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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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陽臺上掛著一塊臘肉,是去年冬天從老家?guī)淼?,只消耗了不到四分之一,剩下的部分一直懸在曬衣架上,風(fēng)吹日照,無人問津,如今真成了名副其實的“老臘肉”,肥肉暗沉,瘦肉枯槁,叫人看了提不起什么興致。
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下,“老臘肉”被拿來調(diào)侃顏值不高、身材走樣,甚至有些失意的中年人。網(wǎng)友的腦洞讓人哭笑不得,好像過了某個時間,人生就成了一潭死水,掀不出波瀾,就像陽臺上的那塊臘肉,看起來死氣沉沉、萎靡不振。
某種程度上,兩種“老臘肉”的遭遇是一樣的:不被年輕人喜歡;被置于鮮肉的對立面;需要多一些閱歷——生活上或者味蕾上,才能沉下心來體會“臘肉”的老朽之味。
不同的是,能吃的老臘肉,不太會辜負(fù)好奇心,它不排斥鮮肉,不好為人師,更不會變成心思縝密的愛情騙子。它深諳克制的美德,能跟不同的食材相互磨合,成為飯桌上最不起眼的熱量炸彈。
2
臘肉是特殊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容易引發(fā)長輩們關(guān)于饑饉的遙遠(yuǎn)回憶,但是對小輩們來說,它和節(jié)慶捆綁,和辭舊迎新的氛圍相關(guān)。說來也妙,散發(fā)著陳年味道的臘肉承載了富足生活的寓意,這樣的反差值得思考。
在我老家安徽,名聲最響亮的臘肉叫刀板香,聽起來殺氣凜凜,像個嗜血狂人為自己的佩刀起的名字,實際上卻是香氣凜凜。腌制好的大塊鮮豬肉晾在屋梁上,穿堂風(fēng)帶走水分,肉慢慢變得緊致干燥,吃的時候取下切成厚片,放在一塊香樟木板上隔水蒸。木板貪婪,拼命吮吸臘肉滲出的肥油,一揭鍋蓋,就像迎頭撞上一個響亮的飽嗝,香味震得人晃神。
有關(guān)刀板香,我一直是聽得多、看得多,其實很少會吃,一來手邊沒有一塊上好的香樟木板,再就是在我媽的廚房里,有比木板更適合拿來蒸臘肉的東西——千張。
南方的千張單薄柔軟,整張買回來之后橫豎折疊成兩指厚,再直刀切條,此時的千張從側(cè)面看是百轉(zhuǎn)千回,不用抖散,直接鋪在盤底,上面擺上肌紅脂白的臘肉,蒸就完事了。
安徽的臘肉沒有熏這一步,用鹽腌入味就拿去晾曬。南方冬天氣候濕冷,當(dāng)年新做的臘肉通常不會曬到僵硬,指頭用力,在肥肉部分可以按進(jìn)去一個坑。這樣的臘肉有個缺點,油脂還是太多,直接切了蒸來吃,過于油膩。
千張托底的優(yōu)勢在于“肥油不流外人田”。臘肉里多余的油脂在熱力作用下不斷滲出,像人進(jìn)了桑拿房,忍不住地往外飆汗。臘肉的“汗”全部落在千張上,千張表面有細(xì)密的凹陷,掛得住不少油水。
對跟臘肉的味道有些隔閡的小孩子而言,千張的作用是循循善誘。先嘗到沾染了臘味的千張,覺得意料之外的好吃,才會鼓起勇氣,放下偏見,夾起一片油潤晶亮的臘肉放進(jìn)嘴里。
我的上海朋友跟臘肉和解是通過一碗菜飯。菜飯之于上海人,類似于炸醬面之于北京人,家常卻不尋常。菜飯本身并不囿于季節(jié),一年四季任何時候都能吃,但是最典型的菜飯不能沒有臘肉。
年節(jié)前后剛剛制好的臘肉,緊致卻不木訥,配合打了霜的上海青,梗肥葉瘦,飽滿甘甜,恰如一場極具反差和戲劇性的交手,米飯在當(dāng)中當(dāng)“和事佬”,一來二去,臘肉松弛,青菜溫順,結(jié)局是意想不到的和諧宜人。
西南地區(qū)的臘肉經(jīng)過煙熏,灰頭土臉的,看上去更不太能喚醒食欲。梁實秋曾簡短地描述如何欣賞一塊臘肉,大概是,將其洗涮干凈之后整塊地蒸,蒸過再切薄片跟青蒜一起炒,青蒜綠葉不宜多,起到視覺和味覺上的點綴即可。短短幾句,簡明扼要,指出一條通往臘肉王國的大道。
3
臘肉有自己的表達(dá)邏輯,它需要借助一些平易近人的食材來消解別人的防備,婉轉(zhuǎn)迂回,這是跟陳年的味道相伴而生的一種睿智。普通臘肉尚且如此,火腿的好吃則更刁鉆。
往年冬天,除了臘肉,家里長輩還會買幾個豬腳回來一道腌制。腌好的咸豬腳拿來跟新鮮豬腳一起煲湯,兩個多小時之后,湯色濃郁,味道極鮮,新鮮豬蹄皮開肉綻,膠質(zhì)盡數(shù)溶在湯里,沒什么吃頭,咸豬腳仍皮肉緊實,咬一口,彈牙,軟糯,細(xì)嫩,口感豐富到讓人驚嘆。
我吃這道菜的時候,腦子里想的是《紅樓夢》里王熙鳳吩咐平兒去加熱的那碗燉得很爛的金銀蹄。《北硯食單》上記錄此菜名為“煨火肘”,即用火腿和新鮮蹄髈一起燒,一個鹽輕膠質(zhì)厚,一個肉酥脂肪香,置于同一口鍋里,是臘肉與鮮肉的競爭,也是互相成就。比起鳳姐招待趙嬤嬤的金銀蹄,我的金銀豬腳湯只能算是平頭百姓拿來解饞的草根版本。
向來以精致著稱的蘇幫菜里,有一道宴席菜非常粗獷隆重,可以看作是頂配版的金銀蹄,蘇州人管它叫“七件子”,顧名思義,是用七種食材組成。除了火腿和蹄髈,還要搜羅草雞、麻鴨、鵪鶉等各種能彰顯富足的好食材,在一口特大尺寸的砂鍋里慢火燜燒十多個小時。這種群英薈萃的場合,一般臘肉是撐不起排面的,必須要用火腿。精心飼養(yǎng)的豬種,特殊的腌制和晾曬方式,經(jīng)歷得比普通臘肉更多,沉淀的滋味也更豐厚。
除了“七件子”這種極具儀式感的亮相方式,火腿也能遁入尋常百姓家,被拿來做一些清簡的菜式。袁大才子介紹過一種吃法,是用黃芽白來煨火腿肉。
黃芽白是江、浙、滬人民對白菜的稱呼,雖不至于像北方人那樣一卡車一卡車的拉回家囤起來,冬天隔三岔五買一棵回來煲湯涮菜,也能吃上兩三天。火腿選精肉部分,用雞湯煨上半日,中途加蜜和酒釀?wù){(diào)味,直煨到菜肉俱化。據(jù)說這是朝天宮道士發(fā)明的菜,腦補一下,確實有點剛?cè)岵臍赓|(zhì)。
家里做這道菜要稍微粗枝大葉一些,火腿不非得要上好部位的精肉,雞湯不是現(xiàn)煲的也行,黃芽白可以多放一些,有時間就小火煨上半日,心急的話也能把它當(dāng)作小火鍋,一家人圍坐一桌,邊吃邊等鍋里的內(nèi)容神形俱散。有次家里的火腿吃完了,長輩就去陽臺上抬手割了一小塊臘肉,切片丟進(jìn)鍋里,臘肉肥潤,很快就在湯面上集結(jié)了一層細(xì)密的油花,像極了南方冬天蒙了一層水霧的窗戶,朦朦朧朧,把濕冷隔離在室外,屋里盡是臘肉的咸香。
如今物質(zhì)生活有了保障,鮮魚、鮮肉唾手可得,臘肉作為年節(jié)的符號,只在年根歲末的時候,短暫地出現(xiàn)在飯桌上。有次跟一個年長我許多的朋友聊起,說每次團年飯,滿桌豐盛,臘肉總是被冷落的那個,為何不干脆取消呢。朋友笑道,年輕人總是覺得我們這些“老臘肉”百無一用,等你消耗完家里的新鮮玩意,對著山響的肚皮束手無策的時候,還不是得搬出老臘肉救個急嘛。
似乎有點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