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匣子
阿芬,現(xiàn)在不叫阿芬,叫阿熔。
原本,阿熔暈刀。一見刀,她的血就停止流動,然后躺倒在地,仿佛陷入深度睡眠。任何刀,任何刀都見不得,不起眼的玩具刀也能輕易奪走她的意識。有個四歲男孩曾因此被她嚇哭,一個大人直挺挺地倒在跟前,就算見過世面的孩子也會不知所措。自然,她去不了菜市場,去了也要小心翼翼地避開魚肉區(qū),目不敢斜,盡量控制不受控制的余光,不被刀所反射出的光影打擾。她不再叫阿芬,也是因為芬里帶刀,于是成年后把名字改掉了??上攵?,她對刀的恐懼。
阿熔的爸爸是捕魚人。小時候的阿熔常常覺得奇怪,為什么爸爸穿著長袖離開,穿著長袖回來,衣服沒換過,中間經(jīng)歷的時間卻很長。阿熔的爸爸并不一直捕魚,起初他只是水產(chǎn)公司的一名小職員。轉而出海的原因,據(jù)說,是為了躲避阿熔的媽媽。阿熔的媽媽脾氣古怪,像更年期早到了二十年,并且很可能會多持續(xù)二十年。而阿熔的爸爸開始捕魚以后,媽媽似乎把全世界女人的更年期都給承擔了。
阿熔對爸爸的印象停留在六歲的那年深秋。一天,阿熔的爸媽吵架。當聽到媽媽叫著“拿刀來,拿刀來!我要砍死他,砍死他”,阿熔知道這場架已吵到浪尖,很快就可以落回短暫的平靜。于是,像往常那樣,她沒有理會。但媽媽的聲音越喊越烈,如果阿熔再不去拿刀,媽媽的聲音會變成龍卷風把所有的刀都卷走一樣。于是,阿熔走到壁櫥前,在想該拿哪一把。她面無表情,不像一個還有思想活動的人,最終,她抽出砍骨刀。然后,她站在爸爸前面,把刀遞給媽媽,踮起腳,揚起頭。媽媽接過刀,往自己的手臂上砍去。
阿熔聽見刀割過骨頭的聲音,茲——,她縮起手臂,仿佛刀砍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看見撲濺在裙擺上的紅色液體,心想這裙子再也沒法穿了。她看見屋里飄起的塵埃,密密匝匝,沾在刀把上,落在綻開肉的傷口里,躲進涌流的血泊中。她看見倒地的母親擰成一團的臉,挪不動步,只能看著她猙獰。
爸爸照顧了媽媽一個月,走了,走之前,擁抱了阿熔。長長的擁抱,像他穿著長袖一走一回的那么久。一年深秋,又一年深秋,阿熔關于爸爸的記憶從此沒有再更新。阿熔媽媽愛上磨刀。早上磨,晚上磨,想什么時候磨什么時候磨。媽媽想磨刀了,就叫阿熔拿。
阿熔,拿把刀來!
阿熔,拿兩把刀來!
阿熔,把刀全拿來!
媽媽磨刀,要阿熔在一旁待著,不能走。這個時候,阿熔就蹲坐地上咬指甲。哪根指頭,不一定,但她習慣從右手開始,從食指咬開一個口子,左手配合著將起了縫的指甲一氣撕開,再用牙齒把撕出棱角的指甲一點點磨平。食指可以了,接著中指、大拇指、無名指,最后小拇指。右手咬完,左手繼續(xù)。一般咬到左手中指或大拇指,媽媽就不磨了。
一天深夜,阿熔被嗞啦嗞啦的聲音驚醒,睜眼看見母親坐在床頭,挨著自己的枕頭,磨著刀。阿熔還記得第一次發(fā)暈的感覺,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吸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什么都來不及反應。
媽媽進了精神病院,外婆斷斷續(xù)續(xù)哭了一天。多年未見的親戚聚在阿熔的身邊安慰她。
“你媽媽從小就不正常,你不知道吧?這里不正常。”阿熔的大舅媽指著自己的腦袋對阿熔說,“我嫁進來的時候,你媽媽才十三四歲,我知道得很。你外婆不信啊,有病當沒病,你看現(xiàn)在,苦了你吧?!?/p>
閉嘴。阿熔說。
阿熔從此也閉了嘴,關了心,看見刀就暈。暈刀的毛病說大不大,但過起日子來,還是會有很多不方便。她只能選擇用不著刀的烹煮方式,比如洗個紅薯和著米飯蒸蒸吃,拿根黃瓜不削皮地啃一啃。很多人認為她嫁不出去了,誰會要一個不能做飯的老婆??砂⑷劬褪怯龅竭@樣的人了。阿熔告訴他,我媽是精神病人,我基因不好。我有很多怪毛病,比如看見刀就暈,比如一緊張就說不出話,而我大部分時間都很緊張。他說,你不敢做的,我?guī)湍阕觯阏f不出來的,我替你說,至于刀么……那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他叫阿強,不僅會做飯,還做得不錯呢。他父母經(jīng)營著一家飯店,小時候,阿強就一直在后廚幫工。他剁的肉像絞過的一樣,切的土豆絲像刨出來的一般,掂鍋的樣子像在玩接拋球總也不會掉下來??傊懿诲e呢。
結婚不到一個月,阿熔的身形就圓潤起來,臉蛋也紅撲撲了。她開始照鏡子,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也能露出那么好看的笑臉,真的有點兒好看的。她覺得命運待自己還不錯,只是運氣來得晚了一點兒而已??蛇\氣也走得太快了,阿強被來勢洶洶的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擊倒,沒等到配型,肝腎功能已經(jīng)衰竭了。
你能拿命運怎么辦呢?阿熔買了只雞,想燉點湯給阿強補一補。雞是雞老板殺的,她閉著眼睛,聽他“哚,哚哚,哚,哚哚”的聲音??伤l(fā)現(xiàn)自己沒有暈,也沒有哆嗦,就試著將眼睛打開一道縫……竟然不會害怕了。命運怎么這樣呢?一定要有更恐懼的事,才能抵消之前的恐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