，含有太多太多的渴盼和期待……

四

我和弟弟一樣，從小沒讓母親省心。按她的語言是：“上輩子欠的，這輩子你倆是來討債的。”都說夫妻是緣、子女是債，此言細(xì)思不假。

讀小學(xué)那會兒，我中午都在學(xué)校餐廳吃飯，午飯后的空余時間，幾個同學(xué)經(jīng)常無拘無束地在操場或教室瘋玩。平時“靜如處子”的我，那日居然“動如脫兔”地加入了游戲，比賽項目是抓人，繞教室一圈追逐，碰到肩膀就算贏。一個男生起了惡作劇心思，故意伸出一只腳想絆倒我，誰知我真就不長眼地被絆倒，跑得飛快時突然失去重心，重重地?fù)湓谒嗟匕迳?，頭呢，正巧“哐當(dāng)”一下撞在教室后頭的墻壁。哎呦，疼！我掙扎著爬起來，已是暈暈乎乎恍如隔世，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腦子一片空白，全被脖頸處襲來的痛楚占據(jù)了，稍微扭一扭脖子就扎心地疼，仿佛這顆頭顱不是自個兒的，怎么這樣不合適！含著哭腔打電話給母親，話筒那頭的她心急火燎，隔著十萬八千里都能感到她的焦慮忐忑。這不，沒過一刻，母親晃動張望的身影就出現(xiàn)于傳達(dá)室，看見眼圈紅紅的我，又是心疼又是罵的。我想哭，但微微一動就疼得打顫，還怎么哭？我光顧著擔(dān)心被批評，而她的擔(dān)憂遠(yuǎn)遠(yuǎn)不止于此，兩束細(xì)眉毛似乎挽了死結(jié)，眉間即將擰出幾滴大大的汗來。

到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是頸椎受挫，并無大礙，給我套上了頸椎套——這玩意兒就跟空心饅頭似的，從我的脖子間穿過，正卡在下頜和鎖骨間。我戴上它，一顆頭就被牢牢固定住了，活動極不方便，轉(zhuǎn)個頭就得整個身子跟著轉(zhuǎn)，像極了反應(yīng)遲緩、呆呆傻傻的外星人。醫(yī)囑：戴一個星期。什么？一星期！可不讓大家伙笑掉門牙？

于是那一周，我一直被當(dāng)作班主任教育同學(xué)的“反面教材”：瞧見了吧，追逐打鬧多危險！而這酸酸澀澀的苦果，我是再不敢嘗了。

一周好不容易捱過去了，病痛卻無絲毫緩解，我只要沉下腦袋看書寫字，連著脖子的那根神經(jīng)就像針錐般地刺，刺得我直齜牙咧嘴。隔壁的阿婆手挎一菜籃去市場時撞見我，硬是眼珠子滴溜溜了好幾圈，回來后捂著嘴偷偷告訴母親：“豆豆好像脖子有點歪，瞅著老不對勁呢！”母親頓時慌了神，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匆匆忙忙預(yù)約溫州大醫(yī)院的脊柱科，第二天就領(lǐng)我去看病。她動作麻利起來，一小時掰成兩個小時用，分秒必爭。

年紀(jì)輕輕卻頗顯老道的醫(yī)生扳了扳我的脖子，當(dāng)機立斷地講了一句：“不輕，得住院?！?/p>

母親搭在我肩膀的手突然一緊：“要多久康復(fù)？孩子還讀著書呢！”

“少說十天半月吧！先做牽引，把脊椎骨拉正再說?！?/p>

母親聽不懂什么是牽引，翻來覆去要問個明白。直到醫(yī)生不耐煩地?fù)P揚手，招呼下一位病人進來，她問詢的聲音才消歇下去。那欲開還閉的嘴，眼神哀哀憂愁的模樣，至今仍歷歷在目。

我住進了醫(yī)院。所謂“牽引”，就是床頭釘一個支架，其下安裝頸椎固定器，將頭顱鎖在里面，不得動彈。若起身，必得“阿姨”（醫(yī)院專職保姆）拆下牽引器，一手?jǐn)r住腰，一手護著脖頸，慢慢騰騰地扶起;側(cè)個身，也不能隨心所欲地一翻，而是先扭轉(zhuǎn)身軀，再跟著挪動脖子。自打從娘胎出生，這是第二回被“躺著喂飯”，滋味可真不妙——壓根兒就不曉得吃的是啥，全憑嘴里的味兒來揣測。阿姨喂得又快，往往囫圇吞棗，一頓飯吃了個沒趣。喝湯簡直不像喝，倒像是水猛灌進去，她用一根吸管連著杯子，我卻怎么吮怎么寡淡。這日子過得糟心！

此時母親還開著理發(fā)店，生意正紅火關(guān)不得，但又放心不下住院的女兒，就委托奶奶來照顧我;奶奶累了，就換她值班，兩人輪流著從小鎮(zhèn)往市區(qū)趕。來回兩小時的遠(yuǎn)途，母親視作“散步”。她每回來，手里都拎著一不銹鋼保溫桶，或盛鴿子湯，或盛燉玉米排骨，說是療病補身體的。她大約七八點到達(dá)，熬湯、乘大巴、坐公交，得起得有多早？那一碗熱騰騰氤氳熱氣的湯里，藏了母親多少細(xì)針密縷的關(guān)愛？可惜這一切，當(dāng)初的我年少無知，甚至冷漠以待。

“哎呀！我早上吃過粥了，吃不下！”我嘴巴歪向一邊，幾乎能掛一醬油瓶。

“那就喝口湯吧，乖！”母親一如既往地溫和，幾乎把碗湊到唇邊。

“不喝不喝！要說幾遍你才懂，真煩！”我索性閉上眼睛不理，腮幫子氣鼓鼓，擺出一副“睡覺最大”的架勢。母親沒了辦法，只得輕輕放下碗，輕輕嘆了口氣。這么好的湯，她如何舍得自己喝？囑托阿姨稍會兒暖一暖趁熱喂我。母親說的話不多，全在湯里。

也真是太狂妄了，住院不久的我尚存新鮮感，竟十分羨慕右床的病友阿姨。她過得叫個逍遙自在，沒家人管束著，想吃啥便點外賣，有些“閑云野鶴”的味道呢！我也渴望學(xué)她一學(xué)，因此那天母親大清早來醫(yī)院，椅子還未捂熱，我就催促她“回去吧”“回家吧”，仿佛是在打發(fā)一位不速之客。母親起初并無察覺，但我三番五次地緊催不舍，像小野狗撕咬著人的褲腿不松開，母親臉色微微起了一絲變化。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用略顯粗糙的手背貼了貼我的額頭。常年理發(fā)，她的手一年四季皴裂，如紅薯干凝結(jié)的糖霜，通紅中滲著冷白。

“你才不舒服呢！”白眼一翻，退卻了那雙遲疑的手。沒錯，小時候的我“無惡不作”，最愛和母親頂嘴抬杠。

“那……我真的走了？”她假意試探，其實內(nèi)心希望我挽留。沒想到，等到的卻是干脆利落的一聲“好”。懸著的心，頓時如玻璃杯從桌角滑落，“啪”得碎了，四分五裂。她拎起包走出病房，直至短蓬蓬的頭發(fā)梢也消失在視野中，我終于確信自己是自由了！恨不得跳起來“嗷嗷”嚎兩下！

母親沒走遠(yuǎn)，半路又折回來，靜悄悄地躲在門縫邊巴望。一點點推門進來，不發(fā)一點聲響。這下我卻起了大動靜，氣不打一處來噌噌竄得老高，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就朝母親一通亂吼：“你走——”

受了炮轟一般，她神色灰暗無光，人宛如木刻的雕塑凝固住。她的世界下雪了嗎？想最后訴說什么，終究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開，眼角似乎恍然有熒熒淚光。

哎，此時“歡天喜地”的我，怎知傷母親的心有多深！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陪在生病的女兒身旁，盡全力悉心地照料、愛心呵護，這么零星的一點愿望，也要被全數(shù)剝奪？俗語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生了病的孩子何嘗不是？病在兒身，痛在娘心。痛比這病，也許要烈上幾千倍、幾萬倍哪……

第二天、第三天，母親仍舊照來不誤。她完全不怪我，仿佛那段記憶被抹得一干二凈。來來回回的路，總有女兒的身影在晃動，滾過來滾過去，眼眶里只盛著一個人，心里只含著那份傻傻單純的愛。

五

半個月后，我順利出院了。

出院以后，并非萬事大吉，還得戴上所謂“保持器”——類似于雙層夾板，前面固定下頜和胸肋，后面固定頭和肩頸，兩塊橡膠板借魔術(shù)貼附在一塊兒，把可憐的我像三明治一樣裹起來。板的模樣又極丑，一色的乳白透著坑坑洼洼的小孔，把我全副武裝得宛如木乃伊，我哪里還出得了門！更可怕的是，還要戴上它上學(xué)，整整兩個月！

這回耍不了無賴，自知除了從命，別無他法。母親四處打聽，為我雇了一個保姆。保姆每天跟前跟后，而我走樓梯要人扶著，因為頭低不得;背書包背不得，因為壓沉了肩;就連上廁所也得一只手?jǐn)v住，可想而知我有多舉步維艱。我怕丟臉，怕路上的人指指點點，母親就包了兩個月的三輪車，日日接送上下學(xué)。回到家，她已做好香噴噴的飯菜等我大快朵頤，疲憊的神色瞬間一掃而光，換上光彩奕奕快快活活的樣子，仿佛許久未見女兒似的。

往前我常常發(fā)小脾氣，借著生病的由頭，愈發(fā)地氣焰囂張，飯說不吃就不吃。母親好說歹說地勸，我依舊如蚌殼不松口。她若實在沒轍了，又氣得怒火中燒，也絕不會罵罵咧咧一句或落一個巴掌給我，她很懂得忍讓克制，柔順得像只綿羊——這在以前，可是絕無僅有的事。

恢復(fù)一共歷時半年之久，等到醫(yī)生點點頭笑著說“沒事兒，可以回去了”，母親才真正卸下負(fù)荷，露出久違的笑容，笑意甜過了蜜。她有種被釋放的快樂，重見天日的感覺一下子盈滿內(nèi)心，胸腔揣著只鳥雀似的撲撲撲地跳。她對醫(yī)生千恩萬謝，又送上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聊表心意，滿面春風(fēng)地拉上我回家。一路上，念念叨叨的還是“以后要多注意啊”“脖子是自己的，好好保護”“每天活動活動頸椎”之類的話，我想，她恨不得裝一只眼睛在我身上，好隨時監(jiān)視著。讀初中高中，母親都會提前招呼生活老師讓我睡下鋪，怕摸黑爬欄桿太危險，我就一連睡了十幾年的下鋪（連同大學(xué)、讀研），太劇烈的運動，她依舊禁止我做，一萬個留神加小心。這場病，似乎病在母親身上，總是十分后怕?！耙怀簧咭В昱戮K”，抑或她才是被咬傷的人？

看病，讓母親勞心勞力。她單薄的肩，怎么能承擔(dān)起這么多？我與弟弟，如同兩頭的重?fù)?dān)，無比地沉甸甸?。?，她卻毅然扛起，不言苦不喊累地趕路。星光熠熠，灑在母親的肩頭，夜空也司空見慣了這個踽踽獨行的背影。她的心中燃著一團火，希望之火，因此從不歇腳、從不休憩。母親，一向是辛苦而欣慰的，一生喜憂參半，半是笑靨半是淚痕——萬物一理，為兒為女??！

不留神打個噴嚏，耳邊立馬響起叮嚀：“感冒了么？”

不乖乖吞藥丸，有雙眼睛直直盯著：“趕緊的別磨蹭！”直至最后一粒藥見底才肯離開。

偶爾胃脹鬧肚子，必是母雞帶小雞那樣被母親領(lǐng)到醫(yī)院，并被惴惴不安地問啊問：“舒服點沒？還好嗎？”像永不停歇的復(fù)讀機，真佩服她的好耐性。

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去醫(yī)院，看見一群群的父母雙手箍著孩子的腰，急匆匆地排隊掛號，一邊仔細(xì)地辨認(rèn)樓層標(biāo)記一邊“嗚嗚”地照料孩子，在診室前徘徊來徘徊去的模樣，那種既同情又感動、既敬佩又心疼的復(fù)雜感情就油然而生——這不就是天底下的最普通的母親嗎？這不就是我的母親嗎！

于是，我總在心里默默祈禱，祝福每個孩子都平安健康，遠(yuǎn)離病痛之災(zāi)，這樣方能拔去母親的煩惱絲，讓她多一些快樂幸福。因為，母親的最大心愿不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而是盼望孩子健健康康、活活潑潑地成長?。?/p>

獻給天下所有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