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琳
果洛山在仙女湖里生長。經(jīng)幡每飄動一次,山的白發(fā)就要多一絲。風(fēng)每吹動一次,山就長高一寸。白發(fā)是山的語言,也是山的思想。它們在水里放逐,也在水里打坐。這時,太陽把自己放進了湖里,一團火被湖水點燃。太陽想把湖水融化,也想把山融化,想把山還給青山,想把山的白發(fā)吞進嘴里,可水阻止了太陽的想法。湖在原地廝守多年,熟悉雪山的秉性和品質(zhì),它排斥天外的太陽來重建一個精神上的故鄉(xiāng)。
我站在湖邊看到,湖里的太陽很有層次,太陽被群山切割成了無數(shù)個小太陽。我把手伸進湖里,我想捉一個太陽起來,放在我的心里,把我的暗角曬一曬,也把我靈魂里的暗疾清洗一下。無論我怎樣努力,太陽都不肯跟我走,它有它的使命,它在湖里照亮了水草和魚,也照亮了樹木和落葉。湖是高原散落在大地上的眼淚,水草、魚、樹木和落葉,是眼淚里的蛋白質(zhì)。
我找了一片草地坐下來。草地是大地的刺繡,格?;ǖ母o是絲線,各種小動物、山風(fēng)喜歡穿針引線,很容易把刺繡織成一片綠海。至于刺繡上的鴛鴦、黑頸鶴、鷓鴣、花朵,它們是夕霞、雨露、仙女湖、星光,投射到大地上的想法。
我和這片草地呆久了,我發(fā)現(xiàn)了草地的秘密。星光越過群山和湖面,喜歡在草地上寫傳記。它寫黑夜的孤寒,也寫山谷的安靜。它寫下與月光的交鋒,也寫下與月光的和解。有了星光的照拂,草地上的螢火蟲打著火把四處眺望,我知道這是大地的心跳,也是星光的心跳。草地的胸懷,和仙女湖的胸懷相差無幾。它接納了所有的生靈。今夜的螢火蟲和星光,在草地上繁衍和流浪。
最浪漫的事,是年寶玉則的日出和日落。最重要的事,是把日落和日出攬入懷里。所以仙女湖很忙,它要趕在日出之前,不放過太陽的每一縷絲線,它靜默地等待,又長久地孤獨。到了傍晚,仙女湖要陪伴日落走到最后,直到把僅剩的一勺霞光含在嘴里,它一天的功課才做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它要陪伴星月,還要和月光一起值班,等待朝霞來交接。
我在沼澤地行走,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倒下的樹。整個樹干很斑駁,落滿了歲月的風(fēng)霜,已變?yōu)楹稚?。樹枝朝著天空,目光如炬。我不知道它倒了多久,但我知道它的秘密。它想把地上的事帶到天上去,也想把天上的事,請到地上來,它充?dāng)了天空和大地的“連接器”。它是天空之鏡的延伸,也是大地之夢的使者。
我看到樹干和樹洞里的光,在交頭接耳,很柔和,也很溫暖,它們想把太陽的光輝遞給樹干,還想把金色的酒樽介紹給大地。
樹在岸上見過了太多的生死,也見過了很多的別離,它藏匿了諸多大地上的秘密——轉(zhuǎn)經(jīng)筒和仙女湖商議信仰,果洛山的積雪在湖里備份,湖里的小魚數(shù)著雪山的心跳,這些是屬于大地和湖的,也是樹干一直想認領(lǐng)的。大地上的故鄉(xiāng)無非就是身體和思想在遠方,自己依然被故土惦記和關(guān)懷。
荊棘是坎坷的隱喻,沼澤是荒漠的隱喻。進入年寶玉則的腹地越深,我越感到身體的疲憊。這海拔4600米的高原,稀薄的空氣像一張紙,我想抓又抓不住。我在沼澤地走得很慢,我每走一步,我就和草原的感情加深一點。我發(fā)現(xiàn)越遠的地方,高原藍的印章蓋得越深。印章從藍中提取另一種藍,這種藍有執(zhí)拗、澄澈和遼遠,它們讓仙女湖變得神秘而幽深,安詳又真切。
我走過很多高原。高原上的事物有驚人的一致,淺灘對草原的依賴,猶如雪對山的依賴。這果洛山底的淺灘,是仙女湖的姐妹篇,篇章的固定章節(jié)有海草、格桑花、芨芨草、火棘,也有云灌進海里,修改了海子的形態(tài)。淺灘、妖女湖、仙女湖和草原,就像擺在餐桌上的盛宴,藍色的臺面上擺著鮮花、水果和蔬菜,偶爾掉下來的星星,落進湖面,與舉杯共飲的聲音,組成大地的和聲。
年寶玉則的月亮很富裕,和平原瘦小的月亮比起來,月亮的家族儲備的糧倉、情懷與信仰,在年寶玉則的上空花得所剩無幾。月亮每天晚上都要出來散步,每次都把自己掏空,把飽滿的,圓圓的徽章蓋在大地上。有時候山和湖要搶版面,月亮只看著,喜歡來回走動,它把自己一會兒掛在山巔,一會兒掛在湖面。被月光加持過的山與湖,變得更加歡騰,叮叮咚咚的銀鈴,讓第二天夜晚還未升起的月亮,心里有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