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平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宋)蘇軾《赤壁賦》
一個聲音說:黃岡市西赤鼻磯處,存有天地不能言的大秘密。它只在夜晚才露出面孔。
這個聲音還說:所謂秘密,存乎于心,全憑天籟。
于是,我攜著朋友、美酒、佳肴,來到這片奔流不息的水上。
一如孔子:當(dāng)路途窮,水有答案。
它果然在。
但它為何在?它為何流?它為何讓人看?它為何發(fā)出聲音?當(dāng)小舟蕩至江流中央,在激流、漩渦而又在本質(zhì)上卻平靜的水中央,我的肚子先于我的嘴巴,發(fā)出了奇怪的疑問。
我的肚子,我的嘴巴,它們?nèi)胧肋@么久。這太久的入世,連同我的頭腦,習(xí)慣于曲徑通幽。而直路是那么誘人!那么讓人不得回頭!
我的對話,有時只對著自己。
但這江,這江流之聲,這江上之風(fēng),這江中倒影,這水中活物,這滿江撲面而來的潮濕氣息,這氣息無所不在所充塞的江上空間,這空間所上下頂著的神秘之天與地,無視任何外物,只在說著自身。它們的和諧,既存在于你來之前,在你來之后,仍然存在。
它以其在,而成威懾。
事實(shí)上,我不能對此發(fā)言。有些東西在語言之外。
要知,某物,言之難求!
恰到好處。這與詩歌和藝術(shù)中的黃金,等值。
老和尚在飲酒。這老和尚:因喝酒而美好。這好酒:因被喝而美好。還有那歌吹的人。這心事兒那么淺的人:因心淺而美好。還有在酒醉中絮絮提及的歷史人物。這曹操。這周瑜。這諸葛亮。這些貌似留下功業(yè),而僅僅留下名字的人:因名字而美好。還有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語言。這寒暖交織的語言:因歧義而同時走在美與不美的路上。在此,我開辟了一條奇異的斜坡:東坡。我也因此披上了一件嶄新的衣服:東坡。
這一切心事?。嚎腿瞬恢?,歌人不知,江流、清風(fēng)、明月亦不知!
但我們在一起飲的酒仍那么醇美。仿佛初釀,以及最后之味。
其味,有其自身秘密,星辰不能洞察。
唯我們這能辨甜辨苦的舌苔,在苦中辨甜,在甜中辨苦。
這亦不能言!于是,我只對著他們一眾人說這些:有和無,變和不變,盡與未盡。
當(dāng)月行中天,小舟所附的江流的歌聲更加神秘:它消失了幾乎不易磨損的形體,僅僅留下看不見的喉嚨,若一根弦,似有若無地振動。
啟明星在遠(yuǎn)處等待著。
我們早已被夢所俘獲。
不知東方之既白。時間繼續(xù)往前走。
時間繼續(xù)往前走。我依然要度過那在岸上的日子。此地黃岡,貶謫之地,有魚有肉,有歌有友。
他們共同組成了我在此的詩篇。
十月,我再去赤壁的江流。老友已盡歡,唯令人無限驚喜的是,有一只巨大的鶴,振動著翅膀,從江面上橫穿而過。
它倒映在我已經(jīng)醉倒的眼睛里。
除了我,竟無一人見此鶴!
它拍動翅膀的聲音融進(jìn)風(fēng)聲和江流之聲中,卻比江流之聲和風(fēng)聲更加清晰可辨。如你所知,在后來,它在夢中向我問候。
那晚,它在夢中對我說的真正的話是:“此地黃岡,生有所待。有所待者,過死往生?!?/p>
過死往生。
對我這蹲過御史臺獄的人來說,那正是偉大詩篇的第一句話。
太初之時,尚未成人。在一片寒暖相續(xù)、枯綠交織的混沌之中。
但我能感覺到一片帶著柔軟舌頭的光。
它已經(jīng)照了下來。
我生的愿望如此之濃,濃到反而走向一種淡。那時,我仍未能確切地抓住這一切。一些東西正在漸漸地靠近我。它們來自于牛和羊,來自于比牛羊更早的草原上的草。它們還來自于禿鷲,喜歡吞食祖先肉體的神靈之物。它們的翅膀非常堅硬有力,跟山谷的巖石存在某種共鳴。
你看,除了這些,還有風(fēng),還有雨,還有光。這里從不缺少陽光,就像不缺少石頭,不缺少歌聲。它們遵循著一種奇異的節(jié)奏,相互疊加、交叉、融合、轉(zhuǎn)化、新生。一些新草已經(jīng)長出。我就在那片草叢邊上,遲于它們一步,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的第一眼是:一張丑陋的老臉,卻歡天喜地的老臉。
真的,我是那么遲鈍:這感覺來自于那些遠(yuǎn)道而來的莫名之人。他們都長著如此聰明的眼睛。他們還會使用各種奇怪的東西:跟遠(yuǎn)方人互相說話的機(jī)子,把我的臉和身子還有背后的雪山草原留在一張硬紙片兒上的機(jī)子,還有,抽煙時“嚓”的一聲能打出火來的機(jī)子。
其實(shí),我想說,我是那么敏銳:從我學(xué)會在地上爬開始,山頂雪線的變化,我早于它們變化之前就已全在胸中,牦牛們的交談有時很莊重,青稞可以釀酒,云來云去,不過是云在大地上畫畫。我的肉體自己在長。只有她,才超出我的頭腦。但她仍然慢慢地跟我產(chǎn)生了難得的友誼:一種據(jù)說是愛的東西會同時寄存在我和她之中。然而,這一切,對我,始終是一個不解之謎。
在她的引導(dǎo)下,我不僅懂得了太陽,更懂得了月亮。神明在上!日月是我生命中最尊貴的神。
好吧,我也有一些秘密。那跟母牦牛一樣,啃著青草,眼望雪山。它們打著響鼻,而我做著夢。也有可能剛好相反:我打著呼嚕的時候,它們做起了夢。早晨的時候,它們的眼睛會透露一些蛛絲馬跡。
我精通于短刀的技藝:卓瑪?shù)?。它是如此美:堅硬,鋒利,卻必須由我的手來用它。我知道它的光藏在哪里。我也知道應(yīng)該如此藏起它們的光。我?guī)е?jīng)過了大昭寺的門口,經(jīng)過了布達(dá)拉宮,還有那條用額頭來丈量的路。外鄉(xiāng)人說:那叫朝圣之路。
我的路叫快樂之路。盡管外鄉(xiāng)人把世界說成一個虎穴。
這可笑又奇怪的外鄉(xiāng)人。我們在陽光下坐了一個下午。
他的話跟我不沾邊。但他的神情,卻跟我心心相印。
我當(dāng)然有自己的名字。可是這奇異的外鄉(xiāng)人,卻固執(zhí)地告訴我:
我生長的地方,叫西藏。
我的名字叫阿刁。
我把這一切全看成是我祈禱得來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