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航 大梵
“行通濟,無閉翳?!?/p>
我默念著這句熟悉的諺語,高舉著龍珠,引著我的隊伍,踏上了通濟橋。片刻之后,我的身旁,龍騰獅躍,鞭炮聲響。喝彩聲一陣接一陣,向著我們襲來。
一年一度通濟橋最盛大的活動就此開始了。
但我知道一旦表演結(jié)束,我們摘下頭頂?shù)凝埵转{頭露出真容時,圍觀群眾的反應(yīng)就會發(fā)生急劇的變化。有人可能會罵我,說我嘩眾取寵,消費國粹;有人可能會夸我,說我標新立異,引領(lǐng)潮流。但對我來說,這些評價都無所謂。
我只要七叔公能再一次看到舞龍醒獅的表演就可以了。
如果有人因為看了我們的表演,喜歡上了舞龍醒獅,愿意找我們學(xué)功夫,那就更好了。無論他是哪里人,甚至就算他不是人,只要肯學(xué),我都愿意把這一身功夫教給他,只求傳承。
七叔公說要關(guān)掉龍獅團時,我毫不意外。
這些年,任誰都能看得出,他當寶貝似的華美龍獅團早就撐不下去了。這兩三年,連肯來訓(xùn)練的人都沒幾個了,至于年底的“行通濟”,自然也沒法湊齊一套班子。
這倒不是因為缺錢。錢,七叔公還是有一些的。他是土生土長的原住民,靠祖產(chǎn)也勉強供得起一個龍獅團。退一萬步說,就算他真是沒錢了,鄉(xiāng)里也會撥款支持。畢竟無論怎么說,龍獅團都還掛著一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招牌。
但舉凡能稱得上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十有八九都在發(fā)愁傳承。七叔公的龍獅團也不例外。
舞龍也好,醒獅也罷,都是體力活,雖說是男是女倒不是那么緊要,但頭一條,得體格好;次一條,得肯吃苦。就這兩條規(guī)矩,難倒了七叔公——
他招不來人了。
畢竟這年頭,干啥不比舞龍醒獅舒服呢?
就算是從小在龍獅團里耳濡目染長大的我,也從未想過去接替它。
無他,學(xué)這門功夫太辛苦了。我見過師兄弟們大熱天里在梅花樁上扎馬步,一站就是一下午,自然不肯再去吃這份苦。天最熱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有中暑的人從梅花樁上栽倒在地。唯一慶幸的大概是佛山氣候好,冬天不長,也不下雪,不然我難以想象在大雪天里練操跑步的情景。
七叔公很疼愛我,甚至想過要把當作寶貝的龍獅團留給我。他膝下無子,只有我這個父母都不要的孩子,養(yǎng)在身邊。為此他每天親自帶我練功,教我步法。只可惜我對此沒什么興趣。我的興趣只在擺弄變形金剛和讀書。
七婆在世時,勸過七叔公,說各人愿吃的苦不同,讓他不要太執(zhí)著于把龍獅團傳到我手上。確實是這樣,我吃得讀書的苦,吃得創(chuàng)業(yè)的苦,但我吃不下這練拳腳功夫的苦。
那時七叔公偶爾會開玩笑,說我身體太弱,以后沒法舞龍醒獅。我總是順水推舟,笑著對七叔公說:“我學(xué)不來,只有叔公才舞得動嘛?!?/p>
打小我就喜歡編程,喜歡機器人,喜歡一切稀奇古怪的新鮮事物。而家鄉(xiāng)能提供給我的,恰恰相反。
我一直想離開佛山老家,考到外面去,最好是去深圳,去硅谷,或者去任何高科技聚集的地方。
后來我也的確實現(xiàn)過這個愿望。
高中畢業(yè)后,我考到深圳讀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又申請到了獎學(xué)金,去了紐約讀研。我再不用打著電話求離婚的父母給我付學(xué)費,也不用擔心萬一讀不來書,我該怎么養(yǎng)活自己。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到了硅谷,加入了一家機器人公司做研發(fā),主導(dǎo)過幾個不大不小的項目。時機成熟后,我又跳出來,和男友一起回到深圳開了家機器人公司。我做研發(fā),他做其他。
我以為自己很順利,已經(jīng)踏上了成功的階梯。卻沒想到,創(chuàng)業(yè)維艱,機器人市場競爭太過激烈。好不容易在市場上撕出一道口子,后續(xù)要營銷投入時,我卻和身為合伙人的男友起了分歧。他指責我的設(shè)計和市面上已有的機器人差異性不大,也不適應(yīng)中國市場的需求,賣不出去。我堅持我的設(shè)計,不肯更改。吵架,分手,撤資,產(chǎn)品銷量日益下滑,資金鏈斷裂,最終導(dǎo)致公司再也撐不下去。
朋友們紛紛勸我縮減人員,甚至關(guān)掉公司。到最后,就連一直看好我的導(dǎo)師也這么勸我?!皶r間也是成本。年輕人失敗一次,沒什么要緊的。你以后開公司,我還支持你,但現(xiàn)在還是放棄吧。”
我看著那一屋子悄悄投簡歷的員工,無奈之下,只好認清了現(xiàn)實,辭退了他們。我還記得付清最后一筆賬單時,我身上只剩下三百多塊錢和一倉庫不知道怎么賣出去的機器人,連散伙飯也請不起。
也不知道七叔公是從哪里知道了我的情況,他第二天就打電話來,喊我回鄉(xiāng)祭祖。我本不想回,但他很堅持,我就這么空手回了家鄉(xiāng)。
我回到家鄉(xiāng),正值冬至。
在我的家鄉(xiāng),冬至又叫小年,因此要格外隆重些。每年冬至的時候,不僅要吃湯圓,還得殺豬宰羊,祭拜先祖。
我跟著七叔公在祠堂里上完香,走到中庭。
與別處的祠堂不同,家鄉(xiāng)的祠堂除了祭祀以外,還擔著教化的功能。有些人家的祠堂會開班教授一些琴棋書畫。我們家的祠堂,教授的卻是舞龍醒獅。七叔公的龍獅團,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祠堂中庭的空地上訓(xùn)練的。走在這熟悉的環(huán)境里,身旁卻沒了熟悉的人,曾經(jīng)在這空地上站馬步、走梅花樁的師兄弟們早已不見,只剩下七叔公一個人。
我還記得我高中畢業(yè)離家時,七婆還在世。當時她拉著我來祠堂給祖先上香。上完香后,還特意囑咐我,不用在意七叔公說的接替龍獅團的事,想出去讀書就去讀,想出去工作就去做。無論我將來做什么,只要不犯法,她都會支持的。她要是知道我如今這般落魄,不知又該作何想。
“要是七婆還在就好了?!苯捝睦滹L,望著眼前空蕩蕩的庭院,我不禁感嘆道。
“她留了點兒東西給你?!逼呤骞坪踉缇拖牒臀艺f這些,很快從口袋里掏出兩個手指粗的金絲嵌瑪瑙鐲子和一張銀行卡一起遞給我,“這是給你添箱底的嫁妝。你雖然還沒嫁,但也提前給你。我也有東西留給你?!?/p>
我好奇地跟著他走進偏室,卻沒想到他要拿給我的,竟然是家里那個從清朝傳到現(xiàn)在、傳了兩百多年的獅頭。
小的時候,我和七婆來祠堂看龍獅團訓(xùn)練,七叔公常會逗我,“初九啊,要不要跟著叔公學(xué)醒獅呀?長大了,叔公把獅頭給你做嫁妝?!?/p>
接了獅頭,就等于受了衣缽,得扛起華美龍獅團這塊牌子。我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從來沒答應(yīng)過。但沒想到今天,七叔公還是要將它給我。
“這……”
見我猶豫,七叔公笑道:“別擔心,我打算今年把龍獅團關(guān)了,不是想讓你接手。老實說,我這個團已經(jīng)大半年都沒怎么訓(xùn)練了。去年就沒湊齊人行通濟,今年估計更難了。每次來訓(xùn)練的,基本上都是我們這把老骨頭,最年輕的,都有五十多了。舞不動咯?!?/p>
我還想像小時候一樣說“只有七叔公才能舞得動嘛”,但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這句話。七叔公確實是年紀大了。
“可是……”我心底還是有些不舍。
“初九,時代變了嘛。以前想跟著我黃新民學(xué)功夫,那得先去市場提兩斤豬頭肉,到我這交夠了拜師錢,日頭底下再跪上半晌,我才會考慮一下。但是現(xiàn)在,我就算倒貼錢,也招不來人。人人都不肯吃這個苦。再說,看的人也沒從前那么多了?!逼呤骞行┦?,“反正要關(guān)門,這獅頭留著也沒什么用,你拿去賣了,還能換點兒錢?!?/p>
“這怎么能賣呢?”我將獅頭推回給七叔公,“家傳了兩百多年,怎么都不能斷在我的手上。”
“你接不接,它都斷了?!逼呤骞珖@了口氣,“你又不可能一個人扛起這套班子。舞龍醒獅不比其他,必須要有搭檔有徒弟,有一整套隊伍才能傳得下去。龍獅團傳不下去,是我愧對先祖。斷也是斷在我手上,不是你手上,你不用擔心。你缺錢,就拿去換錢用。再說,可能買下的那個人,他想學(xué)醒獅呢?這不就傳下去了嘛?!?/p>
我不忍告訴七叔公,倘若我真的賣掉,這鑲珠嵌寶的獅頭,只會被拿去擺在博物館里,或者大戶人家的收藏室里。絕不可能有人真的拿它去醒獅的。七叔公是在騙我,更是在騙他自己。
“那我就先收著?!蔽覑灺曊f,“賣,我是不會賣的。我沒那么缺錢?!?/p>
話音未落,導(dǎo)師忽然從深圳打來電話,告訴我有人想收購我的機器人,問我是否有空回深圳把貨給人家看看,“或許還能換點兒錢呢?初九?!?/p>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大、很高興,我知道導(dǎo)師是好心,想把這個消息快點兒告訴我。但站在我身旁的七叔公也聽到了。
掛完電話,相對無言,我抱著獅頭,默默地走出了祠堂。
金魚街上的這間祠堂,距今也有兩百多年歷史了。這些年里,打過仗,挨過炮,被偷過,被搶過,它卻始終在這里,屹立不倒。不遠處的通濟橋也是如此,它從木橋變?yōu)槭瘶?,又由石橋變?yōu)榇篑R路,最終又變回石橋,每年元宵節(jié)前后的“行通濟”卻始終不變。轉(zhuǎn)風車、扔生菜、看醒獅,基本年年都是如此。只是近年來,由于招不到人,醒獅表演越來越少了。
“我們?nèi)ネ鷺蜃咦甙伞!逼呤骞_口道,“行通濟,無閉翳。雖然現(xiàn)在還不是元宵,但走走總會順一點兒。”
“好。”
一路無言,我跟著七叔公走過通濟橋那座大牌坊。他忽然停下來,指著附近一處臺階問我,“你知道我和你七婆是怎么認識的嗎?”
“不知道。叔公沒說過?!?/p>
“就在這里認識的。有一年元宵節(jié)晚上行通濟,我?guī)е覀凖埅{團,從橋頭舞到橋尾,滿大街都是追著看的人。臺階上,高臺上,人擠人。結(jié)果舞到通濟橋這個牌坊下面時,有個姑娘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從臺階上掉出來摔在地上了。我當時看到,就和你林爺爺說了一聲,舉著獅頭沖過去,扶了人家一把。本來只是想做好事,哪曉得第二天那姑娘來道謝。她就是你七婆了。在那之前,哪個不笑我快三十了,沒個對象,天天舞龍醒獅,能當飯吃嗎?結(jié)果碰到你七婆,慢慢地,什么都有了。我當年還拿了獅王爭霸賽的冠軍。我說這個,是想告訴你,不要著急。工作也好,感情也好,急不來的?!?/p>
“我知道。我就是……”
“缺錢,七叔公給。你那個什么玩偶公司,也不要放棄太早了??倳腥讼矚g你這一款的。”
“嗯!”我點點頭,再不知道說什么。
在七叔公眼里,機器人和玩偶是差不多的。他其實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吧,卻還是支持我。相比之下,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卻很少支持。不自覺地,我不禁想起了離我而去的男友,想起了我那個事實上已然破產(chǎn)的小公司,想起了那一倉庫因為缺乏前期營銷投入,再也沒法擺在柜臺的機器人。
然后我看到了手中的獅頭——
我為什么不可以用機器人來醒獅呢?
我的機器人并不是不好,它們只是缺乏包裝與營銷,沒來得及擺上柜臺,沒來得及吸引到市場的注意力。可是它關(guān)節(jié)靈活,彈跳性能好,它完全可以用來醒獅,只要我給它設(shè)置好程序。
我把這個念頭說給七叔公聽,他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拔尹S新民連外國人都教過。教機器人,應(yīng)該也沒問題的?!?h3>3
第二天,我趕早班車回深圳,去倉庫里搬了十六個機器人,又找朋友借了一套動作捕捉衣,回了家鄉(xiāng)。
導(dǎo)師那邊的提議,我思考后,還是婉言謝絕了。我雖然明白,他的提議或許是我眼前能夠抓到的最確切的機會,但我還是想賭一把。
從小到大喜歡的事物,我不想就這么放棄掉。
我本計劃讓七叔公穿著動作捕捉衣,從頭到尾演示一遍,我用電腦記錄下他的身形步法、動作指標后,再轉(zhuǎn)換成數(shù)據(jù),灌注到機器人身上。卻沒考慮到七叔公年歲已大,動作捕捉衣很重,他穿著那套衣服,根本撐不了多長時間。
無奈之下,我只好自己上場。
金魚街上的祠堂里,華美龍獅團就這么再度開張了。
那之后的半個月里,每天早上,七叔公都會站在祠堂中庭的那片空地上,一步一步教著我最基本的動作,我穿著動作捕捉衣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地學(xué),身旁圍著一圈機器人。這就好像很多年前,七叔公帶著師兄弟們訓(xùn)練,我和七婆站在一旁觀看的情景。只是我的動作遠不如當年的師兄弟,好多次都做不到位,因此耽擱了不少時間。
就這么練了一個月,我才收集完數(shù)據(jù),開始給機器人編程。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為十六個機器人編程,確保每個機器人動作各不相同,而又能夠和諧共處,組成一臺行云流水般的節(jié)目,實在是太難了。我一個人很難做到。即使勉強做到,恐怕也趕不及元宵節(jié)的“行通濟”。
七叔公雖然不承認,但我隱約感覺他的身體大不如前。為我演示動作時,過一會兒,就得歇一下,有時候還會說胳膊疼。我想帶他去醫(yī)院檢查,他也不肯去,只說自己健壯得很,老人都這樣。
我忙于實現(xiàn)自己的想法,也沒有細問。為了早日實現(xiàn)這一計劃,我給認識的人都打了電話。他們雖然沒法理解我,覺得做一場免費的舞龍醒獅表演,對銷售也沒什么大用處——“誰會因為你的機器人會舞龍醒獅,就買它呢”,但還是決定幫助我實現(xiàn)這個計劃。
在他們的幫助下,趕在過年前幾天,我終于編好了這十六個機器人的動作程序。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我只需要根據(jù)它們的互動情況,進行局部的校準即可。
編程結(jié)束的那天,我將這十六個機器人裝扮好,穿上團服,在祠堂中庭的空地上,給七叔公表演了一場標準的醒獅。
盡管機器人的動作很生硬,甚至有些凝滯,但大體上還是完成了任務(wù)??吹臅r候,七叔公很感慨,直言沒想到科技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一個動作都沒錯。只是雙獅戲珠這場戲,展現(xiàn)出來的效果很差。試了好幾次,不是球掉到了地上,機器人卻視若無物、繼續(xù)表演;就是拋球的動作很慢,全然沒有真正看“雙獅戲珠”的那種緊張感。
“雙獅戲珠是重點,這個準備好了,這場戲就圓滿了?!逼呤骞f完,便舉起獅頭,向我演示怎么去搶珠,但沒想到他剛想跳起接獅頭,整個人就重重砸到了地上,昏迷了。我是清楚他的身體不如以前,但從沒想到會病得那么重,病了那么久。跟著救護車去醫(yī)院時,我才了解真實的情況。那是積年的病。他早有預(yù)感,所以才會打電話喊我回鄉(xiāng)祭祖。
他心知我雖然自小由他帶大,但畢竟親屬關(guān)系隔了一層,父母也不管我,擔心自己死后,一分遺產(chǎn)也沒人為我爭。所以早早喊我回鄉(xiāng),將一點兒東西托付給我。
年味漸濃,元宵將至,守在醫(yī)院病床前的我,再也沒心思調(diào)整校正那些機器人。和眼前活生生躺在病床上的人相比,那些只會按照程序、重復(fù)動作的機器人已經(jīng)不在我在意的范圍內(nèi)了。只是七叔公一醒來,就勸我趕緊回去訓(xùn)練。
“我這病,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你的事,你心里倒是沒數(shù)。再過幾天就是過年,過完年就是元宵,元宵就得行通濟。你現(xiàn)在不訓(xùn)練好那些機器人,到時候誰帶他們上場呢?我可是提前就和鄉(xiāng)里打了招呼,我們今年要上的?!?/p>
“不上了吧?!蔽矣行┻t疑,“萬一牌子被我砸了怎么辦?”
“牌子砸了也是砸在我身上,你怕什么呢?那天你在我面前也演示過了,大體是不差的,把有些小問題改了就好了。你就放心大膽地做吧,叔公會去看你上橋的?!?/p>
“嗯!”我重重地點了個頭。
重新回到祠堂后,我把全部心思都花在改進雙獅戲珠這場戲的效果上。但我發(fā)現(xiàn),無論我和朋友怎么修改程序,怎么調(diào)整校正機器人的動作,它們戲起珠來就是不如人靈巧。
“這是怎么回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穿著動作捕捉衣,頂著獅頭,試了一下又一次??匆曨l回放時,我的動作毫無問題??闯绦蚰M出來的機器人醒獅效果,也沒什么問題,但不知為何,實際上它們表演出來的,卻總是讓我覺得差一口氣。
那一口氣究竟是什么,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我偶然看到偏室里存放的一些過期報紙后,才真正明白他們?nèi)钡氖鞘裁础?/p>
那一天,正是除夕的前一天。幫我調(diào)整校正程序的朋友雖然住得近,但年底也很忙,早早就回家了。我害怕去醫(yī)院面對七叔公問詢的目光,也不想回那個空蕩蕩的家,就在祠堂里四處轉(zhuǎn)著。親戚們還沒來上香,祠堂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七叔公給我獅頭的那個偏室。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大堆華美龍獅團的舊照片、報道和錦旗獎杯。其中最引我注意的是一則舊報紙上的采訪。
被采訪的是我未曾謀面的一個先祖。他在民國時期的一場獅王爭霸賽中拔了頭籌。采訪中,他講起他練習醒獅的經(jīng)驗——
“我起初學(xué)醒獅,只在乎一招一式是否正確。但時間久了就發(fā)現(xiàn),醒獅是有靈魂的。這靈魂就來自獅頭下的人,我們自己。醒獅不是練操,動作對了,就圓滿了。醒獅是打仗,不僅要明白怎么搶到對方手中的繡球,還要明白怎么和自己的搭檔合作。比如說,忽然起了陣大風,繡球被吹跑了,那獅子肯定要去追,但怎么追起來好看,又能搶到繡球,是門學(xué)問……”
采訪看完,我終于明白了自己無法重現(xiàn)雙獅戲珠的原因——我的龍獅團沒有靈魂。
因為它的獅頭下,沒有人。
除夕那天,我去接七叔公出院。
他氣色好了些,雖然仍是沒什么胃口吃飯。我本打算去酒店叫一桌酒席,但他說浪費,只讓我隨便買了點兒豬頭肉,就當團圓飯了。
吃完飯,七叔公說想去祠堂看看。我扶著他往金魚街走去,一路經(jīng)過通濟橋,看著萬家燈火閃閃亮亮,嵌在橋的不遠處,猶如項鏈上的寶石。這些年通濟橋周邊的市容變化很大,唯一不變的,似乎只有這條從家走到祠堂的路了。
吱呀一聲,我推開祠堂的門。
親戚們一般是從大年初一開始,才會陸陸續(xù)續(xù)過來上香。祠堂里很冷清,冷清到夜空中的明月也有些受涼,隱在了云霧做的衣裳里,只冒出了一個尖。
“趁今天天氣好,看看你的隊伍吧?”
“不了吧。”我有些猶豫,“叔公,我不想行通濟了?!?/p>
“為什么?不是舞得好好的嗎?”
我搖搖頭,把我意識到的問題和七叔公說了。當我說到醒獅要有靈魂時,他也點點頭,表示贊同。“確實是這樣。醒獅的時候,眼神是很重要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自己全身心投入到醒獅中,這樣觀眾看到的獅子才是活的,有靈氣?!?/p>
“是啊,所以還是得靠人?!蔽矣悬c兒沮喪,“沒人,真的什么也做不了?!?/p>
“什么叫沒人呢?”七叔公拍了拍我的肩膀,“初九啊,你不就是這支隊伍背后的人嗎?”
我是背后的人。
剎那之間,我忽然想明白了該如何改進我的機器人。
我只需要在他們身上,安裝一個動作捕捉模塊,讓他們模仿我的動作,然后再校準就可以了。而我現(xiàn)在所做的程序,無異于緣木求魚。
魚和線本來就在我眼前,而我忽略了這個更直接、更簡便的辦法——
我有動作捕捉衣,也有機器人,我只需要讓他們合二為一,就可以了。
我將新的想法告訴七叔公,他雖然聽不太懂我說的,也不明白我為何忽然這么高興,但高興總是對的。他也笑起來,說期待我的成果。
整個春節(jié)期間,我都忙于改進我的機器人。由于新年的原因,材料很難買。我只好又給在深圳的朋友們打電話求助。深圳畢竟是深圳,我最喜歡的高科技城市。很快,朋友們就給我送來了我需要的各種配件。我埋首于祠堂的那個偏室中,身邊除了機器人,就是傳感器、攝像頭之類的零件,幾乎沒有意識到春節(jié)的到來與過去。
親戚們的問詢,七叔公都幫我擋住了。無論是誰問我,他總說我在做大事。其實我做的事并不大,但在他的眼里,可能我再小的想法,都是大事吧。
初九,我生日那天,我終于給這十六個機器人裝好了動作捕捉模塊。
我請來了七叔公,也請來了這幾個月里一直幫助我的導(dǎo)師、朋友們,在那片祠堂的空地上,做了第一個起手式。我的身后,一隊機器人跟著我,也擺出了同樣的手勢。
我想,這大概是我送給自己最好的生日禮物。小的時候,父母離婚,都不肯要我。生日自然也收不到什么禮物。我還記得有一次和父親打電話說起這事時,他直接對我說:“初九啊,你年紀不小了,要學(xué)會給自己準備禮物?!?/p>
這天過后,事情開始進展得很快,快到我甚至忘了我是怎么在一天之內(nèi)教會他們一整臺龍獅斗的動作,又是怎么握著他們的手一個個校準,最終打造出了那臺我夢寐以求想實現(xiàn)的演出的。
“行通濟,無閉翳。”
元宵節(jié)那天晚上,我默念著這句熟悉的諺語,高舉著龍珠,引著我的隊伍,踏上了通濟橋。片刻之后,我的身旁,龍騰獅躍,鞭炮聲響。
等喝彩聲停下后,我?guī)е埅{團的成員,在人群前,摘下了頭頂?shù)凝埵转{頭。接下來我能記得的,就是耳邊此起彼伏響著的觀眾的驚呼,與相機的快門聲。
我們一炮而紅。
作為全球范圍內(nèi)第一個全員機器人的龍獅團,我們收獲了許多爭議和采訪。
記者們大多會問我,是怎么想到組建一個機器人龍獅團的。他們覺得有這種想法很神奇。但對我來說,有這個想法是順其自然的。畢竟在那兩個我想要放棄的瞬間,是這門傳統(tǒng)的藝術(shù)點醒了我,最終讓我研發(fā)出了不同于別人的機器人。
借著通濟橋上機器人龍獅團的熱度,我的公司也起死回生,有了新的合伙人。
當然我們面向市場推出的,是我后來研發(fā)的、配備了動作捕捉模塊的機器人。這款機器人能夠模仿主人的動作,做各種各樣的事,應(yīng)用范圍很廣。它區(qū)別于市面上固定功能的家務(wù)機器人、警務(wù)機器人、清潔機器人等,是一款綜合性的機器人。
得益于新的合伙人的管理能力,公司運轉(zhuǎn)得很好。我也逐漸明白,當時與前男友分開,并不單純是感情的原因。我在運營公司上,確實太過專制,一門心思都在研發(fā)上,看不到管理中的問題。然而事情已經(jīng)過去,再追悔也沒有意義。漸漸地,我將管理權(quán)讓渡給了合伙人,自己回到佛山老家,專心做研發(fā)了。
當然我決心回到老家也不只是為了做研發(fā),我主要是想等一個人,傳一件事。
七叔公死的時候,距我搬回佛山老家,又過了半年。
感謝老天爺,給了我們這半年相處的時光。這半年里,我和七叔公帶著龍獅團,只要有空,就到各地義務(wù)表演。我們不要勞務(wù)費,只求一塊空地,一群觀眾,看我們表演一場傳統(tǒng)的龍獅斗。
我們?nèi)ミ^北京,去過上海,去過紐約,去過巴黎,去過雪山,去過荒原,只要有人愿意看舞龍醒獅,我們就去那里表演。
我也感謝我的合伙人,容忍了我在這方面的支出。他技巧性地把這筆費用算作營銷費,幫我全然報銷了。
我們的努力很有成果,甚至有人專門追蹤我們拍攝視頻,記錄我們機器人龍獅團在各地的表演。這款機器人也越賣越好,銷量逐年增加。但我心里始終有一件事懸著,惴惴不安。我怕我有生之年,都沒法找到那個可以接替龍獅團的人。為了找到他,我甚至想過去太空表演。
但很快,我的夢想就實現(xiàn)了。
很多年前,七叔公在祠堂門口等到了他心愛的姑娘。而在一個平常的夏日,我也等到了我要等的人——我的第一個徒弟。
“黃師傅,我想學(xué)醒獅?!?/p>
他提著兩斤豬頭肉,怯生生地站在門口對我說。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