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李師江,男,1974年生,籍貫福建寧德,1997年畢業(yè)于北師大中文系,現(xiàn)為職業(yè)作家、編劇。創(chuàng)作有長篇小說《逍遙游》《福壽春》《中文系》《中文系二:非比尋?!贰陡缲怼贰渡駤尅返?、小說集《六個兇手》《找對象》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電影作品《六個兇手》《沃土》等編劇。
1
深夜一點三十分,范桂鳳第一次起夜。原以為就要天亮,一看時間,嘆了口氣又睡下去。沒什么睡意,只能硬睡,要不然黑燈瞎火的能干嗎?第二次起夜,是三點三十五分,這個時間還有點盼頭。她看了看客廳窗外,天還沒這么快亮,但是有希望了。撒了幾粒米在窗臺上,天邊有魚肚白,應該就能看見搶食的鳥了。
在煮養(yǎng)生粥之前,她把電視上方老米的遺像擦拭了一下。她不能忍受灰塵。她一邊念叨:“老頭子,要是你還在,這個點我就敢出去遛圈了!”老米走后,她經(jīng)常這樣跟他講講話,就像老頭子還在客廳喝著濃茶,一聲不吭地聽她嘮叨。
五點半,范桂鳳開始喝粥。粥熬得倒是講究,薏米呀,紅豆呀,砂鍋里赤橙黃綠青藍紫,熱鬧極了,但一個人吃起來,就淡得無聊,好比臺上生旦凈末丑,臺下就一個觀眾。關鍵是在嘴里,沒味兒。
吃了一半的時候,她下意識撥通了兒子米書華的手機。響了好幾聲,米書華睡意惺忪的聲音才傳來。
“媽,出什么事了?”米書華語氣還是有點慌。
“能出什么事。我是想告訴你,我最近手機有點問題,別人打過來,我聽不到聲音,你曉得怎么回事嗎?”
“哎——”米書華嘆了一口氣,連著一個哈欠,“媽,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沒有要緊的事,別這么早給我電話……”
“哎,”范桂鳳也覺得犯了兒子的大忌,不能這么早叫醒他,但嘴上也不肯認,
道,“這種事,我還不能找兒子問問?”
米書華不耐煩道:“其實你可以找樓下的手機維修師傅,很好解決。專業(yè)的事讓專業(yè)的人解決?!?/p>
“你都碩士畢業(yè)了,難道還不如修手機的?況且你還是我兒子……”
“媽,跟這沒關系,我是你兒子,可是也隔著兩千公里呀?!泵讜A強摁住怒火,“你這時候把我吵醒,我這一天,腦袋里都跟藏著棉絮似的,唉。”
范桂鳳準備掛電話,道:“行行,你繼續(xù)睡,我吃完也該出去走路了。”
米書華倒是不樂意道:“現(xiàn)在讓我睡,也睡不著了,咱們索性聊點要緊事。媽,上次跟你提過那事,我還是決定按照我的想法……”
“哦,上次提過,什么事?”范桂鳳來了勁,加重語氣問道。
其實她心里明白兒子要說什么事,只不過要兒子親口說出來。這件事在她看來,態(tài)度是堅決的,不容置疑的,必須親口說出來。
“我,我還是想回來創(chuàng)業(yè)!”米書華咬著牙道。
“我告訴你,堅決不行?!狈豆瘌P道,“除非我死了!”
“從小到大,我都聽你的,這件事你就不能依我嗎?”
“你在北京好好的,回來干什么,種地?”
“我回來可以創(chuàng)業(yè),有很多可以合作的項目,種地養(yǎng)豬也未嘗不可,總之我不想過現(xiàn)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了?!泵讜A一口氣道,“再說了,我回來還能照顧你?!?/p>
“種地,養(yǎng)豬,虧你還能說得出口,你這是給我丟臉?!狈豆瘌P堅決道,“我好好的還輪不到你伺候的時候,你回來我就死給你看?!?/p>
“媽,你用不著這樣,我也有我的自由……”
“你要再說這個,咱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范桂鳳一急之下,趕緊掛了電話,似乎怕兒子會從手機里跑回來。
再沒什么胃口吃粥了。胃口好像也越來越差。回想起來,七十歲是一個坎。過了這個坎,某個彈簧松了,“咚”的一聲,不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各種不對付。她開始步行,從家一直走到新區(qū)南岸,來回至少有七八公里,她喜歡獨來獨往。時光不能倒流,但是身上的這股勁兒是可以要回來的。
修手機的小門面還沒開。修手機的,是頭發(fā)黑漆漆、皮膚蒼白的小齊,微信二維碼露出個齊字,大家喊他小齊。小齊看上去總有營養(yǎng)不良的感覺。話不多,每日都在專注忙活,生意還不錯。每次經(jīng)過,范桂鳳都會瞅一眼,總是有一種欲望,問問這小齊結婚了沒有。這種欲望越來越強烈,有一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好像一種強迫癥。今天強迫癥已經(jīng)到了臨界點了。但現(xiàn)在時間老是和范桂鳳開玩笑,以前沒事的時候,天天瞅著小齊,比自己兒子還親,現(xiàn)在有事了,小齊好像故意遲到似的。
小齊到的時候,歉意地笑了笑,下意識把黑眼睛抬一抬。范桂鳳迫不及待地問道:“有對象了嗎?”
小齊有點靦腆,微微一笑,反問道:“你不是來修手機的?”
范桂鳳把手機拿出來,道:“修手機就不能問點別的?”
她一副好奇又憂心的樣子,倒是把小齊逗樂了,道:“我是說你怎么想到問這個?”
范桂鳳也吃了一驚,自己為什么要問這個呢?這倒是個嚴肅的問題。
“你開這個門面有兩年半了吧?中午都是吃快餐,沒有一個女孩給你送飯,也沒有一個女孩來等你下班,這個,不正常呀!”范桂鳳嚴肅道。
小齊算了算,嚇了一跳,自己的事老太太這么門兒清。
小齊沒有回答,問范桂鳳手機的問題。他撥弄了片刻,告知手機沒壞,是不小心動了接聽靜音鍵。這種老人機簡單實用,但也容易把聽鍵誤碰了。
有一個比范桂鳳更老的老頭蹣跚沖進來,把一只老人機遞上來。小齊問哪里壞了,老頭道:“打兒子電話打不通?!毙↓R調(diào)試一下,道:“手機沒壞,是對方?jīng)]有接?!崩项^聽了一愣,生氣道:“打了兩天都沒打通,肯定壞了?!毙↓R沒有辦法,只好現(xiàn)場做實驗,用老頭的手機打了范桂鳳的手機,手機響了,是播報的聲音:“159xxxxxx來電了。”聲音倒是響亮,老頭肯定是聽見了。沒想到老頭是個糊涂蛋,叫道:“別人手機打通了沒用,你要把我兒子手機打通呀?!?/p>
在老頭看來,只有打通他兒子的手機,才沒毛病。小齊都懵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范桂鳳。大概這種情況,他不是第一次遇見,但是也沒什么經(jīng)驗。
老頭在這里攪和,肯定影響生意,范桂鳳曉得意思。她二話不說,把固執(zhí)的老頭像一頭牛一樣拉出來。護城河上一溜賣早點的,她買了一塊蒸米糕,遞給老頭,老頭倒也不客氣,一口嚼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像一條許久沒有投喂的魚。不過老頭還是不忘手機,含混道:“壞了,怎么辦?”
范桂鳳道:“手機沒壞,是你兒子有問題,你打我的。”
她教老頭用手機再一次撥通自己的號碼,告知手機沒壞。老頭只是不服氣,他把兒子沒有接聽歸于現(xiàn)代科技。范桂鳳覺得好奇,反正自己也沒什么要緊事,不如管管閑事。
范桂鳳把老頭送回家,在東門弄里,一個小小的老宅,對了,每年老城區(qū)都會有一兩次失火,都是這種木結構的老宅。屋里黑洞洞的,鍋碗瓢盆倒是一應俱全。范桂鳳左右看了看,有米有菜。她一句一句跟老頭聊天,老頭的耳朵有點背,說話含糊,但只要她耐心點,并不耽誤交流。老頭姓王,稱為老王吧,老王的兒子在外面做事,老王也不知道做什么,反正是沒正經(jīng)工作。有時候能回來一下,給老頭添置點食物用品。這次有點不對頭,打了幾天電話都打不通。范桂鳳對老頭道:“也許是你兒子手機壞了,接不了,等他修好了再接。明天你要是再打不通,就找我,我?guī)湍阏艺夜餐??!?/p>
王老頭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楚。王老頭眼里有點光,小雞啄米一樣拙笨地點著頭,再一次問道:“真的嗎,可以找公安?”
范桂鳳自豪道:“我的學生在公安局,你放心?!?/p>
老頭呵呵地笑了,表情瞬間輕松起來:“你住哪兒?”
范桂鳳道:“我在對面那個工業(yè)局宿舍,二樓,你爬不上去,你打我手機就可以的,你手機沒壞的。”
這一番溝通,老頭的眼里多了信心。他看馮桂鳳離去的時候,像一個孩子看著媽,好像說,你可要回來呀!
她往南岸公園走,每天走七八公里,腳步越來越輕盈,她感覺鍛煉一段時間后,就可以恢復到七十歲之前的樣子。在南岸公園,她歇了片刻,站在一群打牌的漢子旁邊瞅了許久。一個也有七十來歲,滿嘴插科打諢的白發(fā)老頭叫道:“美女,喜歡打牌?”旁邊的漢子一齊笑了起來。范桂鳳先是有點不好意思,愣了片刻道:“可別笑話,二三十歲時候,還真是一美女?!卑装l(fā)老頭得寸進尺道:“別謙虛,現(xiàn)在也是,來,給你打一把,交個牌友?!狈豆瘌P道:“我不會打牌,就瞎看看?!卑装l(fā)老頭眨了眨眼,叫道:“這就有意思了。不會打牌,還看得津津有味,莫不是看我老帥老帥的?”范桂鳳道:“不,原來我那老頭在的時候,也喜歡瞅著別人打牌?!卑装l(fā)老頭道:“哦,原來是個單身美女,留個電話,咱們好好交流。”范桂鳳笑道:“你太輕浮了,不留不留?!崩项^道:“你看我這一頭白發(fā),再不輕浮,在棺材里可輕浮不起來了?!狈豆瘌P回道:“你就是丟在棺材里,也是個輕浮鬼?!北娙斯笮Α?/p>
范桂鳳道:“好好看把牌,被你這貧嘴攪和了,不看不看?!?/p>
老頭子耍了嘴皮犯了賤,痛快得很,叫道:“慢走慢走,明兒還來?!?/p>
往回走,專注步伐,讓腳步輕盈。老頭子走后,她才開始長距離徒步,像是用步伐填充生活,想穿越時光隧道。經(jīng)過手機維修店,她探頭進去。不曉得為什么,她現(xiàn)在對小齊是如此上心。即便兒子的婚事,她那時候也沒有如此上心。因為她知道兒子有自己的主見,在外打拼,找媳婦也有自己的想法,勉強不來。兒子找到女朋友后,她就問了一句:“她父母是做什么的?”得知其父母是社科院的工作人員,她松了一口氣。她對兒媳婦有一個要求,對方得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這樣的兒媳婦不會犯渾,兒子將來有好日子過。兒子畢業(yè)后,留在北京,也是她的意愿。她一直告誡兒子,要闖出自己的人生。
沒等范桂鳳開口,小齊就問道:“那個大爺呢?”
范桂鳳很是得意,道:“是個單身老人家,我把他哄回家了?!?/p>
“我還在想,他兒子為什么不接他電話,他來我這兒不止一次了?!?/p>
范桂鳳道:“哎,你年輕呀,等你老了,你就知道了?!?/p>
小齊笑了,道:“有這么神秘嗎?”
范桂鳳呵呵笑道:“老了你才知道,年輕人不愛接老人電話,你沒老,說給你聽都不信!”
小齊尷尬地笑了。也許這個感覺確實是到老了,才能體會。
范桂鳳覺得愈加親近,道:“你還沒回我,你有對象了嗎?”
小齊露出神秘的笑容,道:“大媽,這是隱私,您要尊重我們年輕人的隱私?!?/p>
范桂鳳粗魯回道:“別什么隱私不隱私的,我這是關心你,把你當自己人,告訴我,是不是沒有?”
小齊看她一副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勁兒,羞澀道:“原來有一個,后來不成,分了。你看我現(xiàn)在每天忙的,有工夫談愛嗎?”
范桂鳳一拍腦袋,道:“這不得了,等我消息哦,還扭扭捏捏的?!?/p>
2
米書華定了下午兩點的機票,就是為了上午能睡個安穩(wěn)覺。但是被媽媽吵醒之后,起來撒了泡尿,繼續(xù)睡回籠覺,就不那么安穩(wěn)了,到了飛機上,頭還是有點昏昏沉沉。不過他覺得可能跟睡覺問題不大,主要還是因為緊張,現(xiàn)在他干的這件事,是平生第一次跟老媽對著干。按照老媽的話來說,這甚至關系到老媽的生死。
春節(jié)回來的時候,他先跟同學郝少林去考察了項目。五百畝的山林,承包二十年,第一是培植園林綠化項目,主要是桂花和櫻花,第二是放養(yǎng)香豬。郝少林有經(jīng)驗,他父母就是經(jīng)營園藝的,有一套嫻熟的經(jīng)驗。郝少林耳濡目染,十分渴望擁有一片林場。因此他在說這個項目的時候,眼角帶著淚花。米書華心中一動,那種久違的感覺涌了上來,想說又說不上來,后來睡了一覺,才總結出來,那種感覺叫作熱愛。他恍然悟到,自己從未干過熱愛的事。
米書華下定決心后,得到妻子的支持。這件事,對他們夫妻來說,也并非是一時之選。去年,米書華在一次單位加班中,突然間倒地,昏厥過去,還好有同事琴姐懂得做心肺復蘇,把他搶救過來。在醫(yī)院里待了兩天,身體倒是沒有大礙,但是各方面指標都不是很好。歸結原因,是常熬夜、少運動。米書華回來后,跟妻子說,自己在鬼門關走了一趟了。夫妻倆專程去感謝琴姐,嚴格地說,確實是救命之恩。琴姐說,不是我夸自己,我這一招,不止救了你一個,以后還用得著,你們也該學一學的。聊了許久,兩人對生命都有了嶄新的感悟。
在過了一個團圓年后,趁著母親心情不錯,米書華開始吞吞吐吐地談起想法。米書華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之前高考、入職面試,心跳都不會這么快。高考、入職是順理成章的,而這件事,米書華心里明白,有點“初次犯上”之意。如果米書華說,自己要被公司外派,要出國,母親肯定會放鞭炮慶祝,但是說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沒門。在她的觀念中,大的世界在遠方,在海外,是爭取榮譽之地。不出所料,他剛說出意思,范桂鳳就急了,說,你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從小到大,含辛茹苦,一步步調(diào)教,就是讓你翅膀硬了,往更遠更大的地方去,沒讓你走回頭路。這一波攻擊,讓米書華心慌,但還是預料之中。
米書華開始反攻,道:“媽媽,我腦子的問題,比被驢踢了還厲害!”
他在辦公室休克這件事,并沒有告知母親。首先,讓遠在千里之外的母親擔心于事無補,反倒徒增許多嘮叨。其次,從幼兒園開始,母親對自己的一言一行,精心規(guī)劃,好像自己是她的思維的延伸,離開母親后,他不想再這樣了,讓自己的生活能夠獨立些,或者說,盡量不受她的控制,學會自己拿主意?,F(xiàn)在為了說服母親,他不得不把這件事拎出來了。米書華很難用語言表達這件事對自己的沖擊,總而言之,他覺得生活不是亦步亦趨,跟著潮流,應該跟隨自己的熱愛。具體而言,以前他做軟件技術,后來年紀大了,轉做銷售主管,這不是他想要繼續(xù)的一種職業(yè)。
他記得小時候,自己唯一一次任性的事,便是在校門口買了兩只小黃鴨仔。雖然媽媽不同意,還是讓他在柴火房里養(yǎng)了一周。一周后,他放學回來,母親告訴他,養(yǎng)鴨子影響學習,她已經(jīng)處理掉了。至于如何處理,她板著臉,閉口不談,讓米書華徹底忘了鴨子。但不承想,兩只鴨子在米書華腦海里盤旋多年,甚至多次夢見,皆是慘狀。只有上大學以后,有一次做的是個好夢,兩只鴨子在河道里游著,被前方的瀑布席卷而下,眼看九死一生,片刻,兩只鴨子突然從水里冒出來,在水面上歡快游走。米書華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從夢中驚醒,渾身輕飄飄的。
范桂鳳搖了搖頭,道:“如果身體有病,就應該到大地方、大醫(yī)院去治,那里醫(yī)術高超,哪有回到小地方的?”顯然,米書華和范桂鳳說的是同一件事,但理解起來,卻是兩套精神,風馬牛不相及??傊?,春天的那次談判,以失敗告終。春節(jié)過完,范桂鳳就趕著兒子回京,免得耽誤工作。
但米書華與郝少林的聯(lián)系并未終止,承包山地的談判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在郝少林的鼓勵下,米書華這次是鐵了心地回來創(chuàng)業(yè)了。一想到自己在滿是桂花和櫻花的林中,養(yǎng)著上百只香豬,米書華就有一種由衷的喜悅,好似一個久違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
六點到達家鄉(xiāng),郝少林已經(jīng)訂好酒店。對米書華來說,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第一次回到家鄉(xiāng),住的是酒店,既有興奮,也有一種膽怯。古人說“近鄉(xiāng)情更怯”,真有同感,只不過是不同的怯法。郝少林說,為了避免碰到范桂鳳,特別訂了離家甚遠的山水酒店。小城市說遠也遠不到哪兒去,大概直線四公里。夜幕降臨,稍微休整一下,郝少林要帶米書華出去吃飯。米書華卻躊躇了,這明目張膽地出去,要是碰上范桂鳳可怎么辦?郝少林笑道:“你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現(xiàn)在她肯定吃完飯,最多也就附近溜達,這里絕對是安全領域?!泵讜A道:“可是畢竟有熟人朋友,見了難免風聲泄露?!焙律倭殖跻幌?,覺得可笑,到了自家地盤,還跟做賊一樣。仔細一想,也有道理,這事現(xiàn)在是八字還差一撇,要是讓他媽知道了,要死要活的,米書華優(yōu)柔寡斷,有被攪黃的可能。兩人權衡左右,最后決定戴著口罩出去,去找個不太熱鬧的飯館,警惕的勁兒,像是地下工作者。兩人找了個家鄉(xiāng)風味的小館子,跟服務員爭執(zhí)半天,才要到一個小包廂。米書華鬼鬼祟祟,但終于可以放心了。這種小聚對米書華來說,是久違的,親切得讓他內(nèi)心濕潤。在北京跟老鄉(xiāng)、同學聚會一次,都要提前好幾天約好,聚集時間再跟下班高峰期堵在一塊,吃得并不輕松。北京的聚會,讓人緊張,小城市的聚會,信手拈來。從這一點上來說,米書華似乎在期待著未來的小城生活。當然,如果現(xiàn)在能再約幾個好友,那是再爽不過。米書華怕風聲泄露,拒絕了郝少林的建議。
“我覺得自己在做賊?!泵讜A自我解嘲道。
米書華的表情像一個十歲的孩子,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有一種內(nèi)疚。盡管他現(xiàn)在人高馬大,甚至頗有威嚴,只不過是個乖乖男。
“男人不做賊,就永遠是個男孩,長不大?!焙律倭中Σ[瞇道。雖然郝少林在生活上更依賴父母,不過在心理上,明顯更成熟。
“此話怎講?”米書華喝了兩杯小酒,來了興致,索性敞開談。
“這就是一個比喻,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當然,也可以不是比喻,比如說,當初我背著父母跟女朋友約會,那會兒叫早戀,就是跟做賊一樣。要是被我父親知道,還不得打斷腿。后來我們談著談著,女朋友肚子大了,后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我爸不同意也得同意了。這件事讓我覺得,我也可以不用聽我爸的,自己走自己的路子,那一刻我就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了!”郝少林指手畫腳,回顧自己的昔日時光,頗為自得。他是高中同學里結婚最早的,大兒子剛剛上大學了。同學聚會時,郝少林說,我成績不如你們,但是我肯定是第一個當爺爺?shù)摹?/p>
“但是你覺得自己做得對不對呢?”米書華書生氣十足。
“笑話,這世界上哪有對錯?只有喜歡不喜歡,對不對得起你的生命!”
“少林,精彩呀。沒想到你成績那么差,卻這么了解生活,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p>
“其實你都懂,只是你膽子小,聽話慣了,不敢行動。我是沒腦子,但是什么都敢干,所以我們的組合,絕對是互補的?!?/p>
窗外有一個大媽咳嗽了一聲,似乎還往里瞥了一眼,米書華警惕地回看一眼,道:“怎么聽聲音像我媽!”
郝少林哈哈大笑,道:“你這人高馬大的,真是有賊心沒賊膽。這么風聲鶴唳的可干不了事,看來我要借你一個膽?!?/p>
米書華也覺得不好意思,道:“初次違背我媽的意愿,對我來說,是石破天驚的事,這個你要理解一下。哎,實際上,咱們這個項目要是談成了,怎么跟我媽交代,我還犯愁呢?!?/p>
“生米做成熟飯,她就認了,這個不用考慮的?!?/p>
“不,她說她會死給我看!”
“女人說死,就是根本不想死,這點社會經(jīng)驗都沒有,你真是太脫離社會了。”
米書華卻若有所思,道:“我媽跟其他女人不一樣,她可是說一不二的。”
郝少林嘆道:“哎,你是怎么養(yǎng)成這么聽話的性格,我倒是很好奇。從小我就跟我父母對著干,難道你就沒有干過一件違背你母親的事?”
米書華掰起指頭數(shù)了數(shù),點了點頭,道:“還確實如此,上學、找工作、結婚、生子,即便不是百分之百按照她的意思,也是百分之八十了。”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F(xiàn)在不是你媽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來,把這杯酒干了,以后當個男人!”
米書華把酒干了,眉頭一皺,道:“酒我能喝,可是問題還沒解決,我媽要是知道了,別說尋死,便是一著急,血壓升高,我也受不了呀。”
“你媽的問題,交給我,好吧?你先把自己的心放在我們的事情呀,我們現(xiàn)在要對付的是老鄭,而不是你媽?!?/p>
老鄭是林場的負責人,跟郝少林的談判持續(xù)了幾個月了。
“我媽的問題,你如果不說,我還是不放心?!?/p>
“哎,對付老年人,是我的長項。俗話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你這是逼我不得不提了。當年,我老婆肚子大的時候還是地下女朋友呢,她父母氣炸了,喊著要殺我,我是無家可歸呀。這個形勢比你嚴峻得多吧,后來隔壁那個上門的老頭給我指點迷津,說你把丈母娘搞定,一切就好起來。你猜怎么著,后來我丈母娘對我比親兒子還好,身上的錢怕被我岳父偷去賭六合彩,都藏在我這兒?!?/p>
“你是怎么做到的?”米書華饒有興致。
“這個是我的秘籍,一般人我不告訴,專業(yè)的事交給專業(yè)的人做,你放一百個心就行了?!焙律倭謱Υ耸聞菰诒氐?,相當篤定。
米書華道:“少林呀,要是別人說這話,我可能還放心,你說這話我就不放心了,當年你在班上,可是以馬虎而出名的?!?/p>
少林與米書華有過同桌之誼。當年郝少林褪下褲頭,把屁股亮出來,一道道瘀青,像抽象派的油畫。郝少林道:“這是我爹下的狠手,你還不幫幫我嗎?”米書華被他的屁股蛋給嚇蒙了,一狠心,考試時就故意露個空當,讓少林偷看。米書華說:“這事對我來說也是為難,你可別說我故意給你偷看的?!奔幢闳绱耍律倭诌€只是考了六十二分。米書華是個完美主義者,看他的卷子,恨鐵不成鋼,道:“抄也能抄錯掉,真沒見過你這么馬虎的!”郝少林喜滋滋道:“夠了夠了,及格了就不挨揍了,再多余可把我爹慣壞了!”
少林做其他事情,馬虎一點可以,因為世上大多事并不需要過于認真,甚至糊涂一點還有好處。但米書華覺得母親是個極度較真的人,少林這些花招恐怕無濟于事。
少林沒有辦法,只好勸他喝酒。他知道像米書華這樣的慫蛋,如果不靠酒,根本不像個男人。米書華喝了半醉,還憂心忡忡道:“如果我媽給我電話,我該不該撒謊呀?”少林道:“你就當你在北京,平時怎么聊現(xiàn)在就怎么聊。那不叫撒謊,那叫空城計?!?/p>
3
工業(yè)局宿舍是2000年左右單位的集資自建房。在如今市區(qū)的高層建筑映襯下,灰頭土臉,不起眼,但有個特點,結實。當初老米跟著單位員工日夜監(jiān)督工人,生怕被偷工減料,住個幾十年,質量上是有保證的。老米在的時候,女兒米月華和兒子米書華都建議把舊房賣了,加點錢買個電梯房,老兩口也方便。但老米死活不同意,第一,這份房子是自己一磚一瓦用心督建,有感情,在老城區(qū),生活方便;第二,在二樓,這幾個臺階自己吃得消。范桂鳳也同意老米的觀點。老人家嘛,懶得再去適應新環(huán)境了。
宿舍樓第一層是門面房,小吃店、雜貨店、理發(fā)店一應俱全,就連年節(jié)要給先人的香燭元寶,也是一應俱全。生活是方便了,但是也嘈雜,衛(wèi)生條件不太好,有時候范桂鳳不免抱怨,這個抱怨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這些小矛盾不存在,那就不是生活了。
范桂鳳回來時,經(jīng)過鐵拐李的水果店,買了四個臍橙。就在鐵拐李轉身稱秤的間隙,手機已經(jīng)被八九歲的兒子皮蛋握在手里,對著屏幕一頓亂戳。鐵拐李轉身,從皮蛋手里搶過手機,皮蛋還躲閃,被鐵拐李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臉上,叫道:“我這剛過一關你就來搗亂,我打死你!”皮蛋臉上就涕淚開花,也許迫于鐵拐李的淫威,居然不敢還手,只是朝著坐在輪椅上的奶奶哭。
范桂鳳火噌地冒了出來,叫道:“你這還是親爹嗎?就算是后爹,也不能這么下手!”
鐵拐李不以為意,梗著脖子道:“你不曉得這游戲多難打,孩子老來搗亂!”
這一家子水果攤擺這兒有兩年多了。最早是一家四口,鐵拐李夫妻倆和兒子皮蛋,還有一個八十來歲的老娘,終日坐在輪椅上東張西望,口齒不清,瞌睡的時候還流口水。鐵拐李是個瘸子,走路姿勢不好看但也不太影響生活,開電動三輪車、搬運水果,樣樣不耽誤,就是娶不上老婆。后來這個老婆聽說是買的,貴州的,外人也不曉得姓啥名啥,就叫貴州人。貴州人一年前突然跑回老家,不來了,聽說有另外的主了。鐵拐李也不勉強,反正有了一個孩子,買得不虧,心里沒什么遺憾。在殘聯(lián)的幫助下,有了水果攤,日子還能過,老小能在一塊,玩著游戲心滿意足。
他老娘坐在輪椅上,像看電影一樣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偶爾鐵拐李削一個爛掉的水果給她,她用僅有的三顆牙齒嚼得津津有味,陷下去的腮幫子劇烈地運動,好像一臺永動機。范桂鳳倒是關心她,有時候湊著她耳朵問道:“兒子對你好嗎?”
她聽懂了后連連點頭,叫道:“孝順,孝順。”馮桂鳳不曉得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做面子,又或者是為了討好兒子,總之臉上還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不過對于孫子被兒子打得屁滾尿流,她也沒什么招數(shù),想伸手去給孫子擦把鼻涕卻夠不著,雞爪一樣的手指便在空氣中空舞。
范桂鳳老是打趣鐵拐李,道:“帶老人孩子出去走走,現(xiàn)在公園特別漂亮。”鐵拐李沒好氣道:“我哪有時間?你不也整天沒出去嘛!”范桂鳳驕傲道:“我沒出去?我天天跑公園,遠一點我想去旅游就去旅游了,坐飛機坐火車都沒問題。”鐵拐李曉得范桂鳳是炫耀,道:“你倒是旅游一次給我看看?!?/p>
范桂鳳見鐵拐李打孩子,好想把手里的臍橙砸到鐵拐李身上。她看不慣鐵拐李不是一次兩次了。她朝皮蛋招了招手,皮蛋就像只小狗可憐巴巴跟在后面了,她把皮蛋帶回自己的家。
對于范桂鳳,皮蛋也熟悉了,乖的時候一口一個范奶奶。但范奶奶干凈、優(yōu)雅,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使得皮蛋也不敢太親近。
范桂鳳先把皮蛋帶到洗手間,把他的臉和手擦洗干凈,道:“怎么搞的,像從下水道撿來的孩子,你爸,真不是一個好爸爸。對了,你媽回來看過你嗎?”
皮蛋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好像那是一件很遙遠的事,已經(jīng)從他記憶中刪除了。
“想你媽嗎?”范桂鳳倒是像一個好奇的孩子,不依不饒。
皮蛋這時候恢復了專注,認真地說:“不想,因為想了會哭。”
范桂鳳道:“你倒是乖。我也想了會哭,可我偏偏會想。”
“你也是想媽媽嗎?”
“我想那個人?!狈豆瘌P指了指電視柜上方老米的照片。
皮蛋睜大眼睛,似懂非懂。
她把皮蛋洗得干干凈凈,像個有人管的孩子,再放到沙發(fā)上,剖了一個橙子,拿了一本兒童漫畫書,對皮蛋說:“你就在這兒看書,懂不?看書的孩子才有出息?!?/p>
她原來是老師,對付學生有一套。她收集了不少小人書、漫畫書,準備給孫子和外孫女回來的時候看。春節(jié)回家,家里一片鬧騰,孩子根本沒心思看書,要么玩游戲要么看動畫。這讓她有點失落。她一輩子教育孩子,把一對兒女也培養(yǎng)得相當優(yōu)秀,引以為豪,如今插不上手。皮蛋并非愛看書,而是會聽她的話,這讓她有一絲竊喜。這一堆書,似乎也重新煥發(fā)生命。
“我看不懂。”皮蛋叫道。
范桂鳳就坐在旁邊,一幅畫一幅畫給他講故事。孩子聽得有點入迷,漸漸上道,更重要的是,皮蛋從未有過這樣的親昵感,他甚至都沒聽清楚,只喜歡被教導的感覺。范桂鳳有點興奮起來,不僅是因為自己恢復了教師的本能,更重要的是,家里有了一個小孩,就如池塘里跳進一只青蛙,活了過來。
確實,老頭子走了以后,這個家安靜與空曠了許多,有時候從臥室到廚房,她會覺得有種穿越寂靜叢林的感覺。那種感覺說給人聽都不信,但確實存在。老頭在的時候,她覺得整個廳房是連為一體的。老頭在房間叫一聲,她在哪個房間都能呼應,聲音把這個家連接起來,那是一種不一樣的生機。
“你爸在家打你嗎?”范桂鳳對鐵拐李的手賤耿耿于懷。
皮蛋趁機哭訴,說爸爸打他,從頭到腳都打過。范桂鳳聽了一把眼淚就出來了,把皮蛋的身子骨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沒看出什么傷痕,便道:“這次便宜了你爸,下次再打你,你過來找奶奶,哪里青了腫了給奶奶看,奶奶給你找警察!”
皮蛋可高興了,道:“如果有警察幫我,我爸可就倒霉了?!?/p>
皮蛋要走的時候,范桂鳳讓他帶走一本薄薄的繪本,吩咐道:“你回去看,看完了再來換一本,別跟你爸搶手機,懂不?他那一巴掌能把你腦殼打壞了!”
皮蛋從未獲得大人如此重視,表情都驕傲起來,叫道:“范奶奶,你比我奶奶還好?!?/p>
范桂鳳在門口道:“以后別叫我范奶奶,就叫我奶奶,懂嗎?”
皮蛋像個皮球一樣滾下樓梯。范桂鳳一陣欣慰。自己把一對兒女教育成人之后,她就難以找到這種滿足感。不得不說,她是以教育行家來定位自己的,她以樂觀、進取的態(tài)度來要求子女,她覺得這是兒女前途無量的最重要的原因。
剛剛安靜下來不到三秒,范桂鳳突然一拍腦袋,自語道:“差點忘了正事?!?/p>
她現(xiàn)在覺得自己身上裝了彈簧似的,總是安靜不下來,總有股躁動。她必須有動作,這樣才能平息不安的能量。
她撥通了米月華的手機,響了七八聲,米月華那邊才接聽,而且是壓低的聲音。
“月華,還記得春節(jié)來咱家那個中學女同學嗎?我要找她?!?/p>
“你找她作甚?”
“她女兒不是要找對象嗎?我這兒有主呀!”
“媽,你怎么這樣?現(xiàn)在不興這樣,爸在的時候你沒這么愛管閑事呀!”
“哎呀,我做點好事,怎么就惹你不高興了?”
“媽,我在開會,不跟你說了,你就少管閑事。”
范桂鳳還不甘心,“哎哎哎”幾聲,確定米月華那邊掛下,這才罷休,自語道:“成天開會,開會就比人家的終身大事重要嗎!”
米月華也是范桂鳳的驕傲,作為長女,從小在范桂鳳的言傳身教下,獨立上進。畢業(yè)后在上海工作,現(xiàn)在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高管的工作就是開會,沒有閑聊的時間,更沒有閑聊的心情,這一點范桂鳳心里明白,但她還是有點不服氣,不曉得哪里不服??傊畛霈F(xiàn)了一點岔子了。
春節(jié)米月華回家,有一個初中女同學過來看望。那女同學結婚早,生孩子也早,女兒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了,也不找工作,就待在家里,也不出去,就在電腦上折騰一點東西賺點錢。攢了一筆錢之后,就出去旅游一通,然后又回來坐在電腦桌前,有時候飯都搬到里面吃。女同學很無奈,都不知道孩子這樣生活是不是有病,希望女孩子找個男朋友結個婚,能改變一下生活習慣。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范桂鳳可上了心了。不過她很后悔沒留女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現(xiàn)在在女兒那邊碰了個軟釘子。
她覺得考驗自己記憶力的時候到了。根據(jù)現(xiàn)在腦子里留存的信息,那個女同學現(xiàn)在好像辭了工作,做家庭主婦,經(jīng)常在東湖市場買菜。改天上東湖菜市場去候著,看看能不能碰上。她感覺找到了年輕時嚴密的邏輯,為此有些得意。然后她繼續(xù)回憶,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蛛絲馬跡,總之,她恢復成一個邏輯嚴密的推理者,這才是真正的她。
臨睡前,她從桌上取了一個紙盒牛奶放在枕邊。最近老是睡不著覺,一醒著胃就不舒服,說餓不像餓,但又想吃點東西。聽了一個朋友建議,喝點牛奶,可以保護胃黏膜,也可以讓胃妥帖。今天一整天她的腦子里都是米月華那個女同學的模糊信息,沒有很好入睡,導致她在凌晨四點起夜時,依舊想的是這一出。天冷,十度左右,這個天氣對于寧德來說,已經(jīng)很冷。一些北方的朋友來此,聽說冬天也就十度,覺得爽快得很,棉衣、羽絨服之類是不必的了,被凍出鼻涕之后,方曉得厲害。北方的冷是干冷,這里是濕冷,像化學攻擊,不可同日而語。
范桂鳳扯了一件針織背心披在身上,心里想著去完衛(wèi)生間,回來穿衣起床罷了。這本是平常之舉,下意識的行為,哪想到有些意外就在舉手投足之間突然襲擊?;貋斫?jīng)過客廳的時候,她摔了一跤,不曉得是滑倒還是被絆倒,總之她的腦子里還在想女同學的事。她能聽見咔嚓一聲,像房梁的折斷,曉得來自身體內(nèi)部,但并無什么痛感。在家里摔跤,這是從前不曾發(fā)生過的事。她有點懊悔自己的不小心。她想起身,以后絕不允許這種事的發(fā)生,摔跤,意味著身體不行了,她拒絕這種想法。
但她起不來了。下半身動彈不得,身體像失去知覺,不屬于自己。她有點慌,感覺像被施了一道咒語。這種慌不是人生的猝不及防的慌,而是控制不了身體的慌。她一直以身子骨為傲,甚至覺得有異于同齡人,走路如凌波微步,輕盈得很,幾年來不吝笑納這樣的贊美。她吸了一口氣,動用全身力氣做一次掙扎,這次是深刻地感覺到,身體里某個重要的部件失靈了,導致骨頭不聽使喚了。她心里清楚,人是靠硬骨頭才能撐起來的?,F(xiàn)在她明白,一時半會兒是起不來了,不能白費力氣了。她寄予希望,這只是身體某一處的暫時停止運轉,等氣血通暢后自然恢復。
大概一個小時后,她被鳥鳴聲驚醒。這期間她想養(yǎng)精蓄銳,索性什么都不想,忘記驚惶、忘記寒冷,什么事等睡一覺起來再說,就這樣昏昏入睡。人真是奇怪,凌晨醒來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但在地板上卻能睡著,不可思議。天亮了,陽臺上的麻雀來吃米了。以往,她放一把米在那兒,好像那麻雀是自己養(yǎng)的一樣,好像這個家有很多人一樣。這樣與鳥和諧的生活,在她空巢的生活里十分重要。今天她不能喂鳥了,鳥兒叫聲有點奇怪,這一點她心知肚明。但有什么辦法呢?她像摸彩票一樣小心翼翼地腰部發(fā)力,試圖爬起,希望與力量都如泥牛入海。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身體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了。
她開始求救。求救?以她的性格,好像這輩子都沒有想過。她教育子女要獨立,自己當然是獨立的,所以求人的事,極少張口,若有的話,也是矜持的。因此,她開口求救,都不好意思喊出來,倒像一個人在極具張力地舞蹈,無聲地吶喊。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用力喊時的聲音這么小,有點吃驚。平時她說話都是細聲細氣,沒有那種河東獅吼的狀態(tài)。相反,她越是嚴厲,聲音越是壓得低,這一點米書華有所體會,那種低聲好像是從洞穴里發(fā)出,蘊含著神秘的可怕的力量。
她清了下嗓子,再次喊:“有人嗎?”音量有所提高,但她感覺依然是自言自語。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原來就是這么弱,穿透力根本不強。她不知道這是年齡的原因,還是自身的原因??陀^上,這個屋子的隔音倒是可以,單位的自建房,自己人監(jiān)工,總是真材實料的。以前這是引以為豪的,但現(xiàn)在成了障礙。鄰居肯定是聽不到了,除非有人在門外經(jīng)過,還有可能聽到,也僅僅是可能而已。她想換一種方式喊,就是那種撕心裂肺的,耍潑的女人常有的方式。她想想,算了,斯文全無的那種喊聲,自己是發(fā)不出的。她想,應該有更體面的求救方式。
一只蟑螂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探頭探腦的,聞得一片寂靜,竟大搖大擺在客廳里擺著觸須。天哪,自己為了消滅蟑螂,費盡心機清理衛(wèi)生,廚房不留垃圾,用了蟑螂藥、蟑螂貼,終于看不見一只蟑螂了。不想那只是一種表象,蟑螂像一個很懂心機的孩子,在自己有動靜的時候,絕不出現(xiàn)。她突然一陣憤怒,這只蟑螂顯然是把自己當成死人了。在突如其來的憤怒過去后,她突然想,自己不能動彈,確實跟死人無異。蟑螂可能聞到她的味道,把她當成一塊大臘肉了,用觸須撩動她的腳部。范桂鳳一輩子愛干凈,要是平時早就一腳踩死,用清潔劑來擦個干干凈凈。現(xiàn)在是一動也不能動,氣力用不到腳上,或者說,自己的腰部以下似乎不聽使喚了。她憤怒起來,好像受到了冒犯。但憤怒是無用的,蟑螂不在乎你是不是房子的主人。
當蟑螂明目張膽地爬到腰部時,透過薄薄的衣衫,能感覺到蟑螂肆無忌憚的觸動,她的憤怒達到了極限。她全身臥在地上,一只手條件反射地拍過去,蟑螂也在瞬間受到驚嚇,差點“媽呀”一聲叫出來,居然振翅高飛,飛到墻上跌跌撞撞落下來。
范桂鳳猛然發(fā)覺,自己的手還能動,不但能動,而且還夠靈活,那么有力??梢哉f,這只蟑螂誘發(fā)了自己身體的直覺。她把力氣集中于上半身,特別是手臂上,把肘部作為支撐點,向前挪動。很顯然,也許是地板過于光滑,也許是伸縮的力氣不夠,她感覺并無移動。那只蟑螂在不遠處觀察,觸須一張一合,似乎在嘲諷人不如蟲,也似乎炫耀自己的來去自如。
范桂鳳長嘆一聲,嘴里不由自主地嘆了一聲:“書華!”
春節(jié)時米書華談起回鄉(xiāng)的計劃,其中有一個理由就是媽媽年紀大了,一個人住,不放心。話還沒有說完,范桂鳳就炸了,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第一,老米在世的時候,自己還能照顧老米,現(xiàn)在老米走了,自己照顧自己,那叫一個輕松。一天能走七八公里,有個頭疼腦熱自己懂得上醫(yī)院,找熟悉的醫(yī)生,醫(yī)保報銷門兒清。范桂鳳說得明白,我就是不行了,也不需要你照顧,我就住養(yǎng)老院去,不給你們添麻煩。
米書華結合自己的經(jīng)驗,知道身體可沒這么好伺候,病說來就來,自己幾分鐘沒人施救,差點就掛了。他強調(diào)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的道理。但范桂鳳嫌他說話不好聽,說,你想回來,不是照顧我,是害我。
不料,卻被米書華說中了。
范桂鳳現(xiàn)在不是后悔,而是不由自主地叫,那是無助中的感嘆,感嘆自己被一只蟑螂蔑視。蟑螂似乎在示威:這里沒有主人,我可以為所欲為。
感嘆之后,她又有了勇氣。只要手能動,就會有辦法。她盡量側著身子,減少身體與地板的接觸面,繼續(xù)移動。她一輩子就靠著這口不服的氣前進。以前她總是說只要有手有腳,有什么不可以的。現(xiàn)在她只有手了。穿著單衣的手臂,沒什么肉了,像兩根火柴棒。她想,有手也是可以的,自己還沒失去自由。她心里在不斷地吶喊:兒子,媽媽還行,這把老骨頭還行!
可以說,這是一次被蟑螂引發(fā)的激情。這一波激情持續(xù)不久,就耗盡她的體力,畢竟又冷又餓,能量有限。她這一折騰,一陣疲憊襲來,又昏睡了過去。在進入夢鄉(xiāng)的那一刻,她感覺到自己是一棵植物。是的,之前,她是屋子的主人,花花草草都由她來庇護,現(xiàn)在,她卻成為花草中的一員。疲憊讓她有了幻覺。
一條幽暗的路通過松林,看不見什么光,樹下鋪滿了咖啡色的松針。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背著書包,提著一布袋的糧食在松林間警惕行進。風吹過,枯枝簌簌作響,小女孩越發(fā)害怕起來,加快了腳步。林中風聲越發(fā)詭異,像有魔鬼隨行其中。小女孩回頭一看,一只花豹正在追逐,她尖叫起來,拼命狂奔……
那個女孩,就是范桂鳳。
這個夢,她在年輕時,多次重復做過,現(xiàn)在又一次浮現(xiàn)腦海。
夢中的場景,是她到鎮(zhèn)上讀初中的情景。
那時候,她生活在一個叫暮里的海邊鄉(xiāng)村。村子還比較大,有幾個孩子在鎮(zhèn)上讀書,但女孩子只有一個。那個年代,可以上學的人少,女孩子就更是絕無僅有了。本來她是沒有機會念的,還好她大哥在部隊當兵,能接受比較新的觀念,便支持妹妹去上學。在鎮(zhèn)上念初小,寄宿,每周回來一次。周末就回家砍柴,做家務,馬不停蹄,周一便帶著口糧去鎮(zhèn)上。本來可以和幾個男生一塊走的,幾個男生頑皮,曉得她穿過松林會害怕,便故意不跟她一起走。每次爬上漳灣嶺,望見嶺下一片黑暗的松林,她的頭皮就一陣發(fā)麻。傳說林子里曾經(jīng)有過豹子,把路過的孩子擄走了。要經(jīng)過這片松林,是范桂鳳上學最大的障礙,是一個經(jīng)年的噩夢。她甚至問自己:可以不上學嗎?但是內(nèi)心的另一種恐懼涌起,壓過路上的恐懼。
她知道,上學對于自己來說,就是逃離,逃離這片土地。這是大哥跟她說的,她記在了心里,后來便一心一意地上學,跟著男孩子們上學,被人嘲笑也不為所動。農(nóng)村人嘛,總是嘆氣,女孩子上什么學,將來還不是嫁出去,上也白上。在農(nóng)村人眼里,女孩子就是替別人家代存的一個物件。她父母也是這個意見,說上學這種事,女孩子不適合。但是范桂鳳死活要去,除此之外,她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父親說,沒想到這個丫頭這么倔,還真不是咱們家出來的。她心里明白,別人不把自己當回事,自己更要把自己當回事。
她在恐懼中醒來。說是做了一個夢,其實她睡著的時間可能沒有幾分鐘。在冰冷的地上很難真正睡著,睡著是因為過于疲憊。醒來后,被一只花豹子追逐的感覺依然在,在醒來時她發(fā)覺膝蓋抽動了一下。是的,她這才發(fā)現(xiàn),雖然腰部沒有知覺,但是膝蓋是可以發(fā)力的,自己原先找不到發(fā)力點。她感覺到膝蓋與地面的接觸點時,心里一陣狂喜。有手有腳,沒什么事辦不了。這是她的名言。她又有了力量,現(xiàn)在開始協(xié)調(diào)發(fā)力動作,用肘部和膝蓋支撐身體,向前挪動。簡單而言,像一艘旱船。她不曉得這艘旱船是否驅動,但是必須拼盡全力。
應該是動了,從距離上感覺不出來,但直覺能挪動了。膝蓋和手肘疼,被地面頂?shù)?,疼就好,救命還得靠這些部件。她在心目中有了方向。這里離開臥床大概五米遠,只要能到床邊,能摸到手機,就得救了。
春節(jié)的時候,手有點抖,操作手機經(jīng)常力不從心,或者摁錯了。被米書華強行帶到醫(yī)院,做了腦顱CT,沒什么問題。醫(yī)生診斷,應該是生理性的腦動脈硬化造成的,年齡增大不可避免,開了一點緩解的藥。米書華給她換了一部老人機,接觸沒有那么敏感,接手機和打手機都沒問題。要不然,之前米書華老是能接到她的電話,老是說沒事,她說打錯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打錯還是假的打錯。原來也用微信,后來微信也不能用了。米書華給她買了個平板,希望用來微信視頻,她用不習慣,幾乎也就沒用微信了。范桂鳳原來是不滿的,自己身子骨這么硬朗,怎么用上老人機了,好像認為自己不是老人。米書華說,你沒老,但是你手有病呀,什么時候手不抖了,你再用智能手機嘛。范桂鳳說道,行行行,我就走路鍛煉,鍛煉個半年,絕對沒事。
手機突然響了,自動重復提示聲音:159xxxxxxxx來電話了,159xxxxxxxx來電話了。
如果是手機上保存的號碼,就會有名字,比如兒子電話來了,就會叫“米書華來電話了,米書華來電話了”。
現(xiàn)在這個號碼,是陌生號碼,她先是如聽到救星一樣,屋里的寂靜被打破了,好像有個人會從天而降??上В@只是個想法。以往,她聽到手機的響聲,總是微微一笑,好像來客人的那種感覺,有時候特意多等一兩聲才接,享受客人來臨之前的喜悅??上?,這個美妙的電話鈴聲,似乎很有用,實際上一點兒用都沒有。她突然想起來了,這個號碼是王老頭的號碼。昨天小齊用老王的手機試撥,因此老王的手機上存著她的號碼??隙ㄊ撬€是撥不通兒子的電話,把范桂鳳當成救命稻草,求助來了。如果一切正常,范桂鳳這時候應該去老頭那里一趟,第一是言出必行,要守信用,第二呢,老頭確實可憐,應該幫他找公安問問,他兒子到底是死是活。
手機響了很久,最后那鈴聲語音似乎變成一種質問:范桂鳳,你不守信用,你只是打發(fā)我而已。最后一遍之后,鈴聲終于消失,室內(nèi)歸于沉寂,是死一般的寂靜。范桂鳳可想而知王老頭那邊的失望與鄙夷。對老頭而言,這實在是個雪上加霜的傷害。范桂鳳因愧疚而生出一種力量,使得她忘記肘和膝關節(jié)的痛點。爬,像猿人一樣爬,她感覺身子動了,清晰地移動了,這使得她一陣驚喜。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人家,在腰部不能動彈的情況下,要靠四肢移動身子,需要力量,需要技巧,也需要運氣。就在剛才這一瞬間,三者合一,現(xiàn)在她喘了幾口氣,琢磨著剛才的動作要領,繼續(xù)用力。肘部和膝蓋關節(jié)是鉆心地疼痛,但已經(jīng)顧不上了。地上是冰冷的瓷磚,年份已久,瓷磚上的紋路已經(jīng)褪色,這是常年擦拭磨損的結果。經(jīng)過一番如困獸一般的搏斗之后,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部位置原來處于一塊瓷磚的中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處于瓷磚的邊緣,也就是說,確實移動了。
她的心里好像透進了陽光,是的,像絕望的冰川里滲進了陽光。她恢復了勇氣,像以往一樣自信,像是給自己打氣,喃喃道:“王老頭,你別著急,我不會食言的?!?/p>
為了克服疼痛與寒冷,她把注意力轉移到王老頭那里。將心比心,她能體會他的心思。人越老,越把孩子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況且,王老頭的兒子不像自己的孩子有穩(wěn)定的工作,他是社會人,老頭都不曉得他在干什么,在哪里混,只曉得是在外地。能聯(lián)系到一次,老頭就會心安一次,是死是活,好歹有人管。這不,兒子失聯(lián)了,他先是怪罪手機,范桂鳳讓他明白手機不背鍋,他就把希望寄托在范桂鳳身上?,F(xiàn)在,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失望。如果他覺得她是敷衍他的,那該會多么絕望。她心里有愧疚,這輩子最欠不得人情,更何況,這樣子有可能被王老頭認為是個騙子。這令她心焦,也是一個動力。一定要爬出去,給王老頭一個交代。
這一陣興奮、一陣焦慮,把她僅有的能量似乎都耗盡了。是的,情緒是最需要能量的,而她現(xiàn)在最缺的,便是能量。照常來說,這時候應該吃過早餐,經(jīng)過行走幾公里,陽氣生發(fā),在路上買點菜,回來做午飯?,F(xiàn)在她挪動一小步之后,再也沒有力量撐起來了。無力也讓她平靜。以前自己是這個屋里的主宰,擦洗、搬動,每一件家具、物事都規(guī)規(guī)矩矩,曉得自己是主人,現(xiàn)在自己匍匐在地,難以動彈,仰看屋里每一樣東西,門、吊燈、櫥柜,這些物事反而是活的了,宛如天王,虎視眈眈。它們主宰著自己。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物與我的關系,并非一成不變,人可以孱弱到連靜物都不如。
她閉上眼睛,身體完全放松,或者說,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那瞬間,她夢見自己變成一個舞者,靈魂舞者,從肉體中逃脫,不再依靠肉身了,前所未有地輕松。像一只蝴蝶,穿山越水,春光明媚,降落在馬坑村的蘭溪上。那條溪流呀,對于她來說,有無限的回憶和眷戀。春水在大石間盤旋,嘩嘩見響,一年四季不停歇。春夏響聲如雷,轟隆隆,秋冬細細和鳴,嘩啦啦。那時候她不到二十歲,被分配在馬坑小學。這是一個偏遠的山區(qū)小學,就建在蘭溪邊上,由一個祠堂改建。她心中既有希望又有彷徨,她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了,但是卻在一個更為偏僻的鄉(xiāng)村,不免心中忐忑。每日里她在溪邊洗衣,聽溪水的響聲,看溪水遠去,曉得其最終匯入大海,不免又有憧憬。有一天,她就是在蘭溪邊,在大石頭上,把頭靠在老米的肩膀上。老米抱著她的頭。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依靠,天哪,第一次的放松。放松了的人生是多么愜意呀。她像一根緊繃的弦,繃了好多年,那時候的老米,還是小米,小米來自省城師范大學。他的很多同學都分配在省城、縣城,因為他家里成分不好,被分配到偏遠山村來了,也是一肚子郁悶。他們有同樣的心事,他們在河邊心靈交匯,目光還是注視著流水。馬坑偏遠是偏遠,但也成為他們的庇護所。后來他們的結婚照,就是這樣擁坐在溪邊的照片,眺望遠方,目光堅定,寫著“憧憬未來”。
她又醒來。這次醒來,內(nèi)心還帶著一點甜蜜。她抬起頭,能看見老米的遺照,頭發(fā)白了,可還是老帥老帥的。她突然笑了一下,心里念叨:“老米,你是不是在笑話我,一個活人現(xiàn)在連螻蟻都不如?我歇口氣,我行的!”
這年輕的美夢,在日常的忙碌中都沒有再出現(xiàn)在腦海了,像一朵花枯萎了。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最無助的時候,重回夢境,宛如老樹開花。美好的回憶,也能帶來能量,她覺得身上又有了力量。她發(fā)出了一聲悶哼,像一只受困的螃蟹艱難地舉起蟹爪。
4
天色暗下來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移動成果。從客廳靠近衛(wèi)生間的一角爬了出來,大概爬了兩塊瓷磚,現(xiàn)在能看見客廳的陽臺了。對,兩塊瓷磚,這是今天一天勞動的成果。陽臺對面,電影院大樓的燈光已經(jīng)亮了,能看見誘人的霓虹彩燈,也能隱隱聽見歌聲,那是人間的消息。
屋里頭是陰暗的,沉寂得像不屬于人間?,F(xiàn)在的敵人是饑餓。當然,饑餓從一早就開始,如影隨形,一陣強一陣弱,現(xiàn)在到了晚飯時間,饑餓像主力部隊長驅直入,直搗腸胃。胃壁在長槍短棒的刺插之下,百味雜陳,說痛也可以是痛,但比痛更嘈雜,也可以說,像潮水涌來,上萬只招潮蟹在撕咬。幾年前,胃病發(fā)作,吃了一段胃得安。后來覺得胃不經(jīng)餓,一餓就抽搐,醫(yī)生建議隨時吃點餅干,倒是有效?,F(xiàn)在自己每日飲食相當準時,胃疼也沒有怎么發(fā)作。而這一天,這個胃已經(jīng)翻江倒海,破罐子破摔了。在這一天中,也許無助、憤怒等情緒壓制著,忘記了饑餓,現(xiàn)在,是一種報復性的饑餓。雖然冷,但她能感覺到因為饑餓汗水從額頭冒出,雖然摸上去只是一層薄薄的濕意,虛脫的感覺呼之欲出。冰箱里有充足的食物,茶幾上也有水果,她只能看一看,舔了舔嘴皮。不是,這一看就后悔了,胃里一陣欲吐的痙攣。
饑餓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饑餓帶來的無力感。身體成了蛇蛻,空蕩蕩的,飄乎乎,比靈魂還輕。力量已蒸發(fā),無法拖動身體。就身體的骨折程度來說,自己有信心一點點挪到手機邊上。饑餓是個死循環(huán),越餓越不能挪動,她在喃喃地問自己:會不會餓死?會不會餓死?
她記得大饑荒時,自己十幾歲,回到村里,人是一批一批地走掉的。連她一個女孩,都不得不去抬尸體。她見過餓死的人的慘狀,連眼神都是飄忽的。有一個堂哥,大不了她幾歲,饑餓難耐,把起火的房子里燒焦的糧食吃下去,拉不出來,他的父親用耳勺一點點地從屁眼摳出來。后來這個堂哥還是餓死了。她夜里做噩夢,堂哥來找她,說你怎么不會餓死,我怎么餓死了?她嚇得幾夜不敢閉眼。她僥幸又后怕,曉得自己靠讀書改變了命運,逃過饑餓的一劫。后來她在馬坑,日子雖然不充裕,但圖個簡單的溫飽沒有問題,即便是在兩個孩子出生后,也習慣省吃儉用。她覺得這輩子逃過饑餓,有了一口公糧,往后日子就越來越好。退休后有工資,而且退休工資還隨著年份漲,她感到無比的滿足,常常在心里感恩政府,感恩新社會。那場關于饑餓的噩夢,似乎遠遠地追趕不上命運的步伐了。沒有想到,在古稀之際,饑餓還是不期而遇了。
命運賜予你的禮物,你可能容易忘記,但是命運要給你的懲罰,終究是躲不過的。
饑餓像繩索,束縛了身體,想要掙扎,繩子越勒越緊。她怕被這根繩子勒死。是的,饑餓加寒冷,是老人的死敵。她這一輩子,不是沒有見過。
但是她再一次被自己的恐懼激怒了?,F(xiàn)在是個豐衣足食的年代,怎么可能餓死呢?自己只要努力,就可以爬到四五米的床頭,可以撥打110,可以有一萬種解救的方式。她突然想,自己教別人的,自己卻沒有記住,真是慚愧。不論是對學生,還是對米月華、米書華,她總是教訓:不要被困難嚇倒,嚇倒了,你就起不來了。是的,現(xiàn)在自己正被困難唬住了,自己像個騙子,教別人向前,自己卻往后退。
屋里完全黑暗了。外面有燈光,使得屋里的物件還是清晰的。桌子、柜子、椅子,都像有生命的巨獸,靜靜地呼吸,靜靜地凝視,靜候她的反應,看著自己的主人能否逃出苦海。在這番寧靜中,她也感覺到米書華在注視自己。為什么呢?因為自己對米書華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句話。米月華是大女兒,比較自覺,米書華受過寵愛,小時候曾一度很頑皮,范桂鳳恍然覺得是自己太過寵愛了,于是硬生生把他從頑童教育成一個聽話的孩子。米書華的教育成才,是自己一生的驕傲,也是自己毅力的體現(xiàn)。想到此處,她突然一陣振奮,饑餓像大潮沖過去,之后越來越弱了。她心里叫道:兒子,老媽會以身作則的,我能扛過去的!她感覺被自己的意志戰(zhàn)勝了?,F(xiàn)在不去想饑餓,當它不存在,它就不能沖擊身體。
在從饑餓的浪潮中掙扎出來后,她握了握手,感覺還有力氣。自己并沒有被饑餓打成一個廢人!她還有力氣。她恢復成那個對生活十分堅定的人了。這說明,她只是一時間迷路了。屋子里偶爾發(fā)出聲響,可能是老家具在熱脹冷縮下的動靜。樓道里有時傳來開門聲,離自己很近,也很遠,這些都是希望的聲音,平日里不經(jīng)意的,現(xiàn)在極為寶貴,是的,每一聲動靜都有力量。
第二天,兩人在路邊吃了鼎邊糊,便去林場找老鄭。在山頂上,米書華俯瞰荒野,覺得統(tǒng)領這一片山河,真是一種別樣的感覺。山川、樹木,與自己的生命緊緊相連。相比較而言,自己作為一個軟件工程師,似乎都是在編制虛幻的夢境,現(xiàn)在才是實實在在的事業(yè)。
但是老鄭并沒有那么好對付。少林向老鄭介紹,米書華是北京來的大老板。老鄭有一雙渾濁的眼睛,似乎常年沒有睡醒,不過見了米書華,眼睛頓時亮了,然后把原來談好的價格提高了百分之五十。兩個四十歲的中年人被老師傅的亂拳打蒙了,連連質問為什么。老鄭的道理很簡單,他說一看就知道米書華是個有錢人,原來的價格肯定不行。米書華急了,攤開雙手,你怎么就認定我是個有錢人?我全身上下哪一點像有錢人!確實,全身上下,他一件名牌都沒有。老鄭得意揚揚地說,有錢人才說自己沒錢,沒錢的人都說自己有錢,我也是有江湖經(jīng)驗的。米書華紅著臉道,不管我有錢沒錢,你也不能不講信用呀。老鄭穩(wěn)穩(wěn)地道,我有信用,有錢人和沒錢人的價格不一樣,這就是信用。
郝少林沒想到老鄭來這一套,也很不滿,說老鄭你要這樣就沒意思了,那半年來,我跟你是白談了嗎?老鄭說,小郝,現(xiàn)在真老板來了,就沒有你說話的地兒了,我跟你有什么好談的?你只是麻雀,你的作用就是迎來鳳凰。
兩個人畢竟氣盛,被老鄭這么一攪,氣呼呼地走了。老鄭也不示弱,說你不買有人買,我是不會讓步的,對北京來的老板,絕對不會讓步。
米書華可以說是被迎面潑了一瓢冷水。更準確地說,他的內(nèi)心受到了撞擊。這個江湖的套路,簡直刷新了他的三觀,他可能還是適應那個朝九晚五的世界。雖然疲憊,但是有道理可講。米書華這個時候,就想起了媽媽。以往自己受挫,總是想到媽媽。媽媽也算是見多識廣,對付各種各樣的人,總是一個穩(wěn)字當頭,總有辦法。比如在北京買房子,碰到了一些問題,跟媽媽商量。過了一夜,媽媽居然找到了一個早年的學生,現(xiàn)在在北京當領導,問題迎刃而解。米書華那一刻真的對媽媽佩服得五體投地。
米書華有一種沖動,想立即回家見媽媽。對付這種狠人,一向是媽媽的長項。在回家的路上,米書華說了這個想法。郝少林嚇了一跳,說米書華你當你是三歲孩子,在外面受欺負就找媽媽哭鼻子去。米書華道,別說得那么難聽,我只想讓我媽給個主意。郝少林把頭搖得像風車,苦笑反問,你是不是被老鄭氣傻了,問你媽什么結果你不知道嗎?走走,咱們還是喝酒去。
在郝少林看來,米書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亂了陣腳,喝喝酒能穩(wěn)住。米書華氣咻咻道,還喝什么酒,以后我也不想在這種江湖里混,酒量搞起來也沒用。郝少林道,我本來是想喝喝酒讓你腦子清醒一下,你現(xiàn)在睜開眼睛看著我,我告訴你,你媽只會把你臭罵一頓,讓你滾回北京,繼續(xù)朝九晚五的生活。你的夢想,你的勇氣,你的自由,你的人生,肯定全完蛋!米書華閉上眼睛,沉默片刻后道,完蛋了我也要跟我媽說,這樣子躲著她,我老覺得不對勁。
天微微亮的時候,范桂鳳被一陣雞鳴聲驚醒。城市里是絕少聽到雞鳴的。本地女人坐月子,時興吃公雞,有些公雞被從鄉(xiāng)下帶來,暫養(yǎng)一兩天,公雞不曉得生命岌岌可危,依然高唱。謝謝你,雄雞。范桂鳳也振奮起來,公雞似乎成為同道。是的,那只垂死高唱的雞,與這里的一個掙扎的老人,在這一瞬間得到共鳴。范桂鳳給自己喊了聲,加油!她臆想聲音也像雞鳴一樣清亮,事實上,就是木棒打在棉花上,根本發(fā)不出聲音。嗓子又干又疼,想說話,就像一串辣椒在摩擦。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受了風寒了,鼻子堵住了,嗓子發(fā)炎了,發(fā)炎使得身體發(fā)冷、乏力。本來對抗饑餓、寒冷,就夠喝一壺的,但是現(xiàn)在還來個傷寒,是的,都來欺負這把老骨頭了,都來要她的命了。她鼻子一聲悶哼,不可能,就這點麻煩,就在自己的地盤上,這把老骨頭沒這么容易屈服。現(xiàn)在天有點亮了,度過了漫漫長夜,身體越來越虛弱,她需要想一些事情來增加能量,說白了,是增加意志。她明白,現(xiàn)在要靠意志堅持到底,如果自己妥協(xié)了,一切就該結束了。她又開始了掙扎。膝蓋的摩擦帶來的疼痛倒是個好東西,恢復了身體的知覺。好在現(xiàn)在,她知道用什么方式挪動更有效果。她已經(jīng)不去判斷有沒有移動,反正就是努力。她明白,現(xiàn)在的努力,就是搶時間,饑餓、寒冷、發(fā)炎這三座大山,消耗的是她的體力,時間越長,越會無法動彈。
如果有個命運之神,現(xiàn)在正在扼住她的喉嚨,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嗤之以鼻。年輕時,她在偏遠的馬坑學校,屢次對學生說,你們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只有努力,才有未來。學生年紀小,大多會覺得這是個大道理,當耳邊風。但是有少數(shù)兩三個學生聽進去了,后來這些學生來回訪老師,說當年老師的一句話,指引了自己,改變了命運。范桂鳳當時眼淚都出來了,覺得自己的人生觀改變了學生的命運,學為人師,行為世范,交給學生知識,那是工作,教給學生意志,這是職業(yè)生涯中最為驕傲的地方?,F(xiàn)在她就在對抗命運:你是詛咒不了我的,我今天一定能爬到臥室,我這把老骨頭,能夠自救!
八九點的時候,手機響起來了:“書華來電話了,米書華來電話了……”范桂鳳伏在地上的頭抬了起來,她幾乎脫口而出:“兒子,我在呢!”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她能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鈴聲響了很長時間,她聽完,眼淚已經(jīng)出來了。兒子打不通電話,肯定會想辦法的,她全身都被激活了。她心里突然道:“兒子,我行的,我從來沒有在命運面前低過頭,我活了一輩子,什么事沒見過,你放心吧?!?/p>
米書華兩歲的時候,有一回夜里發(fā)高燒,突然間就口吐白沫,牙關緊咬,昏迷過去。老米又剛好不在家,她慌了,怕孩子咬掉舌頭,讓自己的手指夾在孩子的嘴里,抱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往鄉(xiāng)醫(yī)院趕。那是她最無助的時候,她記得自己哭了起來,當時還年輕,沒有見過孩子這樣的情況,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那一刻的恐懼,前所未有,銘記一生。從學校到鄉(xiāng)醫(yī)院,兩公里的夜路,她不停地跑,記得跑不動了,就當自己是一個機器,機械地邁著雙腿。她發(fā)覺人的潛力是無限的。還好,那次的經(jīng)歷留下的,只是后怕。醫(yī)生在處理之后,告知回去觀察孩子的動靜,看看智力有沒有問題,因為目前不能判斷腦子有沒有燒壞。她每天祈禱,寧可有什么災禍降臨自己身上,也別讓孩子有什么缺陷。后來米書華一天天長大,聰明好動,她的心才一天天放寬。只要孩子安好,什么苦她都能受得。那次孩子好了之后,她對生活突然無比滿足,什么困難什么煩惱都不在話下。比如說,兩口子調(diào)動事件一直未有進展,這是最大的心結,但是她看見兩個孩子健健康康,轉瞬間又覺得對生活不必再有奢求。
那次發(fā)燒事件之后,她覺得自己要成為一個強大而合格的母親。想到自己是一個母親,她渾身充滿勇氣。作為一個教師,她是合格的,而作為一個母親,她是驕傲的。她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家中的主宰,自己的狀態(tài),影響整個家庭,這么多年來,她一刻沒有放松過。盡管兩個孩子已經(jīng)成為父母了,到了年富力強的人生階段,她也沒有覺得孩子可以獨立了。她依然覺得自己是萬能的。當她是一個母親的時候,就沒有柔弱過,動搖過,家里每臨大事,她第一個念頭,就是穩(wěn)住。女人比男人更有韌性,更有耐心,更有抗擊打能力,這是她半輩子總結出來的。年輕時候,老米一感冒,就把自己埋進被窩,像是得了什么大病。范桂鳳呢,感冒了,照樣洗衣做飯,該干的一樣不落,而且不吃藥,就喝開水,涂點風油精,過幾天就自然好轉。她一直揶揄老米:你生個小病跟個大小姐似的。老米也不得不佩服,說,我就說你身上有點特異功能。范桂鳳倒是不謙虛,回道,女人當了媽,身上就是鐵打的了。
她想起這事,就覺得可能是老天給了她健康的兒女,而現(xiàn)在要她付出一點代價,這個交易值當,把痛苦的考驗放在自己身上,這很值得。這是她一直期待的。她甚至微笑起來,心里道:“孩子,我不會麻煩你,也不會讓你擔驚受怕,我今天就能爬到床上,我自個兒就能撥打110解決問題。我說過不麻煩你,我行的?!?/p>
她自信起來。她可不想讓米書華千里迢迢跑回來。要不,她那句“我這把老骨頭還行”,豈不是打自己的嘴巴?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靠近臥室的門口了。就像一次長征,已經(jīng)走了一半,只剩下另一半。再移動半米,她就可以用手抓住門框,也許可以直接把自己拖進去。自救成功的話,她也不會讓米書華知道,即便住院了,請一個護工就可以。因為米書華要是知道了,就更有理由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了。她寧可自己住養(yǎng)老院,也不能讓孩子回來。她想了很多,這樣可以忘記疼痛。
5
從山上下來,郝少林把米書華帶到一中后面的南漈山。這是一個開發(fā)未遂的小景區(qū),現(xiàn)在變成城市公園。中學的時候,郝少林偷了一些狗肉,來到南漈山巖石上燒烤,香噴噴地帶回教室,向米書華“行賄”,當然希望考試時能夠得到關照。米書華咽了咽口水,嚴詞拒絕,理由是,第一,他媽不允許他干偷雞摸狗的事,第二,他媽說吃狗肉上火,影響發(fā)育。郝少林說,書華,你不是你媽的兒子,你好像是你媽手里的一個風箏。
漫步上山,兩人聊了聊年少的一些往事,與這座城市的情感在漸漸復蘇。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兩個人并肩站著,做偉人狀俯瞰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郝少林音色低沉,遙指前方道,書華,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有一樣品質不能丟,就是熱愛家鄉(xiāng),建設家鄉(xiāng)。米書華道,我是想愛呀,可是家鄉(xiāng)不愛我。你看,老鄭就這么對付我的,我愛得起來嗎?
郝少林拍了拍米書華肩膀,道:“家鄉(xiāng)哪有那么好熱愛的?你曉得我們那個同學李根,去年回來,看見家鄉(xiāng)工業(yè)污染現(xiàn)狀,發(fā)了幾篇微博,然后就被宣傳部門弄進黑名單,各種麻煩。所以愛家鄉(xiāng)是一件苦差事,真正熱愛的人是不會妥協(xié)的。你這個,連小菜一碟都算不上。”
米書華臉皮薄,被說得都有點不好意思,道:“老鄭這個,也太不講究了,沒法弄?!焙律倭值溃骸霸蹅儸F(xiàn)在先不談老鄭,你先過來感受下環(huán)境。小地方不比大城市,不講規(guī)矩的人很多,九流三教都要接觸一下,這里有這里的套路。你要是遇見這么一小道坎,就打退堂鼓,那我可就高估你了?!?/p>
經(jīng)過郝少林這么繞著彎子一敲打,米書華冷靜下來。郝少林再次強調(diào),老鄭這只是給米書華一個下馬威。晾他兩天,他就沒那么硬氣了,到時候有得談!所以這件事只有一個辦法,不要急。
米書華想了想,也有道理,只不過自己水土不服,嗆了一口水。他說,不管怎么樣,我現(xiàn)在要把這件事跟我媽坦白了,沒有我媽的指導,我覺得很難搞下去。
郝少林臉色一沉,喪氣道,說了半天,這不是白說了嗎?只要你媽一知道這事,準得黃。我曉得你們的關系,你不論多大,都是她羽翼之下的一只小雞仔。我跟你說這么多,就是要你獨立起來,像個真正的男人。
米書華道:“原來我也是你這種想法,現(xiàn)在我改變想法了,我總覺得,不告訴我媽,一個人偷偷摸摸這么干,壓力太大,總是覺得對不住她。”
“要不然,等過幾天我們談成了,再告訴她?”
“可是,我現(xiàn)在就覺得很難受,覺得瞞著我媽就是犯罪?!?/p>
“你這心,真是藏不住事。要不,我就帶你在周邊玩兩天,也好讓老鄭冷靜冷靜,也讓你適應適應?!?/p>
過了一夜,米書華覺得心里跟被貓撓似的,總之就是各種不舒服。次日,他被一股莫名的煩躁籠罩著,心跳加速,不由自主撥打了范桂鳳的手機。郝少林時刻看守著,看到米書華撥打手機,覺得不對勁,忙問撥給誰。米書華把手機放在耳邊,斬釘截鐵道:“給我媽打,我必須攤牌了。”郝少林無奈地搖了搖頭,顯然對米書華失望之極。
鈴聲響了許久,對方?jīng)]有應答,手機自動斷了。米書華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會不會出什么事了?”郝少林正在手機上玩游戲,玩得入迷,對米書華的疑惑,只是微微一笑,含著幸災樂禍。米書華道:“我媽會不會出什么事了?”郝少林道:“那你趕緊回家唄,反正也做不成事了,省得誠惶誠恐?!泵讜A道:“少林你別幸災樂禍,你幫我參謀參謀。”郝少林道:“參謀什么呀,你現(xiàn)在跟鬼上身似的,神經(jīng)兮兮,我就沒見過你這慫樣?!泵讜A道:“我真的有一種不祥之感,你說我媽不接我手機,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家的手機也不會時時刻刻都放在身上,或者手機有點毛病,沒接一個很正常吧,你以前應該有過這種情況了?!?/p>
米書華一拍腦袋,道:“對了對了,她前天打電話告訴我,手機來電響不了,問我怎么回事,我讓她去找維修店,估計是問題沒解決?!?/p>
“這不就結了嗎?米書華呀,你這心,可一點都兜不住事,這要做事,太難了?!?/p>
“你別對我失望,這種情況只是針對我媽?!?/p>
“米書華,我告訴你,你也該長大,獨立思考了,要不然咱們就快點散伙,省得互相耽誤?!?/p>
被郝少林這么恨鐵不成鋼地一點撥,米書華有點自我覺醒,方才煩悶的感覺消散。想想自己,方才跟中了魔障一樣,真的不可思議。冷靜想一想,自己終歸是要走自己的路,總不能一輩子都仰仗媽媽。郝少林曉得米書華回心轉意,趁熱打鐵道:“你要是不想把這事搞黃,我有個主意。咱們就放下心,去玩一兩天。我那邊放出風聲,說北京的老板回去了,不談了,看老鄭的底細如何?!?/p>
既然說到這份上,米書華就依計行事,不再多生煩惱。次日便去洋中等地游覽惜母亭的風景。但是一直不見媽媽回電話,心中終究不安。又怕被媽媽曉得此事,自己完不成計劃,游玩得并不盡興,只想等待老鄭那邊的口風。
范桂鳳摸到臥室門框的時候,像摸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想攀著門框,向前滑動,這樣會省事很多。事實上,這只是想當然,她手的力氣并沒有這么大,不足以把整個身子拖動。在餓了兩天之后,她發(fā)覺自己像個空心人。人是鐵,飯是鋼,這話沒騙人。不著急,她沉住氣,給自己鼓勁。能抓住門框,比抓不住要好很多了,如果你想一勞永逸,就會得到更多失望。對于生活,不能奢求,要慢慢來,慢慢等待,不知不覺,想要的就會來了。這種體會,在她一生中已經(jīng)似曾相識。就說老米吧,因為家庭成分,幾次調(diào)動都調(diào)不進城里,感覺懷才不遇,產(chǎn)生了絕望情緒,有自暴自棄的想法,每日跟老農(nóng)民喝地瓜燒,說著頹廢的話,就一輩子栽在山溝里了。那時候范桂鳳心里也著急,但是并不表現(xiàn)出來。她知道,男人性子急,更容易自暴自棄,自己作為一家女主,有韌性,保持希望,這個希望就是全家的希望。她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對老米說,三起三落過一生,還早著呢。老米說,成分不好,這是一輩子的事情,帽子摘不掉,我算是認栽了,你也別瞎樂觀。范桂鳳說,老米,我不同意你,生活都在變化,你要多出去走走,跟同學多聯(lián)絡,打聽消息,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的。在范桂鳳的鼓勵和敲打之下,老米多次走動,后來終于碰上政策轉向,一切如范桂鳳預料。老米這一輩子對范桂鳳都佩服,服氣她未卜先知。范桂鳳笑瞇瞇道,哪有什么未卜先知,只不過女人更能扛而已。
她不給自己過多希望,但是必須有希望。這是她的生活準則。并且她認為,如果生活給你一份突如其來的大禮,那一定不是真實的,至少,是有代價的。
她平靜下來,心里在喊,我已經(jīng)抓住門框了,離勝利更近一步了。加油。這兩天,她學會自言自語,自己給自己說話,一方面,也許是太孤獨了,另一方面,可能是自己的肉身與靈魂的對話。是呀,肉身跟不上靈魂,成了兩樣東西,她必須協(xié)調(diào)好。她還是按照原來的姿勢,利用膝蓋的阻力,再加上手上的拉力,相互協(xié)調(diào)好,似乎比原來要順利一些。實際情況是,每一次努力,并非都能移動,只有在力量用得合適的時候,才能移動幾厘米。
這一天,你說過得快,也是快,過得慢,那就是度日如年。她累了,就睡一下,睡不了多久,就醒來再繼續(xù)努力,像一只受傷的蝸牛。當她努力的時候,時間確實過得挺快的,她什么都不想,等摸到床腳,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如果在天黑之前,把手機弄到手,一切都可以解決,甚至,可以瞞著米書華,讓他安心工作。
當她摸到床沿,卻發(fā)現(xiàn)一個原來不曾預料的情況。她根本就撐不起來,爬到床上去摸到手機。床是一米五的大床,木質的,有二三十年了,兩口子都睡出感情來了,舍不得丟。當年木匠做的床架,比普通的席夢思要高出一點點。范桂鳳不習慣睡軟床,睡一晚第二天就腰酸背痛。她的床墊很硬,上面只鋪了一條藍白相間的床單。手機放在床頭充電,在靠墻的一面,離外床沿至少有一米多,別說拿到,就是看都沒法看。自己原來的構想,是到了床沿,沿著床沿攀上去,手一伸,就摸到手機,從地獄到人間。現(xiàn)在看來,這一步之遙,確實是地獄與人間的鴻溝。
她努力了幾次,發(fā)覺是徒勞。是的,人生中有些努力是不起作用的,譬如蚍蜉撼樹。憑著經(jīng)驗,她知道自己后背的骨頭出現(xiàn)了問題,身體已經(jīng)不是有機整體,能挪動已是萬幸,協(xié)調(diào)攀爬是絕對不可能的。一得出這個結論,她的胸口就像遭了一大錘,一陣心慌,渾身僅有的力量遁去,身體成為一段枯木。是的,絕望的打擊,遠勝于一般肉體的打擊。在似乎眩暈了十來秒之后,范桂鳳定了定神,用嘶啞的嗓子對自己喊道,別慌,得想辦法。
是的,想辦法,這也是她教育米書華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范桂鳳總是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能使用工具,找到更多的辦法解決問題。不存在沒有辦法,只有你想不出辦法,才會把自己堵死。米書華相信這個道理,但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軟件工程師,他對于社會上的難題,辦法實在不多,不得不求助于范桂鳳。而范桂鳳呢,一方面出于母愛,一方面出于爭強好勝,就愛幫兒子出頭找法子。完了之后,就會對米書華說,下次可要自己想辦法了,要不然你永遠適應不了社會。但是下次,米書華碰到難題,她還是會搶先出頭。這就是一個母親的教育循環(huán)。
不服輸?shù)木?,使得她從絕望中振作起來。這是她的思維習慣。這個家庭,要不是她的這種不服輸精神,不甘人下的精神,不會這么完美,兒女們不會取得這么優(yōu)秀的成績。她把身上的能量帶給了子女,希望他們闖出一番自己的事業(yè)。
她盯著床鋪,她知道手機在哪個位置平靜地躺著,這短短的距離,平時叫觸手可及,現(xiàn)在叫咫尺之遙。一定有辦法拿到的,她想,這個房間里都是自己熟悉的物件,都為自己所用,一定可以拿到的。她把手掌握成拳頭,給自己打氣,她不會屈服給這一點點的距離的。
如果能把床翻個個兒,手機倒是能滑下來。冒出這個想法,她自己都笑了,這時候還能異想天開呀。是呀,此時開一開自己的玩笑,不失為一種優(yōu)雅的人生。她腦子里放松下來,漸漸有了一個想法?,F(xiàn)在她在床沿下,伸手夠得著床單。她拉了拉床單的一角,似乎能扯得動,她看到了希望。如果把整個床單扯下來,看看能發(fā)生什么。她不去想結果,結果很難預料,她只知道會有希望,這才是動力。
床單上壓著被子、枕頭,當然,還有手機,有一定的分量。她把床單拉直,分量就吃上了,任她怎么努力,就是拉不動。畢竟,到了手上出不了勁的年齡了。小時候她能參與砍柴種地,結婚成為家里一把手,忙里忙外,手上勁道比一般女人都大,提什么東西噌噌噌就上樓了。七十歲以后,稍重的東西不能提上樓了,她在陽臺安裝了一個吊籃,可以拉上去。
她伸出嘴巴,咬住了被單,往邊上扯。脖子比手臂粗是有道理的,這個勁兒大,雖然不靈活,但好歹能一點一點地扯下來。扯過來一點,再咬,再扯一點。她覺得自己很像一只狗。對,狗就是這樣,什么都用嘴。像極了。她松了一口,喘著氣,突然覺得慚愧。這種想法太卑賤了,即便這個動作像狗,也不能這樣認為。她心里在說,我不是狗,便是死了也不是狗。她腦子里又換了一種想象,她認為自己是在釣魚,嘴和手協(xié)作,在釣一條很大的魚。對,自己是一個口渴的漁夫,這種想法讓她心安,保持了一個教師的風度。
進展也頗為坎坷。她的牙齒咬緊發(fā)力,脖子一扭,把床單扯過來一點,僅僅是一點,腦子里就一陣眩暈。必須閉上眼睛、定神,腦子又清醒一些,有一種死里逃生的感覺。一生的經(jīng)驗在告訴她,耐心,是完成的前提。就像她告知學生,每天能進步一點點,甚至看不到一點點,只要沒有退步,你就在前進,就在修行,任何蛻變都是由一點點積累而成。現(xiàn)在這種耐心支撐著她,她已經(jīng)在房間里了,總是比客廳要更接近一些。自己的一生,還未像這樣,用牙齒代替手,用脖子代替手臂,干這種別出心裁的活兒。
她的額頭已經(jīng)發(fā)熱,忽冷忽熱,有一點好處,倒是忘掉了氣溫的寒冷。發(fā)燒只會令她迷糊,不過她似乎已經(jīng)適應,心想發(fā)燒也不過如此,這病搞不倒我。饑餓的感覺也淡了,不想就不會有?,F(xiàn)在她對冷和餓,抱著蔑視的態(tài)度,是的,只要有一口氣,這些都不足以成為敵人。
因為力量不夠,每一次總要蓄積良久,才有下一次的力氣來拖動,這項工作變得漫長。天黑下來,她像一只春蠶,在蠶食巨大的黑暗。一生中,這樣的長夜,她已經(jīng)蠶食多次。人老的優(yōu)勢,就是什么陣仗都見過,任何難題都是在重復演練。
天亮的時候,腦海中一切都安靜了。
整條床單被扯下來了,被子也連著被拖下一半,都垂到床沿了,但是手機并沒有下來,它牢牢地被充電器定住,至多移動了一些,她看不到手機。在床單滑落的一剎那,她的心涼了。腦袋上似乎有重物從天而降,腦門上一陣冰冷,鼻子里有消毒水一樣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氣息。
老天,你還是不放過我。她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身體缺水,淚不多,但她已經(jīng)感覺涕淚交流。在心底埋藏多少年,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恐懼,像病毒入侵全身的神經(jīng)。就是這樣,有的人堅強了一輩子,就是被小情緒擊倒,但這種小情緒并非沒有來源。她現(xiàn)在狼狽而瘋狂的樣子,已經(jīng)沒有了身為一個教師、一個母親的儀態(tài)了。臥室里的衣柜有一個鏡子,她稍微轉頭就能看到自己,不忍目睹。
在她八歲那一年,確切地說,那時候她已經(jīng)很懂事了。割豬草,拾柴火,到溪里洗衣,衣服被水沖走,能奮不顧身撈回來,完全是個小大人。八歲,雖然懂事,但還沒有憂愁,日子不算幸福,但是能過得安心。那天洗完衣服,同一院子的老奶奶凹著腮幫子嘆道,現(xiàn)在能洗衣服了,幸虧當初沒溺了。范桂鳳心思敏捷,當時就愣住了,追問了一句,老奶奶呵呵樂了,方才把她的來處說出來。
老奶奶說,孩子,你根本就不是范家的,你爹好心,把你從壽寧撿回來了。原來,那時候還是舊社會,壽寧是個封建的地方,有溺嬰的傳統(tǒng)。當時那里的一戶人家,因為第一胎是個女嬰,便想溺了,恰巧她父親挑海蠣干路過,不忍心,說:“我們家沒有女孩,就讓我抱去得了?!边@才沒有扔在水里,被父親放在竹筐里帶回來。八歲的范桂鳳得知消息,嚇得臉色煞白,半天說不出話,連著幾天做了噩夢。漸漸地,閑言碎語也能聽出來。及至懂事,那種劫后余生的后怕卻落在心里??謶致釉卩l(xiāng)村,她覺得鄉(xiāng)村是個極為危險的地方,只有兩個字深深落在她的腦海里:逃離!
這個心結,她連老米也沒有提起過。一是過于殘忍,想起來就心驚膽戰(zhàn),更是難以出口;二是她不想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出身,她是一個連生存機會都沒有的嬰兒,極其偶然下?lián)炝藯l命,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
多年之后,她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出處淡忘,甚至自己編出了一些故事,講給米月華、米書華姐弟聽:說外婆當初懷自己的時候,夢見云頭有一個神仙,給自己家抱了一個嬰兒,外婆覺得非同凡響,后來才送她去讀書。
現(xiàn)在,她的精力已經(jīng)耗盡,身體是一動也不想動了,甚至都懶得把床單包在自己身上。她在出生時逃過的那一劫,現(xiàn)在找回來了,命運從來就不曾放手。她的靈魂已經(jīng)從軀殼中升起來,她自己能感受到,因為身體已經(jīng)無知無覺。她飄在空中,是一縷輕煙一樣的意識,清晰得很。她的靈魂充滿憤怒,是對死神緊揪住不放的憤怒。她已經(jīng)從鄉(xiāng)村逃到城市,從愚昧逃向文明,她一貫認為,越是文明,生存的機會就越大。甚至,她把子女從小城市趕向大城市,也是這種恐懼的延伸。她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以為脫離了這個夢魘,但是夢魘在此刻爆發(fā)。兩三天的努力,自己做了一個人所能做的極限,結果還是自己,像一只死去的蟲子癱在地上,沒有尊嚴。與之對應,倒是房間里的物件,都有威嚴,俯視著可憐兮兮的軀殼。她的靈魂終于憤怒了,在空中大罵,你這好無禮的衣柜,像只長頸鹿,你對主人居然沒有一絲同情。這個衣櫥是剛搬進來的時候做的,老米找了當?shù)刈詈玫哪窘常昧水數(shù)氐纳寄局谱?,打開衣柜,常年有木頭的芳香。二十多年來,她舍不得扔掉,當成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她呵斥這只忘恩負義的長頸鹿。還有這張大床,像一頭大象,多少年來與自己相依相偎,如今似乎把自己踩在腳下。頭頂?shù)拇鬅?,更像瞪著的大眼睛,注視主人而不為所動。她破口大罵,像個潑婦,像極了十幾歲的樣子。那些老婦女在村口對她說,女孩兒念什么書,將來還不是為別人家生孩子。范桂鳳當時特別害怕嚼舌頭能影響到父母,影響自己的求學之路,便對著她們破口大罵,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出來。老婦人道,讀了書還這么野蠻,還不如不讀書呢!她的野性暴露無遺。一同去鎮(zhèn)上上學的男同學故意嚇唬她,一是大抵是頑皮的年紀,二是覺得她是一個女孩子,去上學不合理,經(jīng)常把惹哭她當成樂趣。她在一次次的擔驚受怕中強大起來,后來跟一個男同學打起來,把對方抓得臉上脖子上全是血痕。那幫男同學曉得她的蠻橫,后來才漸漸視之平等,不再欺負她。后來,她當了老師,從此以后,才可以過溫文爾雅的生活。
是的,她的靈魂,現(xiàn)在直接回到那桀驁不馴的年代,是一個十幾歲的掙扎求生的女孩。她詛咒著不公平的宿命,她甚至詛咒這個屋子,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屋子,突然翻臉,變成了牢籠。在靈魂升天之前,她必須把翻臉的一切都詛咒一遍,省得到了那邊,做一個怨鬼。她把自己隱藏了很多年的臟話,一股腦吐出來。真爽呀,真解氣呀。一輩子為人師表,現(xiàn)在可以不用端著了。她這才知道,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老師、優(yōu)雅的母親,自己隱忍了很多年,那個十幾歲的鄉(xiāng)村女孩的蠻勁,一股腦收斂了。而這,可能才是自己生命的原初。當初沒有那股蠻勁,怎么能沖出鄉(xiāng)村的重重枷鎖?
當然,這股蠻勁兒,后來也爆發(fā)過一次。老米在農(nóng)業(yè)局當副局長的時候,老是被一個局長穿小鞋,那次米月華結婚,在上海擺酒,老米想請個假,局長為難他,就是不同意。老米是個講原則、愛工作的人,相當為難。范桂鳳想了想老米在單位里憋屈的這么些年,氣不過,直接沖到局長的辦公室,劈頭蓋臉地一頓質問,問他有沒有為了工作連家庭都不要了,問他工作需不需要有人性,最后跟局長說,我肯定要帶著老米去上海的,你要是給老米穿小鞋,我會一直跟你扛下去,我就不信官大一級壓死人!局長被問蒙了。老米也沒想到范桂鳳還有這一套,連嘆,你這個魄力,倒是驚到我了。
她最后詛咒的是手機。她一直把手機當成手的延伸,對獨居生活充滿了自信。她也慶幸這個時代,科技日新月異,她可以享受其成果,足不出戶,就可以在視頻中看到千里之外的兒女,跟見面聊天沒什么區(qū)別。但是,現(xiàn)在被自己最信任的手機給坑了,它畢竟不是長在自己身上。好了,科技是一個溫柔的陷阱,一個八面玲瓏的騙子,等你全心全意依賴它的時候,它給你一個致命的反殺。
該詛咒的一切詛咒完了,憤怒也隨之消散。同時憤怒也是一種能量,當能量從靈魂中逸去,靈魂也更加稀薄,連一縷輕煙都不是,就要從窗戶縫中逸去,許是直接進入天堂了。是的,死亡很輕,就像出生從無到有一樣,從有到無,也只是眨一下眼皮的工夫。這么說來,人這一輩子,也就是一場夢了。她的靈魂在發(fā)出最后的感嘆,對世間一切的不可控制。
床上的手機再一次響起:“米月華來電話了,米月華來電話了……”
她那輕薄的靈魂,已經(jīng)了無牽掛,聽到了手機聲,不禁叫喚:“女兒!”是的,靈魂如一片云絮,被電話聲吸引,從窗外飄了回來。云絮越來越重,成為一朵積雨云,最后“啪”的一聲跌落在軀殼上。她睜開眼睛,手機還在叫喚。她意識到出竅的靈魂回來了。這次的虛脫是危險的。繼而她專注地聽手機鈴聲,是的,鈴聲里有一種力量,那是母女間的一種感應,像接通了電,軀殼又開始運轉。簡而言之,活過來了。
生命是什么呢?這么偶然,方才要是沒有鈴聲,一陣休克,沒醒過來,就生死兩茫茫了。她突然想起,自己活了這么多年,身邊的親朋好友,生死離別的也多了,有的是突然就走,有的是戀戀不舍,也有的一場大病,以為走了,結果又活下來。說白了,生命就是一次次的考驗,你頂不住,老天就收了,你頂?shù)米?,那口氣在,依然是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每一次的考驗,你必須竭盡全力去攔住,也可以說,是死神跟你的一次拔河。這時候,死神考驗的是人的意志,死神認為,意志不行的人,沒有資格活著。是的,這是一次較量。對,較量。女兒,你是讓我跟死神較量,不要輕易服輸,是不是?對,原來我是這樣教你的,現(xiàn)在輪到你這樣教我了。對,女兒,我不會輕易服輸?shù)?。她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疼,確定自己還活著。我得扛??!她對自己無聲喊道。
6
頭天,米書華去了貝九公路看了一些景點。這是一條群山之間的路,原來極為難走,經(jīng)過當?shù)卣畮啄甑呐?,全線貫通,山區(qū)一線豁然開朗。沿途山村、寺廟,成為觀光之處。這一遭下來,使得米書華對家鄉(xiāng)有一個全新的認識,真的是發(fā)展極快。郝少林道:“現(xiàn)在我們這個地方,已經(jīng)不是落后地區(qū)了。這些都算小意思,靠海那一面的發(fā)展,更會讓你大開眼界的,你回來,正是大好的機會?!边@一遭下來,相當疲憊,晚上洗漱完沉沉睡去。次日,郝少林帶他走沿海一線,原來的臨近灘涂,被吹沙填海,新的工業(yè)城正在崛起,滄海桑田,目不暇接。一切都在改造,大地、海洋、山崗、人群。郝少林道:“現(xiàn)在所有的東西都值錢了,特別是土地,不論是海地還是山地,咱們不盤一塊下來,以后就沒這機會了?!泵讜A確實被說心動了。出了山路,是工業(yè)區(qū),往寧屏路走,一下子由海景回到了丘陵公路,兩邊林木蒼翠,很是養(yǎng)眼。米書華很有感覺,道:“我住在北京,總是有一點遺憾,但又不知道是什么,現(xiàn)在想清楚了,是看不到這山水的綠。一時見不到?jīng)]什么,但是經(jīng)年累月看不到,對于南方長大的我來說,內(nèi)心總是有一絲缺憾的?!焙律倭值溃骸斑@不就找到癥結了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不仁不智者只熱愛開大會?!泵讜A在車里尋思片刻,道:“其實不僅僅于此,還有一點,就是我從畢業(yè)后就忙于工作,心里一直想有空的時候,陪父母到處隨意走走,可是還沒等空出時間,父親突然就走了,回頭想想,一輩子還沒輕輕松松聊過幾句呢。那時候我就開始質疑這忙忙碌碌的生活?!焙律倭值溃骸斑@是你的自我在覺醒,這是好事。”
兩人經(jīng)過洪口水庫,停車欣賞湖光山色。郝少林介紹,在水庫蓄水之前,上面的村莊叫古瀛洲,房屋沿著溪岸而建,大多為吊腳樓,流域有十八景,風光可與九寨溝媲美,可惜建了水庫,景致湮沒。郝少林為米書華沒有來過表示遺憾。米書華說,我讀書那會兒,被我媽管得死死的,哪有空閑來游山玩水?
正說著,米月華來電,她說給媽媽打了手機,沒人接,擱弟弟這兒來打聽情況了。米書華說,我昨兒打了也沒接,不過之前最后一次通話,媽媽說手機來電沒有聲音,叫她去修,可能還沒修好。女人的直覺還是更敏銳些,米月華說,手機沒修好?會不會出什么事了?
米書華見姐姐著急,只好告知,自己已經(jīng)到了老家,不必擔心,一切可控。米書華怕消息泄露,索性把自己瞞著母親決定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決定告知姐姐。米月華在公司是做行政管理的,多年的經(jīng)驗,自有一套為人處世的準則。對于弟弟的“叛逆”,她的回答是:“對你的行為,我不反對也不支持,但是只有一點,這個事情讓媽媽接受的過程,必須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你別把她弄急了,血壓上來,那會出大事的?!泵讜A答應了,趁機向姐姐求助,道:“姐,我的事要是談成了,能不能請你先給媽媽打打敲邊鼓?這樣我有點底?!泵自氯A道:“這事對她來說關系重大,由我來先開口,她還以為我們姐弟倆合伙對付她,或許氣更不順,咱們回頭合計合計再說?!?/p>
米月華倒也沒什么事,就是前兩天和媽媽通了電話,氣不太順,今天開會完了,總覺得心里堵,跟媽媽聊聊,通暢通暢。老人家,閑著沒事,愛張羅,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算是一種消遣。但是呢,張羅的事八成不靠譜,她哪曉得年輕人的世界?反而落一個多事之名。她想跟媽媽撒個謊,比如說同學的女兒已經(jīng)有對象了,讓她死了這個心。
姐弟倆沒多聊,就匆匆掛了電話,米月華要準備出差了。她的工作,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出差。
掛了手機,米書華一籌莫展,好幾樁煩心事都涌上心頭,頓時沒有了游玩的興致。甚至,他想馬上去見媽媽,跟媽媽攤牌。所有的煩惱,都歸根于自己瞞著媽媽行事。從前,他什么事都跟媽媽溝通,幾乎沒有什么糾結,哪怕有糾結,媽媽也有主意,他一步步執(zhí)行就行了。他和妻子結婚之前,好像是談舉辦婚禮的事兒,米書華這邊有媽媽的主意,未婚妻那邊有她父母的主意,結果談僵了,未婚妻一著急,放下話說,這婚不結了,愛咋咋的。米書華那時候陷入熱戀中,宛如天崩地裂了,跟媽媽哭訴。范桂鳳道,兒子,你穩(wěn)住,過兩天她就找你了,你們再好好合計。話音未落,第二天未婚妻就找來了,哭哭啼啼說米書華表面憨厚老實,其實沒良心,說斷就斷了。米書華只好解釋,是媽媽讓他冷靜一天再談的,兩人和好如初。諸如此類,所以米書華之前的人生中,可以用一帆風順來形容。
現(xiàn)在,米書華有點六神無主。郝少林倒是興奮,剛才他也接到一個手機,是他爸爸打來的,說是老鄭過來打聽北京老板走了沒有,有松口的意思,這就是希望。米書華道,那怎么辦,再去跟他談?郝少林搖搖頭,不用,晾幾天再說。農(nóng)村人就是這樣,那地他掙不了一分錢,他也認,你上門來,他就覺得有機會了,坐地起價,我爸跟他說北京老板回去了,讓他腦子冷幾天再說。郝少林又教訓米書華道,你看,你這知識分子,你懂得編程,懂得很精確的數(shù)據(jù),但是生活你不懂。我現(xiàn)在給擺活擺活。第一,你擔心你媽手機沒人接,分不清是接聽響鈴壞了,還是出什么事了。這很好判斷,如果她出什么事了,那她的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了?,F(xiàn)在都沒有關機,說明她每天都在充電,只不過沒拿去修理。第二,現(xiàn)在咱們這事情有眉目,千萬不能讓你媽摻和進來,她一知道,這事就黃了,我曉得她的魄力。不管如何,咱們先把地拿下來再說,即便你被你媽趕回北京,我來管理,你來遙控指揮,都沒關系。第三,我們現(xiàn)在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帶你去參觀幾個被承包開發(fā)的山林,你很快就有藍圖了。
米書華被這么一分析,心中的煩亂少了幾分。隨著一路前行,車在山間公路盤旋,風光如孔雀開屏逶迤展開,心情漸漸開朗。不過,畢竟母子連心,聽不到母親的聲音,終究心里有一粒沙子硌著,便道:“既然我不能見我媽,那不如你回頭去我家看看,這樣我好放心?!焙律倭值溃骸澳堑故强梢?,不過咱們要訂一個協(xié)議,我去看你媽,你要堅決瞞著你媽。”米書華點頭成交,這才安心。
窗外傳來一陣清脆的喇叭聲:“回收冰箱、空調(diào)、電視、洗衣機、熱水器、電動車、摩托車、舊手機、爛手機?!彼龝缘媚莻€收破爛的老頭騎著三輪車又在樓下經(jīng)過了,伴隨著一陣悅耳的鈴聲。老頭年復一年地走過巷子,享受著人間的煙火。現(xiàn)在范桂鳳覺得這是最美的聲音。這聲音在她腦海間幻化出生生不息的畫面。她眼里求生的火被點燃了。她曉得現(xiàn)在不能迷糊,一迷糊,魂兒又跑了。
三年前,老米住院時,她陪護。隔壁床一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前幾秒鐘還在大聲說話,后來困了,一瞇眼,就走了。雖然老米感嘆,這老頭命好,走得有福氣,但是范桂鳳得出結論,在極度虛弱的時候,不能放松,一放松,人就沒了。如果她再次靈魂出竅,可沒有好運氣讓一個電話給拉回來了。她想到,女兒的工作那么忙,現(xiàn)在打自己電話不通,肯定著急了。她為自己打擾了女兒的工作而愧疚。
她突然笑了,灰暗的眼睛亮了起來,似乎看到生命的曙光。是的,在這之前,她的眼睛左右搜尋,畢竟這是在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地盤,她堅信總是能找到救命稻草的。當她從絕望的低谷爬上來時,眼神里又充滿了自信。這股自信,是多年來在學生、在子女身上多次兌現(xiàn)的。她找到了一小盒牛奶。
這一盒牛奶,是出事那天,她當時放在枕邊的,以備胃難受的不時之需。后來床單被扯下,牛奶也隨之掉落,有一半被床單罩住,且掉落時間可能在夜里,范桂鳳并沒覺察到,這一盒救命之源。她輕輕拖動床單,這次倒是沒費多少力,牛奶就被抓在手上。奇怪的是,現(xiàn)在的胃部,竟然沒有饑餓的感覺。甚至,好像看到牛奶,就已經(jīng)飽了。她知道這是假象。她的手哆嗦著,顫顫巍巍,總算把吸管取下來。本來她就有手指哆嗦的的癥狀,用智能手機經(jīng)常摁錯,現(xiàn)在的手指,更加不聽使喚,吸管插不進孔里。是的,現(xiàn)在這項工作,比穿針眼還有難度。她咬緊牙,把吸管頂在下巴,手指摸到吸管根部,克服手指的抖動,再把吸管根部摁在孔上。平時這項不費力的工作,現(xiàn)在宛如扛著千斤石頭。
終于,第一口牛奶進入喉管。在適應了十幾秒之后,她終于感受到食物的香味,食物的黏稠,她也因為胃部突然的興奮而差點昏厥過去。她吸一口牛奶,便喘一口粗氣,感受到牛奶流淌向四肢百骸,干涸的土壤在恢復生機。她必須這樣想象夸大牛奶的威力,她覺得再活兩天應該沒問題。
喝了一半,舍不得再喝。一盒牛奶就是一盒能量,她必須依靠著這一盒能量獲得生機。首先,她感覺有能量來思考了。是的,思考是需要能量的。
“總是有辦法的!”她對自己這樣嘀咕道。聲音是發(fā)不出來了,好像聲帶已經(jīng)板結了。
“總是有辦法的!”她再說一遍,這次聽到自己竊竊私語般的聲音。這個聲音很重要,她跟自己交談、鼓勵,聲音必須放出來。
“總是有辦法的。”她再一次對自己說。聲音還是跟蚊子一樣,但是已經(jīng)很堅決了。
她環(huán)顧四周,希望還能找到牛奶一樣的東西,找到其他的活路。顯然,手機是沒有辦法了。而窗外的聲音,能聽到的,是模糊的車聲、喇叭聲。這些聲音對于施救毫無作用。她閉上眼睛思考。她相信,除了手機外,在自己最熟悉的這個屋子里,總是能看到奇跡的。想著想著,她不由自主睡著了。在睡著幾分鐘后,她警惕地醒來,深感自責,如果睡著不醒,那可就前功盡棄了。她又嘬了一小口牛奶。
從客廳傳來敲門聲,用拳頭敲的那種,還有一個童稚的聲音在叫喚。好在她的聽力還不賴,仔細傾聽,是呼喚“奶奶”。她聽出來了,是皮蛋的聲音。皮蛋還在外面說些什么,應該是看看奶奶有沒有在家,要進來。范桂鳳想回應,但是她的聲音是干的、空的,也許只有把耳朵湊過來,才能聽出一二??傊丝滔胱屍さ皶缘梦堇镉腥?,太難了。皮蛋叫喚數(shù)聲,大概認為奶奶出門了,失望而去,一時間又安靜下來。
皮蛋的造訪給了范桂鳳一個靈感,爬到門口,那里才有與外面溝通的機會,也是逃生的機會。有了一盒牛奶,她現(xiàn)在雄心勃勃,一盒牛奶的能量,能夠到達門口嗎?她看了看自己的膝蓋,血跡滲透在睡褲上,已經(jīng)干了。再一摩擦地板,就疼,疼是個好東西,不會讓自己輕易睡著。她像一輛笨拙而松垮的板車,開始掉頭,零部件哐啷哐啷往下掉,但并不影響車身主體倔強地前進。
“皮蛋,好孩子?!毙豢跉獾臅r候,她輕輕嘆道,“你要是能跟奶奶住在一起就好了,這會兒指定是奶奶的好幫手。”
她盡量說點話給自己聽,這樣顯得熱鬧,好像不止她一個人在前進。在說了幾遍之后,她仿佛看見皮蛋在前方向她招手:“奶奶,加油!”她笑了。盡管她知道這是自己腦海里導演的一幕,但仍然為這歡快的場面而深受鼓舞。
“好孩子,奶奶不會服輸?shù)?,奶奶要給你做榜樣!”她心里叫道。
她爬出臥室了。這一塊比較好,她可以用手攀住床腳、門框,而且已經(jīng)琢磨出一套更加省力爬行的方法。要不是身體的能量枯竭,她能爬得更快。她這一輩子做過很多事,學習能力是不差的。
牛奶估計還剩小半盒,放在自己的前方。如果她現(xiàn)在是一輛老爺車的話,牛奶便是僅有的一點汽油,必須節(jié)省著,撐到終點。救命的玩意兒,我不會辜負你的。
七十四年前,她降臨世上,死神就光顧了。那時候她連爬都不會,只會哭,她知道惜命,用唯一的武器“哭”,跟死神對抗。那個老奶奶說,她爹就是聽見了哭聲,那哭聲聽得他心里毛躁毛躁的,似乎那嬰兒在向他求救,他這才下決心帶回去?,F(xiàn)在,死神再一次光臨,她的嗓子已經(jīng)干啞,連一個嬰兒的啼聲都出不來,但好歹還能爬,盡管已經(jīng)虛弱得不行?,F(xiàn)在的爬,靠的不是體力,而是意志。
生命,有時候就是一口氣的考驗。一口氣上不來,就走了。一旦悲觀,現(xiàn)在這口氣就沒了。當她是嬰兒的時候,就是因為有不服死的這口氣,導致拼命地哭?,F(xiàn)在,自己要拼命地爬,不能輸,不能讓死神鄙夷地收納了。
她答應過皮蛋,要給他書看,甚至,她決心要給這個沒媽的孩子愛。想到這里,她的勁頭又上來。皮蛋,這個孩子是個幸運星。她想。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挪出房間了。由于幾日里房子寂靜,鳥雀以為是個天堂。本來它們只在陽臺外活動,后來膽子大了,一只麻雀從玻璃推拉的門縫跳了進來,但不曉得如何出去,在客廳里六神無主。看到房間里爬出一個人,麻雀嚇壞了,往玻璃上亂竄,又被撞了回來,驚魂未定。想飛出去,有兩條路徑,一條是由客廳陽臺出去,一條是從廚房窗戶出去。但是麻雀畢竟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它只會魯莽地逃竄。
她突然有一種親切感,現(xiàn)在自己終于有一個活物相伴了。更重要的是,有同病相憐之感。麻雀現(xiàn)在還能飛能走,只是缺少辨別路徑的能力,它的性命,需要靠運氣。而自己呢,現(xiàn)在不能站不能走,也不能叫了,只有聽,只有在地上勉強爬動。這一瞬間她感到,生命其實是一種自由。倘若失去自由,所處的天堂也只是一個牢籠,一口棺材。
一起努力吧,雀仔,多用點心!她對著麻雀鼓勵道,其實更是在鼓勵自己。
皮蛋趁鐵拐李稱水果的時候,用他的手機看視頻,被鐵拐李臭罵一頓。皮蛋現(xiàn)在學會嘴硬了,叫道:“手機都不讓我玩,你不是好爸爸!”鐵拐李叫道:“嘿,有出息勁了,我供你吃供你喝,還會跟我叫板。我不好,你找你媽去。”皮蛋道:“我媽都不要我了,你還叫我找她,你是不是瞎呀?”鐵拐李著急了,道:“不知道哪里學會頂嘴了,我抽你!”鐵拐李身子不行,喜歡嘴上用強,這么被兒子頂回來,心有不甘,抬手就要給一巴掌。皮蛋一下竄開,叫道:“你敢打我,我就去報警,警察就會來幫我,我寫SOS,警察就會來抓你!”鐵拐李道:“誰教你這一套來對付老子!”皮蛋與鐵拐李隔著一段距離對峙,以便逃竄,叫道:“二樓范奶奶教我的……”鐵拐李打斷他,叫道:“什么奶奶叫得那么親,你自己奶奶在這里。”老太太咧著嘴坐在輪椅上笑,不曉得聽見了什么。皮蛋看了看奶奶,哼哼道:“那個奶奶更好,會給我講故事!”鐵拐李似乎受到了侮辱,道:“更好,那你去她家吃,去她家睡!”
皮蛋這一鬧,才想起好幾天沒見到范奶奶了,以往幾乎是天天見的。在他爸面前得不到什么好處,他便直奔二樓,到了樓梯口又拐了回來。他記起來,范奶奶說漫畫書看完了要還回去,再換新的。他到小賣部的柜臺抽屜里取了漫畫書,搖著書本對爸爸道:“我找奶奶去,我也有東西玩。”鐵拐李哼了一聲:“瞧你能耐的!”
皮蛋蹦蹦跳跳跑上來,敲著門叫道:“奶奶,我還書來了,奶奶,你在嗎?”叫了一會兒,沒有應聲。他不信奶奶不在房間里,眼睛朝著鎖孔看了一下,其實看不到里面。他不甘心,再一次用小腳踢了兩下,叫道:“奶奶,你的書我沒有弄破,保護得很好!”如果奶奶是在睡覺,現(xiàn)在也應該能聽到,但里面寂然無聲。皮蛋沒有耐心,悻悻走下去,但是直覺讓他有不祥的預感。當他又回到鐵拐李身邊時,不說話,一副沮喪的苦相,愣愣地看著。鐵拐李把頭從手機屏幕里拔出來,愣了片刻,道:“誰揍你啦?”鐵拐李對皮蛋照顧得不好,但要是皮蛋被誰揍了,他可是會拼命的。
皮蛋搖搖頭,不說話。鐵拐李撇嘴道:“沒人惹你,也一副揍相?!逼さ暗那榫w冷到極點,道:“范奶奶不在呀?!辫F拐李并不理會這個話題,他也不喜歡范奶奶這個人,總是對自己一副鄙夷的樣子。他開始專注游戲,但皮蛋并不放過他,叫道:“范奶奶會不會死了?”鐵拐李一驚,道:“你看見了?”皮蛋蹙著眉頭道:“我什么也沒看見,我連門都進不去?!辫F拐李松口氣,道:“你奶奶都沒死,她可不會那么早死。”皮蛋的疑問還是沒有解決,道:“我都好多天沒見到她了,肯定是死了?!辫F拐李都聽不下去了,道:“你這嘴巴,人沒死都會被你咒死的。她前幾天不是說要去旅游嗎?指定是旅游去了!”皮蛋道:“啥叫旅游?”鐵拐李道:“旅游就是有錢人出去玩呀,你這都不懂,還看書?!逼さ暗溃骸八裁磿r候回來呢?”鐵拐李沒好氣道:“我哪知道?她有錢,玩到不想玩了才回來?!逼さ暗溃骸澳敲魈煲苍摶貋砹耍赌棠陶f,她會讓媽媽回來的?!辫F拐李道:“你真是多管閑事!”
皮蛋若有所思,像是有滿腹心事。
范桂鳳想過,如果自己還能叫喚,像平常一樣發(fā)出尖銳的聲音,也許就能被皮蛋救出去了??上У氖?,她的身體失去了大部分的能力。要不是自己洞透生命的訣竅、死神的軌跡,可能這一口氣都上不來了。
一盒牛奶已經(jīng)喝完了。她挪到了剛剛摔倒的位置,離門口也就兩米多的距離。倘若她一開始沒有一心記掛手機,而是直接爬到門口,想必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得救了。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標,一切筆直的都是騙人的。是的,手機就是一個騙局。在自己接近生死考驗的時候,平凡的人就變成一個哲學家了。
她的體力幾乎耗盡。她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臭味,第一天就開始失禁了。但是勝利也就近在咫尺,在能看得見的地方。只要自己再前進兩米,那么外面的人就會聽見自己在里面的敲門聲,這是她的計劃。她相信皮蛋還是會再來的。這個孩子,不會忘記跟自己的約定的。
那只麻雀,不曉得躲在哪個角落去了。她偶爾會聽見它的撲騰,但也許它也筋疲力盡了,不知道是絕望了,還是在哪里歇著,等著下一次沖鋒。她想,也許這只麻雀,就是來陪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出去,麻雀才有機會出去。夜幕再一次降臨。自己能不能完成這兩米,已經(jīng)是個謎了?,F(xiàn)在已經(jīng)四天了,不知道能不能再扛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閉眼,就會永遠昏睡過去。但是,即便自己有能量,按照自己龜移的速度,也要明天才能挪到門邊。她再一次吸了一口已經(jīng)空了的奶盒,一滴也吸不進去了,但想象有奶汁吸進嘴里,沿著喉管流到胃里,化為能量滲透到身體各處。是的,這種想象,能讓身體保持活力。
這是死去活來的一夜。每次困去,又醒來,她都慶幸自己還活著。腦子處于模糊狀態(tài),要想一件事情,意識要像一顆種子突破土壤,這才有邏輯。是的,思考也是需要能量的。天亮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沒有死去,相當振奮。她知道,這個白天是關鍵的一天。求生的機會稍縱即逝,她必須努力。與死神的決斗,來到了一決勝負之處了?,F(xiàn)在離門口是一米。而自己像一只樹懶,還在前進。從這里,可以看到廚房的菜筐上有青菜。她想,現(xiàn)在如果有一片菜葉,她也能美滋滋地嚼下去,讓汁液滲透已經(jīng)干涸的腸胃。
在大饑荒年間,她慶幸自己沒有像村人一樣餓死?,F(xiàn)在,是命運報復的時機。
大約在十點,她在迷糊中被一陣敲門聲敲醒。是的,這驚慌失措的興奮,幾乎讓她昏厥。此刻她離門還有一米,那一瞬間,她有一種一躍而起的沖動。但是,這具軀殼,可能僅僅剩下這種沖動的活力了。她張了張嘴,但沒有聲音,有一點,是干干的嘆氣聲,連自己都很難聽到。聲帶像生銹了,而喉腔里則像火在燃燒。不過她的耳朵還能勉強聽到。
“阿姨,在嗎?我是米書華的同學……”
她聽了兩遍,聽出了意思。她不能做什么,只是閉上眼睛,去感受希望來臨。是的,米書華人在北京,肯定叫他同學過來打聽了。她心里著急,但是沒有辦法。不管如何,這下子有人管了。她對自己說,今天指定能得救的,你可得扛住。
敲門聲響了許久。接著范桂鳳聽到他和一個小孩的對話,可能離門有點距離,聽得不清楚。然后門外就安靜下來。范桂鳳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黑暗,似乎身處茫茫宇宙,眼前群星閃爍。
那只麻雀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又撲騰一下,宛如從宇宙中一個黑洞發(fā)出的聲音脫口而出:“書華!”好像米書華就在不遠處的星球潛伏著。她的腦子里回旋著書華的聲音:“媽,我現(xiàn)在是一個成人了,我想按我的意愿來生活?!边@是米書華在春節(jié)與她的對話,這是他一直強調(diào)的。當時范桂鳳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威脅,覺得米書華是為了叛逆而叛逆。你說多少人想在北京站穩(wěn)腳跟,他卻想回到小地方,這是對自己世界觀的顛覆與反叛。她堅決地拒絕他的計劃,說他不成熟,簡直是對自己教育的一個侮辱。米書華道:“媽,你認為那些體面的東西,大都市、高薪、工程師,現(xiàn)在對我來說,卻是一個牢籠,不論是我的肉體還是精神,都被禁錮著,你不能理解的!”她當時無比奇怪地看著兒子,覺得他是無病呻吟,志得意滿的矯情。現(xiàn)在,她腦子里突然像被閃電劈開,一股電流在剎那間,把她和米書華的意念聯(lián)通起來。她的眼皮一熱,雖然沒有眼淚出來,嘴里忍不住輕哼:“兒子!”她掙扎起來,似乎在替兒子掙扎。
她喘著粗氣,現(xiàn)在有新的動力在支撐她的最后一步。她必須活著對兒子說:“我同意!”或者說,她必須活著,救出那只不走運的麻雀。
現(xiàn)在麻雀的處境是,除非有極好的運氣,讓它跳到廚房,發(fā)現(xiàn)打開的窗戶??墒?,麻雀卻因為膽小,鉆到櫥柜的底下去了。而自己能把握的生路,便是努力爬到門口,等再次有人來敲門時,在里面敲門求救。而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這把散發(fā)臭味的老骨頭,能量已經(jīng)少得可憐,像手機里的電格,已經(jīng)看不見了,隨時可能關機。命運將自己置身于緊張的關口,不僅要靠最后的努力,還要與時間賽跑,這殘酷的考驗,是死神在冷笑中出的手!
7
到了屏南,兩人參觀了一處種植山莊。該莊主十年前在承包下山頭后,種植了很火的紅豆杉。但是成材后銷售效果并不盡如人意。還好莊主又種植了晚熟葡萄,由于與普通的葡萄打了個時間差,成了主要收入。米書華聽了主人的創(chuàng)業(yè)史,聽得入迷,同時也豁然開朗,對這個行業(yè)開始有入門的感覺。談得投緣,晚上兩人住在山莊,又將自己的新項目求教于莊主。莊主說了兩點:第一,米書華想承包的林場租金并不貴,再一倍也不算貴,主要看基礎設施行不行,比如說他這里,光修路就花了將近百萬,這個必須算到成本里。第二,不能只有一種種植盈利模式,一定要有多種經(jīng)營,具備多種可能性。有心栽花花不成,無意插柳柳成蔭,這種事是常有的。
米書華和郝少林商談一夜,決定增加獼猴桃種植,回去后做個整體規(guī)劃和預算,然后再跟老鄭談價錢。次日一早,兩人便興沖沖驅車回來。昨晚太興奮了,沒睡好,米書華在副駕駛打了個盹,夢見母親正在生孩子,接著那個嬰兒被抱出來,哇的一聲啼哭,分明就是自己。他正奇怪,怎么會有兩個自己,一聲喇叭,他就醒了。米書華說了這個怪夢,郝少林道:“這個夢很好解釋,說明你現(xiàn)在獲得新生,有了自己的主見,不再是母親的附庸,恭喜你啦!”米書華道:“如果是這個意思,我應該興奮才對,怎么反而搞得心中不安呢?”郝少林道:“第一次叛逆,當然是又興奮又不安了。我告訴你,你要搞清楚自己人生的劇本——不是你父母的續(xù)集,也不是你子女的前傳,更不是你朋友的外篇,對生命你不妨大膽冒險一點,因為你終究要失去它?!泵讜A皺眉道:“沒想到你現(xiàn)在說話一套一套的,好有學問的樣子,看來這些年還是讀了不少書嘛?!焙律倭中Φ溃骸澳憧?,我一裝有學問,就被你看出來了。告訴你,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個什么哲學家說的。我也沒讀什么書,只不過經(jīng)常背幾句名人名言,說話的時候用上,顯得有見識,人嘛,必須包裝自己?!?/p>
談笑之間,米書華若有所思,在一個拐角處,陽光突然照射過來,眼睛被刺了一下,好像針尖劃過。他揉了揉眼睛,道:“回去你就幫我去看下我媽。”
到了城里,車停在附近,郝少林便上樓了。米書華在車里看著郝少林上去,感覺就像自己上去了,倍感親切。家附近的一切,是小城老城區(qū)特有的景象,幽深的巷道、簡陋的水果攤、雜亂的便利店,流動的牛肉丸販子探頭探腦,城管一到便往巷子里鉆??粗@些,就跟見了母親一樣。他也想起了父親。父親就是留戀這一切,舍不得搬走,結果倒是如愿,在這里走了。如果有靈魂的話,他的靈魂一定會經(jīng)?;氐竭@里溜達。一絲遺憾和溫暖涌上心頭。他突然想,母親如果能同意,到時自己下了班,還能像當年放學一樣,穿過鬧哄哄的街市,回到家里和母親一起吃飯,令人回味無窮。這情緒里摻雜著懷舊,沒有辦法,生命不再慣性前行,已經(jīng)開始反芻了。
大概過了十分鐘,米書華就看見郝少林返回了。米書華心里咯噔一聲,覺得情況不妙,還沒等郝少林上車,就著急道:“怎么樣了?”郝少林一臉苦悶,道:“敲門沒人應答,可能出事了!”米書華急了,忙跳下車,道:“走走,趕緊上去看一下!”郝少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道:“看你急吼吼的樣子,真是沉不住氣,我告訴你吧,她旅游去了,你看老太太活著多放松,哪像你!”
郝少林敲了門,確定沒有應答,正尋思著問問左鄰右舍,從一樓興沖沖跑上來一個小孩,手里拿著一本漫畫書,正是皮蛋。皮蛋指著房門道:“范奶奶去旅游了?!焙律倭謫柫似さ?,曉得是樓下水果店的,看起來沒少跟范奶奶交往,問奶奶啥時回來,皮蛋搖搖頭,道:“我等她回來,就把書還給她,我一點也沒弄臟。”郝少林道:“你真是好孩子,就是臉有點臟,別用手擦鼻涕?!逼さ坝檬衷诒亲由夏艘话眩溃骸澳棠桃彩沁@么說的,讓我洗臉,可是我沒有水。”郝少林下了樓,心想,老太太出門了,真是太好了,省得米書華成天魂不守舍。讓米書華演空城計,他就演成驚魂記。
春節(jié)期間,米書華確實跟老太太談過旅游的事。米書華說,自己回來,就可以帶著她去旅游,過個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對于自己從未帶父母去旅游,特別是父親走了之后,米書華就特別遺憾。范桂鳳說,為什么非要旅游呀?咱們這個城市現(xiàn)在這么漂亮,我一天走一趟也算是旅游,外地游客都過來了呢,干嗎非得花錢去外面玩?米書華不禁搖頭嘆息。范桂鳳道,我曉得了,你就想盡孝心,這我認,你有這心就行了。米書華道,媽,沒有經(jīng)歷的事,你就該去經(jīng)歷一下,你的思想也會改變的。范桂鳳道,行了,旅游的話,我自己也能去,夕陽紅旅游團的廣告都發(fā)到我手里了,我用不著你帶我。
米書華頗為疑惑,道:“其實她不怎么愛旅游的,怎么不跟我說就偷偷摸摸去了?”郝少林道:“這有什么奇怪的,她突然就想通了唄,退休金那么多,又不缺錢。對了,你們最后通話到底說了什么?”米書華道:“她一大早就給我打電話,說是手機接聽鍵沒聲音,我讓她去找維修師傅。接著我談起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事,她就氣得把手機掛了?!焙律倭中Φ溃骸澳蔷蛯α耍€來不及跟你說旅游的事呢,出發(fā)前呀,連手機也沒修好,這很好解釋呀。你別琢磨了,等老太太走一番回來,長了見識,也許就不那么軸了!”這一番推理,米書華才放下心來。不過畢竟很久沒聽見媽媽的聲音了,米書華再打了一次手機,還是沒人接。郝少林道:“別打了,它一直有電,就說明手機她一直在用,只不過接聽鈴聲是沒有了?!奔热浑x家這么近了,米書華想回家看看,要不然總是覺得過意不去,好似他的腦海里總有一個聲音在召喚他回家。郝少林對米書華的患得患失已經(jīng)厭煩,說:“你去吧,被鄰居什么的認出來,我看咱們這事就黃了算了?!?/p>
郝少林這一招苦肉計,把米書華的思緒拉了回來,重新回到創(chuàng)業(yè)上。哥倆也餓了,找了一家火鍋店,吃了火鍋后,決定先上林場考察一下交通和灌溉設施。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米書華真正下定了創(chuàng)業(yè)之心,不管如何,自己一定要開始做自己興趣的事。
在郝少林離開后,范桂鳳還聽到了米書華再次打來的手機鈴聲,這給予她無限的希望。外面的人是自由的,總是有辦法的。而她已經(jīng)被禁錮,只能與時間賽跑。夜色又一次降臨的時候,她對外面的救援已經(jīng)不抱希望。她能聽見對門鄰居進出關門的聲音,甚至有個鄰居還來敲了一下門,可能好幾天沒見動靜了,也想打聽一下。但畢竟是鄰居,見敲門沒人,也不會追究下去。你有兒有女的,用不著別人操心。關鍵是,范桂鳳這個人性格安靜,跟鄰居保持著距離,偶爾談及子女,互相曬著驕傲,但是不會特別親近。要說親近,都不如說跟皮蛋最親近。
黑夜無聲無息地來了。范桂鳳想,如果沒有那盒牛奶,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靈魂出竅了?,F(xiàn)在這盒牛奶的能量已經(jīng)耗盡了。黑暗中她一聲不吭,一點兒不想,只憑借一口不服輸?shù)恼鏆?,與死神對峙。清晨的時候,她醒來,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會疼,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是一縷陽光從窗戶上折射過來,打在她的眼睛上,這給她帶來溫暖和眩暈。身體已經(jīng)像枯木了,呼出的氣息,像著了火一樣。光打在臉上,刺目,眼里幻化出五彩斑斕,自然是什么都有了。她看見光暈中老米走了出來,給她一件紅色的毛衣。那時的老米,還那么年輕,馬坑在高山地區(qū),冬季很冷,這件機織的毛衣,有花紋,當時相當時尚。這算是定情物了。老米要范桂鳳馬上穿上,那一瞬間,她既暖和又暖心,感覺到從此生命被緊緊擁抱著。想到那件毛衣在自己身上,她的身體一下子活了過來。毛衣,她嘴里念著,這是她生命中得到的最重要的愛。
她暖和過來了。光也更加絢爛了。一家人都走了過來,圍在一個筒子樓的房間里,桌上是香噴噴的魚肉。那是他們剛剛進城時慶賀的日子,離開鄉(xiāng)村,前程似錦,老米少有地掌勺,給孩子們做了一道姜母鴨,芳香四溢。孩子們圍坐在一起,吃起每塊肉,都有話說。鴨翅膀孩子一人一個,說以后能飛得高看得遠。鴨屁股給媽媽吃,小孩子吃了愛放屁,大人不怕。那時候,分到的是學校的兩間筒子樓宿舍,狹小而溫馨,房間里彌漫著肉的芳香。后來生活好了,山珍海味都能吃得到了,但是,現(xiàn)在讓范桂鳳說一樣最想吃的,還是姜母鴨——老米做的姜母鴨。她舔了舔干干的嘴唇,嘴里能感覺到滲出一絲絲的口水,濕潤著,鼻子里能聞到醇厚而又辣絲絲的肉香。她閉著眼睛,美美地享受著,珍惜每一秒。家庭聚餐后,孩子們在說自己的憧憬,米月華說她想當一個科學家,米書華說想當一個航天飛行員。老米開玩笑說,他年紀大了,現(xiàn)在就好好當一個家長吧。這句話讓范桂鳳感到無比踏實,一萬句情話也比不上這樸實的愛。她幸福極了,從荒涼的原生家庭里逃出來,創(chuàng)造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她感覺人生到了巔峰,以后就是陪著孩子慢慢長大了。這種團聚的溫馨,現(xiàn)在依然成為能量,滲透到她的四肢百骸。她覺得自己又能爬動了,但她不忍心睜開眼睛,不忍心從夢境中抽身而出。
那一抹折射的陽光,卻很快從臉上掠過去。溫暖的光從她短暫的夢境里消失了。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站在面前,這次是死神來了。她身體里的能量已經(jīng)枯竭,靈魂必須出竅了。她腦子里曉得這個原理,她本能地拒絕,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卻打不開。是的,在短暫的美好的幻夢之后,身體處于一個能量的低潮。低到了極點,生命就戛然而止。她的靈魂奮力掙扎,她對死神喊道:你贏了,這我知道,但我沒有輸,我做到了一個人能做到的極致。我不能馬上跟你走,我能接受死,但我還有最后的事要處理,這是我的尊嚴。
她無聲的呵斥嚇退了死神,再次睜開眼睛,是的,眼皮像兩塊鋼板被撐開了。她掃了一眼熟悉的屋子,雖有眷戀但是坦然。她又轉到自身,不能死得難看,必須安詳,她把蜷曲的腿放平,不能讓孩子看見自己死得痛苦掙扎的樣子,那會給孩子們留下一生的心痛。身上的衣服,也稍微收拾平整。褲子里有排泄物,那是沒有辦法的,畢竟是肉身,表情要平和,就跟睡著一樣。死亡的儀式在她腦海中演練了一遍,這些都能做到。
心中放不下的,是米書華與自己的對峙。米書華說,他在大都市的生活,是一個牢籠。自己必須回應他,否則,他會認為,這個死老太太,永遠不會理解我。她必須給孩子留下回應,這是做母親的責任。她伸出手指,咬,居然沒怎么感覺到痛,不是不痛,是無所謂的痛。偉大的牙齒,乃是人最有力量的部位,最有韌性。她在瓷磚地板上顫顫巍巍扭扭曲曲地寫字,沒有力量,但總算能自行寫好。當了一輩子老師,最后一刻,終究用上了自己的老本行。她寫的是“自由”,血書,米書華當然會明白這兩個字,因為在他的嘴里提到了無數(shù)次,這是母子倆的隔閡。她松了一口氣,幾乎虛脫而去,但又有殘存的能量,去想象兒女們的感受。不管如何,這次自己的不小心,還是會讓兒女永遠痛心的。他們想象母親臨走前的痛苦,這會讓他們瘋掉的。她必須告訴孩子們,她沒有那么痛苦,與在死神的拉鋸戰(zhàn)中,她是坦然的,微笑的,沒有丟掉做人的一點點尊嚴。
她再次把手指咬了一口,讓傷口更大,如果要寫作的話,這一身的血倒是夠寫一篇文章,只不過力不從心,交代不了那么多話。她又寫了兩個字:無憾!
兒女們應該明白她的心境,應該能讓他們好受些。字寫得還不賴,板書是自己的特長。就像剛從講臺上下來一樣,就像剛剛上了一節(jié)生動的語文課一樣,她很滿意地把血指收了回來,把自己的衣襟捋平,安詳?shù)靥芍?,就跟有儀式的睡眠一樣。眼睛閉上,死神已經(jīng)在屋頂守候了。她微笑著說:“來吧,帶走我吧,但你并沒有贏得什么。你都看見了,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是一座橋梁,而非目的?!彼秊榇丝腆w悟到的生命本真而感到欣喜,感覺到身體極度空虛,靈魂如滿弓之箭,躍躍欲試。
死神伸出了手。
8
在與郝少林的交談中,米書華說起大學的一件事。米書華到了大學,開闊了眼界,也明白了人的生活方式有多種多樣,這時候便出現(xiàn)了叛逆思維,有些事情跟母親就談不攏,電話里不免有爭執(zhí)。有一次,米書華居然夢見,自己把母親推下懸崖。這一夢令他非常不安,又不敢說出來。結婚后,他跟妻子談到這一點。妻子是學心理的,直截了當?shù)卣f米書華有“弒母情結”。米書華不承認,說自己雖然偶爾有叛逆,實際上跟母親的關系,比一般同學都要好得多。妻子跟他解釋,“弒父情結”“弒母情結”是一種根源性的潛意識,跟道德或者真正的行動并無關系,這種情結反而發(fā)生在那些聽話的孩子身上,是自我覺醒的一個表現(xiàn)。這也說明,你的人格被母親的人格壓制和占領,你一直在反叛。
米書華后來再也不敢談論這件事,因為太大逆不道了。他后來也越來越尊重母親的意見,來驅散自己內(nèi)心的陰影。但是他也害怕,假如有一天,自己的潛意識突破理智,會不會造成悲劇?
有一天,郝少林與米書華聊天時,郝少林也說,書華,你只有等你媽走了之后,才會大刀闊斧地做事情。
米書華一下子想起潛意識的事,覺得這話很不吉利,當場就差點和郝少林翻臉。
后來,米書華想起,從母親受難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回到了家鄉(xiāng),有很多次的機會來救母親的,也有無數(shù)次心理暗示,也許母親處于掙扎困苦中,自己怎么就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呢?雖然有各種陰差陽錯,雖然有郝少林在自作聰明地推理,但要怪罪的,終究是自己。難道自己真的不愛母親?難道自己潛意識里真的想要“弒母”?自己的無數(shù)次釀成悲劇的舉動,難道是潛意識在作祟?
墨菲定律說,你要是害怕什么,什么就會發(fā)生!
冥冥之中,命運已被深藏體內(nèi)的意念決定了嗎?
想到此處,他就要發(fā)瘋,同時也被一種無力感包圍。他的手掌掩住了眼睛,眼淚從指間滲出,自己的所為造成的結果,大概是世上最喪心病狂的兒子所為。他也曉得鄰居在后面說什么,嗨,這老太太這么慘,還有兒有女呢,還是知識分子呢,還比不上樓下那個賣水果的!
姐姐也在無限的自責與懺悔中,但是自己已經(jīng)答應米月華來照顧母親了,所以責任又歸于自己,也使得母親少了一條活路。
他又想,自己的半輩子在做什么?既不能滿足自己,也不能做到孝敬雙親,像一臺機器在揮動雙臂,為稻粱謀?;钪且患嗝茨w淺的勾當。
說到底,自己真的愛母親嗎?還是恨母親?他想方設法讓自己痛苦,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消母親所受的苦難。思考永無止境,懺悔綿綿不絕,但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存在。
范桂鳳微微睜開眼睛,天堂的樣子真的很干凈。白色的屋子,白色的床單,溫暖而干燥。她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衣服。如果到了天堂,還是那一套因失禁而骯臟的衣褲,那可就大煞風景了,天堂應該更講究儀表。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是干燥的,已經(jīng)被換了,這才放心。
米書華湊了過來,驚喜地叫道:“媽,你醒了!”米月華也湊了過來。這是兩張活生生的臉。范桂鳳張口叫了起來:“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孩子!”她的聲音依然微弱,但好歹能像竊竊私語一樣地發(fā)出了。
“這是在醫(yī)院,媽!”米書華忍不住親撫母親的額頭,悲慟不能自抑。
“活著嗎?”范桂鳳問道。
米書華和米月華使勁地點了點頭。
據(jù)二院的脊柱科主任杜醫(yī)生介紹:“患者診斷為胸腰椎多發(fā)骨折,左股骨髁骨折,還有全身多處擦傷。這種摔傷患者移動比較困難,單獨靠自己很難挪動?;颊邅頃r,人都快衰竭了,精神很差,再晚一步,可能就救不回來了?!?/p>
范桂鳳笑了,向那個一直在身邊盤旋不去的死神微笑。
“別哭了,孩子,媽不苦!”
經(jīng)過幾天的治療,疼痛明顯減輕,精神也好轉起來,她已經(jīng)能夠回憶起點點滴滴了??赐娜说故遣簧?,甚至還把記者給招來了。
范桂鳳倒是不怕累,跟記者講述自己的點點滴滴,一句話,自己從未放棄從未屈服。米書華倒是怕她累,讓記者待了一會兒就將其趕出去了。
范桂鳳覺得身體好了,一直要回家,米書華聽從醫(yī)生建議,堅持要再觀察三天。范桂鳳道:“你不讓我出院,但我想起一個事兒,你幫我去看看王老頭。”她一直對沒有接王老頭的電話耿耿于懷,現(xiàn)在打王老頭的電話,又沒人接。
米書華道:“媽,這事等你出院了再去,你現(xiàn)在自己身體都不行呀?!?/p>
范桂鳳道:“書華,你覺得老人的事還能等嗎?等著等著就沒了!”
米書華心里一顫,趕緊拍了自己一耳光道:“媽,我錯了,我趕緊去?!?/p>
米書華剛走,鐵拐李和皮蛋就從門口進來了,鐵拐李還提著一袋水果,道:“這是我撿的最好的,不騙你。”范桂鳳老是笑他給老太太吃爛水果,所以他急于辯白。
范桂鳳一把抱住皮蛋,忍不住親他的臉蛋。皮蛋不好意思,叫道:“奶奶,我臉上是不是很臟?”范桂鳳道:“不臟不臟,你這個小福星!”
她把頭伏在皮蛋的肩上,生死關頭的險境再次浮現(xiàn)眼前。
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正離開軀殼,任由死神擺布。突然間皮蛋的敲門聲又把她拉了回來,皮蛋在外叫道:“奶奶,你還沒回來嗎?”叫了幾聲,范桂鳳不能作答,此刻她離門口還有一個手臂的距離,但是她無法再挪動了,否則,她本來可以敲打門板讓皮蛋知道的。皮蛋在外頭磨蹭,想出了一個主意,把漫畫書從貼地的房門縫隙塞了進來,自言自語道:“回來了你就能看見了,你也換一本在那里給我!”
那塞進來窸窣的聲響,刺激了范桂鳳的神經(jīng)。她抬頭看見了那本書,像個活物爬了進來。是的,自己太久沒見著動的東西了,陷身于死寂的荒原,自己也就接受死亡了。漫畫書封面上,年輕的爸爸和媽媽牽著孩子的手,孩子雀躍的樣子,幾乎要飛起來,那是生機勃勃的生活。她的心里涌出一種暖流,或許是對生的渴望吧。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力氣,奮力一挪,整個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她挪動了一點,其實只是伸出一根骨頭,包著皮的骨頭,現(xiàn)在全身上下,只有這根骨頭最靈活,最有希望。她盡量伸出手,伸出指尖,居然夠著了那本漫畫。她用指尖夾住,緩緩地把書挪到自己面前。
那只麻雀突然叫了起來,不曉得什么時候,它已經(jīng)撲騰到廚房。隨著最后一聲歡快的唧唧叫,撲啦啦一振翅,它居然逃脫了。
范桂鳳像是一口悶氣從胸口里透出去,身體又有知覺了。可能是希望吧。
她喘著氣,把手指含在嘴里又拔出,指尖紅了。終于,書的封面上出現(xiàn)了幾個血字:SOS。她再次伸長手,把書從門縫里一點一點地送出去。
后來是皮蛋送出的消息。他過了不久,又返回來,看看書有沒有丟掉。他看到血書,嚇壞了,飛奔下樓,叫道:“爸爸,有人求救,快去救命!”鐵拐李道:“你懂什么,這事應該叫警察!”……
米書華帶來了壞消息。王老頭在家走了,還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著手機。他的死因是一個謎,他的兒子找不到,也是個謎。
范桂鳳出院后,找過小齊,得知王老頭來過小齊這邊,求小齊幫他打范桂鳳的手機,沒有人接之后,他還嘀咕:“你們都騙我,你們?nèi)吭隍_我?!毙↓R對此也無奈。范桂鳳聽了,眼淚又掉了下來。想到王老頭臨終前還認為她是個騙子,她幾天都沒睡好覺。
住了兩周后,她就出院了。她回家后,一件件地摸著家里的家具,一件件擦拭。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這些家具虎視眈眈,反而成了這個家的主宰?,F(xiàn)在,她告訴它們,主人回來了,活著回來了,重新主宰它們了。地上的血書已被擦洗干凈,但是米書華拍下了照片。他不能容忍自己忘記母親的受難。母子倆看著照片,久久沒有說話,那四個字囊括了所有的溝通。
后來米書華陪著她散步,經(jīng)過市場的時候,經(jīng)常到老王住的地方探頭查看,似乎想看看王老頭還有沒有在,也打聽下他兒子回來沒有。每次,范桂鳳都會跟米書華嘀咕:“你說他兒子,到底怎么啦?”米書華想不出個解釋填補母親的好奇和悲憫,只好說:“媽,漂泊在外,人不過是世上的野雞,誰能知道怎么啦?”范桂鳳抹著眼淚,道:“王老頭太可憐了,巴巴地等待,什么也沒等到。你說,他臨死前,肯定還在氣我吧?”米書華聽了半晌,分析道:“不會的,人死前,腦子里想的應該是最重要的東西。”范桂鳳道:“那會是什么?”米書華道:“要么是他兒子,要么是他兒子的手機?!?/p>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