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ū)O應(yīng)杰
(江蘇南通226006)
提 要:僧伽大師是唐高宗時期從西域沿古絲綢之路來華的高僧。在長達五十多年的時間里,他走遍了半個中國,堅持將外來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弘法施教,濟世利民,受到各階層的廣泛崇拜,由此形成的僧伽信仰,遍及全國,流播千載,并經(jīng)海上絲綢之路東傳日韓,對推動佛教中國化和中外文化的交流交融作出了重要貢獻。
無論是古代的陸地絲綢之路,還是海上絲綢之路,都有無數(shù)的中外高僧,在漫漫風沙的大漠古道,或驚濤駭浪的大海上,舍身傳法和求法。他們?yōu)橥苿咏z路各國各民族文化的相互了解、交流發(fā)展作出了偉大貢獻。其中唐代僧伽大師無疑是最杰出的高僧之一。他從陸上絲路西來,其信仰又從海上絲路東傳,是中國佛教史上與一帶一路都有密切關(guān)系的高僧。
僧伽之名最早見于唐高宗時“南山律宗”的祖師道宣律師(596—667)在乾封二年(667)所撰的《關(guān)中創(chuàng)立戒壇圖經(jīng)并序》[1]一文,最早記載僧伽生平事跡的是僧伽同時代人、唐代大書法家李邕所寫并于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二月刻立在泗州的《大唐泗州臨淮縣普光王寺碑》(以下簡稱《普光王寺碑》)[2]。其后,歷朝歷代的佛教典籍和文人作品中多有僧伽事跡的記述,其中記述最豐富的是北宋端拱元年(988)高僧贊寧奉敇所撰的《宋高僧傳》中的《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傳》(以下簡稱《僧伽傳》)[3],而在士大夫中影響最大的則是北宋官員蔣之奇在元豐年間(1078—1085)任江淮荊浙發(fā)運副使時所撰的《泗州大圣明覺普照國師傳》(以下簡稱《普照國師傳》)[4]。這些古代典籍的記載,勾勒出一位中國佛教史上特殊傳奇人物的形象。
據(jù)李邕的《普光王寺碑》記載,僧伽大師來自西域何國:“普光王寺者,僧伽和尚之所經(jīng)始焉。和尚之姓何,何國人,得眼入地。龍朔初,忽乎西來,飄然東化……”宋贊寧所撰《僧伽傳》則進一步作了闡發(fā):“釋僧伽者,蔥嶺北何國人也,自言俗姓何氏”“詳其何國在碎葉國東北,是碎葉附庸耳?!睋?jù)當今國內(nèi)外學(xué)者考證,何國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境內(nèi)的撒馬爾罕西北方,而當年的碎葉國,位于今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托克馬克州附近。何國地處亞洲腹地,是古絲路上的樞紐要沖,向南可通印度,向北是游牧的突厥、柔然、匈奴,往東到中國,向西就是波斯、羅馬。唐《通典》記載何國“城樓北壁畫華夏天子,西壁則畫波斯、拂菻諸國王,東壁則畫突厥、婆羅門諸國王”。[5]生活在這里的中亞粟特人就成了絲綢之路上的貿(mào)易擔當者和不同文明的交流者,而“在本土少而出家”的僧伽大師,“為僧之后誓志游方”[6],毅然來華,肩負起中亞人民與中華民族文化交流的歷史使命。
孫應(yīng)杰著《僧伽大師》
僧伽大師何時來華?據(jù)贊寧的《僧伽傳》記載:僧伽“在本國三十年,化唐土五十三載”,于唐中宗景龍 四 年(710)在長安圓寂,俗齡83 歲。由此可以推斷,僧伽大師當生于627年,于唐高宗顯慶二年(657)30 歲時,帶著自幼從他剃度的弟子木叉來華傳法施教。他們過康居,經(jīng)碎葉,翻過橫亙中亞、號稱世界屋脊的蔥嶺雪峰,從當年玄奘西去取經(jīng)越過的天山別迭里山口進入新疆,穿過八百里瀚海,到敦煌、過玉門,歷盡艱辛,方來到大唐都城長安。
僧伽大師來華后,在中土弘法施教,走遍了大半個中國,足跡之廣在歷代高僧中首屈一指。
莫高窟第72 窟圣者泗州和尚像(晚唐)
駐錫金昌,流芳河西。僧伽大師來華的第一站是西涼。古西涼的轄地,相當于今甘肅、寧夏和青海湟水流域及陜西西部,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而成為絲綢之路的走廊和東西文化交會的寶地。僧伽大師來西涼后駐錫在金昌圣容寺。圣容寺,又名感通寺,位于今甘肅省金昌市永昌縣,始建于561年。609年,隋煬帝西巡,駕臨此寺,改名感通寺。唐貞觀年間,玄奘取經(jīng)回歸途中曾在該寺坐禪誦經(jīng)。該寺香火鼎盛時,住僧有數(shù)千之眾,成為與西方佛教文化融匯的中心寺院。僧伽大師在這里講經(jīng)布道,宣揚佛法,影響深遠,西涼人民為之立碑塑像,唐柳公權(quán)所書的李邕《普光王寺碑》直到北宋末年仍樹立在圣容寺中。當時曾擔任過秦州知州的李復(fù)見到此碑寫過《圣容寺——僧伽舊居柳公權(quán)書碑》詩,贊嘆僧伽“寶坊開泗水,香露散秦川”[7]。今日敦煌莫高窟第72 窟西龕上方,還存有晚唐時期頭戴風帽、身著袈裟、盤坐于精廬中的僧伽大師坐像,榜題作“圣者泗州和尚”。甘肅天水仙人崖現(xiàn)存的最早佛窟喇嘛樓內(nèi),也發(fā)現(xiàn)有北宋時塑造的僧伽大師及其弟子像??邇?nèi)的僧伽大師像,內(nèi)著斜領(lǐng)寬袖袍,外披袈裟,結(jié)跏趺坐于山形座上,兩旁塑其弟子木叉與慧儼,虔誠侍立。
棲居終南,名重佛門。龍朔(661-663)初年,僧伽大師從西涼來到長安,駐錫在城南的終南山云居寺。終南山是當時長安佛教諸宗的祖庭所在地,在這里僧伽大師同各宗派的高僧大德來往交流,相互切磋,參加長安佛教界的有關(guān)活動,并贏得了佛教界的敬重。據(jù)當時佛教界領(lǐng)袖、南山律宗祖師道宣所撰《創(chuàng)立關(guān)中戒壇圖經(jīng)并序》記載,唐高宗乾封二年(667)二月八日和夏初,他奉詔在終南山凈業(yè)寺兩次舉行開壇傳戒,僧伽大師都參加了。道宣在他的這篇文章中,記載了應(yīng)邀參加這一盛典的一百多名中的三十九名著名高僧大德,列第一名的就是“終南山云居寺大德僧伽禪師”。
飄然南下,化行江表。僧伽大師雖在長安佛教界贏得很高聲望,但他心系民生,志在行化,毅然離開京師,經(jīng)洛陽,過太原,登五臺,沿運河、長江東去南下,來到江南水鄉(xiāng),深入民間,弘法濟世。《僧伽傳》記載:“初伽化行江表,止嘉禾靈光寺。彼澤國也,民家漁梁矰弋交午。伽苦敦喻,其諸殺業(yè)陷墮于人,宜疾別圖生計。時有裂網(wǎng)折竿者多矣?!?/p>
僧伽大師在江南行化的時間相當長,足跡遍及吳、越大地。贊寧《僧伽傳》記載他到過晉陵(今常州),“見國祥寺荒廢,乃留衣于殿梁而去,后人聞異香芬馥”,遂重修寺院,使古寺得到重興。僧伽大師所留的衲衣,后于南唐保大年間(943—957)在國祥寺一河之隔的萬壽寺(即天寧寺)建造七級浮屠供奉。根據(jù)其他有關(guān)文獻記載,僧伽大師還到過溧陽、無錫、寧波等地。南宋周必大《文忠集》記載,溧陽“三塔院,院在水中,有元豐中劉誼所作記。三塔者,相傳僧伽過江造塔,至此為第三耳”。[8]元張鉉所撰《至大金陵新志》亦云:“三塔大圣院,東晉為白龍寺,在溧陽州西七十里。故傳僧伽大圣行化之地,有三塔存焉?!盵9]南宋龔明之所撰的《中吳紀聞》記載僧伽大師曾到過無錫,并想到蘇州靈巖寺駐錫,“靈巖寺乃智積開山之地。智積當東晉末自西土來此,并立伽藍。泗州僧伽持缽江南,至常之無錫,聞智積在蘇即回曰:彼處已有人矣!由此名遂顯?!盵10]南宋史能之所撰〔咸淳〕 《重修毗陵志》記載僧伽曾在無錫普寧禪院(長泰禪寺)留笠。后寺院用楠木建閣紀念之,留笠閣遂成長泰八景之一。元袁桷《延祐四明志》記載最早建僧伽塔的是寧波鄞縣:“天封院在西南隅,唐通天登封年間(696)建僧伽塔,高十有八丈,以鎮(zhèn)郡城?!盵11]這說明僧伽大師曾在寧波弘法,此塔有可能是他在萬歲通天、萬歲登封年間親手所建,也可能是他離開后,民眾為紀念他的恩德而自發(fā)建造的。
踏遍淮泗,萬眾皈依。僧伽大師在江南教化取得一定成效之后,又轉(zhuǎn)而北上,前往楚州(今淮安)。到達楚州后,“隸名于山陽龍興寺”,勸化淮河上的一名盜者捐所劫財物給龍興寺修建佛殿,并使之獲赦免死。后僧伽大師又和弟子慧儼“從楚州發(fā)至淮陰”,“抵盱眙開羅漢井”,到泗州向賀拔氏乞地建造普照王寺,作為他弘法傳教的基地[12],使普照王寺成為唐代四大佛教圣地之一。僧伽大師還走遍淮泗大地,為人們治病解難,聞聲救苦,不請自至。南宋僧人本覺所編集的《釋氏通鑒》說他“請降臨而不來,無邀迎而忽至”,因而淮泗大地的人們對僧伽奉若神明,萬眾皈依,“離山陽而道俗攀依,到淮陰則舟航稽首,莫不停帆獻供,息棹焚香”。[13]
詔迎進京,尊為國師?;淬裘癖姷膿泶魇股ご髱熉暶h播,直達朝廷。景龍二年(708),唐中宗下詔并遣使恭迎僧伽大師進京,尊為國師。僧伽大師二到長安,治病救人,名震天邑。景龍四年(710)僧伽大師因病在長安薦福寺去世,京師人民為之哀悼送別。
僧伽大師在中土53年,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民間弘法施教,留下了許多濟世救民的神異傳說。
治病救人,應(yīng)時而愈。僧伽大師醫(yī)術(shù)高超,為人治病手段神奇,效果立竿見影。贊寧《僧伽傳》記載:“或以柳枝拂者,或令洗石獅子而瘳,或擲水瓶,或令謝過,驗非虛設(shè),功不唐捐?!辈⒅v述了一則僧伽大師為太平公主駙馬武攸暨治病的故事:“昔在長安,駙馬都尉武攸暨有疾,伽以澡罐水噀之而愈。”蔣之奇所撰的《普照國師傳》明萬歷十九年李元嗣刻本,在其傳后附錄了南宋慶元年間僧人如無余“因舊俗所傳”采葺的僧伽歷代靈異事跡36 種,其《大士生存應(yīng)化靈異事跡一十八種》中比較詳細記述了僧伽大師在淮泗為民治病的事跡:“有病風癩者,歲月淹久,瘡潰不可向邇……師以楊柳拂其身,所攜瓶水灌其頂,應(yīng)時而愈”“山陽裴思訓(xùn),妻辛氏,久病不愈……師至見辛,以凈瓶擲之,呼令急起。辛懼,邃起,而體已輕安如故。”
警危解難,去兇化吉。僧伽大師能預(yù)知吉兇,常常在危難發(fā)生之前就給人以警示,幫助人們消災(zāi)卻難。贊寧在《僧伽傳》中雖沒有記載這些事跡,但說僧伽“卻彼身災(zāi)則求馬也,警其風厄則索扇歟?;蛘J盜夫之錢,或咋黑繩之頸,或?qū)ち_漢之井,或悟裴氏之溺,或預(yù)知大雪,或救旱飛雨,神變無方,測非恒度?!倍洞笫可鎽?yīng)化靈異事跡一十八種》則記載了這方面諸多故事,為贊寧《僧伽傳》作了補充:“楚司馬盧重慶,出入頗驕矜,師呼止之,謂曰:汝應(yīng)有馬禍。盧即以馬施師,翌日馬斃?!薄皫熞蝗樟⒑哟?,若有所待。未幾,有船至,問曰滁州清流令畢懷瑜在否?畢倒屣見之。問求一扇。畢獻之,師將去。夜半大風浪起,旁舟漂毀略盡,而畢一舟獨安,如無風。明日師以扇還,曰:有此,水陸無虞矣。”
降雨解旱,福潤蒼生。據(jù)宋《太平廣記》的《僧伽大師》篇記載,僧伽大師被唐中宗恭迎進京后,“一日,中宗于內(nèi)殿語師曰:‘京畿無雨,已是數(shù)月,愿師慈悲,解朕憂迫!’師乃將瓶水泛灑,俄頃陰云驟起,甘雨大降。中宗大喜,詔賜所修寺額,以臨淮寺為名。師請以普照王字為名,蓋欲依金像上字也。中宗以照字是天后廟諱,乃改為普光王寺,仍御筆親書其額以賜焉”。而《太平廣記》的《僧伽大師》篇來源于唐代傳奇小說家牛肅所撰的《紀聞》?!都o聞》是唐代最早的傳奇作品小說集。此書雖已久佚,但宋《太平廣記》保存了它120 多篇作品,其中的《僧伽大師》篇記載的就是僧伽的生平和神異事跡。此篇最后寫道:“師平生化現(xiàn)事跡甚多,俱在本傳,此聊記其始終矣?!盵14]說明牛肅在寫《僧伽大師》篇時參看了僧伽《本傳》,僧伽《本傳》比《紀聞》問世更早,所記事跡更詳盡。而牛肅與李白是同時期人,寫《紀聞》時距僧伽大師去世不遠,所記應(yīng)是真實的。其實,此事在李邕《普光王寺碑》中就已記載:“中宗孝和皇帝遠降綸誥,特加禮數(shù),延入別殿,近益重元。德水五瓶,沾濡紫極,甘露一斗,福潤蒼生,乃請寺名,仍依佛號。中宗皇帝以照字犯諱,光字從權(quán),親睹御書,寵題寶額。垂露落于天上,飛翰傳于國中?!敝徊贿^因碑文乃駢體,文句更為簡練,具體情節(jié)未作交代。
治水降妖,護境佑民。在僧伽大師弘法時間最長的淮泗大地,有關(guān)僧伽的神異傳說更多,特別是僧伽大師治水救民、護佑一方的故事一直在淮河兩岸流傳。劉懷玉先生在所撰《淮河水神和西游記》一文中,摘錄了明楊大伸纂輯的《淮陰龍興禪寺志》(今人又稱《淮安龍興禪寺志》)卷三的記載:“僧伽大士,碎葉國人,則天萬歲通天元年,詔番僧配寺,所在皆配住。時僧伽自碎葉國來,住楚州法華禪院,意淡如也??へS登橋下有井,俗傳井有怪龍,必作暴水,郡中當沉沒。僧伽因架石井上,作廟名‘大圣’以鎮(zhèn)之?!盵15]文中提到的橋、井、廟,當年都真實存在,現(xiàn)廟已毀,井已埋,橋已改建,但古井所在的龍窩巷至今猶在。在泗州,則流傳著“泗州大圣收水怪”的傳說:淮河水怪無支祁欲水淹泗州,僧伽大師將其收伏鎮(zhèn)壓,救了一城百姓,元代戲劇家并將此傳說演化為戲劇。元鐘嗣成《錄鬼簿》中就收有高文秀的《鎖水母》(木叉行者降妖怪,泗州大圣降水母)劇目。明吳承恩的《西游記》中也提到了這個故事?!段饔斡洝返诹兀瑢憣O悟空被黃眉怪打敗,值日功曹叫他到“南贍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州”求救,“那里有個大圣國師王菩薩,神通廣大”“昔年曾降服水母娘娘”?!段饔斡洝分羞@個故事的描寫,是許多學(xué)者包括魯迅先生“以為《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正類無支祁”的重要依據(jù),也是學(xué)者們證明《西游記》作者吳承恩是淮安人的重要依據(jù)。
當然,僧伽大師的神異事跡,帶有后人對他的神化,但也是他長期深入民間弘法施教、濟世救民的寫照,反映了民眾對他的崇拜,所以他的神異故事唐宋時在民間廣為流傳。唐時有僧伽《本傳》流行。五代時,民間又有《僧伽實錄》流傳,現(xiàn)英國圖書館收藏的敦煌寫本《圣僧雜抄》中有五代人手抄的《泗州僧伽大師實錄》片斷[16]。宋釋贊寧撰《宋高僧傳》中的《僧伽傳》時,自稱宋太宗曾向他“宣索《僧伽實錄》”,這說明《僧伽實錄》宋時尚存。贊寧因有《僧伽實錄》作參考,所以其所作《僧伽傳》內(nèi)容豐富詳細,不僅記載了僧伽大師生前的種種神異事跡,還記載了大師死后又在泗州顯圣、保境安民的大量神異傳說:僧伽大師“多于塔頂現(xiàn)小僧狀,傾州瞻望,然有吉兇,表兆于時”,人們“有所乞求,多遂人心”。雖然《本傳》和《實錄》久已散佚,但所記載的僧伽大師神異傳說至今還有石刻實物可循。國內(nèi)考古發(fā)現(xiàn)的四川省安岳西禪寺石窟1號龕標明刻于唐元和十三年(818)的僧伽和尚三十二化變相龕、重慶潼南千佛崖唐代僧伽變相龕、四川資中月仙洞唐代僧伽變相龕、重慶大足七拱橋石刻第6 號宋代僧伽36 變相龕、四川內(nèi)江市圣水寺宋代僧伽36 變相龕,就是明證。在我國佛教石窟中,像僧伽這種高僧的變相石刻十分罕見,這是佛教藝術(shù)的珍寶。
自唐以后,僧伽大師的生平事跡和傳說不僅為歷代佛教典籍如宋《景德傳燈錄》《佛祖統(tǒng)紀》《釋氏通鑒》、元《佛祖歷代通載》《釋氏稽古略》《新修科分六學(xué)僧傳》、明《神僧傳》《指月錄》等書所記載,而且為許多地方史志所收錄,更成為歷代文人筆下津津樂道的題材。晚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宋李昉的《太平廣記》、蘇軾的《東坡志林》、李綱的《梁溪集》、陸游的《入蜀記》、洪邁的《夷堅志》、蔡絳的《鐵圍山叢談》、王鞏的《隨手雜錄》、曾敏行的《獨醒雜志》、岳珂的《桯史》、何薳的《春渚紀聞》、張邦基的《墨莊漫錄》、趙彥衛(wèi)的《云麓漫抄》,明陶宗儀的《說郛》等文籍,都記述了有關(guān)僧伽的神異傳說。
僧伽大師長期在民間濟世利生,造福百姓,因而生前就深受民眾的擁戴和崇拜,死后,他的事跡不斷得到神化,僧伽信仰更加廣泛流布。
從觀音化身到泗州大圣。一開始,人們只是把僧伽大師當做觀音的化身來尊崇。贊寧《僧伽傳》記載,僧伽死后,唐中宗“以仰慕不忘”,因問當時被人們看作是神僧的萬回:“彼僧伽者何人也?”對曰:“觀音菩薩化身也?!睆拇耍ご髱熓怯^音化身的說法就開始廣為流傳。但到了中唐以后,人們已普遍把僧伽視為獨立的佛教神祇來供奉了。唐憲宗元和(806—820)年間曾任翰林學(xué)士的李肇,在他所撰的《唐國史補》中記載:在江河風浪中航行的“舟人必祭婆官而事僧伽”[17],把僧伽作為航運的保護神來祭拜。韓愈(768—824)在送給當時的普光王寺住持澄觀的詩中寫道:“僧伽后出淮泗上,勢到眾佛尤恢奇。越賈胡商脫身罪,珪璧滿船寧計資?!盵18]這幾句詩客觀而又形象地反映了當時來往于淮河汴水之上的南方商賈及外國商人,不惜將滿船的珍寶捐獻給普光王寺,把僧伽大師放在眾佛之上頂禮膜拜,以求得僧伽大師護佑的情景。
歷代帝王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大力宣揚、推動僧伽信仰,不斷給僧伽大師加封賜號。繼唐中宗之后,唐代宗專門派內(nèi)使馬奉誠去泗州,宣布免除普光王寺的郵亭之役,并賜絹三百匹、雜彩千段、金澡罐、皇太子衣一襲,令畫像入皇宮大內(nèi)供養(yǎng)。唐懿宗給僧伽大師賜號為“證圣大師”。五代時,周世宗柴榮反佛,但卻對僧伽大師崇敬有加,賜號僧伽大師為“大圣僧伽和尚”,下令“天下凡造精廬,必立伽真相”。宋代各朝帝王更加重視僧伽信仰的推行。宋太宗于太平興國七年(982),下詔重修大圣塔,并派內(nèi)侍去泗州督辦,“務(wù)從高敞,加其累層”。八年又派使者送舍利寶貨同葬塔下。同時擴建寺院,向贊寧索閱《僧伽實錄》,加以宣揚,并將寺額改題為普照王寺,[19]加謚僧伽大師“大圣”二字[20]。宋太宗的推崇,使對僧伽大師的信仰再度達到巔峰,遍及城鄉(xiāng),長盛于有宋一代。其后,宋真宗加賜僧伽大師“明覺普照大師”之號,令“公私不得指斥其名”。[21]宋徽宗好道,自稱“教主道君皇帝”,一度寵信道士林靈素,下詔改佛為道。但對僧伽大師不敢不敬,加號為“大圣等慈普照明覺國師菩薩”[22]。宋代朝廷和地方官員多次到僧伽塔下求雨祈晴,名相王珪寫過《西京笠法三藏泗州普照明覺大師前開啟祈雨道場齋文》,王安石也寫過《泗州塔謝晴齋文》。僧伽大師成了人們心目中護國佑民、無所不能的中國佛教神祇。
歷代賢臣名士也大力歌頌、宣揚僧伽大師,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僧伽歌》[23]。此詩是唐代第一篇描寫僧伽的文藝作品,對宣揚和推動僧伽信仰起了重要作用。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一生反佛,但對僧伽大師很推崇,在《送澄觀詩》中贊嘆僧伽大師:“勢到眾佛尤恢奇?!钡搅怂未?,贊頌僧伽的詩文更多,尤其是蘇軾對僧伽大師情有獨鐘,不僅寫了《僧伽塔》《僧伽贊》詩文,并親身到僧伽塔前禱告過。南宋名相、抗金英雄李綱也是僧伽大師的虔誠信仰者和熱心宣傳者,他不僅寫下了《書僧伽事》一文,將所親見親聞的僧伽三件神異事跡記錄下來,還寫了《泗上贊禮僧伽塔》《夜寢夢游泗上觀重建僧伽塔》等詩。宋以后一直到清末,宣揚贊頌僧伽的詩文亦不斷出現(xiàn)。清末狀元、著名的近代民族實業(yè)家、南通人張謇就寫過《狼山大圣像》《僧伽像贊》等詩歌,對僧伽大加頌揚。
從江淮大地到流布全國。僧伽信仰在僧伽生前主要是在他長期弘法的江淮大地流行。在他死后,由于帝王的推崇、文人的宣揚,僧伽信仰流布到全國,而且千年不衰。到了宋代,供奉僧伽的寺院遍布城鄉(xiāng),無論是大師生前到過還是沒有到過的地方,都紛紛建寺、立塔、造像來紀念大師,宋代文學(xué)家黃庭堅就感嘆說:“僧伽本起于盱眙,于今寶祠遍天下,其道化乃溢于異域……”[24]
現(xiàn)在各地尚存的紀念僧伽大師的塔(或遺址)有:寧波天封寺塔、常州天寧寺塔、江蘇南通狼山廣教寺支云塔、河南唐河縣泗州塔、江西信豐大圣塔、湖南邵陽武崗泗洲塔、惠州西湖西山大圣塔、安徽廣德天壽寺大圣塔、江蘇鎮(zhèn)江僧伽塔、 江蘇句容大圣塔、河北邢臺大圣塔等。還有許多佛塔雖不稱大圣塔,但都供奉過僧伽,有的塔中出土了僧伽大師像,如蘇州的瑞光塔、金華的萬佛塔、溫州的白象塔、上海松江興教寺塔、李塔、圓應(yīng)塔;有的塔身刻有僧伽像,如重慶大足北山多寶塔、浙江寧波東錢湖鎮(zhèn)二靈山上二靈塔、浙江湖州飛英塔、開封繁塔、許昌文峰塔等,江蘇江陰青陽鎮(zhèn)悟空寺塔的地宮中更出土了僧伽大師的舍利。
現(xiàn)存的古代僧伽造像也很多,除了上面佛塔中出土的造像外,故宮博物院收藏有北宋元符三年(1100)的兩尊石雕僧伽像。陜西博物館藏有一尊宋金時的僧伽像。洛陽博物館藏有宋元祐元年(1086)石雕僧伽像。泉州開元寺佛教博物館內(nèi)也陳列著多尊元代泗州佛石雕。美國博物館也藏有兩尊僧伽像,一尊在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博物館,一尊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為北宋僧伽和尚石刻像。
古代石窟中的僧伽造像,除了前文提到的敦煌莫高窟、天水仙人崖佛窟和四川、重慶等地石窟的僧伽變相外,還有陜西省富縣石泓寺石窟、延安清涼山萬佛洞石窟、黃陵雙龍千佛洞石窟、安塞石寺河石窟、黃龍花石崖石窟、富縣柳園石窟、富馬家寺石窟、馬神廟石窟、大佛寺石窟,四川省夾江縣千佛巖石窟、宜賓舊州壩大佛沱石窟、合川淶灘西巖石窟、綿陽市魏城鎮(zhèn)北山院石窟、安岳臥像院石窟,重慶市江津石佛寺石窟、大足北山石窟,杭州靈隱飛來峰南麓玉乳洞石窟,徐州云龍山摩崖石刻等,都發(fā)現(xiàn)有僧伽造像,有的是僧伽單尊像,有的是與觀音組合,有的是與彌勒組合,有的是與寶志、萬回三圣像組合,有的是與二弟子組合。
北宋僧伽大師石刻像(現(xiàn)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清康熙十九年(1680)普照王寺塔與泗州城因水災(zāi)同沒于洪澤湖底后,僧伽信仰在江淮大地仍盛行不衰。建于唐總章二年(669)的江蘇南通狼山廣教寺,唐代位于長江口外的海中,奉僧伽為開山祖師,其山巔僧伽殿上千年來一直供奉著“大圣國師王菩薩”,清代以后成為僧伽的主要道場,清同治帝特書“功昭淮?!必翌~以賜,高掛在狼山之巔大圣殿上,至今香火鼎盛。
從海上絲路東傳日韓。我國東南沿海一帶及位于航海線上的一些海島早就流行著對僧伽大師的崇拜和信仰。宋代,浙江定海岱山鎮(zhèn)泗州崗上就建有泗神殿,西北海中有普明庵,古稱泗州堂。[25]日僧成尋于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來宋求法,他在《參天臺五臺山記》中也記載了浙江舟山的東茹山泗州大師堂的情況:“到著東茹山,船頭等下陸,參泗州大師堂。山頭有堂,以石為四面壁。僧伽和尚木像數(shù)體坐。往還船人常參拜處也?!盵26]在福建沿海,僧伽信仰也十分盛行,并增添了新的內(nèi)容,泗州大圣又成為主管愛情婚姻的神明,被稱為泗州文佛、泗州佛。供奉僧伽的寺院遍布各地,始建于唐代的廈門南普陀寺,前身就是泗州寺,廈門圣果院原名泗州堂,也建于唐代。泉州名剎開元寺內(nèi)原來也建有泗州院。清人姚福鈞的《鑄鼎余聞》卷四引清施鴻?!堕}雜記》卷五云:“福建城中街巷多供泗州文佛,或作小龕,或鑿為龕,有供像者,有供牌位者,亦有但鑿四字壁上以供者,猶吾鄉(xiāng)之奉觀音大士也。”[27]此風也傳入臺灣,在臺灣地區(qū)街頭巷尾榕樹陰的涼亭內(nèi)常常設(shè)有小神龕,供奉著泗州佛。
僧伽信仰沿著海上絲路也東傳到日本和韓國。唐代來華求法的日僧圓仁對僧伽大師十分敬仰,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記載,唐會昌五年(845)武宗下令滅佛,泗州普光王寺也遭厄運,這年六月二十二日他還到泗州普光王寺參拜。圓仁在他所著的《入唐新求圣教目錄》中記有從長安求得“壇龕僧伽、志公、萬回三圣像一合”[28],從揚州求得“大圣僧伽和尚影一張”[29]。繼圓仁之后入唐的日僧圓珍在大中十一年(857)所寫的《入唐求法目錄》中記載,他在浙江越臺等地求得《泗州和上贊》及《泗州普光王寺碑文》一本[30]帶回日本。到了宋代,日僧成尋又來華求法,在浙江舟山的東茹山參拜泗州大師堂,停留了兩天,“船主曾聚贈泗州大師肖像一鋪云:還往日本者,拜此必利!”[31]成尋北上途中,專門到泗州普照王寺參拜了僧伽大師真身。熙寧六年(1073)正月二十三日,成尋將船主曾聚相贈的“泗州大師影”一幀和《泗州大師傳》2卷等交給了弟子,讓他們送回日本。
僧伽信仰在唐代也流傳到了韓國?,F(xiàn)在韓國首都首爾北漢山尚有建于新羅景德王年間(742—765)的僧伽寺,寺內(nèi)有雕于顯宗十五年(1024)的僧伽大師像,被定為韓國的國寶級文物。據(jù)《高麗史》記載,高麗王室曾多次巡幸僧伽寺,參拜僧伽像,可見僧伽信仰在當時韓國的流行[32]。
僧伽大師從一位外來的僧人成為中國佛教史上唯一不是佛祖而作為佛來崇拜的中國民眾自己創(chuàng)造的佛教神袛,其信仰遍及全國,流傳海外,千年不衰,這在歷代高僧中是無與倫比的。日本已逝的佛學(xué)界泰斗牧田諦亮早在20 世紀50 年代所著的《中國近世佛教史研究》一書中,就指出了僧伽大師在中國民俗佛教成立上的重要地位,他認為僧伽信仰“這種中國庶民的佛教,才是中國人的宗教,也才是與印度佛教有很大差異的‘中國佛教’的本來面貌?!盵33]今天,在我們深入開展一帶一路建設(shè)的時候,僧伽大師——這位從古絲路而來,對中外文化交流特別是對佛教中國化作出過偉大貢獻的唐代高僧,是值得我們研究和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