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愛我的爺爺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現(xiàn)在他住在哈木嶺上。我走在大街上,抬抬眼就能看到嶺上那棵長得像大蘑菇的古榕樹。我的爺爺就睡在那棵古榕樹下面。
奶奶說,那棵古榕樹是我爺爺?shù)臓敔斝r候隨手種的,轉(zhuǎn)眼就快兩百年。
古榕樹垂下很多細細長長的氣根。垂到地面的氣根又伸進泥土里。龐大、濃密的樹冠,千絲萬縷的根系,每天都在以鎮(zhèn)上人不知道的速度,向空中和地下擴張。
古榕樹會走路,會說話。我每次躺在它的樹蔭下,不管清醒還是睡著,開心還是難過,都能感覺到它的動作,聽到它的聲音。當我把古榕樹的秘密告訴媽媽時,媽媽只是看著我笑,什么都沒說。
有時候,它會在我的夢里恐嚇我,這是我最不喜歡它的一點。它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我的朋友,我也記不起了。
2
從七歲起,我就一個人睡。
我想跟媽媽睡,媽媽不給。奶奶想跟我睡,我又不要。我不喜歡奶奶老叫我“小娃娃”。
七歲之前,我跟奶奶睡。奶奶常常給我講故事,她有一本厚厚的故事書,是爺爺留下的。奶奶一直都不給我碰那本書。
我已經(jīng)上小學二年級了。我跟奶奶說,不可以叫我“小娃娃”了。
一個人睡以后,我的睡眠有點糟糕,總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
昨晚,噩夢重現(xiàn)。有一只奇異的像樹丫一樣的手,一把抓住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我,穿過云朵,穿過黑夜,把我?guī)У焦編X的那棵古榕樹下。
我煩透了。我說,我要回去跟我媽媽在一起!我要回去陪我媽媽!我著急、煩躁。
古榕樹也是個暴脾氣。它說,你媽媽都快要死了,馬上就要被抬到哈木嶺上了。
它一跺腳,整個哈木嶺都在顫抖;它再一跺腳,哈木嶺就開始淪陷。它的腳下形成了一個黑洞。我瞬間被吸進去。黑洞的盡頭,亮光處,竟是我家。
躺在床上的媽媽正被我的叔叔伯伯們圍成一圈。
我還沒搞清楚叔叔伯伯們圍著我媽媽在干什么。突然,媽媽的床開始傾斜、顫動。我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yù)感。
我跳出了黑洞,朝我媽媽跑去??瓷先ソ阱氤叩膵寢專谷浑x我那么遠!我拼命地奔跑,眼看就要被我觸碰到的床尾,一秒鐘就在我眼前消失。
我耗盡所有力氣奔跑。最后,我在地陷的邊緣緊緊地抓住了媽媽的手。
媽媽絕望地喊:“阿弟,抓緊我!”
我說:“我絕對不會放手的!”
我趴在地陷松軟的邊緣,手和腳緊緊地摳住地面。我拉住媽媽的那只手仿佛失去了知覺。懸掛在地陷口的媽媽用全身的力量抓住我的手,她也試圖往上爬。
我只有八歲。
最后,我和媽媽還是無法對抗那股將我們分開的力量。我恨死了自己,就算是死,我也不應(yīng)該松手!可最后一刻,我的手竟是張開的。
“?。。?!”每到這時候,我都在極度恐慌中驚醒,冷汗?jié)裢溉怼?/p>
每次這樣的噩夢醒來,我都無顏面對媽媽。
每天早上上學前,媽媽都在她的房間對我招手叫:來,阿弟來。她有時候給我?guī)酌X,有時候給我一顆糖,有時候就是摸摸我的頭。
可那時候,我根本不敢看媽媽一眼,假裝沒聽見媽媽的叫聲,飛快地離開家。
3
媽媽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她需要不停地吃藥、打針和吸氧氣。她非常虛弱,稍微動一動,說話大聲點,就臉色蒼白、氣喘吁吁。
她只能圍著床邊走。如果需要去更遠一些的地方,她就坐上了那張舊輪椅,由我或者奶奶推。
媽媽的心臟,只有做手術(shù)才會好,需要很多錢。奶奶說等錢裝滿半個西下廂房,做手術(shù)的錢就夠了。
媽媽的心臟就像一個漏風的風箱。那些漏掉的風聽起來像一群野馬在奔跑。媽媽說,如果那些馬跑沒了,心就廢了。
以前,我經(jīng)常檢查媽媽心里的那群野馬是否還在。我把耳朵貼在她的胸膛前,就可以聽到那些馬群轟隆隆的奔跑聲。
媽媽通常都把我推開,說喘不上來氣。
奶奶七十歲了。她每天都推著那輛老三輪車去鎮(zhèn)上的菜市場擺攤。她賣粽子、豬血腸、艾粑粑和一些時令水果蔬菜。她每天起早貪黑地干活。連坐下來的時候,手也沒閑過,不停地納鞋墊。媽媽唯一能幫奶奶的,就是納鞋墊。她經(jīng)常坐在輪椅上,和奶奶在天井里,一起納鞋墊,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我們家沒有田地,只能去市場里找吃,奶奶說,我們不是農(nóng)業(yè)戶口,天生不是泥腿子。
每天奶奶推那輛老三輪車出大門的時候,總是需要我?guī)兔?,石頭門檻有點高。
奶奶每次都表揚我:“阿弟,中用了!做得吃了!”
我們有一間很長很狹窄黑乎乎的老房子,門臉不大,進大門,先是一間小小的客廳,然后有一間單房和一個通道,再走進去就是天井,天井過去才是大屋,有比較寬的大廳,東廂房有上下兩間,西廂房有上下兩間。
媽媽住東上廂房,奶奶住西上廂房,我住單房。
已經(jīng)有半年了,媽媽不讓我上她的床,也不讓我貼在她的胸前聽那群野馬奔跑的聲音。
奶奶每天天沒亮就開始忙活。我唯獨可以幫她的,只是在老三輪車出門的時候,用全身的力氣頂一下。
有時候,奶奶和我一起推三輪車出大門以后,腰都有些直不起來。她說,這把老骨頭,差不多可以去哈木嶺報到了。
以嶺頂?shù)墓砰艠錇榻?,面對哈木?zhèn)的一半山坡,全是墳?zāi)?。背對哈木?zhèn)的另一半山坡,種滿了玉米、花生和果樹。
我在上下學的路上,都可以看到哈木嶺。如果再走上二十來分鐘,就可以到達古榕樹下。
我有點習慣了,一個人睡,一個人起床,一個人吃東西,一個人上學。
4
在老街里,有三個大個子男孩經(jīng)常問我要錢。我沒有錢。他們見我一次就罵我一次,有時候還打我,說各種難聽的話。
他們打我罵我,我卻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敢頂嘴,咬緊牙關(guān),抿緊嘴巴,不喊不叫,除了被打到哭。他們說我是野崽,說我媽是野雞。
大個子男孩中最小的那個叫凱子,比我大三歲,他用手壓著我的肩膀緊緊貼在墻壁上的時候,我踢腿都踢不到他。另外兩個大個子男孩在一旁哈哈大笑。
我一直都沒把這件事情告訴奶奶和媽媽。
我有時候跑到古榕樹下,在爺爺?shù)膲災(zāi)骨?,告訴爺爺:我想快點長大。我還問爺爺,怎樣才可以攔住媽媽心里的野馬。
古榕樹裸露出地面的根系盤旋交錯,像一張網(wǎng),有時候我躺在上面,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有一天,我在古榕樹下醒來,天已漆黑了。我餓極了,急忙跑回家?;氐郊?,看到奶奶一屁股坐在天井濕滑的地板上,扯著破嗓子又哭又喊:“我的孫崽啊……”媽媽通常那時候已經(jīng)上床睡覺。那天晚上,她也在天井里,坐在輪椅上,臉白得像一張紙,嘴巴里只有出的氣,快沒進的氣。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晚歸了。奶奶說,我是她們的命。
我在單房的床上睡不好的時候,夢里的古榕樹經(jīng)常逼問我:你為什么老是睡不好?
我發(fā)現(xiàn),在我半醒半睡之間,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我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向后翻滾,前方不遠處傳來可怕的轟隆巨響。
有一天晚上,我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大門,看到長得像大蘑菇的古榕樹就站在我的面前,它的頭頂挨著月亮,它的腳所到之處,萬物讓道。
它的臉隱藏在密密麻麻的樹葉里,會很快消失,又會很快浮現(xiàn),還會很快翻臉。最關(guān)鍵的是,它還會變形、會走路、會飛。
我時不時被噩夢里的它驚得一身的冷汗。
我上課經(jīng)常睡覺。我覺得二年級的功課一點都不難,我的考試成績一般都在七八十分。我不敢不及格,因為媽媽老問我成績。
5
每一個孩子都有爸爸,只有孫悟空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我肯定不是野種。我爸爸的照片都在大廳墻上的相框里。相片里的我,躺在色彩斑斕的襁褓里,小臉圓嘟嘟的。爸爸身材高大,高鼻梁,眼睛大又圓,頭發(fā)濃厚,兩手叉腰,下身穿喇叭牛仔褲。照片里的媽媽肥嘟嘟的,穿著大棉衣,坐在椅子上抱著襁褓中的我,看上去像一個圓球,胖乎乎的臉也像一個圓球。
現(xiàn)在躺在床上的媽媽,卻像泄了氣的球,干癟、薄弱、無力。
奶奶說,我剛出生不久,我的爸爸和幾位鎮(zhèn)上的年輕人一起走出了小鎮(zhèn),去大城市打工了。奶奶說,我的爸爸要去掙錢,為我的媽媽治病。
可是我都八歲了,爸爸還沒有回來過。
我已經(jīng)記不住我有多少次跑到奶奶的身邊,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奶奶通常會停下手里的活,有時候說,你爸過年就回來了;有時候說,你爸準備回了;最后會把我攆走,說她的棺材、壽衣錢都還沒攢夠,讓我別煩她。
有一天,奶奶在廚房里生火燒飯,她不停地拉起衣角抹眼睛,說:“一個也不消停,一個也不消停,一個也不消停哦!”
那時候,我去東上廂房用輪椅推剛下床的媽媽到天井下。
“媽,你送我回木團屯吧?!?我的媽媽走幾步都喘著大氣,臉刷白刷白的,說起話來更是上氣不接下氣。
我問:“媽,你干嗎要回木團屯?”
奶奶在廚房里傳來的聲音冰冷、犀利:“你想死快點,你就回木團屯?!?/p>
我問媽媽:“媽,你不要我了嗎?”
媽媽說:“媽媽最愛阿弟了,怎么會不要阿弟?”
我說:“那你就不能回木團屯!”
媽媽把我輕輕地摟在懷里。我趁機拿耳朵貼近媽媽的胸膛。
我認真地聽了,媽媽胸膛里的跑馬聲音還在,我就放心了,開心了起來。
我說:“媽,你等我長大了,我賺錢給你做手術(shù)?!?/p>
媽媽笑了。
我高興地朝在廚房里的奶奶喊:“奶奶,我媽不回木團屯了?!?/p>
奶奶在廚房里哭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好多話,說到了我爸爸,說到我爺爺,說到命苦,說到生不如死。
我跑到奶奶身邊,坐下來,問:“奶奶,我爸怎么了?”
奶奶擦著眼淚,摸著我的頭,說:“沒有事,沒有事。”
我多么期待爸爸快點回來。我也多么希望媽媽的病能夠快點好起來。我也想賺很多的錢。我說:“奶奶,你教我干活吧,我還可以幫你擺攤!”
奶奶說:“阿弟你好好讀書,奶奶攢錢給你讀大學!”
奶奶看到了我臉上、手臂上的幾塊青紫,那是街上那幾個大個子給我留下的印記。奶奶問我的臉和手怎么受傷了。我支支吾吾,最后扯了一個理由,說我去哈木嶺爬古榕樹的時候摔下來的。
奶奶說:“老祖宗留下的古榕樹可不能隨便爬?!?/p>
那天晚上,古榕樹又來了。我閉著眼睛就知道它來了。它的腳步聲震得我的床都在動。
它從我床下伸出了一只像樹根一樣的怪手,帶著我穿過黑暗的地道,然后放到了樹丫的中心,樹丫像搖籃一樣把我攏在其中。
古榕樹問我:“小家伙,你不睡覺,又想干什么?”
我閉著眼睛,不想說話。
“明明有事,你卻什么都不說,真讓人生氣!” 古榕樹突然把我拉進一個夢里:高樓大廈之間,有一片建筑工地,低矮的工棚里有一排排的木板床,只有簡單的布簾相隔。一個身材和我爸爸差不多,也是高鼻梁的男人,光著上身睡在木板床上。男人的身邊,躺著一個圓滾滾的女人。男人和女人的中間,有一個小娃娃在黑夜中扯著嗓子哇哇大哭,娃娃的手和腳四處亂蹬。娃娃亂動的手和腳,穿破夜空的哭聲,把我的夢撕扯得四分五裂……
我實在無法忍受:“我不要這種夢!這種夢是假的!”
6
第二天早上,我上學之前,走到了媽媽的房門前。我只是想看看媽媽。
媽媽的房門掩著,只有一條縫,剛好是一只眼睛的寬度。
我看不到媽媽的臉,她背對著門口,坐在床上。頭發(fā)稀薄雜亂。她高高地向屋頂伸直兩只又白又細的手臂,奶奶站在她的身邊,正用兩只手往上拉她身上的衣服。奶奶在給媽媽換衣服。媽媽的背部看起來瘦骨嶙峋。我看到了一根根的肋骨在她的背部皮膚下凸顯出來。那些皮膚蒼白而松弛,好像漏氣的氣球。
我突然很擔心媽媽心里的跑馬越來越少了。
我聽到奶奶說:“國生打電話跟我說了,他肯定會回來帶你去做手術(shù)的。”
媽媽突然咳嗽起來??鹊煤孟裎蓓?shù)耐咂家饋怼?/p>
媽媽好不容易咳完了,喘著大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媽,我……不怪……國生?!?/p>
奶奶說:“那個挨千刀的女人卷他的錢跑了?!?/p>
“那……漢良的……妹妹呢?”
我忍不住停止了腳步,像個木頭人一樣靜止在原地,豎起耳朵聽奶奶和媽媽的對話。韋國生是我爸爸的名字,韋漢良是我的學名。我很想知道我什么時候有了一個妹妹??墒撬齻兒髞矶疾徽f話了。
我相信,只要有錢,就可以把媽媽的病治好。
我到廚房里找到了一個空塑料袋,塞進書包里,上學去了。
我記得我的班主任李老師曾經(jīng)說過:只要認真讀書,以后考上大學,有個好工作,就可以掙大錢了。就在這一天早上,我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以后掙大錢。
那天課堂上,我第一次破天荒地沒有上課睡覺。我認真地聽老師上課,舉著高高的手,積極回答李老師的提問。李老師特別開心,驚喜地看著我,當我答對問題的時候,他在課堂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我兩次:韋漢良同學有進步了!韋漢良同學真棒!
被李老師夸獎的感覺好極了!盡管我高興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鐘。我其實更加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快點讀中學,然后讀大學,然后掙大錢。
李老師叫我放學后去他辦公室一趟。我猜他可能會像唐僧念孫悟空一樣沒完沒了。我忙著呢,可沒有閑工夫搭理他。
放學鈴一響,我就用最快的速度從教室后門偷偷地溜出了學校。
我避開奶奶常常擺攤的菜市場那條路,盡管菜市場里有更多我需要的東西,但是我還是選擇走另一條安靜、曲折的路。
我拿出書包里的空塑料袋,低著頭,開始尋找地上、路邊的寶貝。
奶奶經(jīng)常撿很多這樣的寶貝回家。她通常都把空礦泉水瓶子踩扁,把紙箱子踩癟,放進她三輪車里帶回家,把那些寶貝都收進西下廂房里。
奶奶的西下廂房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我有時候會偷偷溜進去找東西玩。我曾經(jīng)在墻角發(fā)現(xiàn)過有個看上去不大,但是很重的鐵秤砣,重得我搬不動。每隔一段時間,當專門收破爛的“破爛三”搖著“叮叮?!表懙拟忚K,騎著三輪車經(jīng)過我家門前的時候,奶奶就叫住他,像搬家一樣,把西下廂房里的寶貝清空。
身上總是臟兮兮的“破爛三”長得黑矮胖,圓滾滾的大肚子快抵到了下巴,永遠都是光腳穿一雙涼拖鞋,冬天也一樣。他一趟趟地捧著扛著奶奶裝在西下廂房里的寶貝到大門外面,來來回回地經(jīng)過我的房門,有時候會停下來跟我說幾句話,摸摸我的頭,分一根棒棒糖給我,笑瞇瞇的。奶奶每次等他走了以后,數(shù)著錢的時候也是笑瞇瞇的。
只要是“破爛三”收的東西,都可以換錢。
我背著書包,手提塑料袋,在放學的路上四處尋找可以換錢的寶貝。
我相信我一定能像奶奶一樣,開心地數(shù)著手里的錢。那些錢,我會越數(shù)越多,多到可以給媽媽做手術(shù)。
最后,我撿到了五個礦泉水瓶。我學奶奶的樣子打開了礦泉水瓶子的瓶蓋,用腳踩扁瓶子,再蓋上瓶蓋,干脆利索地丟進塑料袋里。
我不想像奶奶一樣把這些寶貝帶回家。我直接賣給了住在老街尾的“破爛三”。
“破爛三”收了我的五個礦泉水瓶子,給了我一張五毛錢。
我拿到那張五毛錢,開心極了,這是我掙的第一筆錢!我只想快點回到家,把錢裝進我的錢罐子里。
我把五毛錢疊好,緊緊攥在手心,飛快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7
就在準備回到家的最后一個拐角處,我被一只突然伸出的腳絆倒了。猝不及防地,我一個“狗啃泥”摔下地,兩只手都撒開了。
當我從地上爬起來,凱子已經(jīng)撿起了我的五毛錢。另外兩個大個子男孩在不遠處靠墻吸煙,他們并不關(guān)心凱子對我做的事,他們的眼睛看向了別處更精彩的地方。
“你這個野崽,跑那么快是打算去哪里投胎?”凱子笑嘻嘻地問。我的五毛錢被他收進了他的褲子口袋里。
“把錢還給我!”我大聲地喊。
“什么錢?我沒有錢?!眲P子攤開兩只手,笑嘻嘻地看著我。
“那是給我媽治病的錢!”我跑過去,攔住想轉(zhuǎn)身就走的凱子。不遠處的兩個大個子吐著煙圈,被我們的聲音吸引住了,一臉好奇,看戲一樣地看著我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眲P子假裝毫不知情的樣子。
我抓住他的手,他一把將我推倒在地。倒在地上的我,很快又抓住他的一只腳。他用力地把我踢開。
“我數(shù)到三,如果你不動,我就當今天沒看見你;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告訴你什么叫不得好死!”凱子指著我,惡狠狠地說。
這時候,我看到地上有一顆橢圓形的鵝卵石,離我的手指只有幾厘米的距離。它就像鴨蛋那么大,閃閃發(fā)著光。我聽到有一個聲音說:你要勇敢。我看到了哈木嶺上的古榕樹在搖晃。
我勇敢地沖凱子喊:“你要敢動我的錢,你不得好死!”
“你反了你!”凱子沖了過來。
我一把抓住地上的那顆鵝卵石,狠狠地砸了過去。
凱子一聲“哎喲”就蹲下了去。他雙手捂著頭,指縫間有紅色的液體流出來。我沖上去,把凱子推倒,發(fā)了瘋地拳打腳踢。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長了八只手和八條腿,而且力大無窮!
直到奶奶把我緊緊抱住,我才像一個被困住的野獸一樣喘著粗氣。地上的凱子已經(jīng)蜷成一團。不遠處的兩個大個子呆若木雞。
凱子低著頭,頭低得好像臉都消失了。他一手捂著頭,爬起來,另一只手從褲口袋里掏出了五毛錢,丟在地上,然后快速地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雙腳牢牢地扎進街道的中央,身后有無數(shù)粗壯的枝丫在攀長、纏繞,頭發(fā)里長出了枝葉,伸到了空中……
不知道在哪一個瞬間,我眼前的世界突然變成了黑色,并且離我越來越遠。我在黑暗、無序的另一個空間里飄搖、翻滾、眩暈……
當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頭痛欲裂。奶奶拿著一根大木棍站在拐角處。凱子和那兩個大個子已經(jīng)沒了蹤影。
8
鏡子里的我頭包白色紗布和繃帶的樣子,難看死了。媽媽什么都沒問,只是擔憂地看著我。
鎮(zhèn)上的醫(yī)生說,腦震蕩要休息兩天。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單房里,睡在床上,哪兒也不想去。奶奶跟我說話,我不搭理。奶奶敲我的房門,我也不開。奶奶在門外說:漢良,你的五毛錢,我放在你窗臺上了;還有爺爺?shù)墓适聲?,我也放在窗臺上了。
我看了一下窗臺,果然我的五毛錢和爺爺?shù)墓适聲荚谀抢铩?/p>
我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凱子不還我的錢,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奶奶還要出去賺錢,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幫助她頂三輪車過大門檻,我就是不說話。
奶奶出門以后,家里只剩下我和媽媽。媽媽的病情好像更嚴重了。我聽到最多的永遠是咳嗽和喘息聲。那些聲音快變成家里的妖怪,隨時隨地都會跳出來叫囂和鬧騰。
早上的陽光灌進像四方筒一樣的天井,整個天井金光閃閃。那些亮得有點發(fā)燙的光,就像水一樣,四處漫延,流進我房間的小窗戶,穿過我的蚊帳,慢慢把我淹沒,然后又把我浮起來。
我感覺我的身體、頭發(fā)、四肢開始漂浮,自由、放松、失重。
那些暖暖的、明亮的光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開始有些忘記生氣,趴在窗臺上,看著媽媽房間的窗戶發(fā)呆。
我相信那些光已經(jīng)慢慢地把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填滿。媽媽的咳嗽和心里的野馬說不定已經(jīng)被這些光鎮(zhèn)住。我屏息聆聽,媽媽果然安靜了許多。
“阿弟——”媽媽溫柔、細弱的聲音從她的窗戶里傳出來。
“我叫韋漢良?!蔽彝高^窗戶大聲地回答媽媽。
“漢良,來推媽媽去天井曬曬太陽?!?/p>
我先搬了兩張矮的有靠背的四腳竹椅放在天井下,然后用輪椅推媽媽到天井,最后攙著媽媽在天井里的竹椅坐下。
我和媽媽并排坐著。照射進天井底的光,正慢慢地浮起來。墻邊不知道什么時候長的攀援向上的綠油油的“一簾幽夢”正努力地爬到天井的頂端,好幾根黃綠色的、紅色、半透明的氣根漂浮在光里。
媽媽把我輕輕地攬入懷中,輕輕撫摸我包著紗布的頭。我把耳朵輕輕地貼在她的胸前,聽到了野馬的奔跑聲。我們平靜地靠在竹椅上依偎,任憑溫暖的光和涼爽的風把我倆包圍。蒼白、無力、虛弱的媽媽瞇上了眼睛。
“媽,我有五毛錢!等我攢錢多多的,你就可以做手術(shù)了?!蔽姨统鑫业奈迕X給媽媽看,很自豪地說。
“漢良真能干!”
“媽媽你一定會好起來?!?/p>
“人總是會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p>
“跟我爺爺一樣要睡在哈木嶺上?”
“應(yīng)該是?!?/p>
“我在哈木嶺上的朋友不會讓你去那么快的!”那些噩夢,我壓根都不相信。
“你是說那棵成仙的古榕樹?”媽媽笑了。我很久沒看到媽媽的笑容。雖然媽媽臉色非常暗淡,但是看得出媽媽很開心。
我說:“嗯?!?/p>
“頭還痛嗎?”媽媽撫摸著我包著紗布和繃帶的頭。
“沒事?!蔽覞M不在乎地回答。
“能不能告訴媽媽,這是怎么回事?”
我沉默無語,低下了頭。
“奶奶說,凱子被你打傷,去了醫(yī)院。”
“你確定?”我抬頭問媽媽。一臉驚訝。
“難道你不比我更清楚?”媽媽說。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我真的不知道,有些疑惑,也有些混亂。
“可能是哈木嶺上的朋友給了我超能力?!蔽艺J真地回答媽媽。媽媽笑笑不語。
“打架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眿寢屨f。
“我要告訴他們,隨便欺負別的小孩是不對的?!?/p>
“漢良,你做得對。記住,以后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一定要告訴媽媽?!?/p>
媽媽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我說這么多話了。她的氣不夠,呼吸有些急促。她用手指了指她的房間,我知道她想休息了。
等我把媽媽送回到房間安靜睡下,我拿上一個空塑料袋,悄悄地出門了。
一出門,我就碰見凱子。他站在拐角處,頭和右手臂都綁著繃帶,左手拿著一個空礦泉水瓶。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他的面前,昂首挺胸地走著。
他用手中的空礦泉水瓶子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說:“一邊去!”
凱子說:“哎喲喂,沒有爸的孩子也這么拽!”
我說:“誰沒有爸?你敢再說一次?”我搶過他手里的空礦泉水瓶子,丟進手中的塑料袋里。
凱子說:“就,就開個玩笑,怎么了?”
我用吃奶的力氣對著他的小腿肚子狠狠地踢了一腳,痛得他齜牙咧嘴。
凱子并沒有和我干起來,他捂著小腿,氣呼呼地說:“我爸也出去打工了好多年沒回家,這種爸不算真的爸。”
我們兩個傷兵面對面地站著,互相審視著對方的眼睛。最后,那稍顯緊張的氣氛莫名其妙地就沒了,我們臉上的冰霜瞬間也化解了。
從那天起,凱子就成了我在哈木鎮(zhèn)上最要好的朋友。
那天,我們和好以后,凱子說:“你爸爸和我爸爸會回來的。”
“你怎么知道?”我驚訝地問他。
凱子聳了聳肩膀,說:“我就知道,想了很多遍的事情,會成真?!?/p>
9
我和凱子成為好朋友的那一天,我又賺了五毛錢。
我回到家的時候,家門口外面有很多人。
我以為是爸爸回來了,心里一陣狂喜,一口氣就跑進大廳里。
有幾個叔叔伯伯、姑媽姨媽,坐在大廳里。媽媽的房門大開。
媽媽的床上沒有人。
“我媽呢?”我希望這不是我的噩夢,就算媽媽掉入深坑,我也要長出翅膀飛向深坑把媽媽搶回來。
“你媽在縣里的大醫(yī)院住院了。”我的大伯說。
“漢良能不能去大伯家住幾天?”一個姑媽問。
“不要!”
“那讓姑媽今晚過來陪漢良睡好不好?”
“不用?!蔽覕蒯斀罔F地拒絕。
那天晚上,我還是一樣夢到了媽媽掉入深坑,我那么用力地拉著她,最后還是拉不住。
那天夜晚,我把裝有爸爸和全家人照片的相框拿到了我的窗臺上。
夜很深的時候,奶奶才回到家。
奶奶來到我的床前看我。我不想假裝睡著。我問奶奶:“我媽到底怎么了?”
奶奶說:“她有點難受,在縣里的大醫(yī)院吸氧氣?!?/p>
“我爸爸會回來嗎?”我繼續(xù)問。
“會回來的?!蹦棠堂业哪?,輕聲地說。
“奶奶,我要考大學?!?/p>
“嗯?!?/p>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頭包著紗布和繃帶去上學。路上,我碰到了凱子,我們結(jié)伴而行。千萬縷明亮的陽光,透過厚厚的云層照射著哈木鎮(zhèn)。哈木鎮(zhèn)霧氣裊裊,哈木嶺云霧纏繞。那棵古榕樹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搖頭晃腦的樣子像跳舞。我突然有一種想講故事給凱子聽的沖動,我主動摟起了他的肩膀。
晨霧中,遠處的來路上,影影綽綽、密密麻麻,好像走來了一撥人。我忍不住駐足遠眺。我突然很害怕,其中真的有一個男人身材高大,高鼻梁,眼睛大又圓,頭發(fā)濃厚……
突然,一陣風刮來,一股濃濃的云霧像一個孩子一樣朝我們跑來。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
【蘇玫,壯族,廣西象州縣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短篇小說發(fā)表于《紅豆》《廣西文學》,散文發(fā)表于《文藝報》《廣西文學》《鄂爾多斯》等報刊?!?/p>
責任編輯? ?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