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政昌
我喜歡的中國當(dāng)代作家是史鐵生。不為別的,只為他與我有著同樣糟糕的身體,同樣遭遇過病魔長時間的蹂躪和摧殘,同樣經(jīng)歷過從健康到殘疾的錐心刺骨之痛。在最狂妄的年紀,同樣被命運那只無情黑手翻云覆雨地捉弄和肆無忌憚地吊打。他癱瘓的時候是21歲,我癱瘓的時候是18歲。對此,他和我同樣無能為力。
讀史鐵生的第一篇作品,是他1983年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其時我已在病床上躺了好幾個月不能下床,癱瘓已成定局。那時我是大三學(xué)生,學(xué)業(yè)還未結(jié)業(yè)。小說給我最大的震撼是散文化的敘事筆調(diào),是行云流水地敘述著陜北農(nóng)村極度貧瘠極度荒涼的原生態(tài)風(fēng)貌,是小說主人公白老漢極其堅韌極其從容的生活態(tài)度。小說的具體情節(jié)也都忘了,隱約記得的,是白老漢愛唱《信天游》,是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老漢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縷殘陽的紅光,而是長在崖畔上的一種小野花,叫山丹丹,紅的,年年開”。竊以為,那是史鐵生借山丹丹的頑強倔強而對人生的一種暗喻。
自此我記住了史鐵生。記住了那個和我有相同命運的、坐在輪椅上的作家。其后又相繼讀到了他的《奶奶的星星》和《命若琴弦》。說起來挺羞愧的,作為“鐵粉”,在他三百多萬字的文字中,我卻僅僅讀了他寥寥幾篇作品。原因呢,說出來更加羞愧,我找不到也買不起。但這并不妨礙我被他圈粉,他被我奉為偶像。在癱瘓成為既定事實后,我回到了長湖村破舊不堪的老木屋,和弟妹們相依為命。最初的幾年里,還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四處尋找民間的中草藥偏方。大醫(yī)院是去不了了,沒錢。在吃了百數(shù)斤中草藥后,我終于死心,放棄了治療。比史鐵生幸運的是,我慢慢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不用坐輪椅,盡管我的雙腿早已肌肉萎縮,枯瘦如兩根柴火稈。
這樣到了1991年的某一天,我讀到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這次讀的是原版,《上海文學(xué)》第一期,雜志是小妹借她同學(xué)的。此前史鐵生說他的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寫作。我就也想著向偶像學(xué)習(xí),開始碼字,還參加了1984年《人民文學(xué)》舉辦的首屆函授班。學(xué)習(xí)寫作自然要看書,可我沒錢訂閱報紙雜志,只能在有一點錢時去縣城郵局的報刊亭,買零售。我家離縣城有十里路,我走不了那么遠,只能要小妹代勞。有限的錢需用在刀刃上,每次買書,我只要小妹買《小說選刊》和《人民文學(xué)》。所以,能讀到《我與地壇》,于我來說純屬意外和奢侈。
未讀《我與地壇》前,我已經(jīng)在考慮放棄寫作的問題。讀了《我與地壇》之后,更堅定了我放棄寫作的決心。六年多來,我不停地寫稿,不停地投稿,不停地被退稿,讓我不得不思考自己是否是寫作那塊料。退稿和發(fā)表的比例已容不得我那顆高傲的自信心繼續(xù)張狂。我寫不出有深刻內(nèi)涵、有震撼力的大作品,與其耗下去,還不如另謀他路。做任何事情的前提是活著,生存是第一要務(wù)。何況我不是一個意志力很強的人,思來想去,在讀完《我與地壇》之后,我決絕地?zé)龤Я怂信f稿,也不再買書看書,與文學(xué)做了個一刀兩斷。
韓少功說過,1991年的中國文壇,即使只有史鐵生一篇《我與地壇》,那也是豐年。如此贊譽,足可說明《我與地壇》在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我讀這篇杰作時自是另有一番感悟,那是一種文字與身心相互交融的糾纏,一種洞穿靈魂的徹骨劇痛,一種勘破生死的醍醐灌頂。文中很多情節(jié)我都親身體驗過。譬如剛剛癱瘓時失魂落魄的絕望心理,在親人面前展現(xiàn)壞到極點的脾氣,以及自殺還是活著的終極思考。我記起了經(jīng)常被我無端無由訓(xùn)斥和莫名其妙責(zé)罵的來照顧我的大妹,至今,我還欠大妹一個道歉。我記起了多次萌生的一死了之的沖動和苦苦思索怎樣活下去的內(nèi)心交戰(zhàn)。
該說說《我與地壇》中關(guān)于母親一節(jié)的感受,我認為那是文章中最豐滿的血肉。史鐵生是在母親去世后領(lǐng)悟了母親的苦難與偉大,領(lǐng)悟了一位母親面對一個殘疾兒子每時每刻的擔(dān)憂和無止無休的煎熬。史鐵生對母親生前點點滴滴的追憶和失去母親后至真至誠的懺悔,讀來令人潸然淚下。我一直沒說我的母親,因為我癱瘓時已沒有母親,她在我父親去世后改嫁了。但正是《我與地壇》,消散了我一直以來因母親改嫁郁結(jié)于心的怨氣,感恩母親為我所做的一切。俗語說“娘肚子里十個兒,兒肚子里卻沒有娘?!薄段遗c地壇》讓我重新把母親裝回心里,改嫁了的娘,也是我唯一的娘。娘晚年時,我把她接回了我身邊。娘走的時候很安詳。我沒有讓娘驕傲,也沒有讓她遺憾。
2016年我再次拾筆寫作,距1991年棄筆已25年。25年,四分之一個世紀,我還活著?!八朗且患槐丶庇谇蟪傻氖??!闭嫘呐宸疯F生的睿智。如今寫作,我已沒有當(dāng)年的功利之心,文字于我只是一種心靈上的慰藉。知道史鐵生已于2010年辭世,偶像已經(jīng)成佛,我當(dāng)繼續(xù)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