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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紅河

2021-04-02 01:34徐廣慧
陽光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余糧李正掛面

半黑夜,來福村的大喇叭刺刺啦啦響了幾下兒,刺啦完,一個嚇掉了半條魂的聲音從大喇叭里躥出來。

“不好啦,不好啦,出大事啦!鄉(xiāng)親們,快起,趕快起!——發(fā)水啦,大水過了龍王廟啦!”

在大喇叭里喊話的是村支書張春秋。張春秋是哭著喊的,可著嗓門兒叫喚,那聲音像是被巨浪撕扯著的破漁網(wǎng),帶著恐怖和死亡的氣息。張春秋年輕時當(dāng)過兵,開過磚廠,是個什么都不怕的硬漢子,五十多歲的張春秋在大喇叭里露了,可見真是要出大事了。

張春秋連喊了兩遍,來福村的村民一個個被驚醒。

聽到張春秋的喊叫聲,李二黑扯開困得睜不開的眼皮。屋子里黑漆漆的,屋外,一陣巨大的嗚嗚聲傳進(jìn)李二黑的耳朵。那聲音非常大,一聲緊接著一聲,與此同時,李二黑聽到門板啪啪地響著,仿佛有人在敲門。李二黑騰地從床上跳起來,打開門,被一個飛起的浪頭打到了臉上。哎呀,真是發(fā)水啦!李二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就在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水已經(jīng)到了床跟前。一陣裹著魚腥味和水草味的涼風(fēng)襲來,他禁不住打了個激靈。

洪水哪里是過了龍王廟,分明已經(jīng)到了眼前了。

不得了,一定是曲紅河決堤了!

李二黑的心哆嗦了一下,這下兒毀啦,龍王爺深更半夜來拜訪來福村,來福村的村民要完啦。

李二黑伸腳在水里踢騰了幾下,想找鞋,地下的鞋早不知道沖到哪兒去了。

水很猛,瞬間從他的腳踝漫到了大腿。李二黑拔腿就往外跑,他想起了他爹李余糧。他爹李余糧七十八歲了,老年癡呆,還患有風(fēng)濕病,腿腳不靈便。他想,怎么辦,這么大的水要是把老爹沖走了,他不就成了沒爹的孩子了嗎?不行,快,快!得趕緊去西院看看,千萬不能叫洪水把爹給沖走了。

根本跑不動,也走不動。洪水張牙舞爪地喊著號子向李二黑身上撲。李二黑拼盡力氣跌跌撞撞掙扎到屋門口,一把抓住了晃來晃去的門框。水漫過他的腰,又迅速漫向他的胸口。這時,他猛的一驚,想到了還躺在床上的妻子和兩個孩子。

他站住,愣了片刻。

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他不知道他們起來了沒有,他聽到屋里院里各種東西噼里啪啦往水里掉的聲音,還聽到身后的院墻轟然倒塌的聲音。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在被雨水封住的臉上抹了一把。

“紅榆,帶好孩子!”他用盡力氣沖屋子里喊了一聲。

李二黑一家四口住在東院,李余糧住在西院,要在平常,李二黑得出了自家的大門,從大街上繞過去才能到達(dá)李余糧的院子?,F(xiàn)在不用了,洪水把隔在李余糧和李二黑之間的那堵墻沖倒了。李二黑無須走大門口,便可以到達(dá)爹跟前了。這樣說來,他距離爹也就十幾米遠(yuǎn)??蛇@十幾米遠(yuǎn)的路,他卻仿佛走了半個世紀(jì)。這半個世紀(jì)實際上也就兩分鐘,在這兩分鐘里,他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和悲哀。

就在睡覺前,妻子陳紅榆還在跟李二黑生氣。

前兩天,陳紅榆叫李二黑去買白面。兒子李喜喜非要跟著去。陳紅榆不讓喜喜去,說怕二黑把喜喜給弄丟了。其實,紅榆的心思二黑知道,她不是擔(dān)心喜喜丟了,而是擔(dān)心喜喜亂花錢。到了城里,喜喜的小腦袋瓜子果然不安生,路過市場的時候,他的黑眼珠子轉(zhuǎn)呀轉(zhuǎn),用心搜尋著獵物。最后,他鎖定目標(biāo),蹲在一個賣玩具的攤前抬不起來腚了。

李二黑說:“喜喜咱走?!?/p>

李喜喜說:“我不。”

李二黑說:“喜喜,你相中什么啦?”

李喜喜指著一個橘黃色的挖土機(jī)說:“爸爸,喜喜想要這個?!?/p>

李二黑拿起那個挖土機(jī)看了看,嗬,挖土機(jī)這輪子,嗬,這斗子、這鏟子、這能轉(zhuǎn)悠的大鼻子,一樣都不少。挖土機(jī)的輪子是黑的,車斗是藍(lán)的,其他部位都是亮眼的橘黃色,李二黑心里一陣歡喜。這個橘黃色的挖土機(jī)神奇得很,放在地上,一摁遙控器上的按鈕,就嗖嗖地跑。這玩意兒,別說孩子待見,就是自己這快四十歲的人拿起來都舍不得放下。

見爸爸拿著玩兒,喜喜踮起腳尖,把挖土機(jī)搶了過去。

在李二黑手里的時候挖土機(jī)好好的,不知怎的,到了喜喜手里,挖土機(jī)前面的翻斗竟然掉了。

喜喜的臉漲得通紅,把挖土機(jī)遞給賣玩具的大嬸,連說對不起。

賣玩具的大嬸把挖土機(jī)接過去,不緊不慢地說:“沒事,你拿回去用繩子綁住就不掉了?!?/p>

李二黑心里咯噔一下,后悔不該領(lǐng)著喜喜這兒看看那兒摸摸的。

“多少錢?”

李二黑擺弄著手里的遙控器,用一種似乎很淡定的口氣問。

“一百五十八?!?/p>

李二黑倒抽一口涼氣,吃驚地叫了一聲:“哎呦,我的天,咋這么貴?”

李二黑還想說什么,見喜喜又把小手伸向了挖土機(jī),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想到了他爹李余糧。

有一年冬天李余糧去城里買砟子,為了給李二黑省下買一串糖葫蘆的錢,李余糧背著半袋砟子,沒坐車,硬生生從城里走了回來。六十多里地,背上還背著七八十斤東西,李余糧回到家,腳底板上起了好幾個大泡。有的大泡磨破了,都滲出了血。

想到這里,李二黑把手伸進(jìn)錢包,摸出錢夾,很豪邁地對賣玩具的大嬸高聲說:“老板娘,要了!給咱包起來!”

李二黑給喜喜買了挖土機(jī),開著車帶喜喜去公園里玩兒了半天。喜喜玩兒了小火車又要玩兒碰碰車,碰碰車玩完又去魔鬼屋里探險,從魔鬼屋出來,又纏著去看4D電影,看完4D電影,李二黑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快黑了,再去買白面肯定來不及了,只好帶著喜喜趕緊往回走。他一邊開著車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不是咱不買白面,是白面不叫咱買。”

陳紅榆見車廂里空蕩蕩的,再看看喜喜手里的挖土機(jī),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把臉一耷拉,吼道:“你是不是成心的?把工人都放了,面也不進(jìn),這生意到底還做不做?”

李二黑見妻子生氣了,拍拍她的肩膀說:“嗨,沒面正好,明天咱就當(dāng)過八月十五,自個兒給自個兒放一天假?!?/p>

李二黑走進(jìn)北屋,見電視正演著動畫片,就坐到沙發(fā)上,把歡歡摟進(jìn)了懷里。歡歡習(xí)慣性地去翻李二黑的衣兜,在里面找到了她想要的小白兔轉(zhuǎn)筆刀,就把遙控器給了李二黑。李二黑連摁了幾下,把電視撥到天氣預(yù)報頻道。

這些年來,一有時間李二黑就坐在電視機(jī)前看天氣預(yù)報。師傅說過,做掛面跟天氣有極密切的關(guān)系。要想做出好掛面,必須先研究好天氣預(yù)報。他們李家的空心掛面是跟禾古莊的曲家學(xué)的,在曲家的基礎(chǔ)上又進(jìn)行了改良。李二黑十一歲那年跟師傅學(xué)做空心面,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研究天氣。中央臺、山東臺、河北臺、山西臺,每次非要把這幾個臺的天氣預(yù)報都看完才放心。沒有電視的那些年,李二黑每天站在曲紅河大堤上觀察天上的云,根據(jù)云的變化識別天氣。什么樣的云代表什么樣的天氣。在看云識天氣方面,李二黑的眼光比師傅高,所以師傅就把看云的活兒交給了二黑。每次看完了云,二黑就會跑回家,把未來幾天的天氣情況告訴師傅。按照師傅的要求,他們李家的面必須要揉進(jìn)兩個字——良心。師傅認(rèn)為,沒有良心的面,人們吃了會生病的。別人吃了他的面生了病,他的日子也不會安寧。李二黑苦心鉆研,不停地琢磨,終于慢慢領(lǐng)悟了空心面的奧秘及師傅的用意。李二黑甚至比他的師傅更較真,每次做起面來,連飯也顧不上吃。在他看來,他這個面條師跟那些大藝術(shù)家沒什么兩樣,都是通過自己的勞動把自己的光陰和夢想織到作品里去。李二黑給自己的掛面坊定了規(guī)矩,他的面陰天不做,下雨不做,刮風(fēng)不做,霧天不做,就是兩百里地外有雨也不做。他們的面只在太陽晴好的時候才做,天藍(lán)的時候做,天上飄著白云的時候做。在李二黑看來,天空潔凈祥和,陽光透亮溫暖,才能讓面在晾曬的過程中吸納天地精華。而天氣精華,正是師傅追捧的良心。

看著天氣預(yù)報,李二黑突然叫喚起來:“紅榆,過來,快過來!”

陳紅榆被李二黑的叫聲嚇了一跳,慌慌張張跑進(jìn)屋子。

“怎么啦?”

陳紅榆看著電視上的畫面,不解地問。

李二黑說:“紅榆,要毀,你知道嗎?我這心里很不踏實,我覺得這幾天咱們這里會有一場大暴雨,咱們的面暫時做不了了。”

陳紅榆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哎呀,你瞎咋呼什么呀,這電視上不是說中雨嗎?”

李二黑說:“特大暴雨!我昨天收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次面收潮特別慢……”

陳紅榆一甩手說:“少來,沒閑情聽你白話,家里真是一點兒面都沒了?!?/p>

李二黑嬉皮笑臉地說:“知道,知道,老婆大人息怒!”

陳紅榆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緊身背心,下身一條黑底紅花的胖腿褲,頭發(fā)盤著,臉很白,胸很挺,鎖骨凸出。最惹人注目的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如月亮一般明亮的大眼睛和那高挑的鼻梁。難怪人們都叫她“面條西施”,要不是嘴唇厚了點兒,陳紅榆真算得上來福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美人。

陳紅榆比李二黑小六歲,是李二黑的第二個媳婦。李二黑十二年前住過一回監(jiān),李二黑進(jìn)去后的第二天他的第一個媳婦就走了。沒住監(jiān)之前,李二黑撩貓逗狗,上墻爬樹,不愿意在家做掛面,總是幻想著像別的年輕人一樣去大城市里打工。住了一回監(jiān),李二黑的心不再那么野了。他在自家院子南邊的空宅子上蓋了六間瓦房,正式參與到了掛面坊的生意中,并擴(kuò)大了掛面坊的規(guī)模。父親李余糧便是李二黑的師傅。師傅上了歲數(shù)后,卸下了身上的擔(dān)子,不再參與掛面坊的生意,李二黑和妻子陳紅榆成了掛面坊的老板。

手工空心掛面是一種古老的漢族面食食品。加工手工空心掛面是個累人的活兒。大大小小的工序有二十多道,一點兒都不能馬虎。整個制作流程需要二十多個小時,大致分為和面、醒面、切面、搓大條、搓二條、盤條、上扦子、醒條、分扦子、再醒條、出扦子、上大架、拉細(xì)、晾曬、封裝等。李二黑接手了手工空心掛面的生意后,又在掛面坊的院子?xùn)|邊和西邊各蓋了一排房子,南邊蓋了一排晾面條的陽光房。給掛面坊注冊了商標(biāo),在正屋的門楣上掛上了燙金的大牌子“龍鳳呈祥”。

從這個牌子上就能看出李二黑的野心,他要把他們的手工空心面條打造成全國知名品牌。李二黑從書店購買了大量資料,又去外地考察,仔細(xì)研究,把工序由原來的二十四道改良成了二十八道。在用料上,面粉使用蛋白質(zhì)豐富的高筋面,鹽用非碘鹽,雞蛋一律用從百姓家里收來的柴雞蛋,而水則來自曲紅河發(fā)源地——太行山腳下的純天然山泉水。

陳紅榆是個講究人。在面條的用料上,她的想法跟李二黑一致,寧可提高成本,也要保證產(chǎn)品的質(zhì)量。但在做工上,陳紅榆卻有自己的一套小九九。工序增加后,需要的人手也相應(yīng)的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在李二黑提出開發(fā)龍須面和鳳尾面兩大品牌后,人手就更加緊張了。龍鳳呈祥掛面坊的工人由原來的五六個人增加到了十幾個人,仍然忙不過來。工人成本的增加,給掛面坊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賠本賺吆喝——落個買賣人。這可不行。陳紅榆提出買幾臺和面機(jī)代替人工和面,這樣不僅可以降低人工成本,還可以提高效率。李二黑堅決反對使用和面機(jī)。他說:“手工掛面必須是純手工的才名副其實,不然,就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陳紅榆說:“雖然用機(jī)器和面,后面的工序還是人工,這不會改變面條的品相?!标惣t榆從網(wǎng)上訂了三臺和面機(jī),叫人送到了家里。李二黑雖然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別扭得很。陳紅榆見李二黑沒什么反應(yīng),竟然又購買了一臺切條機(jī),李二黑看著那幾臺黑魆魆的機(jī)器,心里說不出的苦悶。他把工人召集到一起商量對策。工人們贊成李二黑的做法,反對用機(jī)器和面。最支持李二黑的是金姐。金姐在“龍鳳呈祥”干了十年了,是老工人。金姐說:“小作坊,大牌子?!堷P呈祥能夠名揚(yáng)四方,進(jìn)入各大超市,靠的正是多年來的傳統(tǒng)工藝和誠信品質(zhì)。摻了假的東西長久不了,要是用機(jī)器和面,干脆把我們都解散了好了?!本驮谇皟商?,李二黑聽說有一家掛面坊要出每月五千元的工資把金姐挖走?,F(xiàn)在聽金姐這樣一說,李二黑的眼珠子差點兒從眼眶里掉出來。金姐似乎看出了李二黑的意思,呵呵笑著說:“活是‘龍鳳呈祥的人,死是‘龍鳳呈祥的鬼,我金姐貴著呢,別管是誰,給我一座金山銀山我都不會動地方?!崩疃诘谋亲雍鋈痪退崃耍闹X袋瓜激動地說:“大家能這么理解我支持我我非常感謝,這樣吧,從今天開始咱們放假半個月,半個月后我挨家挨戶去請大家。”大家說:“沒事,不用請,到時候自己就來了?!崩疃谡f:“那這半個月的工資可要泡湯了。”大家說:“正是秋忙的時候,我們還巴不得多放幾天假呢?!?/p>

“真是的,一個一天生產(chǎn)幾百斤掛面的掛面坊竟然連一點兒白面都沒有了。”陳紅榆嘆了口氣說,“還沒饅頭哩,我看你們也都不餓,今兒個不做飯了,都喝西北風(fēng)去吧!”

李二黑想逗陳紅榆高興,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就把手一揮,沖一對兒兒女使了個眼色。女兒大,叫歡歡,十歲了,兒子小,叫喜喜,六歲了。歡歡和喜喜扔下手里的東西,不約而同地跑過來。李二黑一只手領(lǐng)著歡歡,一只手領(lǐng)著喜喜,大搖大擺地出了家門。出了胡同往西再往南是一個廣場,廣場南邊不遠(yuǎn)的地方就是龍王廟。

一,二,三……李二黑跟兩個孩子手拉著手,對著龍王廟的方向齊刷刷地張開了嘴。張了一會兒,李二黑說:“飽了唄?”歡歡說飽了。喜喜說沒呢。李二黑說沒飽就再喝一會兒。三個人就都張著嘴又喝了一會兒。李二黑問:“飽了唄?”喜喜說:“哎呀,撐得慌了?!崩疃诤俸僖恍φf:“走,回家!”

李二黑領(lǐng)著孩子們出來,本來打算去張支書家看看。他的心里很不踏實,從昨天做面的經(jīng)驗和天空云彩的變化來看,他預(yù)感有一場特大暴雨將要降臨。他想去跟張支書嘟囔嘟囔這件事,順便拐到三兒家里,把從城里捎來的音樂盒給了三兒。出了門,李二黑又改變了主意,陳紅榆要是真不做飯,他和兩個孩子可真要餓肚子了。

李二黑領(lǐng)著兩個孩子回到家,一進(jìn)門,兩個孩子尖叫著撲向正在生悶氣的母親:“媽媽,媽媽,你不用做飯了,我們喝西北風(fēng)喝飽啦!”

陳紅榆哭笑不得,摟著兩個孩子氣消了一半兒。本來,李二黑打算第二天早上再進(jìn)城,可誰想到半夜竟真的下起了雨。一下就是一晚上,第二天又可著勁下了一白天。陳紅榆生氣是因為家里一點兒白面也沒有了,不僅做不了生意,連饅頭也沒法蒸了,村里的燒餅鋪也關(guān)了門。陳紅榆就沉不住氣了,她嫌李二黑做事不著調(diào),不會過日子,然后又把李二黑開除她弟媳婦的事抖摟出來。每次做掛面,李二黑都親自上陣,他對每一道工序都要求得十分嚴(yán)格,對那些工作完成得不是很好的工人他從來都不留面子。他曾經(jīng)板起臉來把村里一個剛過門沒多久的小媳婦說哭。前幾天他還把陳紅榆的弟媳婦給開除了。陳紅榆說:“她都干了這么多年了,上扦子也不是第一回,偶爾少幾幀也擋不住,不管怎么說,她是我的娘家人,你不能對她太苛刻?!崩疃谡f:“能不能把事做好,跟干了多長時間沒關(guān)系,跟她是否真正在這件事上用心有關(guān)系。不管是誰,只要能按標(biāo)準(zhǔn)把面做好,這工作就是他的,做不好,必須走人?!?/p>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了半晚上,沒想到醒來就是這——家叫水給淹啦!

站在齊腰深的水里,李二黑一陣恍惚。在內(nèi)心深處,李二黑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便是一個人沒有爹。爹是什么,爹就是一棵樹的根,爹就是一個人的依靠和榮耀,要是這場大水把爹給沖走了,那他的整個世界就徹底倒塌了。可是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呢,來不及多想,李二黑便被身后巨大的浪頭拍進(jìn)了水里?;艁y中他抓住一塊門板,兩腳一蹬,用力浮出了水面。

“汪,汪,汪!”

一陣熟悉的狗叫聲從黑乎乎的屋子里傳出來。

是陪在爹身邊的小狗阿黃,它還活著。聽到阿黃的叫聲,李二黑的心里頓時升起了希望。經(jīng)過一番掙扎,李二黑終于摸到北屋門口。門板已經(jīng)沖垮,李二黑跌跌撞撞地來到了爹睡覺的西里間屋。

滿屋子都是水。李二黑看到爹仰著脖子,兩只手抓著床幫,水已經(jīng)漫過了他的胸脯。床漂在水上,小飯桌上了床,飯桌上放著一個小板凳,板凳上摞著一個洗臉盆,盆子里站著瑟瑟發(fā)抖嘴里不停發(fā)出叫聲的阿黃。

“爹。”李二黑叫了一聲,眼淚就出來了。

柜子倒在水里,堵住了進(jìn)去的路。李二黑扎了一個猛子,從柜子底下游過去,然后,踩著柜子,叫爹趴到自己背上,背起爹就往外走。

“阿黃,阿黃!”爹扭頭喊叫著阿黃,阿黃用力一跳,跳到柜子上,再一跳,跳進(jìn)了爹的懷里。

出了北屋,李二黑沒有往大門口走,而是摸著墻找到一架梯子,他站在梯子上,用盡全力把爹推到房頂上。

安排好爹,李二黑趕緊往回走,他準(zhǔn)備回去救陳紅榆和孩子,可是,沒走幾步就退了回來。一個浪頭連著一個浪頭撲過來,水一下子漫過了他的鼻子。

曲紅河是冀南平原的一條大河,河兩邊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生長著莊稼和樹木。

來福村在曲紅河北岸。

水在凌晨一點進(jìn)入來福村,在來福村肆虐了七八個小時,水面一度達(dá)到兩米多高。那些爬上屋頂?shù)娜藗冊诤诎抵械葋砹死杳鳎麄冊隗@悸與絕望中目睹了一場洪水如何打敗一個村莊,也親身感受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與無奈。

水是紅色的,渾濁不堪,這被詛咒的紅色泥水像是一只怪獸,踢翻曲紅河大堤,向北奔騰而下,不到兩分鐘,便包圍了來福村。怪獸拔起了樹木,推倒了電線桿,拍爛了門板,卷走了汽車,沖走了豬牛羊,把人趕出家門、趕上屋頂、趕上樹枝,把人們的生活用品砸爛打碎,扔到大街上,丟到河道里,拋到田野中。

等水下去一些,有人發(fā)現(xiàn),龍王廟旁邊的大石頭被沖到了村北張春秋家的胡同口。這塊大石頭有半間房子那么大,二十個人都推不動。石頭在龍王廟的西邊,緊挨著一棵大槐樹。據(jù)史書記載,這塊巨石唐朝武德年間就在這里了,世世代代被村里人奉為鎮(zhèn)村之寶。石頭被洪水從村南沖到了村北,哎呀,這可是不祥的征兆。

落在水里的李二黑被一個塌掉的屋頂絆住了,他縮著身子坐在一截冰涼的三角鐵上,上牙磕打著下牙。后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漂過來,抓起來一看,是個盛化肥的尼龍袋子,他把袋子套到身上,藏在胸脯子里的那塊肉仍然哆嗦個不停,仿佛血管里的血也結(jié)成了冰塊。他想,完了,完了,看來,淹不死也要被凍死了。

時間一點兒點兒過去,凌晨四點的時候,雨漸漸小了,村莊從暗夜里浮了出來,活過來的人們在稀薄的晨光里看到水位在往下降,呼吸一下子順暢起來。

李二黑扒掉身上的泥巴、水草、繩頭和爛布條子,拄著一根棍子,蹚著水往家里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家的屋頂上有兩個黑點,走近一看,是歡歡和喜喜。他們縮著脖子,抱著肩膀,并排坐在一起??吹綒g歡和喜喜,懸在李二黑心上的石頭落了地。

“歡歡!喜喜!”

李二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大聲朝兩個孩子喊道。

歡歡和喜喜面朝北坐著,聽到喊聲,歡歡回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扭了回去。喜喜仿佛什么都沒有聽到,伸長脖子向屋后邊望了望。歡歡穿著一件黑底白花的吊帶睡裙,喜喜光著膀子,下身只穿著一個灰色的平角小褲頭。他們像兩只受傷的刺猬,在被雨水籠罩著的屋頂上縮成了兩個球。沒有看到妻子,李二黑一下子慌了。

他繞到屋后的大街上,在那里看到了正站在水里哭泣的陳紅榆。平時喜歡裸睡的陳紅榆此時光著身子,好在她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個破被單子裹在了身上。陳紅榆懷里抱著一只小豬,嗚嗚地哭著。小豬是半個月前陳紅榆從鄰村買的,花了一千多塊。前兩天還活蹦亂跳的豬崽,現(xiàn)在四腳朝天,在陳紅榆的懷里硬成了一塊石頭。陳紅榆渾身抽搐,兩只白皙的乳房從被單里跑出來,跟著一跳一跳的,像是兩只互相追趕的兔子。

李二黑心里一陣酸楚。

“紅榆!紅榆!紅榆!”李二黑連喊了三聲,陳紅榆才止了哭,但她并沒有抬起頭看李二黑一眼。李二黑伸出手,想幫陳紅榆整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被陳紅榆突然抬起的一張臉嚇了一跳。

陳紅榆昔日俊俏的臉,此時蒼白蒼白的,像是下了一層霜。她那雙黑色的大眼睛肥碩,臃腫高高地向外凸著,猛一看像是兩塊被水泡漲了的蜂窩煤,她的頭發(fā)緊緊地貼在頭皮上,往下流著水。嘴唇?jīng)]有一點兒血色。看到李二黑,雙眼變成了兩只憤怒的小鳥,把從血管里噴射出的孤獨、冷漠、絕望、憤怒、鄙夷與不屑鑄成一枚枚子彈,打進(jìn)他脆弱的心臟。他和她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的表情。那表情,比這場洪水更讓人感到可怕。

“紅榆……你沒事吧?”

李二黑迎著陳紅榆那憂傷而凄厲的目光,用盡力氣喊道。說是喊,其實是如游絲一般的氣息。那氣息因為實在沒有底氣,所以不得不經(jīng)由巨大的機(jī)械運動才能從喉嚨里發(fā)出來。

陳紅榆像不認(rèn)識他一樣,瞥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

李二黑站住,精神有些恍惚,他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他感覺自己正在做一個長長的夢。妻子那看到他比看到一頭死去的豬還要痛苦的表情,讓他心里一陣戰(zhàn)栗。

他退后幾步,再次大聲招呼著坐在屋頂上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仿佛雕塑,默默地坐在屋頂上,沒有任何反應(yīng)。天哪,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他們都不認(rèn)得自己了嗎?

李二黑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拐進(jìn)了北邊的胡同,他想去老孟家看看。老孟家在村子最北邊,離曲紅河最遠(yuǎn),地勢高不說,平房旁邊還有一棟新蓋的二層樓。他想過去給爹找口水喝,順便給紅榆找件衣裳。淋了一夜雨,爹的氣管炎犯了,咳嗽發(fā)燒,已經(jīng)坐不起來了。他想,這時候去找醫(yī)生是不可能了,不過,要是有點兒熱水,或許爹的咳嗽能好一些。盡管滿地都是齊腰深的水,可那水渾濁不堪,上面漂浮著各種垃圾,是沒法飲用的。

走了幾步,李二黑碰到了從東邊胡同里拐出來的李正來,李正來像是一只被打斷了翅膀的旱鴨子,挓挲著兩只胳膊,一搖一晃,走得辛苦而又悲傷。

李正來停下看了李二黑一眼。李二黑想跟李正來說句話,問候一下他的家人,卻不知怎么開口。李二黑向前幾步,遞過去一只手,李正來抓住李二黑的手,兩個人手牽著手,默默地向前走。沒走幾步,就聽到南邊胡同里傳來一聲喊叫。

從村南過來的張春秋哭喪著臉說:“張保全……張保全一家四口都沒啦……”

李正來抬頭看著張春秋,鼻子聳了聳,眼圈兒一下子紅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用顫抖的聲音說:“支書,俺那幾畝黃瓜都給沖啦!”

張春秋伸出手,緊緊地抓住李正來的肩膀說:“你娘和三兒怎么樣啦?快說!”

李正來放聲大哭起來,一邊悲聲說:“三兒沒了,俺三兒被大水淹死在炕上啦?!?/p>

“你娘哩?她老人家沒事吧?”

“俺娘想把三兒從炕上拖出來,拖不動……”

接著,李正來講了他娘和他的兄弟“三兒”分離時的一幕。

李正來的三兄弟叫李正好,因為在兄弟中排名老三,所以家里人都叫他三兒。三兒今年二十九歲。六歲那年,三兒患了軟骨病,沒多久便不能走路了。三兒從小坐著輪椅,沒上過一天學(xué),也沒結(jié)婚,一直和他娘住在一起。三兒干不了重活,就去城邊撿垃圾。有時幫村里的婦女招呼一下孩子。大家看他實誠,家里有了廢品,就主動打電話叫三兒去收。這樣,靠撿垃圾竟也能維持他和母親兩個人的生活。

洪水來的時候,八十多歲的老娘想拖著三兒一塊兒走,可是怎么都拖不動。三兒對娘說:“娘,你趕緊走,不要管我,要不然咱倆都沒啦?!?/p>

娘走出屋子,扒著窗臺邊的梯子上了屋頂。往屋頂上爬的時候,娘嘴里一聲一聲地喚著“三兒,三兒”,娘喊“三兒”的時候,三兒就在屋里一聲一聲“娘,娘”地應(yīng)著。等到娘上到房頂上,再喊“三兒”,便再也聽不見三兒喊娘了。

說到這里,李正來突然停了下來,目光里射出一道憂郁的光。

“支書,這回低保你可得考慮考慮俺家,剩俺娘一個人,以后這日子可咋過???”

李正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張春秋,恨不得他能立馬給他一顆定心丸。

張春秋長出了一口氣,拍了拍李正來的背,柔聲說:“低保的事咱以后再說???,快去把你娘從房頂背下來,往老孟家走。聽說下午三點還有洪水!”

安置完李正來,張春秋詢問了李二黑家里的情況。

李二黑說:“支書,我這兒沒事?!?/p>

張春秋一揮胳膊說:“走,趕緊去轉(zhuǎn)移人!”

李二黑跟著張春秋一路往東走,挨家挨戶地察看,幫助那些扒在窗子上或坐在房頂上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往安全地帶轉(zhuǎn)移。以村子中央的南北大街為界。村西的轉(zhuǎn)移到了老孟家里。村東的轉(zhuǎn)移到金姐家。還有一部分房子蓋得比較好的各自想了辦法。

老孟家的二層樓上擠滿了不斷趕過來的村民,沙發(fā)上、床上、箱子上、桌子上、椅子上、地上,凡是能坐人的地方都坐了人,凡是能站人的地方也都站了人。幾個半大孩子趴在窗戶邊,看著水里不時漂過的桌子、汽車、牛和羊,興奮地手舞足蹈。男人們目光凝滯,牙齒咬在一起,嘴巴緊緊地閉著。婦女們眼里噙著淚,滿臉的憂傷和恐懼。有個二十多歲的少婦,靠在沙發(fā)旁的一個角落里,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盯著眼前的某個角落。就在幾個小時前,她三歲的女兒從她的臂彎里被水沖走了。孩子被水沖走后,她已經(jīng)幾個小時沒有說話了。

一樓大廳的地上鋪著幾個麻袋,李二黑跟另外幾個年輕人把一具具從水里打撈上來的尸體擺放到麻袋上。

有一具尸體抬進(jìn)來后,直接放到了張春秋跟前的地上,抬尸體的人喊了一聲“支書”就說不下去了。

張春秋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體,“撲通”跪了下去。

昨天夜里在大喇叭上廣播完,張春秋扔下一句“發(fā)水啦,快跑”就離開了家。出門后,他向村南的龍王廟一路狂奔。開理發(fā)店的阿伍和開掛面坊的張保全兩家離曲紅河最近,他要趕緊通知他們轉(zhuǎn)移。到了村南龍王廟西邊的大路上,水已經(jīng)漫到了張春秋的胸口,穿過馬路的時候,張春秋被腳下的熱力管道絆倒,掉進(jìn)了熱力管道掀開的大坑里,好在張春秋會水,掙扎了一番,扒著熱力管道又浮了出來。張春秋的手機(jī)掉進(jìn)了水里,鞋也沒了,腳不知被什么劃了一個大口子。他忍著疼,趕到阿伍理發(fā)店,把正在水里撲騰的阿伍拽到了水淺的地方。安置好阿伍,張支書背部發(fā)疼,兩腿發(fā)軟,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力氣了,但他還是又跑了回去。

張保全的媳婦小翠和她的女兒阡陌已經(jīng)上到院子里的越野車?yán)?,張保全抱著兒子果仁,也?zhǔn)備往車?yán)镢@,發(fā)現(xiàn)水已經(jīng)進(jìn)到了車?yán)铮囬T打不開了,他趕緊把果仁舉到了車頂。

“不行啦,走不了啦,快出來!”

張保全沖車?yán)锖?。張保全在外邊拉,小翠和阡陌在里邊推,用了十幾秒,他們才把車門開開。車門開了后,張保全把阡陌推到車頂上,又把小翠推到車頂,自己正準(zhǔn)備往上爬,一個浪頭打過來,車歪進(jìn)了水里,他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車頂?shù)陌咽?,一只手試圖去抱住果仁,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又一個浪頭卷過來的時候,他們一家四口和他們的車,一下子被沖散了。

阡陌被沖到了胡同口,張春秋想過去抱住阡陌,走了沒幾步,被飛來的巨浪打進(jìn)了水里,再次鉆出水面后,又被拍到了對面的墻上。張春秋眼看著這一家四口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里。

張春秋的心被悲痛灌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抱著已經(jīng)僵硬了的母親,他聳了聳鼻子,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他想到南方鬧災(zāi)的時候老百姓的堅強(qiáng)自救,身上頓時又充滿了力量。還有國家呢,他知道,他們受了災(zāi),國家不會不管的。他放下懷里的母親,站起來,走到大桌子跟前,端起桌子上的一碗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他從老孟那里借來一部手機(jī),想給上級打電話匯報一下災(zāi)情,可怎么也想不起鎮(zhèn)里辦公人員的電話號碼,只好叫老孟給他在外村的親戚打。老孟說:“從昨天晚上手機(jī)就沒信號了,一個電話也打不出去。不過,俺小孩兒姥爺打進(jìn)來過一回,說他們那邊沒事,受災(zāi)嚴(yán)重的也就咱們周圍的十幾個村子和西部山區(qū)?!?/p>

“天無絕人之路,走,去河堤看看!六十歲以下的爺們兒都行動起來!”

張春秋聲音不高,但語氣堅定。在場的男人聽了他的話,不管老的少的,都圍了過來。

在李二黑跟張春秋還有另外幾個年輕人到處救人的時候,李二黑的心像被貓抓一樣。等轉(zhuǎn)移完村南臨河的幾戶人家,他趕緊抽空跑了回去,把他爹從屋頂上背到老孟家。他給他爹找來一件褂子和一條褲子穿上,又倒了一碗熱水,看著他爹喝下。

他爹指著地上那些永遠(yuǎn)不會再起來的人問:“他們躺在這兒干什么?”

李二黑抑制著內(nèi)心的悲痛低聲回答:“他們睡著了?!?/p>

李余糧噘著嘴,有些生氣:“什么?睡著啦?咋也不蓋個東西?”

李二黑不再說話,李余糧便也不再問了。喝了水后,李余糧變得精神起來,咳嗽也不那么厲害了。他站在人群里,咧著大嘴,嘿嘿地笑著。笑一陣,忽然變成一副很嚴(yán)肅的表情,揮舞著胳膊,用手比畫著說:“哎呦,老大的水,都到俺鼻子尖兒了,多虧了俺家二黑,要不然的話,你想想,你想想,那會是什么結(jié)果?”

外面的雨停了,水位也開始下降。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氣,七嘴八舌,開始回憶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個七八歲的女孩,躺在媽媽懷里,剛開始一言不發(fā),聽說雨停了,洪水下去了,突然哇哇地哭了起來。別的孩子見這個女孩哭,眼神也跟著變得呆滯起來。

李二黑從張春秋的兒媳婦那里找來一件大背心,拄著一根棍子,急匆匆地往回走,回到家,發(fā)現(xiàn)妻子和兩個孩子不見了,心里一驚,后悔不該在老孟家耽擱那么長時間。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了兒子那輛橘黃色的挖土機(jī)。挖土機(jī)漂在水面上,在它旁邊的不遠(yuǎn)處,是女兒歡歡的紅書包。他把挖土機(jī)和書包從水里撈出來,又在屋里找了一番遙控器。倒塌的柜子旁邊漂著三張一百元的人民幣,拿著這三張濕漉漉的票子,他似乎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院子?xùn)|邊的庫房塌了,屋子里一箱箱沒有賣出去的掛面不知沖到了什么地方。院子里的和面機(jī)和切面機(jī)也不知沖到了哪里?,F(xiàn)在,背上的書包,手里的玩具和這三百元濕票子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電視機(jī)、洗衣機(jī)、箱子、柜子、床、被褥、衣物和鍋碗瓢盆,有的被沖跑了,有的淹在了水里??粗矍暗囊黄墙?,李二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市里頭救援的隊伍已經(jīng)到了,一輛大型的鏟車開進(jìn)了村里。張春秋坐在高高的機(jī)樓里,招呼著李二黑坐到鏟車上,要把他送往金太陽小學(xué)的救助點。他擺擺手,說要去找孩子。張春秋說:“不用找啦,已經(jīng)送到金太陽小學(xué)啦,大人和孩子都沒事?!?/p>

李二黑想去金太陽小學(xué)看看紅榆和兩個孩子,順便把書包和玩具給孩子送過去,見鏟車上坐的都是婦女和兒童,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把書包和玩具遞給坐在鏟車上的金姐,拜托她捎給歡歡和喜喜。

一晚上沒有睡覺,李二黑卻沒有一絲困意。父親李余糧自從得了老年癡呆,就漸漸變得糊涂起來?,F(xiàn)在的李余糧除了兒子李二黑、兒媳婦陳紅榆和兩個孩子,其他人誰都不認(rèn)識了,智力已經(jīng)退化成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粗钣嗉Z,李二黑的心里有無數(shù)的感慨。在李二黑的眼里,作為父親的李余糧是慈祥的,作為師傅的李余糧又是嚴(yán)苛的。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師傅要求李二黑背《三字經(jīng)》。面條跟《三字經(jīng)》有什么關(guān)系?。坷疃谛睦锊环?,卻不敢向師傅抱怨,只好拿著書搖頭晃腦地應(yīng)付。師傅睡醒一覺,發(fā)現(xiàn)半天兒過去了,李二黑才背會開頭兩句,就把手里的茶壺啪地摔在了地上。

“背不過?屋里太暖和了是吧?去,去外面大堤上背!背不過今兒個你小子就別回來了!”

外面的雪有兩尺厚,李二黑的棉鞋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腳印。那腳印,歪歪斜斜,一直通向了曲紅河北岸。

李二黑坐在雪地里,一直背到天黑,才把頭兩頁背過。沒有吃中午飯,又冷又餓,李二黑不知是被凍僵了還是餓昏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熱乎乎的炕上。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

見李二黑昏迷中還在背《三字經(jīng)》,李余糧感動得落下了淚。李二黑醒來后,李余糧給李二黑講解了《三字經(jīng)》里面“曰仁義,禮智信。此五常,不容紊”的意思,李余糧說:“如果所有人都能以仁、義、禮、智、信這五種不變的法則作為處事做人的標(biāo)準(zhǔn),社會就會永葆祥和,所以每個人都應(yīng)該遵守,不可怠慢疏忽?!?/p>

李余糧老家是山西的,七歲的時候李余糧便沒了娘,他爹領(lǐng)著他一路逃荒,后來在邢州城郊的一家手工面作坊里給人家?guī)兔?。在作坊里干了兩年,有一年的冬天,李余糧的父親突然咳嗽發(fā)燒,在醫(yī)院里待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死了。有人說李余糧的父親死于腦溢血,也有人說他死于心肌炎。

掛面坊的老板姓曲,李余糧的父親死后,曲老板把李余糧父親的工錢給李余糧算了算,想打發(fā)他離開。那時,李余糧才十六歲。李余糧說:“工錢俺不要了,您能不能把做空心面的技術(shù)教給俺?”

曲老板吃驚地說:“這可是兩年的工錢啊,我要是答應(yīng)了,你那死去的爹還不罵我貪心呀。不行不行,你還是走吧?!?/p>

李余糧說:“俺現(xiàn)在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要這些錢真沒什么用。俺聽說你要蓋一個新場地,把廠子的規(guī)模擴(kuò)大,不如你把這些錢拿去蓋場地吧。俺呢,就在這里給你再干兩年,這兩年你光管俺吃管俺住就行了。兩年后,俺成手了,只要您不攆俺,俺就繼續(xù)在這兒干,到那時候,您再給俺開工錢也不遲?!?/p>

李余糧心眼好,卻口拙。口拙的李余糧變得能言善辯,是因為有貴人在暗中點化教誨。點化教誨李余糧的這個人就是曲老板的女兒曲景梅。后來,李余糧學(xué)會了手工空心面的技術(shù),曲景梅成了李余糧的媳婦。氣急敗壞的曲老板把李余糧和曲景梅攆出了家門,跟曲景梅斷了關(guān)系,臨死也沒讓曲景梅進(jìn)門。曲景梅命不長,李二黑十一歲那年曲景梅就死了。李二黑是李余糧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一手拉扯大的。

李余糧癡呆了以后,過往的事就什么都記不起來了。他甚至已經(jīng)不知道曲景梅是誰。清明節(jié)的時候,李二黑帶著全家人去給娘上墳,李余糧在旁邊不耐煩地說:“燒這個干什么呀,哎呀,你在這兒點火可不太好?!?/p>

李二黑說:“給俺娘送點兒錢花?!?/p>

李余糧站在墳頭旁邊像個木偶一樣,身子左右搖擺著,瞇著眼睛哼歌,哼著哼著突然停下來,指著前面不遠(yuǎn)處的某個地方,扯著嗓子喊道:“哎呀,你看看,這兒有一個孩子,還哭哩?!?/p>

地里的麥子一拃高了,綠油油的,田埂上,一只野雀,一跳一跳的,倏地張開翅膀飛向了天空。李二黑在麥田里巡視了一番,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孩子。

李余糧緩過神來,看著野雀消失的那片麥子,一臉茫然地說:“沒有呀,沒有呀,怎么沒有呢?”

早些年,村子里有人說李二黑是李余糧從龍王廟撿來的,李二黑不信。村子里誰要是這樣說,李余糧就會找上門跟對方拼命。張保全的父親就曾因為在眾人面前談?wù)撨@件事,被李余糧打掉了一顆門牙。

李余糧打起架來連閻王爺都要怕他三分,尤其是關(guān)于李二黑的這件事。張保全的父親外號叫張狗歪,是當(dāng)?shù)胤綀A幾十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橫茬兒。在整個來福村,沒人敢在張狗歪面前放個響屁。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張狗歪的門牙掉了后,村里就沒有人敢在這件事上嚼舌頭了。

從金太陽小學(xué)回來的張春秋臉上有了一些血色,他把從金太陽小學(xué)帶來的饅頭和礦泉水發(fā)給大家,并信心滿滿地告訴大家說,上邊已經(jīng)展開對災(zāi)區(qū)的救援了,周圍村里的一些好心人送來了饅頭和水,還有人把自家的鏟車也開來了。張春秋接著說:“現(xiàn)在水流還非常大,都沒了龍王橋了,大批的救援人員一時還進(jìn)不來。咱們必須挺住,發(fā)動一切力量展開自救。接到防汛辦通知,估計下午三點還有一撥洪水,具體水情難以預(yù)料,咱們必須在三點前把失蹤的人都找到?!?/p>

李余糧一邊大口大口地啃著饅頭,一邊聽著張春秋講話。當(dāng)張春秋說到失蹤人員的時候,李余糧指著院子里漂在水面上的一個木頭箱子喊道:“哎呀,快看,那兒有一個孩子,還哭哩?!?/p>

大家被李余糧的喊叫聲嚇了一跳,張春秋看了李余糧一眼,又看了看李二黑,示意李二黑把他爹領(lǐng)到樓上去。李二黑去領(lǐng)李余糧,李余糧瞪著眼睛說:“你干什么去呀?俺也去!”

李二黑說:“不用你去?!?/p>

李余糧說:“誰說的?”

李二黑說:“支書說的。”

李余糧一臉委屈地說:“俺沒聽到支書說不叫俺去?!?/p>

張春秋接著安排,他把召集起來的人分成了兩路,分頭去找張保全和他的家人。李余糧很興奮,擠到隊伍最前面,呵呵笑著說:“好啊,好啊,去找張保全,大家都去找張保全?!崩钫齺碜哌^去,碰了碰李余糧的胳膊說:“你知道張保全是誰?”李余糧搖搖頭說:“不知道,張保全是誰呀?”李正來說:“你個活寶,你忘了你兒李二黑怎么進(jìn)的監(jiān)獄了?”李余糧瞪大眼睛,張著大嘴,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你說什么?我兒進(jìn)過監(jiān)獄?”李正來說:“是呀,看來你真是老糊涂了,那你認(rèn)得這個人嗎?”李正來指了指李二黑說。李余糧說:“認(rèn)得,這是俺兒李二黑?!崩钫齺碚f:“這是你兒李二黑,前幾年,他被張保全弄進(jìn)監(jiān)獄里了。要不然,他的第一個媳婦怎么可能走了?”

在這樣的時候,李正來竟然當(dāng)眾調(diào)侃李余糧,李二黑有些生氣,他瞪了李正來一眼,想叫他閉嘴,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只好把他爹領(lǐng)上了樓。

屋外的水還在急促地流著,地下室已經(jīng)灌滿了,再有一拃就上到一樓了。站在二樓的護(hù)欄邊,李二黑又想起了在金太陽小學(xué)的妻子和一對兒兒女。本來,張春秋已經(jīng)把他分到了李正來這一組,跟著老孟和另外幾個年輕人沿著河道往東找張保全,現(xiàn)在李正來這樣一說,李二黑心里不免有些別扭。

找人的隊伍出發(fā)的時候,他對張春秋說想把父親先送到金太陽小學(xué),順便看一下孩子。張春秋說:“你最好等鏟車來了,坐著鏟車護(hù)送你爹過去?!崩疃谡f:“不用,我自己背著就行?!睆埓呵镎f:“那行,你去吧,村西的道不好走,老多地方都沖了,路上千萬小心?!?/p>

李二黑背著父親一路跋涉,走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金太陽小學(xué)。金太陽小學(xué)的受災(zāi)群眾滿了,學(xué)校的院子里搭了藍(lán)色的帳篷,每一個上面都寫著“救災(zāi)”兩個大字。大大小小的車輛載著受災(zāi)群眾或救災(zāi)物資不斷地駛進(jìn)駛出,救援的人群里,還有穿著一身迷彩服的軍人。另一邊,有兩個記者扛著錄像機(jī)正在采訪。

看著這些,李二黑的心里亮堂起來。不管多大的磨難,都有過去的時候,不管什么樣的生活,都還得繼續(xù)。他暗暗下定決心,等洪災(zāi)過去,再把自己的掛面坊弄起來。他還不到四十歲,有的是力氣,實在不行的話,就去外面建筑隊打工。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勞動力值錢,干上兩三年,怎么也能再弄個掛面坊。

李二黑把父親安置在救災(zāi)棚里,去找陳紅榆和孩子,他找遍了救災(zāi)點的每一個地方,沒有見到陳紅榆,也沒有見到孩子,問了金姐才知道陳紅榆已經(jīng)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了。金姐告訴李二黑,他扔下陳紅榆和兩個孩子不管,去救自己的爹,陳紅榆哭得不是樣子了。她說她的心涼了,要和李二黑離婚。在這中間,她回過一趟家,把藏在某個地方的兩千塊錢和一個錢折子拿回來,帶著兩千塊錢和她的錢折子以及兩個孩子回了娘家。走之前她托金姐捎信給李二黑,她要和他離婚,請他不要再去找她了。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打了李二黑一個趔趄。老天爺,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陳紅榆,沒想到,你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小心眼的人?

李二黑蹲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抱住頭,心里像壓了一個磨盤。他實在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人群里又有幾位婦女過來證實金姐的說法,說陳紅榆說起這件事時哭得如何如何傷心,說她如何用雙手舉著自己的兩個孩子逃過這場水災(zāi),最主要的,剛過來的時候她身上連件衣裳也沒有。有人表示理解陳紅榆的做法,說這件事沒在誰身上誰不知道,在大災(zāi)大難面前,自己的男人扔下自己和孩子不管,這事誰能忍受得了?

一個記者模樣的男人走過來,咔咔地給李二黑拍照,李二黑蹲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蹲下,苦著臉,眼睛茫然地盯著遠(yuǎn)方,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扎著馬尾辮的漂亮姑娘說:“這不是那個考驗人心的老掉牙的話題嗎——媳婦和娘同時掉到水里,該先救誰?”

李二黑本來不想說話,聽姑娘這樣一說,急乎乎地跳起來,揮舞著胳膊說:“這還用問嗎?就應(yīng)該救自己的爹娘!爹只有一個,娘也只有一個,爹沒了娘沒了就再沒有爹娘了,媳婦呢,媳婦沒了還能再娶?!?/p>

李二黑的話引起一陣風(fēng)暴,有幾個婦女噘著嘴走開了,也有的婦女對李二黑投去不滿的目光,那些同情李二黑的,嘴巴大大地張著,卻不知說什么好。

記者拍完照,把話筒遞到李二黑嘴邊,問李二黑當(dāng)時舍近求遠(yuǎn)丟下老婆孩子去救自己的爹時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二黑后退一步,嘴躲過話筒,不假思索地說,我腦子蒙了,什么都沒想。水太大了,當(dāng)時腦子里一片空白。

李二黑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那場大水中,他竟然成了新聞人物。沒多久,就有人拿著手機(jī)給他看,說他上了網(wǎng)了,現(xiàn)在微信朋友圈里到處都是他的照片。有傳言說電視也在播他。

李二黑沒有去陳莊。爹睡醒后到處走動,李二黑怕爹走丟了,就留在了金太陽小學(xué),一邊照顧爹,一邊幫著志愿者打掃衛(wèi)生,或者給那些剛從災(zāi)區(qū)轉(zhuǎn)移過來的災(zāi)民送水。

李二黑不斷向本村過來的人打聽村里的情況,聽說新一輪洪水可能來不了了,村里的水位降了不少,李二黑心里松了口氣,他盼望著洪災(zāi)趕緊過去,他要返回家里,重建自己的家園。現(xiàn)在家徒四壁,他已經(jīng)由原來一個不大不小的手工面作坊的小老板變成了一個窮光蛋。好在存折里還有一些積蓄,他想好了,等洪水下去了,他要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等把家安置好了,再去接紅榆和孩子回來。雖然大家說得有鼻子有眼,雖然他心里也自覺有愧,他還是相信紅榆不是那樣的人。生活不易,這個家不會說散就散了的。在經(jīng)歷了與死神的近距離接觸后,他似乎一下子領(lǐng)悟了生命的真諦。生命的意義是什么?這個以前從沒想過的問題,現(xiàn)在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是的,生命的意義就是活著。或者說,生命的意義就是跟親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地過好每一天。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生命還有其他的什么意義了。

有消息傳來,說來福村這次被水淹不是天災(zāi)是人禍。說上面的水庫半夜里放水沒有通知老百姓。災(zāi)民們聽了義憤填膺,紛紛出面證明,說村支書在大喇叭里喊的時候水已經(jīng)淹了腳脖子,也有的說聽到喇叭喊,水已經(jīng)過了腿肚子,還有的說聽到喇叭響時,家里的床已經(jīng)漂起來了。另外一部分人則說,村里的大喇叭壞了,只有村委會附近一百米以內(nèi)的人能聽到廣播,村里的大部分百姓其實等于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桑拿天,空氣潮濕悶熱,長腿蚊子四處飛,災(zāi)民們坐在帳篷里,撓著腿上被蚊子叮起的大包。遠(yuǎn)處昏黃的燈光照進(jìn)帳篷里,像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把黑漆漆的帳篷砍去一塊兒。有人在謾罵,有人在啼哭,更多人選擇用沉默對抗內(nèi)心的不滿。

第二天,李正來也到了金太陽小學(xué)。鏟車開到金太陽小學(xué)門口就停下了,李正來跟他的二弟李正陽從鏟車上跳下來,他娘挓挲著手,也要從鏟車上下來。李正來看看李正陽,李正陽看看李正來,兩個人都沒有要背他娘的意思。

“俺下不去,俺下不去……”他們的娘皺著眉頭小聲嘟囔著。

李正來說:“哎呀,娘,都已經(jīng)到了你急什么呀?”

李正來安排李正陽去喊志愿者,李正陽去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沒喊來志愿者,喊來一個當(dāng)兵的。小伙子十八九歲的樣子,干瘦干瘦的,身子非常單薄。小伙子背著李正來和李正陽的娘,吭哧吭哧地走在前面,李正來和李正陽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甩著胳膊一晃一晃地走在后面。到了救災(zāi)帳篷里,小伙子把李正來和李正陽的娘放下轉(zhuǎn)身走了。李正來和李正陽的娘看著小伙子遠(yuǎn)去的背影,眼眶里掉出一串老淚。

李正陽說:“你咋著哩?”

李正來說:“娘,能撿條命就不賴?yán)?,還哭什么呀?”

這時,坐在旁邊的一對老夫妻因為什么小聲吵了起來。老頭說:“問你拿著了唄你說拿著哩,這下得了吧?”老太太說:“你什么時候叫我拿啦,我說把東西拿上吧,你說別啦,顧命要緊?!崩项^嘆了口氣說:“那不是個小數(shù),咱一輩子的心血可都在里邊啦。”老太太說:“事兒都成這樣了,說什么都沒用?!?/p>

這對老夫妻是李正來的東鄰,李正來聽了后,湊過去問怎么回事。老頭噘著嘴不搭理李正來。李正來就去問老太太,老太太說他們背著兒子存了點兒錢,出門時沒來得及拿,一下子全沒啦。李正來問:“咋不存到銀行里?”老太太說:“咱不認(rèn)得字,上銀行里存還得輸密碼什么的咱弄不了?!崩钫齺碛謫枺骸安啬膬毫??”老太太說:“藏鋁壺里了,使塑料布包著哩?!崩钫齺韱柖嗌?,老太太說兩萬多哩。李正來聽了嚇了一跳,坐在地上愣了半天。

李正來一個姓秦的表哥帶來一段視頻驚呆了所有人,在災(zāi)民們中間引起軒然大波。

秦表哥發(fā)布的是某電視臺的一段新聞。新聞里,記者采訪當(dāng)?shù)氐哪彻賳T時,該官員說:“當(dāng)?shù)貫?zāi)情不重,沒有發(fā)生人員傷亡?!?/p>

這段視頻被迅速傳播開來,它像一枚重磅炸彈,把災(zāi)民一顆顆受傷的心徹底炸開了。幾個村的年輕人聚到一起,嚷嚷著要去高速路上堵道。光來福村就死了六七個,張保全一家四口至今下落不明,怎么可以說沒有人員傷亡呢?閉著眼睛賣布——這不是胡扯嗎?

那些有手機(jī)的人低頭撥弄著手機(jī),把心中的不滿發(fā)到了網(wǎng)上,手機(jī)進(jìn)了水或在逃難中把手機(jī)丟了的人急得直瞪眼,他們?nèi)齻€一伙五個一群聚在一起討論著,有人提出去上訪,并提出了具體的上訪策略。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也參與到了討論中,當(dāng)聽說年輕人要去堵路時,老人們紛紛勸阻。有個退伍老兵說:“咱們應(yīng)該以大局為重,遇到事情不要沖動,要通過正常渠道解決?!?/p>

大家根本聽不進(jìn)去,有幾個人嚷嚷著說:“沒辦法的事,現(xiàn)在有些當(dāng)官的麻木得很,你要是不把事情往大里弄,他就不把你當(dāng)回事。沒有老百姓和上級部門的監(jiān)督,有些人就不知道自己吃了幾碗干飯?!?/p>

激烈的爭論透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兒,彌漫在金太陽小學(xué)的上空。在人們召集好隊伍,準(zhǔn)備往107國道走時,李二黑悄悄地離開了金太陽小學(xué)。李二黑隱隱覺得世道變了。為了維護(hù)個人利益,人們開始使用各種手段。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為了逃避責(zé)任,能裝瞎子的裝瞎子,不能裝瞎子的,就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心里郁悶得很,他要趕緊去跟張支書報告。來福村的村民也有不少人跟著去了高速路,他可不想這件事把張支書牽扯進(jìn)去。

回來福村本來有一條比較近的便道,不知怎么回事,李二黑鬼使神差地上了金太陽小學(xué)南邊的那條路。沿著這條路一直向東,穿過七八個受災(zāi)的村莊,李二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村南的龍王橋。

在龍王橋北邊的不遠(yuǎn)處,龍王廟在湍急的水流里安然挺立著。說是龍王廟,其實只是一間破舊的瓦房。龍王廟附近的房子幾乎都倒塌了,小小的不起眼的龍王廟卻毫發(fā)無損。

龍王廟旁邊的那幾棟倒塌的房子是張保全家的。張保全家住在村子里邊,幾年前,張保全把河灘上的這一片空地圈起來,在這里蓋了生產(chǎn)空心面的廠房??吹烬埻鯊R南邊一截沒沖倒的院墻,李二黑嚇了一大跳。

張保全把龍王廟圈起來已經(jīng)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沒有背著誰躲著誰,可李二黑仿佛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個發(fā)現(xiàn)令李二黑脊背一陣發(fā)涼,頭發(fā)一根根直立了起來。

因為早早就沒了娘,家里只有兩個老爺們兒,除了每年過年的時候給村里的老人拜拜年,清明節(jié)或母親的忌日給埋在地里的曲景梅燒燒紙磕磕頭,李二黑再沒有給誰燒過香磕過頭。村里人和附近的百姓到龍王廟上香的時候,李二黑也會習(xí)慣性地到龍王廟轉(zhuǎn)一圈兒,但那純粹是為了了卻內(nèi)心的一樁心事。龍王廟被圈進(jìn)了張保全家的院子里,平時去龍王廟就是去了張保全家里。每年的七月十五這天就不一樣了,七月十五這天,張保全家的大門早早就敞開了。這個時候隨著四面八方前來祭拜的人流進(jìn)去,李二黑就覺得不是去張保全家,而是去龍王爺家了。

李二黑從來不做沒底氣的事。做事有了底氣,才不會覺得虧誰的,欠誰的。不虧誰的欠誰的,才能吃得好睡得香,才能坦坦蕩蕩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在他看來,一個人要是做了沒底氣的事,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一輩子給毀啦。底氣是什么呢?底氣就是內(nèi)心里的安詳。要是你做那件事,心里是安詳?shù)?,那就是有底氣。要是你做那件事?nèi)心感覺不到安詳,而是忐忑或者有了壓力,那你做的那件事就是沒底氣的事。

就像他爹李余糧,李二黑覺得他爹李余糧娶了他娘曲景梅就是做了有底氣的事。把自己心愛的也愛自己的女人娶回家,這不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做的最有底氣的事嗎?在這件事上,李二黑佩服他爹。

還有一件事李二黑佩服他爹。他爹在岳父那里學(xué)得了做空心面的技術(shù),按照岳父的要求,在岳父去世之前并沒有開張做空心面的生意。相反,每年的大年初二,他都會帶著曲景梅在岳父家的胡同里隔著墻頭給岳父磕幾個響頭,然后把帶去的禮物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大門口的磨盤上,等岳父家里出來人把禮物收走,才起身離開。

他爹李余糧也做過沒底氣的事。李余糧因為一句話打掉張狗歪的門牙,這就是沒底氣的事。

張狗歪嘴里的那顆門牙后來不知遺落在了什么地方,但是,那顆門牙帶來的影響卻持續(xù)了幾十年。

那時,李二黑正在鎮(zhèn)上的一所中學(xué)上初二,張狗歪的女兒張采蓮也在鎮(zhèn)上上初二,跟李二黑一個班。

他們一起去上學(xué),一起跑到幾里地外的農(nóng)家書屋去借書,放假的時候一起到曲紅河摸魚。

那年初春,一場細(xì)雨喚醒萬物,燕子飛回了北方。曲紅河溫潤如玉,兩岸的蘆葦長出劍一般的葉子,滿眼的綠和撲鼻的清香讓李二黑和張采蓮的心門悄悄地打開了。野鴨在靠近河岸的淺水域深情地唱和著。在蘆葦蕩里一片深厚疏松的土地上,李二黑和張采蓮四指相扣,目光在慌亂中纏繞在了一起。那一天,他們那兩顆小小的心臟跳啊,跳啊,像曲紅河里的柔波,甜蜜得幾乎叫人窒息。

張狗歪的門牙掉了后,一切就都變了。

張采蓮,這個以前看到李二黑就臉紅又常常在沒人的地方親近李二黑往李二黑的書包里塞蘋果的女孩完全變了個人。

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們走在大街上,就算頭碰了頭,都不再說一句話。

李二黑想跟采蓮說話,又不愿意先開口。李二黑想,要是采蓮先開口跟自己說句話,就說明采蓮已經(jīng)原諒了他。雖然打落采蓮爹門牙的是二黑的爹,但二黑覺得,自己的爹做錯的事,自己也應(yīng)該承擔(dān)責(zé)任。誰叫他是他的兒子呢。就算說個對不起也行呀,可是二黑說不出口。就算說了,采蓮能原諒他嗎,能原諒他爹嗎?李二黑覺得門牙那件事特別大,大到他心里沒有一點兒底。

他要是知道采蓮在出嫁前的頭一天晚上還在給他繡鞋墊,他會勇敢地站出來,用盡一切力量阻止她出嫁的。采蓮后來叫人轉(zhuǎn)交給他的那封信上說得明明白白,她從小就想嫁給他,長大了卻不得不嫁給別人。

李二黑就是在張采蓮出嫁后的第二天早上去的張狗歪家。幾年過去了,張狗歪始終沒有忘記門牙的事。后來他之所以也做起了空心面的生意,就是要和李余糧家對著干,要把李余糧的空心面作坊打垮。他嘴里的那顆大金牙像是一只受傷的狼,一直在尋找著復(fù)仇的機(jī)會。

李余糧實際上是個十足的老實蛋,除了護(hù)犢子之外,幾乎從他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一個人,如果是一只帶著一身硬刺的刺猬,隨時都可能遭遇各種挑釁,可是,要是一只審時度勢的蝸牛呢,那些看不慣你的人想找一個狹路相逢的機(jī)會都沒那么容易。張狗歪雖然對李余糧懷著一肚子的恨意,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jī)會回?fù)簟?/p>

李二黑也不知怎么就有了那樣的勇氣,那天早上,李二黑提著一籃子雞蛋,沒有敲門,大搖大擺地進(jìn)了張狗歪家的大門。

鞋墊和信是張狗歪的老婆交給李二黑的,張狗歪的老婆知道閨女喜歡的人是李二黑,也知道李二黑過來沒有惡意,就讓李二黑把雞蛋放下,招呼他屋里頭坐。

張狗歪齜著大金牙從北屋走出來,瞪著站在院子里的李二黑惡狠狠地說:“你來干什么?”

李二黑說:“俺是來給采蓮送嫁妝的……”

剛下過一場大雪,站在雪地里的李二黑高大壯實,眉宇間透出一股子少見的英氣。仔細(xì)端詳,這小子的臉龐、眉眼、走路的姿勢,包括說話的語氣,竟和他爹李余糧一模一樣。這個發(fā)現(xiàn)把張狗歪嚇了一跳,他指著李二黑的那只手很不情愿地放下去,在袖筒里攥成了拳頭。

張保全正在掃院子里的雪,見爹不再說話,把手里的掃帚一扔,黑著臉說:“嫁妝?你給誰送嫁妝?采蓮跟你有關(guān)系嗎?我們家跟你有關(guān)系嗎?”

李二黑說:“這籃子雞蛋就是俺給采蓮送的嫁妝?!?/p>

張保全在山東學(xué)的手工空心面技術(shù),光學(xué)費就花了八千多塊錢,整整學(xué)了一年。一年后回來,就和張狗歪一起開起了掛面坊。掛面是做成了,也有了一些自己的客戶。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他們做的掛面就是不如李二黑家做得好。李二黑家的掛面光潔度好,耐煮,不渾湯,吃起來細(xì)滑爽口,松軟筋道,滿口清香。張保全家的掛面也很細(xì),橫截面上也有針尖般的小孔,可對火候要求比較嚴(yán)格,下到鍋里的面,火小一點兒就夾生,火稍大一點兒就成了糊糊。這些年來,張保全家里的掛面能賣出去靠的不是口碑好,而是價格便宜。李二黑算過,以張家那種賣法,全家老少起早貪黑辛辛苦苦干一年,最后就算不賠錢,也是落個白忙活。那天,李二黑提著一籃子雞蛋去張保全家,正是想把手工空心面的技術(shù)傳給他。手工空心面好吃不好吃在手工上,更在配料上,他想把面粉、鹽、水和雞蛋的配方比例當(dāng)場給他們演示一下。

張保全沒等李二黑把想要說的話說出來,一腳上去,把一籃子雞蛋踢翻了。張保全連推帶搡把李二黑攆了出來。張保全的架勢一拉開,張保全家的狗也來了勁兒,汪汪汪地叫著,蹦跶著往李二黑身上撲。張保全家的狗把李二黑攆到胡同口,咬破了李二黑的腿肚子。

李余糧沒有去找張狗歪的麻煩,為了給李二黑打狂犬疫苗,他花了一百多塊。不過,李余糧對李二黑去張狗歪家的動機(jī)充滿懷疑,他不明白李二黑為什么無緣無故地跑到張家去。他把事情看得很清楚,既然是你自己送上門的,人家的狗咬了你那叫活該。可是,為什么非要把腿肚子給人家的狗送去呢,李余糧問二黑,二黑死活不說,李余糧也就不再追究了。在李余糧看來,主動跑到仇人家里,沒被仇人打斷腿已經(jīng)是萬幸了。

用腿肚子上的一塊肉償還了張狗歪失去的門牙,李二黑倒是自此輕松了。從那以后,再路過張狗歪家的門口,他不再感到心虛。

眼前的茫茫大水讓李二黑的思緒從十幾年前飛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啊,時光,它才是賦予人的最奇妙的東西。它讓一些事情變得模糊了,也讓另外一些事情變得漸漸清晰。

就像眼前的龍王廟,張狗歪和張保全在河灘蓋房,把龍王廟圈到自家的院子里,恐怕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妥?;蛘?,眼睛看到了,心并沒有看到。我們的眼睛,有時并不忠于我們的心靈。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活在很淺薄的自我想象之中,對周圍的人和事以及大自然,缺少最基本的判斷和敬畏。

水,是清澈的。有時,也會變渾。清澈的水,全部是水。渾濁的水,里面有塵埃、沙礫和水,主要是水。在生活的大河里,時光的漏斗會把水過濾。清澈的或不清澈的水,最終都被淘洗成了一面柔軟的鏡子,閃著瀲滟的光。

李二黑回村子里是想跟張春秋說一下救助點上發(fā)生的事,也想回家找一樣?xùn)|西。

大概三四年前,那時李余糧還沒有癡呆,李二黑吃完飯去了西院,爺兒倆圍坐在火爐前看電視。不知電視上出現(xiàn)了什么情節(jié),李余糧突然關(guān)掉電視,很鄭重地跟李二黑說了一件事。

李余糧從床底下搬出一個木箱子。木箱子上著一把鎖,上面的綠漆斑斑駁駁,大部分脫落了,少數(shù)沒有脫落的地方,發(fā)出一道道耀眼的光。

李余糧撫摸著箱子欲言又止,他最終沒有打開箱子,而是把它推到李二黑面前,說:“俺最近也不知咋著了,忘性特別大,別人跟俺說話,俺都認(rèn)不出來人家是誰啦。”

沒等李二黑回答,李余糧接著說:“這個箱子你保存好,等我死了,你就把箱子打開。你想知道的都在這里邊。”

李二黑被爹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覺得爹說的就是他身世的事。雖然從村子里人的言語里,他也對自己的身世有過懷疑,但他相信李余糧就是自己的親爹。他李二黑只有這一個爹,不可能有第二個。

李二黑當(dāng)時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漫不經(jīng)心地對爹說:“哎呀,爹,您這是干什么,好好的說什么死啊活啊的?!?/p>

跟爹待在金太陽小學(xué)的時候,李二黑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情,想起了那個木頭箱子。他想,爹越來越糊涂,也許有一天變得連自己也不認(rèn)識了,他也許真的應(yīng)該保護(hù)好那個箱子,不管它是關(guān)于什么的,爹交代給他的事情他得辦好。

曲紅河發(fā)源于邢州西部太行山區(qū),自西向東橫亙在邢州南部。曲紅河上游河道寬闊,一眼望不到邊,到了來福村一下子收窄,部分水流變?yōu)榱说叵潞?。小時候,李二黑經(jīng)常坐在龍王橋上,聽爹講曲紅河的故事。春天里,一批工人在河道里埋熱力管道,挖起的土在河道堆成了小山。有一次路過龍王橋的時候,爹又給李二黑講起了曲紅河的故事。

說是有一次,八仙之一的張果老騎驢南下,走到來福村村南曲紅河處,一伙村婦正在河邊洗衣服,張果老的驢來到河邊嗷嗷直叫,不肯喝水,也不肯過河。張果老覺得蹊蹺。他轉(zhuǎn)過身來,定神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那伙村婦在河里刷洗臟物,把河水污染了。張果老一氣之下,將河水打入地下。這時河神出來拜見張果老,懇求大仙指路。張果老略加思忖說:“水啊水啊莫發(fā)愁,四十五里后再抬頭?!焙铀犃T,鉆入水中,一直暗流四十五里才又鉆出地面。

見河一下子干了,婦女們一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張果老嘆了口氣說:“唉,沒有水,這日子也沒法過呀,要來就來點兒清亮水吧!”張果老說完,曲紅河一下子又裝滿了緩緩流淌的清清水流。

李二黑不明白爹為什么給他講了那樣一個故事,那段時間,沒事了爹就拿著板镢去刨堵在龍王橋橋洞子里的土,莫非他預(yù)感到有一場洪災(zāi)將要到來?

本來,沿著龍王橋往北,過了張保全家,就到了那條一直通往村子的大路了。李二黑觀察了一下地形,決定繞過龍王廟,從小樹林西邊過去。走了沒幾步,李二黑就見天空驟然變黃,遠(yuǎn)處曲紅河的方向傳來一陣“呼呼”的聲音,像是有千軍萬馬正在向這邊急奔,緊接著是一陣颼颼的涼風(fēng)。

不知什么東西從水下過來,硬生生地打到他的膝蓋上,鉆心的疼從腿上一直到頭頂,他下意識地跳了起來,身子一晃,差點兒趴到水里,他有點兒后悔不該這么魯莽,一個人跑回村子里來。正當(dāng)他驚慌失措的時候,忽然聽到前面的小樹林里隱隱約約傳來幾聲喊叫。他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了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他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往回走,又聽到一聲喊叫。這次他聽清了,小樹林里有人,有人在喊救命。他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仔細(xì)搜尋了一番。這時紐扣般的大雨點從空中噼里啪啦地掉下來。那雨點因為很大,砸到人臉上生疼。李二黑一驚,以為在下冰雹,掉頭就往回走。

沒走幾步,小樹林里的叫聲又從身后傳了過來。

“救命!救命??!”

一棵大楊樹的樹枝在動,在樹動的地方隱隱露出半個腦袋。李二黑立馬明白了,有人給困在樹上了。

小樹林這一帶的地勢比較低,這里的土被村民挖去墊宅子,早就變成了大坑,那個人在的那棵大楊樹在大坑中間偏北的地方。李二黑朝小樹林游了一段,發(fā)現(xiàn)水越來越深。這時的雨已經(jīng)不再是雨點,而是變成了瀑布,直接潑到他的臉上,封住了他的視線。他憋足一口氣,身子在水里打著旋兒,奮力向前游著。

“救命!救命!救命啊!”

遠(yuǎn)處那一聲聲的呼喚再次傳來,這一次聽清了,李二黑一驚,這不是張保全嗎?

不知什么時候刮起了風(fēng),風(fēng)卷著雨,向李二黑的頭上臉上甩來。李二黑眼前一黑,身子往水底沉下去。就在這緊急的時刻,他抓住了一個漂在水面的樹枝,扒著樹杈,上到了另一棵樹的樹尖。

那棵樹離張保全在的樹十幾米,也許張保全認(rèn)出了李二黑,喊了這聲后,他便再也沒有發(fā)出聲音。

雨越下越大,水流越來越急,李二黑想過去救人,卻被困在了樹上。他兩只手緊緊抓往頭上的一根粗壯的樹枝,身子像樹葉一樣,在空中搖擺著,胳膊被抻得鉆心的疼。有一刻,他甚至擔(dān)心胳膊會咔嚓一下子斷掉。

后來他看到有幾個人手拉著手從東邊的路上走過來,他看不清那些人是誰,從他們走來的方向,李二黑猜測他們肯定是來福村的。他扭過身子,揮起一只手,喊那些人過來幫忙??赡切┤寺牭剿暮奥暡]有停下來,其中一個人比畫著天空,又指了指曲紅河的方向,告訴他水太大,龍王橋快塌啦,叫他快走。

李二黑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他不可能丟下樹上的張保全不管。這時,他看到一張木床漂過來,就扒著那張床,順著水流向張保全的方向劃了過去。

他不知怎么到的張保全身邊,凄厲的風(fēng)雨和肆虐的洪水左沖右突,一度打得他找不到北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木床被沖走了,他手里只抓著一根床腿。他坐在樹杈上大口喘息著,尋找著張保全的位置。他看不清張保全的臉,但從張保全的喘息聲判斷,他知道他們已經(jīng)到了同一棵樹上。

洪水吼叫著,發(fā)狠地撕扯著小樹林。坐在樹上的兩個人像是兩枚被蟲蛀了的小棗,隨著風(fēng)雨的甩打,在空中忽悠忽悠地打著轉(zhuǎn)兒。

時間似乎凝固了,兩個人在這兇猛如獸的大水里幾乎同時想到了發(fā)生在十幾年前的那件事。

發(fā)生在十幾年前的那件事,改變了李二黑的命運,讓他的人生無端地拐了個大彎兒。

那天中午,李二黑開著三馬車,本來是要去曲紅河南邊的趙家莊給人家送掛面。走到村南頭的時候,看到一個婦女著一個籃子,扒著張保全家的大門向里張望。李二黑本來已經(jīng)上了龍王橋,可是沒走幾步,他就拐了回來。他下了車,見那婦女一臉焦急的樣子,就問那婦女有什么事。

李二黑原以為婦女是張保全家的親戚,一問才知道婦女是來龍王廟上香的。張保全家的大門鎖著,婦女進(jìn)不去,就有些著急,埋怨張保全不該把龍王廟圈進(jìn)自個兒家的院子。李二黑說:“你不就是上個香嗎,來,我?guī)湍阆雮€辦法。”

李二黑把婦女領(lǐng)到張保全家的院子?xùn)|邊,在靠近廁所的地方,李二黑指著墻頭邊的一個磚垛說:“來,踩著車,從這兒上去,不過,你燒完香可得早點兒出來?!?/p>

婦女答應(yīng)了,踩著三馬車上到墻頭上。坐在墻頭上,看了看院子里頭,婦女突然叫喚起來:“哎呀,嚇?biāo)廊?,咋這么高?”

婦女臉色蒼白,哆嗦著說她下不去。李二黑只得上到墻頭上,自己先跳下去,然后又把那婦女接了下去??烧l知,偏巧李二黑和婦女剛進(jìn)到張保全家的院子里,婦女籃子里的燒紙還沒拿出來,張保全就回來了。

見李二黑和一個陌生女人在自己家里,張保全頓時暴跳如雷,拿著棍子去攆李二黑。李二黑趕緊拽著那個婦女往外跑,最后被張保全堵在了龍王橋下面的一個橋洞子里。

后來,張保全報了案,說李二黑強(qiáng)奸婦女,還說他偷了自己家里的兩千塊錢。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那婦女姓刁,后來那個刁姓婦女被叫到派出所,承認(rèn)了李二黑的強(qiáng)奸行為。而張保全丟失的那兩千塊錢,居然真的在張保全那輛三馬車的車座底下找到了。人證物證俱在,最終,張保全以強(qiáng)奸未遂罪和入室盜竊罪被判刑兩年零八個月,并處以罰金五千元。

那時,李二黑剛結(jié)婚三個月,李二黑入獄后的第二天,李二黑的媳婦就回了娘家。一個月后,李二黑在監(jiān)獄里收到了媳婦托人捎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

張保全和李二黑坐在樹上,一個人抱著一個樹杈。張保全先開了口。張保全在樹上待了一天一夜了,說話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但他還是很清晰地向李二黑傳達(dá)了自己的意思。

張保全說:“我不知道是你?!?/p>

風(fēng)聲雨聲洪水聲,像是一道密密實實的墻,把張保全和李二黑隔在了兩個世界。雖然近在咫尺,他們卻聽不清對方說話。

沒有聽到李二黑回應(yīng),張保全提高嗓門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我不知道是你?!?/p>

李二黑還是沒有回應(yīng)。

張保全帶了哭腔,他用盡力氣喊道:“我不知道是你——你走吧!你要是可憐我……水下去了叫人來看看我還活著呢唄?!?/p>

李二黑這次大概聽清了,他扒了扒張保全這邊的樹枝,跟著喊道:“我知道是你。堅持住,一定要活下去!”

“你不恨我?”張保全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李二黑大喘一口氣,舉起手里的床腿,把一頭遞給張保全,厲聲說:“少廢話!抓??!”

張保全猶豫了一下兒,還是伸出了手。這時,他看清了李二黑,他面龐發(fā)白,兩眼烏黑,身上的背心掛爛了,膀子的地方往外淌著血。他的心一抽,嘴張了張,想說什么,最終沒有說出口。

李二黑把張保全拽到水里,憋足一口氣,往水淺的地方奮力游去。這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把張保全救出去。張保全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還沒有找到,他覺得,一個家不能就這么沒了。

那天的雨的確太大了,新一撥洪水在狂風(fēng)暴雨的肆虐下,再次在來福村掀起了狂瀾。

怎么被拖到的淺水區(qū)的,張保全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只記得李二黑最后跟他說的那句話,只有三個字——活下去。

躺在醫(yī)院里的時候,張保全無數(shù)次地被這句話感動得淚流滿面。人們只知道,他被一棵樹救了,他的妻子也被一棵樹救了。而他九歲的女兒和六歲的兒子在這場洪水中失去了生命。

讓人沒想到的是,被洪水洗劫的來福村不僅上了省里的新聞,還上了國家新聞。來福村在這次洪水中共死了十三個人,失蹤一人。聽說有官員被撤職了。更有人在微信上八卦,說張保全把龍王廟圈到自家的院子里,堵了龍王的財路,觸怒了龍王爺,龍王爺把他的一對兒兒女收去做童男童女了。

失蹤的人是李二黑,張保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流淚的時候,周圍的人都以為他是在為他失去的一對兒兒女流淚,其實不是,有一種更深的痛刺著他的心。他在極大的痛苦中,聽到前來看望他的鄉(xiāng)親和母親在病房里討論李二黑的老婆陳紅榆。從他們的口中張保全了解到,李二黑失蹤三天了,至今沒有找到,李二黑的老婆陳紅榆在得知李二黑失蹤后哭得昏了過去。

天氣燥熱,病房里人來人往,各種好的消息和不好的消息在張保全的耳膜上橫沖直撞,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想出去到院子里走走,醫(yī)生告訴他,說他嗆了水,肺里有炎癥,需要在床上靜養(yǎng)。

小翠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目光呆滯。她對那些企圖安慰她的人一遍一遍地說:“哪怕給留下一個也行啊,哪怕給留下一個也行啊……”

張全保瞇上眼睛,看到了阡陌和果仁手拉著手向他走來。后來,他又看到了李二黑那張在水渦里旋轉(zhuǎn)的臉。

地上的淤泥有兩拃厚,垃圾在淤泥里擺出各種造型。

天晴了,毒辣辣的太陽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烙著房屋,烙著街道,烙著人們的臉。村莊發(fā)了酵,臭烘烘的氣體直往人的身體里鉆。

各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來了,部隊官兵來了,各大企業(yè)的慈善家來了,志愿者來了,電視、報紙和網(wǎng)絡(luò)報道轉(zhuǎn)發(fā)了來福村受災(zāi)的情況后,來福村得到社會各界人士的幫助。這些愛心人士帶來了方便面、水、花生油、衣服、靴子、折疊床等救援物資,還拿著鐵锨,走向大街和各家各戶,跟村里的百姓一起清淤。

在大家的幫助下,一個星期后,村民們從金太陽小學(xué)陸續(xù)轉(zhuǎn)移到了家里。

李余糧的房子不能住了,北屋的窗戶和門被水沖沒了,西山頭也被沖出了一個大窟窿。張春秋把李余糧安排到了李二黑家里。陳紅榆沒有回來參與災(zāi)后自救,他們家的屋子是志愿者幫忙清理出來的。

沒人給李余糧做飯,張春秋派人去陳莊喊陳紅榆,陳紅榆不回來,她鐵了心要和李二黑離婚。陳紅榆不回來,張春秋就又派人去喊她。派去喊陳紅榆的人告訴陳紅榆,說李二黑沒了,陳紅榆一聽直接栽到了地上。李二黑沒了,陳紅榆跟誰去離婚呢?陳紅榆覺得老天爺跟她開了一個令她笑不出來的玩笑。李二黑啊李二黑,你不是說過一輩子要對陳紅榆好嗎?你都沒了怎么再對陳紅榆好呢?

陳紅榆醒來后,帶著一對兒兒女回到了來福村。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看著洪水在墻上留下的水漬,陳紅榆心頭涌上一陣悲涼。李二黑和她的結(jié)婚合影還在墻上掛著哩,李二黑怎么可能沒了?不可能,李二黑不可能死,李二黑答應(yīng)過要跟她過一輩子的。他說,他要和她一起開發(fā)龍須面和鳳尾面,把“龍鳳呈祥”的牌子做大,讓老人們、坐月子的婦女甚至年輕人一想到手工空心掛面就想到“龍鳳呈祥”?,F(xiàn)在他們的事業(yè)還處在發(fā)展期,他們開發(fā)的新產(chǎn)品還沒有取得實質(zhì)性的突破,他怎么能說不干就不干了呢?掛面坊的卷閘門被水沖爛了,“龍鳳呈祥”的牌子還在。陳紅榆叫人把壞掉的閘門拉走,換了一個新的。她站在梯子上,用抹布把“龍鳳呈祥”的牌匾擦了又擦。她在心里后悔不該買那幾臺和面機(jī)和切條機(jī)。李二黑說得對,人活著,就要活個安心。不管時代怎么變,人內(nèi)心的善良和誠信永遠(yuǎn)不能丟。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到李二黑在堆滿淤泥的大街上走。

陳紅榆說:“二黑,你去干什么呀?”

李二黑皺著眉頭說:“‘龍鳳呈祥的牌子沒了,我去找找。”

陳紅榆說:“趕緊回家吧,喜喜天天在胡同口等著你?!?/p>

李二黑說:“不行,‘龍鳳呈祥的牌子要是丟了,掛面就做不成了。我得去找牌子?!?/p>

陳紅榆一陣心慌,伸手去拽李二黑的袖子,沒拽住,一下子哭了,哭著哭著,就醒了。天一明,陳紅榆就跑到了掛面坊,到那兒一看,“龍鳳呈祥”的牌子還在哩,就松了口氣。

陳紅榆把工人們召集起來,用了一天的時間,把掛面坊的衛(wèi)生進(jìn)行了徹底的清理,安排人去買白面、雞蛋、鹽、瓷盆和竹扦子等用品。金姐在西邊的小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臺和面機(jī),回去報告給陳紅榆,陳紅榆說:“這是天意,沖走了正好,省得我往外抬了。”

幾天后,龍鳳呈祥掛面坊正式開工了,工人們自發(fā)分了工,和面,搓條,盤條,上扦子,抻面,拉細(xì)……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完成上天交給的神圣使命。麥香飄滿了整個院子,她們的心如彩色的風(fēng)鈴,被那濃重而清冽的香味碰一下兒,再碰一下兒,在臉上呈現(xiàn)出花蕊一般的安詳。平凡的日子從來都是金貴的,可只有在生活的飄搖中堅持下來的人才能看到它的光芒。她們,這群手工空心面作坊里的女工,第一次對手里的白面和自己的手充滿了感恩。院子里,那如瀑布一樣垂掛在藍(lán)天白云下的掛面,多么像誰家的外婆哼唱的歌謠啊。如果把這面條剪裁下來送往千家萬戶,就是千家萬戶都生活在帶有香味的歌謠里了。人們打點時光,關(guān)心的不再是食品的安全,而是日子如何慢一些,再慢一些。說說話該多好啊,可是,她們仿佛約定好了,誰都沒有一句話。工作的間隙,她們總是忍不住向大門口看一眼。陽光穿過白云投射到院子里,鴿子在屋檐上“咕咕”地叫著,楊樹的葉子悠閑地飄落下來,門洞被涂抹成了一幅油畫,在那金子一般的光里,她們每個人都盼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能夠出現(xiàn)。

張春秋組織了一百多個人,每天天不明就出發(fā),把曲紅河的上游下游以及周邊十幾個村子都找遍了,就是沒有李二黑的蹤影。陳紅榆把兩個孩子交給李余糧,也參與了找人活動。

這天陳紅榆找人回來,進(jìn)到院子里,見院子里擱著一堆大大小小的紙箱子,打開一看,不禁吃了一驚。不知是誰送來了一堆生活用品。電視、電腦、空調(diào)、冰箱、洗衣機(jī)、煤氣灶、電飯鍋……陳紅榆數(shù)了數(shù),大到家用電器,小到吃飯的勺子,各種家用的東西幾乎全有了。這是誰放在這里的呢,陳紅榆問坐在院子里的李余糧。

李余糧瞪著眼,攤開手,比比畫畫說來了一幫人,把東西卸下就走了。陳紅榆問李余糧認(rèn)識不認(rèn)識那些人,李余糧說不認(rèn)識。陳紅榆知道,這話問了也是白問。最近一段時間,李余糧除了吃就是睡,什么心都不操了。兒子李二黑沒了,他連半點兒焦慮的神情都沒有。

兩個孩子領(lǐng)著阿黃,天天去胡同口站著,曬得脫了一層皮。喜喜連吃飯都不肯回家,他懷里抱著挖土機(jī),倚在電線桿子上,怔怔地看著西邊的路口。挖土機(jī)的遙控器沒了,喜喜想等爸爸回來了給他找找遙控器。喜喜說,爸爸說過,只要喜喜站在胡同口,爸爸不管在多遠(yuǎn)的地方都能感應(yīng)到。爸爸收到喜喜的信號,會立馬回家。

村里人議論紛紛,有人猜測陳紅榆家的東西是志愿者給送的,可是,志愿者除了送水、送面、送油,哪有送家用電器的???再說,村里那么多人都沒有收到這樣的大禮,為什么單單陳紅榆家收到了呢?來福村的每一戶人家都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家徒四壁。只有陳紅榆家,突然之間被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給砸中了。有人想到了幾天前李二黑上報紙上電視的事,說是不是有人被李二黑的孝心感動了,要打賞他一下,給他一個驚喜??墒?,李二黑已經(jīng)失蹤了,網(wǎng)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那位好心人沒有看到嗎?

不管怎么說,白給的東西總不能扔出去,家里正沒有使的呢。陳紅榆找人幫忙把家具一一安置好,又跟著大家出門去找李二黑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沒有了李二黑,她陳紅榆活著還有什么勁呀。李二黑捉迷藏,玩失蹤,就算陳紅榆答應(yīng),他的一對兒女也不答應(yīng)啊。歡歡已經(jīng)幾天吃不下去飯了,喜喜也整天嚷嚷著要找爸爸。她陳紅榆當(dāng)初生氣回娘家,還不是因為心里有他,在乎他呀,他一個老爺們兒,怎么就這么不懂女人的心呢?

這天,大家兵分幾路,找了一上午,又找了一下午,沒有找到李二黑,就各自散開了。陳紅榆不想回家。坐在大堤上,看著緩緩流淌的曲紅河,她忍不住哭了。

總覺得眼下的日子太漫長,可最終所有的現(xiàn)在都成為了過去,上面長滿綠茵茵的茅草,像是一個個被掩飾著的夢。走著走著,連夢也找不著了,仿佛花瓶里的塑料花,看不到花瓣上如河流一樣細(xì)膩婉轉(zhuǎn)的紋脈,也聞不到巨大的葉子里葉綠素溢出的清香。

幾天前憤怒的曲紅河就像掉進(jìn)了一個夢里,現(xiàn)在的它在培著新土的大堤里安靜極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天邊的霞光穿過云層,照到河面上,像一只鼓著羽翼的花蝴蝶,在花蕊里輕輕扇動著沾滿香味的翅膀。

陳紅榆內(nèi)心的河是眼淚匯成的,它洶涌澎湃,有曲紅河那么寬,卻照不到陽光。

陳紅榆嫁到來福村這么多年,從沒有人見她哭過??墒沁@次洪水來了后,她一下子變得脆弱了??吹郊依锏呢i死了,她哭得差點兒岔了氣?,F(xiàn)在,李二黑失蹤了這么多天,她雖然在心里不相信他會死,可是,這么多天了找不到人,活著的可能也不可能有了,要是真的還活著,他怎么可能不回來呢?哎呀,李二黑,他一定是死了,他再也回不來了,她陳紅榆再也見不到李二黑了,想到這里,她捂著臉,任眼淚從憂傷而又無助的眼睛里流出來。

就在陳紅榆萬般悲傷地坐在河堤上哭泣的時候,有一個小伙子向她走來。小伙子二十出頭,頭發(fā)染成了酒紅色,攢成一簇,高高地矗立在頭頂上,像是正在燃燒著的火苗。小伙子是村南開理發(fā)店的阿伍,陳紅榆聽到阿伍叫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止住哭泣。她的悲傷叫她變得像個任性的孩子,她不能在悲傷的時候變得溫文爾雅起來。

阿伍站在河堤上,注視著陳紅榆,等她哭得不那么痛了,阿伍說話了。

阿伍說:“嬸子,你想不想知道家里的那些東西是誰送的?”

陳紅榆站起身把眼淚擦了擦,使勁點點頭。

“聽說是阡陌爸爸?!?/p>

陳紅榆搖著頭,驚叫著說:“張保全,不可能!我們兩家?guī)资甓疾徽f話,這你不知道哇?”

“我想,他可能覺得對不住二黑叔……”

“不可能。你是說以前那件事?那件事過去那么多年了,他要是想道歉也不會拖到今天。他以前從沒覺得對不住二黑,怎么可能現(xiàn)在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呢?”

沉默了一會兒,阿伍嘆了口氣說:“嬸子,我本來不想跟你說,看你哭得這么痛……其實,嬸子,二黑叔他……”

“他怎么啦?”

“他是救保全叔才死的?!?/p>

“啊?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是多年的仇人?!?/p>

“嬸子,這是真的,那天有人看見,水都到跟前了,二黑叔還不走,他在小樹林的樹上,就是為了去救保全叔。保全叔被救出來了,二黑叔卻被大水沖走了?!?/p>

“?。≡趺磿@樣?怎么會這樣?李二黑,你個傻蛋!”

陳紅榆一口氣沒上來,昏倒在地上。阿伍嚇壞了,趕緊喊周圍護(hù)堤的人過來幫忙,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大聲呼叫,終于把陳紅榆救了過來。

陳紅榆回了家后沒再出去找李二黑,她躺在家里不吃不喝,起不來床了。陳紅榆讓金姐去找張保全交涉,問是不是李二黑為了救他才死的。

廠子被水沖了后,張保全就和小翠搬到了他爹張狗歪那邊。

張保全家的人一口否定,說發(fā)洪水時從沒見過李二黑。金姐問那些家具是不是他送的,張家的人說他們不知道那些家具是怎么回事。金姐把這話傳給陳紅榆,陳紅榆都要氣炸了。第二天,陳紅榆的娘家弟弟來了,帶著一幫人找到張家。張家的北屋門緊鎖著,整整一天都沒有開。

有人說,張保全的一對兒女死了,他也很悲傷,所以可能把李二黑救他的事給忽略了。更多的人說,張保全不值得同情,他在河道建廠子,上級多次叫他拆遷他不拆,這次一雙兒女被龍王爺收走是咎由自取。

陳紅榆哭得跟個淚人一樣。她說:“我們的人是因為救你們死的,你們好歹得跟我們說一聲我們的人是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人到現(xiàn)在還沒找著,最起碼,你們得幫著找找吧?我知道你們失去了一對兒女心里悲傷,可是你們的悲傷是悲傷,我們的悲傷就不是悲傷呀?你不想承擔(dān)責(zé)任,可是你主動過來說個謝謝總該行吧?”

陳紅榆咽不下這口氣,去找張春秋。雖然過去快一個月了,張春秋并沒有放棄找人,他扛著鐵锨和幾個年輕人剛剛從外面回來,還沒有吃午飯。陳紅榆準(zhǔn)備把事情跟張春秋說說,見張春秋滿臉的汗水,兩腿都是泥,嘴張了張,終于沒有說出口。這時,李正來騎著自行車從胡同里拐出來,李正來說:“支書,俺得跟您說一下,俺那些黃瓜兩畝半,不是兩畝。”支書說:“行,回去我給你記下?!崩钫齺碚f:“怎么賠,上邊有說法了唄?”支書說:“上邊的人已經(jīng)去過你的黃瓜地了,找了幾根黃瓜,拿走一測,發(fā)現(xiàn)黃瓜一個個都抹了避孕藥。我正要問問你,你那兒還有多少避孕藥?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可別把避孕藥當(dāng)飯吃了。還有,你要是以后還這么干,可千萬把你的孩子看緊點兒,要是他不懂事,偷吃了你的黃瓜,那會是什么后果?”李正來聽出張春秋話語里諷刺的意味,騎著自行車灰溜溜地走了。

李正來她娘住在李正來家里,整天愁眉苦臉,去她家串門的人見她眼里噙著淚。問是不是李正來對她不好,她搖搖頭。李正來也看出來她娘有心事,問她娘是不是存的錢被水沖走了,她娘搖搖頭。李正來說:“沒事,你就算沒錢也叫你吃飯,吃的穿的都少不了你的,不過,你得說實話,到底把錢藏哪兒啦,大概有多少,上級統(tǒng)計災(zāi)情的時候我好往上報?!彼镎f:“俺要回家?!彼锊唤o露實底,李正來生氣了。李正來一生氣,把他娘背了回去。屋子被水沖垮了,不能住了,李正來把他娘擱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棗樹上。他娘在樹上待了半天,他再去問他娘被水沖走了多少錢,藏在哪兒啦,他娘還是搖頭。只要提錢他娘就搖頭,嘴巴閉得緊緊的,一句話不說。沒辦法,他只好把他娘又背了回去。

李正來去找陳紅榆,想叫陳紅榆去跟他娘聊聊,套套他娘的話。進(jìn)門還沒把話說完,就被陳紅榆攆了出來。這個陳紅榆,男人死了后就瘋了,他嘆口氣自認(rèn)倒霉,埋怨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往槍口上撞。

從陳紅榆家出來,他又去了張春秋家,他得問問他弟弟三兒的撫恤金什么時候到。愁死了,不知為什么,他二弟李正陽也去了張春秋家。二弟從張春秋家出來,跟他撞了個滿懷,他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咋在這兒?”李正陽說:“正好,俺想接咱娘去俺那兒住一陣子,你回去給俺嫂子說一聲。”

李正來和李正陽的娘哪兒都不去,她回到自己家里,用廢棄的磚塊兒在院子里盤了個鍋頭。陳紅榆提著兩箱掛面給李正來和李正陽的娘送去,又給她留了一百塊錢。李正來和李正陽的娘抓著陳紅榆的手說:“二黑呢,他咋沒來?你回去跟二黑說,別叫他再掛念著我這老不死的了。前一段時間他給我的那二百塊錢我沒舍得花,不知叫水給沖到哪兒去啦?,F(xiàn)在大伙兒都受了難,我不能再吃他的花他的了?!?/p>

陳紅榆沒再麻煩張春秋,她弟弟陳紅雷把張保全的可恥行為搬到了網(wǎng)上。網(wǎng)民憤怒了,好多人在網(wǎng)上罵張保全。記者們聞訊趕來,要見張保全,網(wǎng)民也紛紛趕來,要看看張保全長什么樣。張保全不開門,也不出來解釋。人們朝他家的院子里扔石頭的時候,只聽見他家的狗在院子里“汪汪”地叫個不停。

陳紅雷說:“告他個舅子去!”

旁觀的人說:“你告人家什么?”

陳紅雷說:“就告他沒良心!”

等了幾天,給陳紅榆家送家具的人沒有出現(xiàn),張保全家的人也沒有過來道謝,陳紅雷就聯(lián)系了當(dāng)律師的大學(xué)同學(xué),真的把張保全給告了。

張保全肺炎還沒好,吭吭喀喀嗽個不停,法院的人來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從床上爬起來,把門開開了。看見的人說,一場洪水讓他變成了皮包骨頭,人們看到他縮成核桃皮的臉上只剩下了兩個鼓在外面的大眼睛。

張保全是個怎樣的人呀,網(wǎng)民們議論紛紛。明明有人看見李二黑救了張保全,張保全竟然不承認(rèn)。當(dāng)天在場的幾個人也生氣了他們聯(lián)合起來,準(zhǔn)備一起到法庭幫助陳紅榆作證。一個村的怎么啦,他敗壞了村子的名聲,還有必要怕著他、護(hù)著他嗎?陳紅榆不止一次地通過前來采訪的記者隔空喊話:不要你張保全賠一分錢,就要你一句話,李二黑到底是不是為救你死的?陳紅榆的訴求很快得到網(wǎng)民的熱烈響應(yīng)。是啊,正義的人們跟陳紅榆的想法一樣,張保全,陳紅榆不讓你賠一分錢,就要你一句話,你只需給大家一個交代,李二黑到底是不是因為救你才死的。

開庭的日子馬上就到了,張保全還是不服軟。張春秋多次前去溝通,希望兩家能夠私下解決,不要因為賭一口氣對簿公堂了。張春秋說:“保全,你就算現(xiàn)在出來道歉也行呀,都是一個村的,你要是道了歉,或者對陳紅榆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聲謝謝,人家還能真的告你嗎?”

不管張春秋怎么做工作,張保全都不肯出面道歉,更不肯說一聲謝謝。他像死了一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誰都不理。就連媳婦小翠,他都不再跟她說一句話。

女兒阡陌沒了,兒子果仁也沒了,現(xiàn)在丈夫張保全又成了屁也不放一個的活死人,小翠愁得不梳頭,不洗臉,也不做飯,女兒沒啦,兒子也沒啦,還梳什么頭,洗什么臉,做什么飯呀。

小翠在街上走,小翠走著走著碰到了喜喜,就把喜喜領(lǐng)到了自己家里。喜喜跟果仁同年出生,都是六歲,也都是雙眼皮、大眼睛、長得白白凈凈。小翠把喜喜喊成果仁。小翠殺了一只雞,燉了一鍋雞肉,把兩個雞腿都夾到了喜喜碗里。

到天黑,喜喜都沒回家,陳紅榆急了,喊來街坊鄰居,沿街找,找了一晚上沒找著,到天明的時候聽說在張保全家,嚇得出了一身汗。連走帶跑,趕到張保全家,踹開了他家的大門。喜喜沒在,陳紅榆把一口痰吐到了他家門口。

小翠領(lǐng)著喜喜在他們家南邊的菜園子里玩,園子里的菜沒了,小翠領(lǐng)著喜喜在園子里逮螞嘰螻。小翠不讓喜喜走,拽著喜喜不撒手。陳紅榆沒法,就去掰她的手。陳紅榆越掰,小翠抓得越緊,喜喜疼得嗷嗷地叫。周圍的人都說小翠瘋了,叫陳紅榆不要跟她一樣。陳紅榆一聽,趴下去在小翠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小翠沒有哭,小翠捂著流血的手,看著喜喜,喃喃地說:“果仁別哭,果仁你別害怕。沒事,沒事,有媽媽呢?!?/p>

有人從法院內(nèi)部打聽到消息,說開庭的時候,張保全不準(zhǔn)備出來應(yīng)訴。

做了虧心事,怕了,連面都不敢露了。張保全不肯應(yīng)訴的消息很快又被搬到了網(wǎng)上,傳播到了全國各地。大家對張保全品頭論足,唉,天地良心,做人不能太保全啊。

一晃開庭的日子就到了,誰都沒想到這時候的張保全突然從床上爬了起來,拖著一副病怏怏的身子,非要到法庭上去。

開庭這天,各路記者來了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張保全,還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法庭上。

高高的個子,黝黑的臉龐,村里的人一下子認(rèn)了出來,哎呀,站在法警旁邊的那人,不就是李二黑嗎?

李二黑沒有死。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事實驚呆了。

陳紅榆從原告席上騰地站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二黑,驚訝地張大了嘴。

李二黑表情嚴(yán)肅,在法官的引導(dǎo)下,他陳述了自己如何被大水沖走,又如何抱著一棵大樹在水里漂了三天,至于后面被人救起,在醫(yī)院里昏迷了十幾天的事,他都略去了。他說他在報紙上和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了這件事的始末,他之所以沒急于回家,而是等到開庭這一天才出現(xiàn),是因為他不確定是不是在這里能見到張保全。

張保全像局外人一樣,沒有談及這次洪災(zāi)的事。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把很久前的那件事又提了起來。他顯得有點兒急,好像那些話在他的肚子里已經(jīng)憋了很久了。

他說:“我把你害得那么慘,你為什么不恨我?你是不是還愛著采蓮?”

李二黑愣了一下說:“采蓮?哦,采蓮……采蓮現(xiàn)在怎么樣……”

張保全說:“你肯定知道,她沒有死,你被抓進(jìn)監(jiān)獄后她大病了一場。我聽說你注冊商標(biāo)就是采蓮幫的忙……你還愛著她,是嗎?要不你怎么可能救我呢?”

李二黑說:“我自己被人冤枉過,也曾經(jīng)在奄奄一息的時候被人救起,我知道那種心情是什么樣的……”

張保全說:“那些電器什么的……”

李二黑打斷他說:“這是我個人的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當(dāng)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p>

法官說:“揀重點的說,你到底是不是因為救張保全才被大水沖走的?”

李二黑看了張保全一眼,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子,鎮(zhèn)定地看著法官說:“不是。張保全不是我救的?!?/p>

在場的人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張著大大的嘴,全部陷入了沉默。

那天夜里,張保全家的大門開開了,里面?zhèn)鱽碚鸲@的哭聲。沒多久,一陣鞭炮聲在來福村上空響起,噼里啪啦的炮聲把村民們嚇了一跳,以為洪水又來了,紛紛從床上跳下來。

天明后,一個消息在村子里蔓延開來:張保全死了,喝了農(nóng)藥。

出殯那天,村子里鑼鼓喧天,張狗歪拄著拐棍立在曲紅河大堤上,看著人們把一具嶄新的棺材抬向了遠(yuǎn)方。

李余糧的背不知什么時候駝了,頭發(fā)像是刷了一層白漆。他弓著腰走過來,看著張狗歪說:“哎,誰死啦?”

張狗歪沒有回答。

秋日的天空明亮高遠(yuǎn),曲紅河在冀南平原廣袤的土地上自西向東緩緩地流著,紅紅的魚和綠綠的水草在水里嬉戲,一枚風(fēng)干了的葉子漂在水面上,在水底投下一抹柔軟的影子。

徐廣慧:女,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青年作家英語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運河往事》,中短篇小說《寂寞的村莊》《小鲇魚》《一朵花的名字》等,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長城》《陽光》《當(dāng)代小說》《山東文學(xué)》《芳草》《西湖》《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安徽文學(xué)》等期刊,有作品在《作品與爭鳴》等報刊轉(zhuǎn)載。另有詩歌散文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天津日報》《散文百家》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集《小鲇魚》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長篇小說《運河往事》獲第十三屆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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