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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砥柱

2021-03-24 11:02祝勇
當(dāng)代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黃庭堅變法王安石

二十多年前,我和散文家彭程、凸凹一起開車去河北保定,先去蓮池書院,再去直隸總督署。那是中國保存完整的一所清代省級衙署,它有著黑色三開間大門,坐北朝南,位于1米高的臺階上,大門上方正中懸一匾額,上書“直隸總督部院”。過儀門,一座四柱三頂?shù)哪九品缓杖辉谀?,正面鐫刻有“公生明”三字,出自黃庭堅的手筆,那是我第一次在書冊之外見到黃庭堅的筆跡,牌坊的背面(北面),黃庭堅書寫的十六個字赫然在目:

爾俸爾祿,

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

上天難欺。

那時我二十多歲,見短識淺,看見衙署里寫著這樣的為官警訓(xùn),心想在那樣的封建時代,居然有人站在百姓的立場上說話,感到意外和震驚。那時還不知道,這條語錄到底是誰說的,后來讀《蜀梼杌》,才知道這番話的版權(quán)所有人,是五代后蜀的末代皇帝孟昶,原文共二十四句,一般人背不下來,這里也就不引用了。宋統(tǒng)一中國后,宋太宗看中了其中四句“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覺得“詞簡理盡”[1],有標(biāo)語口號的感染力,于是作為《戒石銘》頒布天下。所以各地衙門,都鐫刻下這四句話。我在直隸總督署見到的那座木牌坊,被稱為“戒石坊”,想必是出自《戒石銘》。

很多年后,閑覽《水滸傳》,讀到第八回,寫林沖受高俅陷害,押至開封府推問勘理,對府衙威儀有一段描寫:

當(dāng)頭額掛朱紅,四下簾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令史謹(jǐn)嚴(yán),漆牌中書低聲二字。[2]

我驟然想起,官衙里這“戒石上刻御制四行”,其實就是《戒石銘》。只是這《戒石銘》里的具體文字,第八回沒有提,到第六十二回才有說明,可見作者的心思縝密,前面埋下的伏筆,在后面一定不會忘掉。

在六十二回里,寫管家李固與主母勾搭,將盧俊義告發(fā),打入大牢,去找押牢節(jié)級蔡福,雙方有段對話,道出了這“戒石”的內(nèi)容:

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jié)級肚里。今夜晚間,只要光前絕后。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jié)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p>

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的那瞞心昧己勾當(dāng),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jié)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馬,我吃不的這等官司?!盵3]

蔡福說,“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證明了戒石上所刻內(nèi)容正是《戒石銘》??梢姟督涫憽返氖煮鹧?,在英雄馳騁的水滸年代,已經(jīng)是宋代各級政府(衙門)的“標(biāo)配”。

宋太宗時代的《戒石銘》,我們已見不到實物。既沒有紙本墨跡,也沒有拓本、碑刻,自然也無法知道誰是它的書寫者。宋太宗熱愛書法,中國最早一部匯集各家書法墨跡的法帖《淳化閣帖》就是在他的倡議和領(lǐng)導(dǎo)下刻印完成的?;蛟S,他下令頒布各地衙門的《戒石銘》,正出自他本人的手筆。到宋哲宗時,也曾“書《戒石銘》賜郡國”[4],這事記在《貴耳集》里,只是宋哲宗的《戒石銘》真跡,今天也看不到

了。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最早的《戒石銘》手跡,就是黃庭堅的手跡。

黃庭堅手書《戒石銘》,是宋神宗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黃庭堅在太和[5]任知縣時寫下的。那一年,黃庭堅三十八歲。

清代徐名世刪補《宋黃文節(jié)公年譜》按語中有這樣的話:

按郡縣戒石自唐以來有之,但只有石無文。公任太和,摘孟昶文內(nèi)“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四語,鐫以自警。[6]

意思是,黃庭堅任太和縣令,親筆把孟昶這四句名言(《戒石銘》)寫下來,勒刻于石,用來自警。按他的意思,身為太和縣令,黃庭堅手書《戒石銘》,是用來自律的,是否與皇帝的旨意有關(guān),沒有說。當(dāng)時的《戒石銘》刻碑被立在快閣里,但這“原版”的《戒石銘》碑,已在歲月中遺失,后世看到的,只是它的拓本。

那時的黃庭堅,用顏而近柳,用筆清勁,但字字獨立,顯得有些呆板,缺乏韻律感,距離他的成熟期還有一段距離,這是因為他的注意力還投放在政治上,與王朝政治比起來,書法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

《戒石銘》再次流行,是南宋初年。我從《泰和縣志》里查到,宋高宗紹興二年(公元1132年),朝廷向郡縣頒布黃庭堅《戒石銘》摹本,把這“十六字方針”作為各地官員的“座右銘”。據(jù)說宋高宗趙構(gòu)親自御筆勾勒了黃庭堅的《戒石銘》,再頒布各地,命州縣長吏“刻之庭石,置之座右,以為晨夕之戒”。宋高宗在詔書中鄭重其事地說:

近得黃庭堅所書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恭味旨意,是使民于今不厭宋德也??山衲±胀运鶗?,頒降天下。非惟刻諸庭石,且令置之座右,為晨夕之念,豈曰小補之哉!

讀張岱《夜航船》,也讀到過這樣的話:“宋高宗紹興二年六月,頒黃庭堅所書戒石銘于州縣,令刻石。”這些南宋時代的《戒石銘》刻石,我們今天也只能見到兩件原物:一件在湖南道州,一件在廣西梧州。它們應(yīng)當(dāng)是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最早的《戒石銘》碑刻了。

宋朝滅亡了,這四句頒行官場的豪言壯語卻留了下來,到明代,各級政府依然“立石于府州縣甬道中,作亭覆之,名曰‘戒石。鐫二大字于其前,其陰刻‘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字”[7]。

到清代,翻刻《戒石銘》的傳統(tǒng)依然延續(xù),黃庭堅的書法作品承載著官方的意志被傳達(dá)到各級政府,嘉慶皇帝甚至親作《題戒石銘》詩予以強調(diào)。這就是我在保定的清代直隸總督署的“戒石坊”上,看到《戒石銘》的原因。

黃庭堅是在宋神宗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到達(dá)吉州太和縣的。此前八年,黃庭堅一直在北京[8]任國子監(jiān)教授,根據(jù)宋制,國子監(jiān)教授任滿的他,本該被薦為著作郎,加上他得到老臣文彥博的賞識,他的仕途人生本該順風(fēng)順?biāo)?,卻被“發(fā)配”到贛江中游的太和縣,這命運的急轉(zhuǎn)彎,完全因為他受到了一個人的連累,這個人,就是蘇東坡。

黃庭堅是蘇東坡的粉絲,一直想結(jié)識蘇東坡,這一點很像杜甫之于李白。杜甫是在一個飯局上第一次見到李白的,那時李白已經(jīng)名滿天下,而杜甫還是寂寂無名。黃庭堅與蘇東坡的名聲不可同日而語,無論官位還是詩名,蘇東坡都在黃庭堅之上,令黃庭堅“鞭長莫及”。黃庭堅主動與蘇東坡聯(lián)系,又怕有“攀附”之嫌。元豐元年(公元1078年)二月,黃庭堅終于鼓起勇氣,給正知徐州的蘇東坡寫了一封信,誠懇地表達(dá)了對蘇東坡的崇敬之情。他在信里說,“心

親則千里晤對,情異則連屋不相往來”[9],意思是心相親,隔千里也不算遠(yuǎn);情相異,就是屋相連也老死不相往來。九月里,和秋風(fēng)一起到來的,是蘇東坡回信及《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fēng)二首》。

蘇東坡與黃庭堅終生不渝的友誼,自這一天開始。

可以說,黃庭堅是在一個無比敏感和艱難的時刻,向蘇東坡伸出橄欖枝的。此時正春風(fēng)得意的,不是蘇東坡這些“舊黨”,而是朝廷中的“新黨”。所以黃庭堅與蘇東坡交好,絕不是政治投機,而是政治上的志同道合、藝術(shù)上的惺惺相惜。

我在《歐陽修的醉與醒》中講到過宋代的“貶謫文化”,其實在宋代還存在著一種“官場文化”,或者叫“官僚文化”。有官僚,才有官僚文化。宋朝建立之初,曾經(jīng)廣授官職,目的是分化宰相權(quán)力,也造成了機構(gòu)臃腫,冗員眾多,國家財政不堪重負(fù)。此外,宋代不斷擴大科舉取士規(guī)模,自太宗即位至真宗四十四年(公元976—1019年)四十多年間所取進(jìn)士比整個唐代所取進(jìn)士名額還多[10],這讓有才華的寒門子弟有了上升的機會,這種重文輕武的政策,造就了“人類群星”在仁宗一朝熠熠生輝,但也使得文官隊伍達(dá)到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大大小小的權(quán)力有著強大的吸引力,把相當(dāng)多飽讀詩書、深知春秋大義的官員吸附過來。權(quán)力的“糖衣炮彈”,一點點蠶食著他們的理想,強化著他們的利益,從而形成一個人多勢眾的、雷打不動的利益階層,誰想打破他們的利益,他們都會發(fā)起集團(tuán)攻擊,而且有人遞刀,有人殺人,有人站崗放哨,絕對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配合默契的精銳部隊,或者說,是一個盤根錯節(jié)、縱橫連動的“黑社會”。這個“社會”之“黑”,足以讓所有激情的、浪漫的、理想主義的社會夢想打水漂。

當(dāng)年宋仁宗任用范仲淹做諫官,范仲淹上疏的第一條就是裁抑冗濫,為官場“瘦身”;他還上疏《百官圖》,矛頭直指任人唯親的宰相呂夷簡。他發(fā)起“慶歷新政”,矛頭所指,就是職業(yè)型官僚,但他反而被扣上了“朋黨”的帽子,他的新政也隨之夭折。

宋神宗即位時雖只有十九歲,卻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改革的負(fù)責(zé)感、使命感不可遏制,更何況,在他的時代,有一個王安石橫空出世。熙寧元年(公元1067年),宋神宗召王安石入朝,把所有的信任給了王安石,開始了“熙寧變法”,又稱“王安石變法”。王安石高呼“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一手打擊腐敗、整頓吏治、裁撤冗員,一手推出富國、強兵、取士之法。所謂“新黨”,就是以王安石為首的變法派。變法本無不好,尤其對于“天下有治平之名,而無治平之實”[11](“治平”為宋英宗的年號)的北宋王朝更是必要。然而,新法的戰(zhàn)車隆隆開動,不僅急躁冒進(jìn),而且黨同伐異,要“革命”的過來,不“革命”的滾出去。這樣的荒腔走板,使得歐陽修、司馬光、蘇東坡這些“舊黨”人物對這場改革保持了警覺,紛紛站在了王安石的對立面上。

王安石要改革吏治,反對任人唯親,卻通過任人唯親的手段,達(dá)到反對任人唯親的目的。王安石的偏執(zhí),對蘇東坡這些“道學(xué)型”“理想型”官員的力量形成了打擊,卻助長了呂惠卿、曾布這些“職業(yè)官僚”的勢力,讓那些唯唯諾諾、唯利是圖的官員有了往上爬的機會。除了王安石本人,他身邊那班“重臣”,后來幾乎全都進(jìn)了《宋史》的《奸臣傳》。

蘇東坡敏銳地意識到,目今正是一個危險而黑暗的時代?!叭松R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12]這樣的激憤之語,就是那樣的背景下說的,意思是一個人自從有文化,他的憂患也就開始了,所以不要那么有文化,只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那時的他,縱然有宋神宗賞

識,卻畢竟人微言輕。他可以明哲保身,但他是個任性的人,明知是以卵擊石,卻仍忍不住要發(fā)聲。

以卵擊石,結(jié)果只能是粉身碎骨。他從徐州去湖州任知州,到達(dá)只三個月(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烏臺詩案”事發(fā),蘇東坡被囚入御史臺監(jiān)獄,一百三十天后幸存一命,被貶為黃州團(tuán)練副使——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小官職。

黃庭堅和蘇東坡一起反對王安石,他們的命運也就別無二致。因為給蘇東坡的那一封信,黃庭堅被罰銅二十斤,本該被薦為著作郎的他,也失去了他的“遠(yuǎn)大前程”,被貶去了山高水遠(yuǎn)的太和縣。

黃庭堅雖只是一個小知縣,七品芝麻官,和王安石的官級天差地遠(yuǎn),但他比王安石更接地氣,更知道基層社會這個神經(jīng)末梢的苦樂痛癢。其實王安石變法前,也是做過基層調(diào)研的,派遣蘇轍、程顥等八人至諸路,“相度農(nóng)田、水利、稅賦、科舉、徭役利害”[13],但由于王安石重用呂惠卿,來自蘇轍、程顥等人的反對聲音對他就起不到絲毫作用了。元豐年間,王安石已經(jīng)下野,但變法的政治效應(yīng)依然在發(fā)酵。比如王安石極力推行的食鹽專賣,禁止民間買賣食鹽,百姓必須定量購買官鹽,反而肥了官府,讓百姓吃不到鹽。官府不僅哄抬價格,短斤短兩,摻雜施假,坑蒙拐騙,儼然成了奸商,令民眾苦不堪言。意在改革弊政的王安石變法,此時已變成了最大的弊政。在太和縣任上,黃庭堅一口氣寫了十二首紀(jì)行詩,假若王安石能夠看到這些詩,一定感到無比尷尬。詩中寫:

苦辭王賦遲,

戶戶無積藏。

民病我亦病,

呻吟達(dá)五更。[14]

詩可以怨,那時沒有社會評論,沒有報紙社論,詩就成了士人批判社會的工具。在這一點上,黃庭堅的確繼承了杜甫的傳統(tǒng)。黃庭堅詩歌境界很高,創(chuàng)江西詩派,但后人總把杜甫作為黃庭堅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流,這種奇崛瘦硬的詩歌風(fēng)格,也一點點貫注到他的書法筆墨中。

無獨有偶,蘇東坡也寫過許多相同題材的詩,無情地批判官鹽專賣制度:

老翁七十自腰鐮,

慚愧春山筍蕨甜。

豈是聞韶解忘味,

邇來三月食無鹽。[15]

詩中描述一位老翁,腰插鐮刀,到山中挖筍,卻為自己吃不出春筍的鮮美而深感慚愧。他可不是孔子,因為聽了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只是他已經(jīng)三個月無鹽可吃罷了。

高舉理想主義大旗的王安石,是出于為百姓爭福利的目的開始變法的,而變法的反對派蘇東坡、黃庭堅,同樣是站在民眾的立場上說話,這說明他們對民眾疾苦的態(tài)度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區(qū)別只在于變法的手段上。在“道學(xué)型”士大夫眼中,“士”來自“民”,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成為“民”的代言人。這一方面因為宋代是“儒家統(tǒng)治的時代”,而儒家追求的,就是“天下大同之道”,王安石說:“以天下為己任”,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他們所說的“天下”,民眾是最基本的構(gòu)成元素。至于這樣的意識為什么早不出晚不出,而是集中出現(xiàn)在11世紀(jì)上半葉,余英時先生給出的解釋是:這與宋代以來,尤其是仁宗以來科舉考試錄取范圍的擴大密切相關(guān)。他說:“宋代進(jìn)士基本上都是民間出身,其中不少人早年且經(jīng)歷過很困苦的階段,范仲淹便是一個著名的例子。這是他們‘濟(jì)世‘澤民理想的重要源頭。”[16]

如是說來,科舉錄取機會的不斷增加,對

宋代政治產(chǎn)生的影響也是雙向的。一方面,它讓更多的士人進(jìn)入朝廷,“以天下為己任”,為人民群眾大聲吶喊,成為余英時先生所說的“道學(xué)型”士大夫,同時也讓“職業(yè)官僚”大量擁入政府,一步步淪為不顧百姓疾苦、只求個人利益的貪官狗官。

無論宋朝頒布《戒石銘》,還是一輪又一輪的變法,皇帝的愿望都是美好的,就是整頓吏治,緩解社會矛盾,讓王朝政治得以平穩(wěn)運行,但無論他們的初衷如何充滿“善意”,宋代的王朝政治一直處于巨大的不確定性中,這一點在宋仁宗之后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

宋仁宗在位長達(dá)四十二年,但他性格猶疑不定,決定了他在決策上邊走邊看,王朝政治晃晃悠悠。宋仁宗去世后,宋英宗在位只有四年,身子骨又不好,無力發(fā)動改革。再往下是宋神宗,在位十八年,發(fā)動了轟轟烈烈的“王安石變法”,卻“出師未捷身先死”,把接力棒傳給宋哲宗。宋哲宗登基時只有十歲,屁事不懂,事事要由太皇太后決定,太皇太后不喜歡王安石,索性來了個政策大轉(zhuǎn)彎,廢黜了王安石提拔的呂惠卿、章惇、蔡確等人,“新黨”全部被掃地出門,“舊黨”分子司馬光、呂公著被任命為宰相,這件事發(fā)生于宋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史稱“元祐更化”。司馬光、呂公著向朝廷舉薦,應(yīng)當(dāng)重用的人事名單中,蘇軾和蘇轍的名字赫然在列。在他們的舉薦下,蘇東坡結(jié)束了在黃州的貶謫生活,出知登州,繼而被召入京,回到了“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的汴京,任中書舍人,不久又升為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官至正三品,開始了“華燈飛蓋寓京華”的歲月,黃庭堅也結(jié)束了太和縣令生涯,奉詔為秘書省校書郎,在春天的汴京城,終于見到了他心儀已久的蘇東坡。

關(guān)于黃庭堅第一次拜謁蘇東坡的時間,二人的詩文皆沒有明確記載,黃庭堅《題東坡像》只說是“元祐之初”,蘇東坡《題憩寂圖并魯直跋》說,元祐元年正月十二,蘇東坡、李公麟為柳仲遠(yuǎn)作《松石圖》,黃庭堅賦詩,說明二人初次見面的時間,不會晚于這一天。此時距離他寫信給蘇東坡,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

他們的身影,被記錄在李公麟《西園雅集圖》中。這一水墨紙本長卷上,描繪了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米芾、晁補之等人在王詵的西園進(jìn)行雅集的場景。我在《在故宮尋找蘇東坡》一書中寫:“從《西園雅集圖》中,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時代不同的文藝組合,比如“三蘇”中的兩蘇(蘇軾、蘇轍),書法“宋四家”中的三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蘇門四學(xué)士”(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在中國的北宋,一個小小的私家花園,就成為融匯那個時代輝煌藝術(shù)的空間載體?!盵17]

那是他們生命中的黃金歲月,他們終于可以面對面地暢談藝術(shù)人生。他們互相唱和,爭勝于毫厘之間。他們彼此激賞,又互相“挑刺兒”。蘇東坡說黃庭堅:“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珧柱(蟹貝類海鮮),格韻高絕,盤餐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fā)風(fēng)動氣?!秉S庭堅對老師也非一味奉迎,而是認(rèn)為蘇東坡“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彼此之間如此直率,說明二人的情感,已達(dá)深度默契。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他們彼此評論對方的書法,一個像“掛梢掛蛇”,一個像“石壓蛤蟆”。蘇東坡是這樣說的:“魯直近日所作字書,雖清新勁拔,但用筆過于瘦弱,就像樹上掛著蛇一樣?!秉S庭堅不示弱,說:“先生的字我固然不敢隨便評論,但有些地方覺得太局促,寫得太扁平,很像石頭下壓著的蛤蟆。”說罷,二人相對大笑。

假如說“黨爭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中一個重要的構(gòu)成部分”[18],那么這個以蘇東坡為首的政治—文化“團(tuán)體”,也可算作一個“黨”吧。歷史學(xué)家把他稱作“蜀黨”[19],只是這個“黨”,沒有蠅營狗茍、陰謀詭計,只有志同道合、生死不移,用歐陽修《朋黨論》話說,“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20]黃庭堅與蘇東坡,就屬于“以同道為朋”的“朋黨”。

可惜,那樣的光景,只是曇花一現(xiàn)。

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太皇太后過世,宋哲宗親政,把烙餅又翻了個個兒,太皇太后喜歡的“保守派”(以司馬光為代表)被逐出朝廷,“新黨”(變法派)又被請了回來,被奉若神明,王安石實施過的那一系列政策法規(guī),像“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等,在銷聲匿跡很多年后,又卷土重來。

蘇東坡的死敵章惇像胡漢三一樣回來了,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他被任命為宰相,蘇東坡以譏刺先朝的罪名被貶知英州,八月再貶惠州,去了遙遠(yuǎn)的嶺南。

作為一條繩上的螞蚱,黃庭堅也被貶涪州別駕[21],黔州[22]安置。

黃山谷,真的要跌到他人生的深山低谷。

接到命令時,身邊人都忍不住大哭起來,唯有黃庭堅神色自若,倒頭大睡,鼾聲響徹屋宇。

既然宋代屢次變法,目的是施惠于百姓,為何始終不能成功?宋仁宗沒有把改革進(jìn)行到底的決心,仁宗以后皇帝又走馬燈似的變更,“一朝天子一朝臣”,使王朝政治沒有連續(xù)性,加上王安石在策略上的失誤,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原因。

在我看來,最重要原因卻不在這里,而在于變法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因為變法的目的是為民爭利,從哪里爭呢?只能從各級官吏的手上爭。但靠誰來爭呢?也只能依靠官員來爭。前面說過,宋初廣授官職,加上不斷擴大科舉錄取規(guī)模,讓官場從業(yè)人員迅速膨脹,這一方面增加了“道學(xué)型”官員的數(shù)量,為王朝政治輸入了更多的正能量,同時也增加了“職業(yè)官僚”的數(shù)量,使他們盤根錯節(jié),形成利益集團(tuán),為一己私利,上欺天,下虐民。變法的成敗,完全取決于二者的力量對比。固然,在權(quán)力頂層,在金字塔尖上,變法派可以拉起自己的隊伍(其實也成分不純),在基層,在金字塔的塔底,卻“職業(yè)官僚”充斥,他們習(xí)慣了常規(guī)化的行政程序,習(xí)慣了多年積累出的“人脈”,所有的利益關(guān)系,都是他們長期打拼、“奮斗”的成果,有人動他們的奶酪,他們一定會拼命。

因此,歷次變法中,執(zhí)行改革的人,實際上就是應(yīng)該被改掉的那批人。這使他們成為“雙面人”,可以兩面討好,八面玲瓏,更理直氣壯地“欺天”,更肆無忌憚地“虐民”。變法非但不能摧毀他們,相反會助長他們的勢力,讓他們?yōu)樗麨椋瑸樽兎ㄙI單的,只能是老百姓。從商鞅變法、王安石變法、張居正變法到清末“新政”,封建王朝的變法幾乎沒有成功的,秘密就在這里。

《戒石銘》寫,“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但沒有了“民脂民膏”,“爾俸爾祿”又從哪里來呢?

因此,《戒石銘》非但不能對官員們起到警示作用,反而成了官場遮羞布,有它“裝點門面”,官員們更可以更放肆地“虐”,更大膽地“欺”。

到南宋,甚至有州縣官員在《戒石銘》每句后面各添一句,變成這樣:

爾俸爾祿——只是不足;

民膏民脂——轉(zhuǎn)吃轉(zhuǎn)肥;

下民易虐——來的便著;

上天難欺——他又怎知?

皇帝極力推崇的《戒石銘》,在官員嘴里成了調(diào)侃的對象。他們以戲謔的方式,向莊嚴(yán)正大的“十六字方針”發(fā)出挑戰(zhàn)。

因此,無論王安石為代表的“新黨”,還是歐陽修、司馬光、蘇東坡、黃庭堅所代表的“舊黨”,從根本上說都是一個“黨”,一個知天下大義、持儒家理想的“黨”,余英時先生將其稱為“道學(xué)朋黨”;與他們對立的,是“好利祿”“貪財貨”[23]的“黨”,余英時先生將其稱為“臣僚朋黨”[24],其實就是以“職業(yè)官僚”組成的利益型“朋黨”。

從實力對比看,后者明顯強于前者。正因為如此,“道學(xué)型”官員(“道學(xué)朋黨”)固然有理想,有才華,有品德,甚至有皇帝、太后的恩寵,看上

去什么都有,卻依然逃不脫悲劇性的命運,原因是在這個朝代里,官僚文化已樹大根深,小人政客游刃有余,有人說“宋朝是官員的樂園”,其實是官僚的樂園,不是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這些具有理想人格者的樂園——他們的樂園是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樂園,這個樂園,一般人進(jìn)不來,也不屑進(jìn)來。對絕大多數(shù)官僚來說,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比頭頂烏紗、腰里銀子更加重要。人為利來,人為利往,利益讓人變成虎狼。所以,他們身穿官袍,手把經(jīng)卷,一副道貌岸然,內(nèi)心卻無比兇狠。至于“新黨”還是“舊黨”,已經(jīng)根本不重要,在他們眼里,變法是可笑的,反變法是滑稽的,需要“新”他們就“新”,需要“舊”他們則“舊”,王安石上臺,他們就巴結(jié)王安石,司馬光主政,他們就討好司馬光,他們不新不舊,亦新亦舊,時新時舊,在新與舊之間閃展騰挪,如入無人之境。變法與反變法,已經(jīng)不是政治立場的對壘,而早已淪為利益得失的生死搏斗?;蛘哒f,無論“新黨”上臺,還是“舊黨”得勢,他們都不會傷到皮毛,他們的利益都固若金湯。

世間已無《戒石銘》(紙本),世間卻有《砥柱銘》(紙本)?!俄浦憽肥翘拼紫辔横绲囊黄鳎涗浟颂铺诶钍烂竦近S河之畔祭拜大禹,在黃河中的砥柱石上銘文祝祭大禹的歷史場景,銘文上刻的內(nèi)容是:

大哉伯禹,水土是職。掛冠莫顧,過門不息。讓德夔龍,推功益稷。櫛風(fēng)沐雨,卑宮菲食。湯湯方割,襄陵伊始。事極名正,圖窮地里。興利除害,為綱為紀(jì)。寢廟為新,盛德必祀。傍臨砥柱,北眺龍門。茫茫舊跡,浩浩長源。勒斯銘以紀(jì)績,與山河而永存。

魏徵《砥柱銘》,行文雄渾壯麗,不是宋儒的嘰嘰歪歪可以比擬的。他歌頌大禹,當(dāng)然也捎帶著拍了李世民的馬屁,估計李世民看到這樣的文章,鼻涕泡都樂出來了。

黃庭堅手書《砥柱銘》,出于對魏徵的景仰,也有對圣主的渴求。魏徵直言進(jìn)諫,李世民從善如流,二人相得益彰,才成就了貞觀盛世的壯麗圖景。這樣的盛世,黃庭堅一輩子沒有看到。黃庭堅一生,歷經(jīng)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這五朝,是新舊兩黨矛盾交織的五朝,是政治風(fēng)向飄忽不定的五朝,黃庭堅就像一片風(fēng)雨中的樹葉,被時代的風(fēng)雨夾帶著,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方向。對于一個“理想型”“道學(xué)型”士大夫而言,那是一個看不到希望的時代,所以黃庭堅手書《砥柱銘》,在去世的前一年又手書《漢書》中的《范滂傳》,他無法看到未來的希望,于是向過去,向輝煌的漢唐索取希望,希求那來自古老年代的人格正氣,能夠給自己帶來勇氣,去面對這慘淡的人生。因此,他在《砥柱銘》跋語中寫:

魏公有愛君之仁,有責(zé)難之義。其智足以經(jīng)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時為好學(xué)者書之,忘其文之工拙,我但見其嫵媚者也。

吾友楊明叔,知經(jīng)術(shù),能詩,喜屬文,吏干公家如己事。持身清潔,不以諛言以奉于上智;亦不以驕慢以誑于下愚??筛嬉脏嵐聵I(yè)者也?;蛘咧^:世道極頹,吾心如砥柱?

對魏徵仰慕的“愛君之仁”“責(zé)難之義”,他充滿傾慕;對于楊明叔“不以諛言以奉于上智”“不以驕慢以誑于下愚”,他心有安慰。他對楊明叔說,也是對自己說,置身于荒謬的現(xiàn)實,“與魍魎為鄰”,一個心有良知的底層官員所能拿出的對策,就是“世道極頹,吾心如砥柱”。

楊明叔是四川眉州人,與蘇東坡同鄉(xiāng),他的父親是蘇東坡的好友,所以,黃庭堅在黔州遇見楊明叔,頗有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感。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著黃庭堅寫給楊明叔的信札二通,其中一通寫于紹圣二年(公元1095年),楊明叔就是那一年抵達(dá)黔州,擔(dān)任少府監(jiān),并與黃庭堅相識。

黃庭堅在此札中寫道:

待罪窮壑,與魍魎為鄰,平生學(xué)問,亦以老病昏塞,既無書史可備檢尋,又無朋友相與琢磨,直一談一笑,流俗相看耳。忽蒙賜書,存問勤懇。

且承安貧樂義,不溷鄉(xiāng)黨,賣屋以為道涂之資,載書以為到官之業(yè),想見風(fēng)采,定慰人心。國有君子,何陋之有?不肖早衰,五十而無聞,使得終壽,日月馀幾,得好學(xué)之士相從,尚或有所發(fā)明。望風(fēng)欽嘆,無以為喻,謹(jǐn)奉狀,道愿見之意。心之精微,非筆墨所及,伏惟照察。

我特別喜歡這段文字,在這封信里,黃庭堅道出了自己“既無書史可備檢尋,又無朋友相與琢磨”的窘境,幾乎一無所有的他,在俗人眼中是何等的可悲、可笑。但既然如此,還是有像楊明叔這樣的人,賜書慰問他,向他表達(dá)敬意。在這樣的人世間,還有君子在。有君子在,人們對世界就不至于絕望。

黃庭堅三十五世孫黃君先生說:“黃庭堅是中國書法史上極為罕見,具有強烈自我超越意識的人?!蓖高^黃庭堅與楊明叔的交往可以判斷,黃庭堅寫下《砥柱銘》的時間,是黃庭堅到達(dá)黔州以后,因為只有到黔州,黃庭堅才認(rèn)識楊明叔,才能在《砥柱銘》跋語中寫下“吾友楊明叔”之語。據(jù)黃君先生推測,《砥柱銘》極有可能是紹圣五年(公元1098年)三月離開黔州時寫給楊明叔作臨別紀(jì)念的。那一年,黃庭堅已五十四歲,正是他書法藝術(shù)的自我超越期,用臺北故宮博物院傅申先生的話說,“是黃庭堅書風(fēng)轉(zhuǎn)換期的真跡”[25]。那時的他,不再模仿蘇東坡的風(fēng)格,而是追求風(fēng)格上的自立。他的大字行楷書,正是在黔州時期走向成熟。

黔州之于黃庭堅,正如滁州之于歐陽修,黃州之于蘇東坡。他的書法,開枝散葉,猶如南方的植物,在陽光雨露滋潤下舒展枝蔓,鋒芒畢露。黃君先生形容他晚年書風(fēng)“境界超邁,雄視千古,尤其草書和大行楷書,其藝術(shù)水準(zhǔn)遠(yuǎn)在東坡之上”?!啊俄浦憽肥沁@一時期內(nèi)第一件具有代表性的大作品,彌足珍貴,毋庸置疑。”[26]

宋哲宗紹圣五年、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黃庭堅結(jié)束了在黔州三年的貶謫流放時光,遷戎州[27]安置。他像黃州的蘇東坡一樣開地種菜,動手葺屋,他給自己建起的棲身之所,名曰“死灰庵”“槁木寮”,表明自己已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心里惦念的,唯有在海南島上櫛風(fēng)沐雨的老師蘇東坡。這一年,歲在重九,黃庭堅在戎州與諸人游無等院,突然看到了蘇東坡的題字,頓時心里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擔(dān)心、思念、不平、憤懣等各種情緒襲上心頭,交織,攪拌,涌動,讓他心神不寧,“低回其下,久之不能去”[28]。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五月,宋哲宗駕崩,他十九歲的弟弟趙佶登基,是為宋徽宗,向太后垂簾聽政,“舊黨”又吃香了,遠(yuǎn)在海南儋州的蘇東坡咸魚翻身,被召還京,一度有了入相的可能,黃庭堅被起復(fù)為宣德郎,監(jiān)鄂州在城鹽稅,后改奉議郎。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七月里,黃庭堅的朋友、河南永安縣令張浩帶上蘇東坡《寒食帖》墨稿抵達(dá)眉州青神縣,在那里見到了黃庭堅。黃庭堅一見《寒食帖》,恍若見到了日夜思念的老師蘇東坡,立刻淚如雨下,這就是所謂的“見字如面”吧。他激動之情難以自禁,于是揮筆寫下了一段題跋: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fù)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yīng)笑我于無佛處稱尊也。

這段《蘇軾黃州寒食詩卷跋》,后來被裝裱在《寒食帖》卷后,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與原帖并稱“雙璧”。寫跋時,黃庭堅在蘇東坡生命的出發(fā)地——四川眉州,蘇東坡則身在北部灣邊上的廉州[29]。一年后,蘇東坡在北歸途中病

死于常州,再也不可能看見黃庭堅的跋文。

宋徽宗即位只七個月,向太后就去世了,宋徽宗親政,起用了“新黨”,“舊黨”又落,朝廷形勢再度翻轉(zhuǎn),只不過此時朝中已無王安石,“新黨”的主角,換成了蔡京。蔡京決定痛打落水狗,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于是掀起了對“元祐黨人”的打擊浪潮。黃庭堅又遭貶謫,被發(fā)往更遙遠(yuǎn)的宜州[30],在那里“極目送歸鴻”[31],度過了生命的最后歲月。

蘇東坡、黃庭堅為代表的“蜀黨”又被打倒了,有宋一代的“道學(xué)型”士大夫基本上全軍覆沒了,未來的官場,留給了蔡京、秦檜、韓侂胄、賈似道(諷刺的是,《砥柱銘》在南宋成了賈似道的藏品,是賈似道收藏的“黃庭堅雙璧”之一)。北宋后期直至整個南宋,陷入了奸臣當(dāng)?shù)赖臍v史怪圈,“君臣共治天下”的美好設(shè)計再一次走向了它的反面,變成了昏君與佞臣的共舞,宋朝政治終于從寬容走向了專制。這讓我不禁想起韓少功先生在《夜行者夢語》中說過的話:“思想的龍種總是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次次收獲現(xiàn)實的跳蚤?;蛘哒f,我們的現(xiàn)實本來太多跳蚤,卻被思想家們一次次說成龍種,讓大家聽得悅耳和體面?!盵32]

其實我一直是非常喜歡《水滸傳》的。在我看來,《水滸傳》不是一部打打殺殺的書,而是一部描述徽宗一朝政治現(xiàn)實最深刻、最透徹的著作。它固然是一部造反之書,但從反向上看,也是一部官場之書,它從草莽的視角寫官場,好漢替天行道,是因為天下無道。像宋江、魯智深、林沖,都處在宋代權(quán)力金字塔的底層,是不起眼的小吏。宋江是押司,魯智深是提轄,林沖雖為八十萬禁軍教頭,但只是一個軍事教練,并沒有軍事指揮之權(quán),說白了就是一個屌絲,所以像高衙內(nèi)這樣的高干子弟看不起他,不僅侵占他的老婆,而且要陷害林沖。但林沖絕無造反之心,豹子頭林沖,那時還沒吃熊心豹子膽,即使他知道自己誤入白虎堂,受了不白之冤,被發(fā)配草料場,依然夢想著能好好改造自己,有朝一日能重返社會,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直到在那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聽見門外陸虞候和富安、差撥的談話,知道高太尉、高衙內(nèi)原來是要自己的命,他才提槍戳死三人,雪夜上梁山。但凡林沖有一條活路,他都能忍。像林沖這樣能忍的人都造反了,可見當(dāng)時的官場政治黑暗到了什么地步?!端疂G傳》是一部黑暗之書,表面上寫造反,實際上寫官場,寫被各級官員所籠罩的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寫無處伸張的正義?!端疂G傳》里那個大雪封門、無路可走的宋朝,已成為無數(shù)小資們追捧的對象,假若真有一臺時光機,宋朝會成為許多“歷史粉”投奔的目的地,這與宋朝士人的地位(所謂“君臣共治天下”)、宋代文化的非凡品質(zhì)有關(guān),宋徽宗也擺脫了《水滸傳》里的反派形象,在藝術(shù)史里實現(xiàn)了“亮麗轉(zhuǎn)身”,但我還是希望大家別忘了《水滸傳》,這樣才不會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才能構(gòu)建一個更加立體的宋代形象。

1127年,徽欽二帝被金人俘虜,連推帶搡,押往北國。

瑟瑟寒風(fēng)中,他們仰望蒼天,不知是否懂得了“上天難欺”的深意。

崇寧四年(公元1105年),黃庭堅在宜州度過了人生的最后一年。九月里,酷熱的宜州突然來了一場小雨,那一天,黃庭堅喝了點酒,坐在胡床上,微醺中,把兩腳伸出欄桿,以接受從天而降的清涼,而后,安詳辭世。

2010年,黃庭堅逝世九百多年后,他的《砥柱銘》以將近4.4億人民幣的成交價拍賣成功,成為中國藝術(shù)史上的“最貴藝術(shù)品”。

不過,這些都與黃庭堅沒有關(guān)系了。暑熱中的一點微雨,是世界留給黃庭堅的最后的快樂。

2020年6月20日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1] [南宋]洪邁:《容齋續(xù)筆》,上海古籍出版社。

[2] [明]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3] [明]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4] [南宋]張端義:《貴耳集》,見《雞肋編 貴耳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5] 今江西省吉安市泰和縣。

[6] [北宋]黃庭堅:《宋黃山谷先生全集》,清乾隆乙酉三十年(公元1765年)刊本。

[7] [明]田藝蘅:《留青日札》,上海古籍出版社。

[8] 今河北省邯鄲市大名縣。

[9] [北宋]黃庭堅:《上蘇子瞻書》,見《黃庭堅集》,鳳凰出版社。

[10] 余英時先生在《朱熹的歷史世界》一書中說:“近人統(tǒng)計《登科記考》的進(jìn)士總額,唐代290年中共得6442人,平均每年不過二三十名進(jìn)士”;“宋代進(jìn)士人數(shù)自太宗即位之年(976)起便開始激增,迄真宗天禧三年(1019),四十四年間已有9323人;自天禧四年(1020)至仁宗嘉祐二年(1057),三十七年間又增加了8509人”。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1] [北宋]蘇軾:《策略一》,見《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12] [北宋]蘇軾:《石蒼舒醉墨堂》,見《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13] 《宋會要輯稿》,職官五,之一。

[14] [北宋]黃庭堅:《己未過太湖僧寺,得宗汝為書,寄山蕷白酒,長韻寄答》,見《黃庭堅》,河北教育出版社。

[15] 見《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16]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7] 祝勇:《在故宮尋找蘇東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8]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9] 除了“蜀黨”,“舊黨”中還有另外兩個“黨”,一個是“洛黨”,一個是“朔黨”。

[20] [北宋]歐陽修:《朋黨論》,見《歐陽修集》,鳳凰出版社。

[21] 今重慶市涪陵區(qū)。

[22] 今重慶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

[23] “小人者所好利祿也,所貪者財貨也?!眳⒁奫北宋]歐陽修:《朋黨論》,見《歐陽修集》,鳳凰出版社。

[24] 參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5] 傅申:《從遲疑到肯定——黃庭堅書〈砥柱銘卷〉研究》,原載《中國書法》,2010年第5期。

[26] 參見黃君:《山谷晚年書風(fēng)的重要代表作——論黃庭堅大字行楷書〈砥柱銘卷〉》,原載《中國書法》,2010年第5期。

[27] 今四川省宜賓市。

[28] 《黃山谷年譜》,卷三七。

[29] 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合浦縣廉州鎮(zhèn)。

[30] 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河池市宜州區(qū)。

[31] “極目送,歸鴻去”,見[北宋]黃庭堅:《青玉案·至宜州次韻上酬七兄》,見《黃庭堅集》,鳳凰出版社。

[32] 韓少功:《夜行者夢語》,原載《讀書》,199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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