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驀然回首，國語書塾童子班開課已經(jīng)三年了。

三年，時間悄悄地來，悄悄地去，沒有聲音，沒有顏色，也沒有氣味。但我們“與世界對話”的課堂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我們一同行過的萬里路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你們的筆尖流出的是聲音、顏色和氣味，你們演過的戲也有聲有色有味。

雖然我們抓不住時間，時間卻天天抓住我們。三年，不急也不慢，那些時光已凝固成我們共同的“國語書塾時間”。

德國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的這個說法何等奇妙，“人不只是在時間里，他更會生成時間。石頭、植物和大多數(shù)的動物，則只在時間里，它們并不會生成它?！?/p>

過去的三年，我們與世界對話，生成了自己的時間。在垃圾時間的重圍之中，我們真實地擁有了自己的黃金時間，虛空的時間因為我們飽吸人類精神的雨露而變得充實。你們的想象力、審美力、思想力都得到了大大的提升，看著你們不斷地突破自己，你們的世界一天天擴大，我為你們感到高興。

你們在“國語書塾時間”里，一起讀出來、背出來、寫出來、演出來、走出來，每一天都有新的收獲，每一天都有新的喜悅。我曾推薦你們讀智利詩人聶魯達的《疑問集》，在“與牛對話”一課，我上課時提到了其中一句詩：“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秋天/像一頭黃色的母牛？”四年級的徐未央受到啟發(fā)，當(dāng)晚寫出了非常精彩的習(xí)作《是它，踏出一個秋天》。在“與日出對話”課后，五年級的趙涵讀到了聶魯達的詩句：“今天的太陽和昨日的一樣嗎？這把火和那把火不同嗎？”為此激動且不無懊悔地說，要是早點讀到這句詩就好了，她的習(xí)作《日出說》就會有更好的思路。

回望過去的時光，我首先想說的是——國語有種。你們讀過美國作家梭羅的《種子的信仰》，這種子就藏在人類有文明以來留下的最珍貴的精神寶庫里。三年來，我們一起讀世界，讀東，也讀西，正是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讀物日復(fù)一日將你們帶進了一個個嶄新而奇異的世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xué)，又關(guān)注東歐文學(xué)和思想的景凱旋先生（他也是國語書塾的導(dǎo)師），曾跟我說起波蘭詩人、198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切斯瓦夫·米沃什晚年的一首詩《禮物》：

多么快樂的一天。

霧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塵世中沒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無論我遭受了怎樣的不幸，

我都已忘記。

想到我曾是同樣的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體里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

他說：“這不就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嗎？似乎中西文化長期分開后，兩個古老源頭又匯在一起了。”

我還是第一次讀到米沃什的這首詩，非常欣喜，說了一句：“從個體的存在著眼，東西相通?？上諟Y明抬頭所見的是山，山是自然，也是阻隔。米沃什看見的是海，一望無際。這里是否又有了東西之別？”

見山，更要見海。我們不能只讀中國書，這將限制自己的視野，從一開始，國語書塾“與世界對話”的課堂就是古今東西兼容并蓄，我推薦給你們的書目也是東西并重。

閱讀名篇佳作已成為許多童子的日常功課，從文學(xué)到科學(xué)，從歷史到藝術(shù)，有的童子甚至開始接觸哲學(xué)。在“與世界對話”每課一兩萬字的閱讀材料之外，有的童子還讀了大量課外書，寫了不少讀書筆記。特別是付潤石，他啃下了德國詩人歌德的大部頭《浮士德》，以自己的思路重新改編了其中幾個片斷。他讀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與金庸的武俠小說聯(lián)系在一起，還寫過讀書筆記。他讀《胡適文集》，被胡適續(xù)寫的《西游記八十一難》吸引，動手改編成了近六千字的六幕短劇，融匯了他接觸過的希臘悲劇風(fēng)格和他從古文中吸收的語言精華，讀來蕩氣回腸，而并不顯得生硬。

回望2017年10月7日，那一天是農(nóng)歷八月十八，壯觀天下無的錢江潮席卷而來，我們的第一課就是與“天下第一潮”對話……

三年來，不少童子背出了60篇古文名篇，背出了普羅米修斯、哈姆雷特、浮士德等經(jīng)典獨白，好幾位童子一年就背出了40多篇古文名篇，甚至有人一年就背了60篇。

國語有種，這種子來自《詩經(jīng)》《楚辭》、唐詩宋詞，來自《古文觀止》，也來自古希臘悲劇、但丁、歌德、莎士比亞他們;來自“種豆南山下”的陶淵明，也來自種豆瓦爾登湖畔的梭羅。只有東西匯通才能滋養(yǎng)一個處于開放時代的少年。我不相信人類可以退回到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之前相互隔絕的時代，“種子的信仰”毫無疑問要建立在世界視野之上，而不是回到古老封閉的狀態(tài)，拒絕普世的文明資源。

“秋菊有佳色”，“不是花中偏愛菊”，這菊花不僅為陶淵明東籬下所采，被唐宋詩人反復(fù)吟詠，也出現(xiàn)在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花的智慧》中。我仍記得“與菊對話”那一課，你們最初讀到這些語言時的驚喜——“一個神秘的聲音為時間和空間發(fā)出同一口令，最漂亮的女士，雖然身處不同國度、不同地區(qū)，都會同時接受并遵循了這道神奇的圣旨?！薄白钇恋呐俊本褪蔷栈ā?/p>

正如我們“與紅葉對話”時，向往的不只是杜牧的“霜葉紅于二月花”，更有梭羅的紅楓——在那個山坡上升起它猩紅色的旗幟，“也許現(xiàn)在我們可以完全讀懂它的名字，或者說，它的紅色標題。它的美德——而非罪惡，同樣是猩紅色的。”

源自東西方的種子在你們的心中醞釀、發(fā)芽，最終也化作你們自己的母語。國語書塾是一個作坊，你們一起讀、背、演、走、寫，這是一個類似釀酒的過程，所有吸收的資源在你們心中起的是化學(xué)反應(yīng)。我相信種子，相信時間，種子在時間中會發(fā)芽，長大，開花，結(jié)果。

想起三年前你們初來國語書塾，那時候你們下筆無神，筆下流出的文字真的沒有聲音、色彩、氣味，許多童子甚至每個句子都是不通的。時間終將教你們明白，你們沒有辜負時間，也沒有辜負種子，種子的信仰如此確定，你們等到了自己的時間，生成了自己的時間。

其次，我想說——國語有路。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不能割裂開來的，科學(xué)家、教育家竺可楨先生曾寫過一篇《旅行是最好的教育》，在他之前英國哲學(xué)家培根也有類似的說法。

國語書塾從一開始就重視行萬里路，還曾給部分童子、家長頒發(fā)過“行萬里路獎學(xué)券”。2017年11月，我們與富春江對話的課堂就在桐廬富春江畔的桐君山和嚴子陵釣臺，你們在山水之間的興奮和激動，我至今難忘。從那時以來，三年間，我們循著“尋找中國之美”這條線，先后到紹興、北京、南京、無錫、西安、嘉興、海寧、雁蕩山等地，《尋找中國之美：少年雙城記（北京、南京篇）》已于今年4月問世，其他幾本也將陸續(xù)出版。我們的“尋找世界之美”系列從希臘、意大利到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一路走來，已定下行程的葡萄牙、西班牙之行因突發(fā)的疫情而中斷，計劃中的英國之行也暫時不能啟動。

最初跟隨我一起行萬里路的童子們，翻開你們在游學(xué)途中留下的習(xí)作，令我感慨不已，你們用腳步丈量世界的同時，對世界的理解也漸漸加深。希臘歸來，馮彥臻在《希臘組曲》中寫過這樣一番話：“我猜藍色的愛琴海是動的，表面上看上去波瀾不驚，其實愛琴海就如同神們的游樂場，熱鬧非凡。但水中的秘密只有魚兒們知道，我并不知道藍色水中的秘密?！痹诤商m，我們一起讀《安妮日記》，劉藝婷的習(xí)作《我叫吉蒂》，以日記本的口吻，講述安妮在那間不見天日的密室里的夢想與希望。德國游學(xué)途中，金恬欣在席勒的花園房子課后，寫了一篇《席勒的彩虹圈》，席勒的人生也如彩虹，“他畫了一個圈，圈進了七彩，圈進了世界歷史，也圈進了席勒永不枯竭的靈感?！痹谝獯罄鹆_倫薩的芬奇小鎮(zhèn)，付潤石第一次突破了自己，寫出了一篇八百多字的《尋找》，托斯卡納的陽光和藍天，橄欖的清香，百合花一樣的空氣，將他帶到四百多年前達·芬奇的時代，他在小鎮(zhèn)的鐘聲中仿佛遇見了少年達·芬奇。意大利文藝復(fù)興之旅成為他成長的關(guān)鍵。等到去年8月德國游學(xué)歸來，他寫出了洋洋灑灑四千五百多字的《德意志如是說》。

今年夏天，我們在紹興上過“與故鄉(xiāng)對話”一課，在讀魯迅的《故鄉(xiāng)》時，我說了一句，也許在少年魯迅的心中，少年閏土就是他未曾到達的遠方。我們還讀了胡蘭成《今生今世》中節(jié)選的一段文字：“又有經(jīng)商的親友……他們是來去杭州上海路過胡村，進來望望我們，這樣的人客來時，是外面的天下世界也都來到堂前了?！苯鹛裥喇?dāng)場完成的習(xí)作《黑白片》就有這樣一番話：

黑白電影模糊的鏡頭中，似乎還有一個有些質(zhì)樸的鄉(xiāng)下男孩，他叫閏土。閏土實在是一個見識多廣的人，他見過海邊的貝殼，守護過西瓜。在兒時魯迅先生的眼里，閏土就是未曾到達過的遠方，他來了就是外面的天下世界都到堂前了。

這就是好的母語，從不同的地方借來的兩句話化成了她自己的。

在“與魯迅對話”課上，我們讀了畫家吳冠中的短文《魯迅故鄉(xiāng)》，其中說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小橋——大弧線，流水——長長的細曲線，人家——黑與白的塊面”。又讀了另一位畫家陳丹青的講演稿《笑談大先生》，其中說魯迅的樣子好看?！斑@張臉非常不賣帳，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fēng)流與俏皮……”

何牧真的課堂習(xí)作《故鄉(xiāng)》有一個奇妙的結(jié)尾：“在一個江南水鄉(xiāng)，弧線、曲線和黑白的塊面交錯、變化，變?yōu)橐粡埬?，剛直、清苦、坦然?！?/p>

她幾乎天衣無縫地將吳冠中關(guān)于紹興和陳丹青關(guān)于魯迅的兩個描述融合在了一起?；【€、曲線和黑白的塊面，她是借來的，剛直、清苦、坦然，她也是借來的。但借得恰到好處，就是好。

2020年7月底，在雁蕩山游學(xué)的第一課是《文言雁蕩與白話雁蕩》，趙馨悅的習(xí)作《蕩石》這樣開篇：“不論是《紅樓夢》中那塊寶玉，還是擔(dān)中玩具，這塊石頭仍在蕩漾。從玉清宮的木紋中開始，時間從宋代開始?！弊詈笳f：

在每塊石頭中可以長出羽毛，蕩來，是文言，蕩去，是白話。

雁蕩山，風(fēng)流的雁蕩石不穿衣服，但個個都觸著每寸光陰成了黃金。雁蕩山，蕩了千年的美，開在杜鵑花中。雁蕩山好美，身在其中我不復(fù)存在。

這樣的母語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從國語書塾的課堂上，從萬里路上慢慢長出來的。趙馨悅來國語書塾兩年后才開始爆發(fā)，大膽想象，小心落筆，她從李白的“雪花大如手”“燕山雪花大如席”得到啟發(fā)，卻寫出了更為大膽的“雪花大如地球”。

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三年來，種子就是這樣在你們的生命中發(fā)芽，然后從你們心中流出的不再是機械、呆板、無趣的母語，而是鮮活的、生氣勃勃的母語，即使還很稚嫩，卻不再庸俗。

最后，我要說的是——國語有戲，不僅是與角色相遇，在不同的角色中每個人將遇見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更多的可能性，這種力量一旦被激發(fā)出來將是神奇的。

國語書塾自開班以來就十分重視戲劇表演，每次游學(xué)都會選擇一部戲劇作品，讓你們到相關(guān)的歷史人文現(xiàn)場演繹。2018年2月的希臘之行，在三千年前建造的圓形大劇場朗誦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獨白，只是一個開始;8月的意大利之行，在威尼斯演繹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第四幕;9月的北京之行，在老北大紅樓演繹沙葉新的《幸遇先生蔡》第二幕和第五幕第六場;12月的南京尋夢之旅，演繹了《桃花扇·余韻》……這年寒假，我們專門邀請致力于大學(xué)校園戲劇三十多年的黃岳杰教授開了戲劇表演選修課，排練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的《青鳥》第三幕第四場《夜之宮》，在隨后的法國、比利時、荷蘭之行中，我們專程去了梅特林克的故鄉(xiāng)根特，在梅特林克博物館演繹了《青鳥》……黃岳杰教授還在雁蕩山給部分童子排練過《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2019年春天，國語書塾請黃岳杰教授開了“朗誦與表演”必修課，內(nèi)容涵蓋哈姆雷特、李爾王、浮士德、普羅米修斯的經(jīng)典獨白等。8月的德國之行，你們在魏瑪演繹《浮士德》，歌德的作品從此進入你們的生命中。10月的嘉興之行，在翻譯家朱生豪故居的庭院里，你們演繹了《哈姆雷特》。10月7日，在國語書塾兩周年分享會上，你們又將《浮士德》《青鳥》《荊軻》演繹了一遍。12月國語書塾的秋季休業(yè)式以“像云一樣思想”為主題，童子們演繹了阿里斯托芬的喜劇《云》……

2020年1月，黃岳杰教授又開了一期“朗誦與表演”選修課，給部分童子初步排練了沙葉新的《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第一幕。7月，國語書塾紹興之行，童子們?nèi)チ瞬淘喙示?，再次演繹《幸遇先生蔡》，許多童子脫穎而出。

三年來，我看著童子們在戲劇表演中不斷地突破自己，收獲了自信和母語學(xué)習(xí)的一個重要途徑。你們平時的習(xí)作，甚至對話都流露出你們演過的劇本給你們帶來的影響。

國語有種，國語有路，國語有戲，三年的兒童母語教育實驗，讓我和這個時代的兒童有了真實的生命連接，這是我在五十歲之后的選擇。我把這個小小的實驗概括為“三百千萬”四個字，就是“三年百課千人萬里”。如今第一批來國語書塾的童子，已順利完成第一階段的學(xué)習(xí)，達到了預(yù)期的目標，后來的童子也正在成長之中。我又一次想起胡適先生喜歡的這句話：“要怎么收獲，先那么栽！”相信時間會見證一切，你們已經(jīng)生成或正在生成的時間，不會被風(fēng)吹走，而會留在生命當(dāng)中！

責(zé)任編輯???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