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
摘要:韓愈的夷夏觀對其古文思想的形成有重要影響。韓愈夷夏思考的核心是排斥作為“外國之法”的佛教,樹立“中國之法”。相對于以民族和文化來區(qū)別夷夏的傳統(tǒng)觀念,韓愈的夷夏觀有了更為濃厚的國家意識。其所謂“中國之法”,并非單純的儒道,而是包含了以儒為本的中國道統(tǒng),以及兼容百家的中國文統(tǒng),反映了對中國國家精神文化傳統(tǒng)的豐富認識。中唐王權重振呼聲強烈、邊患壓力加大,增強了時人的國家意識,構成了韓愈夷夏思考的重要時代背景。夷夏新識的激發(fā),令韓愈走出唐代古文前輩宗經(jīng)復古的傳統(tǒng)格局,形成文道并重、“三代”與“兩漢”兼取的獨特古文思想。宋人對韓愈的夷夏新識頗多共鳴,這是韓愈古文思想能深刻影響宋人的重要精神背景。
關鍵詞:韓愈;夷夏;道統(tǒng);文統(tǒng);古文
韓愈提倡文章復古,與其獨特的夷夏觀有密切聯(lián)系。以排佛為焦點的夷夏思考,促使韓愈反思“中國之法”。這深刻地塑造了他內(nèi)涵獨特的中國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認識,以及文道并重、“三代”與“兩漢”兼取的古文創(chuàng)作追求。陳寅恪先生在《論韓愈》中指出,韓愈以佛教為夷狄之法而大力排斥,這是韓愈所以為古文運動領袖的根本所在①。陳先生對這一觀點并未展開論述。長期以來,學界雖然對韓愈的夷夏觀以及古文思想皆有探討,但對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缺少足夠觀察,這是文學與思想研究不能充分貫通帶來的缺憾。事實上,如果對昌黎詩文作整體分析,聯(lián)系中晚唐的時代背景,會發(fā)現(xiàn)韓愈的夷夏思考,并沒有簡單沿襲傳統(tǒng)的以民族與文化區(qū)別夷夏的視角,而是有了更濃厚的國家意識。這種夷夏新識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其古文思想獨特的理論品格。
一、韓愈夷夏觀的國家意識
韓愈夷夏之防的焦慮,主要著眼于排佛,他認為佛教是來自“外國”的夷狄之法,奉佛之人,是“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原道》)②。他對佛教的“外國”身份,極為強調(diào),也極為排斥。
在排佛辭旨最為鮮明的《論佛骨表》中,韓愈反復申明佛法來自“中國”之外:“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彼ち业胤磳Ψ鸸侨雽m,原因亦在于佛陀為一“外國人”:“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wèi)而出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兇穢之余,豈宜令入宮禁?”③在韓愈看來,即使佛陀親自“奉其國命”,作為外交使節(jié)來訪中國,憲宗也不過是以外賓之禮接待,更何況如今已是“枯朽之骨”,中國之君豈能如此隆重禮奉。
以佛教出于“外國”而加以排斥,這本是中古以來排佛論常見的論調(diào),如周武帝對慧遠稱佛教為“外國之法,此國不須”釋道宣:《廣弘明集》卷一○,《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第153頁。;后趙著作郎王度稱:“佛,外國之神,非諸華所應祠奉?!薄稌x書》卷九五《藝術·佛圖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487頁。韓愈對佛教之為“外國”的反感,并不是簡單的舊論重申。從他以極大的勇氣精心撰寫的《論佛骨表》看,其對佛教出于“外國”的強烈抵制,對佛陀“奉其國命”而來的假設,都表達了更為濃厚而自覺的國家意識。柳宗元《永州龍興寺修凈土院記》云:“中州之西數(shù)萬里,有國曰身毒,釋迦牟尼如來示現(xiàn)之地?!绷谠?,尹占華校注:《柳宗元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867頁?!妒酚洝ご笸鹆袀鳌贰埃ù笙模〇|南有身毒國”,司馬貞《史記索隱》引孟康曰:“即天竺也,所謂浮圖胡也?!薄妒酚洝肪硪欢?,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164頁。在韓愈看來,佛陀是身毒國的使節(jié),其遠來唐朝,是兩個國家政體間的使節(jié)往來。如此筆法,與傳統(tǒng)排佛論中的泛泛外國之說,頗有不同。當然,古人的主權政體國家意識,并不像近代以來那樣典型,錢穆先生說中國人“常把國家觀念消融在天下或世界的觀念里”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第23頁。。唐帝國并不等同于近代以來的民族主權國家,但它是獨立的政治實體,擁有獨立的外交權和軍事權,因此韓愈在表達對“外國之法”的排斥時,他所要維護的,并不僅僅是文化意義上的中國,同時也包含著對作為政治實體的唐帝國之精神文化的維護,包含著值得關注的國家意識關于中國古代的對外關系,受藩屬體系、朝貢體系的影響,與近代民族主權國家之間的國際關系,頗多差異(參見費正清編:《中國古代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國的對外關系》,杜繼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XC注文-TIF;%100%100;Z-8;Y-8]12頁),但不少學者指出,借鑒現(xiàn)代國際關系來認識中國古代的對外關系,仍然是有意義的,因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侯國、漢唐時期的漢帝國與唐帝國與周邊政權,都具有獨立的軍事權、外交權,可視為“前國家實體”,彼此的關系,也可借鑒現(xiàn)代國家間關系來加以認識(參見王日華:《國際體系與中國古代國家間關系研究》,《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9年第12期)。唐人言及唐帝國與周邊政權的關系,多以“中國”自稱,所謂“中國”,不僅僅是指文化中國,也包含對唐帝國這一政治實體的自覺,具有政治中國的含義,例如《舊唐書·東夷傳》“(蓋蘇文)自立為莫離支,猶中國兵部尚書兼中書令職也”(《舊唐書》卷一一九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22頁),此處比較唐帝國與高麗兩國官職,其中的“中國”即特指唐帝國。韓愈在排佛時希望辨明的“中國”“外國”之別,就包含了對唐帝國的國家自覺。。在他看來,佛教作為一種“中國”之外其他國家政體的文化,侵入唐帝國所代表的“中國”,這必將重創(chuàng)“中國之法”。
韓愈之攘夷,著眼于“外國”而并不聚焦于“胡漢”,和安史之亂后胡漢民族矛盾陰影下的夷夏焦慮,有著明顯差異。
唐朝安史之亂前的社會和士人,對少數(shù)民族及其文化,總體上持開放和包容的態(tài)度;這一胡漢和諧的局面,在安史之亂中被嚴重破壞。安祿山領范陽、平盧、河東三鎮(zhèn)起兵,先后占領唐東西兩京、河南、關中大片土地。叛軍所過之地,百姓流散、田地荒蕪。安史亂軍的主力多是少數(shù)民族如契丹、奚、昭武九姓胡等,其鐵蹄踐踏的血腥殘暴,激化了胡漢之間的民族矛盾。無論是安史亂中,還是戰(zhàn)亂平定后相當一段的時間里,朝野上下對安史叛軍羯胡亂華的聲討,始終沒有停止。杜甫在安史之亂中創(chuàng)作的詩歌,就屢屢直揭安史叛軍是“羯胡”,他為“東胡反未已”[ZW(]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95頁。[ZW)]而憂念不已,也堅信“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403頁。。安史亂后,唐朝統(tǒng)治者對異族武將多懷猜忌,唐代宗對仆固懷恩、唐德宗對李懷光的不信任,都是其中很典型的例子。中唐時期蔑視中央、驕傲縱恣的武將多為胡人,因此武臣跋扈、藩鎮(zhèn)割據(jù)的時代之弊,也與胡漢矛盾有著割不斷的聯(lián)系關于安史之亂后的胡漢民族矛盾,及其對唐人夷夏觀的影響,學界論之已詳,參見傅樂成:《唐代夷夏觀念之演變》,《漢唐史論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年,第209[XC注文-TIF;%100%100;Z-8;Y-8]226頁。。
韓愈雖身處安史亂后的中唐之世,但很少從胡漢民族矛盾的角度來解讀時事之憂。在為安史之亂中的忠臣張巡、許遠進行剖辯的《張中丞傳后敘》中,他述及安史叛軍,并未以“羯胡”目之,而是稱之為“賊”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96[XC注文-TIF;%100%100;Z-8;Y-8]298頁。。這一點,倘若與李翰《進張巡中丞傳表》相比較,就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李表雖亦稱叛軍為“賊”,但屢有“逆胡構亂”“逆胡背德”之論。韓愈的《后敘》正是補李翰《張中丞傳》之不足,其行文全無“逆胡”之語,應當不是偶然,而是透露了他對胡漢這一視角的淡化和回避。在其著名的《平淮西碑》中,他回溯唐王朝的功業(yè)與憂患,言及玄宗朝所遭遇的安史戰(zhàn)亂,也未有胡人構亂之語,其文云:“至于玄宗,受報收功,極熾而豐,物眾地大,孽牙其間。”韓愈著,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195頁?!疤瞥刑烀斐既f方。孰居近土,襲盜以狂。往在玄宗,崇極而圯。河北悍驕,河南附起。”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197[XC注文-TIF;%100%100;Z-8;Y-8]2198頁。這里,他仍是將安史之叛,視為盜賊作亂。
“盜賊”一詞所著眼的,是安史叛軍之為叛亂者的身份,而非其為胡人的民族身份。杜甫安史之亂中的創(chuàng)作,也常以“盜賊”指稱當時的叛亂者,例如“所憂盜賊多,重見衣冠走”(《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1065頁。,“朝宗人共挹,盜賊爾誰尊”(《長江二首》其一)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1232頁。,在《有感五首》其三中更有“盜賊本王臣”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973頁。之名句,但同時杜甫也有“東胡反未已”“胡命其能久”等特別指明叛亂者胡人民族身份的表達。而遍檢韓集,其論及安史叛軍,已經(jīng)完全沒有逆胡之語,對胡漢之別的弱化相當明顯。
韓愈對于安史亂后日益嚴重的藩鎮(zhèn)割據(jù)動亂問題,也有很多痛切體驗。貞元十二年(796),他受董晉知遇,出任宣武軍節(jié)度使觀察推官。貞元十五年,董晉去世后不到十天,汴州即發(fā)生兵亂。韓愈《汴州亂》記錄了動亂的慘烈:“汴州城門朝不開,天狗墮地聲如雷。健兒爭夸殺留后,連屋累棟燒成灰。諸侯咫尺不能救,孤士何者自興哀。”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46頁。在貞元十六年創(chuàng)作的《歸彭城》中,他感嘆“天下兵又動,太平竟何時?訏謨者誰子,無乃失所宜?!鼻卦?、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第85頁。
然而韓愈對藩鎮(zhèn)割據(jù)、武臣驕縱的憂慮,并未從胡漢民族矛盾的視角來著眼。唐王朝是胡漢一體的王朝政治實體,韓愈在排佛時所要維護的“中國”,正是這個胡漢一體的“中國”。在他看來,胡漢將領皆是王臣,胡族將領也有忠心竭誠的忠臣,他為奚族將領李惟簡撰寫墓志,嘉其忠于王室韓愈:《唐故鳳翔隴州節(jié)度使李公墓志銘》,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133[XC注文-TIF;%100%100;Z-8;Y-8]2135頁。。他對河北藩鎮(zhèn)乖離王室的鞭撻,從未刻意去指明其為胡族的身份。在其著名的《送董邵南序》中,他委婉規(guī)勸董紹南不要前往河北之地,也未有一語流露不要身事羯胡之意。
韓愈這種態(tài)度,與其同時代人相比尤見獨特。與韓愈同時的元稹、白居易等人,對胡漢華夷相雜表達了強烈憂慮。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中《法曲》《立部伎》《胡旋女》就是典型的代表。《立部伎》云:“宋沇嘗傳天寶季,法曲胡音忽相和。明年十月燕寇來,九廟千門虜塵涴。我聞此語嘆復泣,古來邪正將誰奈。奸聲入耳佞入心,侏儒飽飯夷齊餓?!痹≈?,周相錄校注:《元稹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32頁。詩中直指天寶年間的法曲胡音相和導致了燕寇長驅南下,而《胡旋女》中“萬過其誰辨終始,四座安能分背面”的胡旋舞,更是令君心沉迷、為禍甚巨?!斗ㄇ穭t慨嘆胡風綿延不息:“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表n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737、727頁。
元稹的焦慮,獲得了白居易的充分應和,其《新樂府》組詩中的《法曲》,以“美列圣正華聲也”為旨歸,表達了不令華夷相交侵的鮮明態(tài)度:“法曲法曲合夷歌,夷聲邪亂華聲和?!酥ㄇ救A風,茍能審音與政通。一從胡曲相參錯,不辨興衰與哀樂。愿求牙曠正華音,不令夷夏相交侵?!痹凇稌r世妝》中,白居易嚴厲批評深受外族影響的流行妝容“髻堆面赭非華風”本段引文見白居易著,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2、56、82頁。。
元、白對胡服、胡妝、胡舞、胡樂的排斥,反映了當時很多人的心聲。元和以后唐代士女服飾就出現(xiàn)回復漢魏以前舊觀的趨勢,改尚寬衣大袖,當時貴族婦女衣袖竟然大過四尺,裙擺拖地四、五寸,以至于李德裕任淮南觀察使時,曾奏請用法令加以限制《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2頁。關于中唐服飾風氣的變化,參看孫鴻亮:《論唐代服飾及夷夏觀的演變》,《唐都學刊》2001年第3期。。韓愈的夷夏思考,沒有簡單應和時人以胡漢論華夷的流行意見,在胡漢矛盾陰影如此濃重的中唐時代,其思考可謂特立獨行。
韓愈的夷夏思考與以《春秋公羊傳》為代表的儒家文化禮義夷夏觀,也有所不同?!洞呵锕騻鳌窂娬{(diào)不以民族,而以文化禮義來區(qū)分夷夏?!豆騻鳌ば辍份d:“夏,六月,乙卯,晉荀林父帥師,及楚子戰(zhàn)于鄴,晉師敗績。大夫不敵君,此其稱名氏以敵楚子何?不與晉而與楚子為禮也?!比钤?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84頁。楚莊王能講禮義,故贊之“有禮”,進爵為子,而對晉國加以貶責。西漢董仲舒進一步申發(fā)《公羊傳》的夷夏之論,《春秋繁露·竹林》云:“《春秋》之常辭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國為禮。至邲之戰(zhàn),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今晉變而為夷狄,楚變而為君子,故移其辭以從其事?!碧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6頁。關于公羊學夷夏觀,參看陳其泰:《儒家公羊學派夷夏觀及其影響》,《史學集刊》2008年第3期。
這種以能否持守儒家禮義為核心區(qū)分夷夏的態(tài)度,是儒家夷夏觀最突出的特色。韓愈在《原道》中將之概括為“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3頁。。但是,韓愈雖然援引《春秋》公羊之義,可通讀韓集,從其整體的思考來看,他也并未完全遵循這個禮義的尺度。這里一個頗值得關注的例子,是他對元和年間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的認識。吳元濟叛變朝廷,作亂一方,時人多以“淮夷”目之。柳宗元聽聞平叛捷報,特意創(chuàng)作《平淮夷雅》進獻朝廷,以彰憲宗中興功業(yè)柳宗元撰,尹占華校注:《柳宗元集校注》,第8[XC注文-TIF;%100%100;Z-8;Y-8]21頁。。其《獻平淮夷雅表》云:“伏見周宣王時稱中興,其道彰大,于后罕及?!交匆模瑒t《江漢》《常武》。”柳宗元撰,尹占華校注:《柳宗元集校注》,第1頁。他將唐王朝平定淮西之亂,比喻為周宣王平定淮夷叛亂。然而韓愈在受憲宗之命撰寫《平淮西碑》時,卻完全不以“淮夷”指目叛軍,而是像指稱安史叛軍一樣,目之以“盜賊”。此碑為朝廷巨制,韓愈下筆極為謹慎,文成進獻時撰有《進撰平淮西碑文表》,其中稱憲宗功業(yè):“伏以唐至陛下,再登太平,刬刮群奸,掃灑疆土。天之所覆,莫不賓順。然而淮西之功,尤為俊偉。碑石所刻,動流億年。”韓愈著,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883頁。可見,他將淮西之戰(zhàn),視為憲宗之除奸,而非平定夷狄。憲宗因聽信讒言,否定了韓愈的碑文,復令翰林學士段文昌重新撰寫,段碑再次以“淮夷”指稱叛軍,其銘云:“淮夷怙亂,四十余年。長蛇未翦,寰宇騷然?!倍a等編:《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237頁。又將碑文立意,歸于“刻之金石,作戒淮夷”董誥等編:《全唐文》,第6237頁。。
韓碑對“淮夷”之語的回避,不應是偶然的。稱吳元濟為“淮夷”,雖然是襲用《詩經(jīng)》成語,但這一稱謂鮮明地帶有以吳為“夷狄”的用意。吳元濟本人并非胡族,以其為“夷狄”,顯然是著眼其悖逆綱常的叛亂之舉,這就令這一稱謂有了文化夷夏觀的意味。然而吳元濟雖叛亂悖謬,但仍是唐王朝國家的臣子。韓愈不以夷狄目之,無疑透露出他對儒家的文化夷夏論并未簡單因循,這在中唐的時代風氣中,同樣頗為特立獨行。中唐《春秋》學復興,啖助、趙匡等人的新《春秋》學皆大力申明公羊學的文化夷夏論,如陸淳《春秋集傳微旨》云:“十有二年,冬十月,晉伐鮮虞?!韭動趲熢唬骸褌螘俚溃忠虿粋涠ト?,此乃夷狄之所為也,今以中國侯伯反行詐于夷狄,故以夷狄書之?!标懘荆骸洞呵锛瘋魑⒅肌罚秴矔沙蹙帯?,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86頁。晉行夷狄之舉,而以夷狄書之,這正是典型的禮義夷夏觀。柳宗元深受啖趙新《春秋》學影響,韓愈門人皇甫湜《東晉元魏正閏論》提出:“所以為中國者,以禮義也;所謂夷狄者,無禮義也?!倍a等編:《全唐文》,第7031頁。這也是文化夷夏論的典型看法。在這樣的時代風氣里,韓愈沒有簡單因循時論,于此亦可見其“自樹立,不因循”的思想性格。
韓愈對待道教的態(tài)度,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其夷夏觀并不能簡單歸之于文化夷夏論。在《原道》中,韓愈對佛老表達了相同的攘斥態(tài)度,認為信奉佛老之說者,皆是“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3頁。。但是,如果通觀韓集對佛、道兩教的各類論述,會發(fā)現(xiàn)韓愈夷夏思考的重心,基本都在排佛這一端。論及道教的有關作品,如《謝自然詩》《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等,或譏學道之荒誕,嘆服食之無知,詞鋒雖然激烈,但無一語著眼于夷夏之辨。這與其涉及佛教的相關論述,形成極為明顯的差異。在《與孟尚書書》中,他表明自己排佛之心跡:“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在《女挐壙銘》中稱佛為夷鬼。《與浮屠文暢師序》亦從佛為夷狄之法立論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886、2695、1073[XC注文-TIF;%100%100;Z-8;Y-8]1074頁。。無論是佛理、還是道教之論,皆與儒道相悖,倘若單純從文化夷夏觀出發(fā),兩者都當歸入夷狄之說,然韓愈攘夷之論,多著力于排佛,很少涉及作為中國本土宗教的道教,這同樣折射出其夷夏思考中的國家意識。
韓愈獨特夷夏思考的形成,與德宗、憲宗朝邊患壓力的加大和王權重振要求的增強,有密切聯(lián)系。
開元十八年(730),吐蕃與唐劃定了邊界。安史之亂后,吐蕃不斷侵擾,構成巨大的邊防壓力。當時朝臣王涯感嘆:“今天下無犬吠之警,海內(nèi)同覆盂之安,每蕃戎一警,則中外咸震?!蓖跹模骸墩撚懲罗乱耸琛?,董誥:《全唐文》,第4581頁。對吐蕃需嚴加防范的議論,也極為流行,李絳上書所論即頗具代表性:“自古及今,戎狄與中國并,雖代有衰盛強弱,然常須邊境備擬,烽候精明,雖系頸屈膝,而亭障未嘗一日弛其備也。何者?夷狄無親,見利則進,不知仁義,惟務侵盜,故強則寇掠,弱則卑伏,此其天性也。是以圣王以禽獸蚊蚋待之,其至也則驅除之,其去也則嚴備之?!崩罱{:《延英論邊事》,董誥:《全唐文》,第6528頁。其中“夷狄無親”一語,很能反映時人的畏懼之心與華夷隔閡。杜佑創(chuàng)作《通典》特別設邊防之目,鉤稽歷代典章制度,詳述備邊之論。
韓愈對吐蕃的殘暴無信有切身體會,他早年到長安求仕,“窮不自存”,族兄韓弇幾乎是其唯一的依靠,但韓弇于貞元三年作為渾瑊部下,赴平?jīng)鰠⒓优c吐蕃的會盟,竟遇吐蕃劫盟而被害《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傳下》,第5252頁。。其后韓愈在長安,得到北平王馬燧的厚待,與馬家結下一生情緣,其中與馬燧之子馬暢關系尤為親密。馬燧是吐蕃極為畏懼的唐朝名將,吐蕃用離間計使馬燧被罷免了副元帥、節(jié)度使的兵權。在京城做北平王的馬燧,英雄完全無用武之地,其家族亦逐漸衰落《舊唐書》卷一三四《馬燧傳》,第3700[XC注文-TIF;%100%100;Z-8;Y-8]3701頁。。吐蕃對唐王朝的侵擾壓迫,在韓愈心中有濃重的陰影。這也反向強化了他希望唐王朝中興振作的國家意識。
韓愈身處的德宗、憲宗兩朝,正是士人希望王權不斷加強,建立更強盛的王朝政治秩序的時代,韓愈和其同時代士人,普遍有崇尚忠義的尊君追求。柳宗元身處貶謫之中,仍然有強烈的忠義情懷,他撰寫的《南霽云廟碑》高度贊揚南霽云的忠勇柳宗元撰,尹占華校注:《柳宗元集校注》,第418[XC注文-TIF;%100%100;Z-8;Y-8]419頁。。白居易將自己視為君王的鷹犬,也表達了強烈的尊君之義。韓愈亦尊崇君王及其所代表的國家秩序,他在《平淮西碑》中,高度贊譽憲宗平叛的豐功偉業(yè),稱“凡此蔡功,唯斷乃成”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199頁。。這種強烈的忠義情懷,也進一步強化了他的國家意識。
隨著國家意識在中晚唐不斷強化,“中國”與“外國”國家政體之別的自覺意識,也隨之增強。五代時期編纂的《舊五代史》,出現(xiàn)了《外國傳[JP2]》,其中記載的所謂“外國”,在以往的史書中,是歸類于《四夷傳》所記載的蕃夷之下。雖然學界對《舊五代史》這一“外國”傳目的可靠性,尚存疑問,但并無確鑿的依據(jù)可以證明其偽[JP]關于《舊五代史》之《外國傳》,陳尚君《舊五代史新輯會證》不取“外國列傳”為名,理由有二:一、各類文獻無引稱“外國”傳者;二、與唐、宋正史之一般體例亦不合(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271頁)。錢云《從“四夷”到“外國”:正史周邊敘事的模式演變》(《復旦學報》2017年第1期)亦認為“外國傳”非《舊五代史》舊有之類傳名。然上述意見,仍偏于推斷,似難定論。。[JP2]晚唐武宗排佛,其時對佛教的管理,從祠部轉歸于掌管外國人事物的鴻臚寺[JP]《舊唐書》卷一八上《武宗本紀》,第605頁。[JP2]。這顯然強化了佛教作為外國宗教的定位,這與韓愈視佛教為外國之教而加以排斥的用心是一致的。
韓愈夷夏觀的國家意識,反映了他對唐帝國國家精神文化發(fā)展的思考。長期以來,學界對韓愈夷夏觀的認識,大體還是在民族與文化的分析視角中展開。陳寅恪先生認為中唐一般古文家因“遠則周之四夷交侵,近則晉之五胡亂華”陳寅?。骸督鹈黟^叢稿初編》,第320頁。的焦慮,而有“尊王攘夷”之主張。傅樂成從疏忌武人、排斥異族及其文化的角度,細致討論了唐代安史之亂后夷夏之防轉嚴的變化傅樂成《唐代夷夏觀念之演變》對于唐代夷夏觀的研究有重要影響。孫鴻亮《論唐代服飾及夷夏觀的演變》(《唐都學刊》2001年第3期),李建華《中唐文壇的夷夏之辨》(《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科版)》2011年第1期),王成龍《唐代“夷夏之防”觀念的演變——從北方胡族內(nèi)附角度來看》(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等也集中討論了這一問題,相關的分析亦集中從民族與文化的視角梳理唐人的夷夏思考。。這些討論都強調(diào)了民族矛盾對夷夏思考的激發(fā),雖然并非針對韓愈而發(fā),但對韓愈夷夏觀的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例如劉真?zhèn)悓n愈夷夏觀作了細致的辨析,指出韓愈倡言道統(tǒng),首嚴華夷之辨,是回應民族生存的深重危機。尊王攘夷側重點在大一統(tǒng)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而不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民族歧視劉真?zhèn)悾骸俄n愈思想研究》,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19[XC注文-TIF;%100%100;Z-8;Y-8]222頁。。劉著著力辨析了韓愈夷夏觀重文化而非族類,頗具啟發(fā)意義,但思考的視角還是側重民族與文化。本文希望關注韓愈夷夏觀更為濃厚的國家意識,從國家意識出發(fā),可以更充分地看到韓愈在唐王朝這個統(tǒng)一帝國面臨社會思想危機時的深刻反思。
當然,韓愈這種國家夷夏觀,對于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夷夏觀,不是否定,而是一種豐富和發(fā)展。兩者都反對以族別來區(qū)分夷夏。儒家的文化夷夏觀貫徹“尊王攘夷”之旨,其夷夏思考與“尊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中唐《春秋》學復興,通過闡發(fā)公羊大義而重申儒家文化夷夏觀的中唐士人,也是有著“尊王”的強烈用心。如前所述,柳宗元深受公羊學文化夷夏觀的影響,而他正是有著崇尚忠義的強烈追求。但是,韓愈深具國家意識的夷夏觀,并不是對“尊王攘夷”的簡單重復。后者之“尊王”,是尊崇周天子所象征的天下禮儀秩序。韓愈則將唐帝國國家政治文化需要融入夷夏觀的文化思考,從而對“中國之法”形成更復雜的認識,豐富儒家文化夷夏觀單純以儒家禮義來界定華夏之道的做法。如果說儒家文化夷夏觀的理想是禮義中國,那么韓愈夷夏觀的理想則是一個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并重,精神文化形態(tài)更為豐滿的中國,對此,下文將進一步闡述。從這個意義上講,韓愈和他的同時代人雖感受到相同的時代焦慮,卻能根據(jù)時代的需要,對文化夷夏觀這一儒學傳統(tǒng)理論作出新的發(fā)展,這無疑是其儒學復興之功的又一重要體現(xiàn)。
二、“中國之法”: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并重
在獨特夷夏觀的視野下,韓愈對“中國之法”的認識,呈現(xiàn)出十分豐富的內(nèi)容。他認為中國的精神傳統(tǒng)是以儒家為根本的道統(tǒng),而同時中國具有綿延不絕的、多元而豐富的文化傳統(tǒng),此為中國之文統(tǒng)。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并重,相互之間形成獨特的張力,共同構成“中國”的豐富內(nèi)涵。這種獨特的“中國”觀,也直接塑造了其古文思想文道并重、“三代”與“兩漢”兼取的旨趣。
韓愈《原道》所闡述的道統(tǒng),反映了他對中國精神傳統(tǒng)的認識,包含著復雜的國家政教建設之用心。道統(tǒng)不是單純的儒家義理,而是以仁義為核心,涵蓋了個人與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一整套禮樂制度安排:“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nóng)、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蔬果、魚肉?!表n愈著,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第4頁。陳來指出:“韓愈所理解的‘道不僅是一種精神價值,它包含一整套原則,其中包括仁義代表的道德原則,《詩》《書》《易》《春秋》代表的經(jīng)典體系,禮樂刑政代表的政治制度,以及儒家所確認的分工結構(士農(nóng)工商)、倫理秩序(君臣父子夫婦)、社會禮儀(服、居、食)乃至宗教性禮儀(郊廟)。這實際是韓愈所了解的整個儒家文化——社會秩序?!币婈悂恚骸端蚊骼韺W》,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XC注文-TIF;%100%100;Z-8;Y-8]19頁。
這套禮樂制度,完美地安頓了人們的生活,讓人們身心安泰,幸福和平:“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表n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4頁。
這是一套涵蓋政治社會生活、禮儀秩序以及士人個體修身的完整政教體系,這個體系不能被簡單地等同于孟子的仁政理想,也不能被《儀禮》《禮記》所記載的士人禮儀傳統(tǒng)完全涵蓋。從其關注天下國家制度施設的角度看,它接近《周禮》所呈現(xiàn)的王政制度理想?!吨芏Y》勾畫了王政的理想制度版圖,設官分職涵蓋了對社會生活全面的教化管理。《周禮》對漢唐國家的建設,產(chǎn)生深刻影響,唐朝的國家建制,也取尚《周禮》。唐玄宗時期編纂的《唐六典》即是以《周禮》為藍圖構造唐王朝的政治體系。韓愈《原道》雖然表達頗為精簡,但其對先王之教的闡述,還是取意于儒家王政教化體系的規(guī)模。同時,韓愈又立足《大學》正心誠意、修齊治平的理想,將王政教化和士人的正心誠意聯(lián)系起來。正是這樣的體系,全面安頓了人倫社會,既能安頓個人,也能“以之為天下國家,則無所處而不當”;既能安頓現(xiàn)實,也能溝通神明,所謂“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
韓愈進一步說,這一套體系傳承有序,構成了中華道統(tǒng):“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楊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4頁。
在韓愈看來,儒道最初由圣君推行,至周公而下,才轉入先賢的傳述。這再一次說明,中國道統(tǒng)是國家政教與士人正心誠意、自我修身傳統(tǒng)的貫通。
《原道》從國家政教的角度闡發(fā)“道統(tǒng)”之內(nèi)涵,而佛老之為蠹害,正體現(xiàn)在它傷害了這一套儒家政教體系。佛老的清靜寂滅,讓人脫離人倫:“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yǎng)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弊非笮奚眇B(yǎng)性,卻拋棄了天下國家:“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對于構建了政教體系以安頓人倫的圣人,老子卻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边@些都是對道統(tǒng)的巨大傷害。憲宗迎奉佛骨,韓愈看到時人“斷臂臠身以為供養(yǎng)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本段所引見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3、2、2905頁。,為佛教之于中國政教傳統(tǒng)的傷害而深感憂慮。可見,韓愈所樹立的道統(tǒng),作為政治中國的精神傳統(tǒng),不是一套單純的儒家義理原則,而是豐富的國家政教施設,這是其夷夏觀國家意識的折射。
韓愈不僅通過道統(tǒng),樹立了中國的精神傳統(tǒng),還通過文統(tǒng),闡發(fā)了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在《送孟東野序》一文中,韓愈為寬慰世路失意的好友孟郊,構建出一個貫穿百代的善鳴者譜系:“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之以鳴。夔不以文辭鳴,又自假于《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眘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楊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表n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982[XC注文-TIF;%100%100;Z-8;Y-8]983頁。
他指出魏晉以后“鳴者不及于古”,這顯然是因為他將魏晉以下視為中國文化在佛教侵雜之下的衰落期,此時的鳴者“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983頁。,正是一派衰世之音;而中國文化昌明的三代兩漢,諸子百家、文人才士與儒家先圣先賢,都是善鳴者,共同構成了未受佛教侵雜的中國文化的生動景象。
韓愈對這個中國文化傳統(tǒng),深入學習,用心繼承。在《進學解》中,他說自己對前代典范的鉆研,有著閎中肆外的氣魄:“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韓愈著,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第147頁。
值得注意的是,韓愈所樹立的中國之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彼此有著明顯的差別。道統(tǒng)以儒家仁義之旨為根本,在道統(tǒng)的傳承中,甚至連荀子與揚雄,都是不夠純粹的。反觀文統(tǒng),其間的思想脈絡極為豐富,《送孟東野序》中的“善鳴者”遍及百家,其中包括與儒學有明顯分歧的墨家、道家、法家、縱橫家等。
韓愈對道統(tǒng)、文統(tǒng)的分歧,并不刻意彌合,而是在堅持道統(tǒng)之純粹的同時,對文統(tǒng)表現(xiàn)出兼容并蓄的接受態(tài)度,他自稱“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他所學習的內(nèi)容,甚至涉及士大夫所輕視的術數(shù)方技之書。在《答侯繼書》中,他自稱“仆少好學問,自五經(jīng)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奔词故恰岸Y樂之名數(shù),陰陽、土地、星辰、方藥之書”,他也認為讀之不為無益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678頁。。他極力舉薦樊宗師,稱贊他“窮究經(jīng)史,章通句解,至于陰陽、軍法、聲律,悉皆研極原本。又善為文章,辭句刻深。獨追古作者為徒,不顧世俗輕重。通微曉事,可與晤語。又習于吏職,識時知變,非如儒生文士止有偏長”(《與袁滋相公書》)韓愈著,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第931頁。。樊宗師學養(yǎng)之寬博,正是韓愈對士人為學格局的期待。
韓愈之所以不刻意彌合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的差異,是因為兩者都是統(tǒng)一在政治中國這個共同的國家基礎之上,道統(tǒng)是政治中國的精神傳統(tǒng),這是由儒家所塑造的,而文統(tǒng)作為政治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它反映了政治中國內(nèi)部的文化豐富性。政治中國既有儒家這一立國之本,也包含著與儒家不同的多元文化。佛教之所以不能被包含在這種多元性之中,在于佛教是“外國之法”。中國文統(tǒng)的多元包容,很難用儒家傳統(tǒng)的禮義夷夏觀來解釋,它來自韓愈深具國家意識的夷夏思考。
三、文道并重、“三代”“兩漢”兼?。鹤叱鲎诮?jīng)復古的舊格局
韓愈在古文創(chuàng)作上,追求文道并重,文以明道,兼取“三代”“兩漢”之文,以為文章復古之典范。這種獨特的古文思想走出了其古文前輩宗經(jīng)復古的舊格局,其理論上的創(chuàng)新,與其夷夏觀的激發(fā)與影響,有著密切的關系。
韓愈追求文道并重,他追求修辭明道,但并不將文簡單視為“道”的傳聲筒,而是主張在對前代之文的廣泛學習中,在對“三代兩漢之文”的深入鉆研中,讓儒家的仁義之道,內(nèi)化于古文的創(chuàng)作之中,所謂“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由此所創(chuàng)作的古文,具有“仁義之人,其言藹如”的感染力[ZW(]本段所引見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700頁。[ZW)]。其所追求的文道合一,正是這樣的境界。這一古文理想,與其對“中國之法”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并重的認識,有著內(nèi)在的思想聯(lián)系。
活躍在韓愈之前的唐朝文章復古論者,雖然在具體主張上互有差異,但宗經(jīng)復古是一個最主要的旋律,即推重儒家經(jīng)典,對六經(jīng)以下的創(chuàng)作大量持否定態(tài)度。初唐盧藏用即以六經(jīng)為準的,高下后世之文:“昔孔宣父以天縱之才,自衛(wèi)返魯,乃刪《詩》《書》,[JP2]述《易》道而修《春秋》,數(shù)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觀也??鬃託{二百歲而騷人作,于是婉麗浮侈之法行焉。漢興二百年,賈誼、馬遷為之杰,憲章禮樂,有老成之風;長卿、子云之儔,瑰詭萬變,亦奇特之士也。惜其王公大人之言,溺于流辭而不顧。其后班、張、崔、蔡,曹、劉、潘、陸,隨波而作,雖大雅不足,其遺風余烈,尚有典型。宋、齊之末,蓋憔悴矣,逶迤陵頹,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將喪斯文也?!保ā队沂斑z陳子昂文集序》)[JP]董誥等編:《全唐文》,第2402頁。在他看來,六經(jīng)之后,文章不斷衰頹,文章的流變史,就是六經(jīng)之旨不斷淪喪的歷史。其后李白的復古觀,也有類似的見解:“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保ā豆棚L》其一)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87頁。
類似這樣的意見,在天寶到貞元的古文運動前驅者的論述中,頗為常見。賈至云:“仲尼刪《詩》、述《易》作《春秋》,而敘帝王之書,三代文章,炳然可觀。洎騷人怨靡,揚、馬詭麗,班、張、崔、蔡,曹、王、潘、陸,揚波扇飆,大變風雅,宋、齊、梁、隋,蕩而不返?!保ā豆げ渴汤衫罟颉罚┒a等編:《全唐文》,第3736頁。李華云:“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本乎作者,六經(jīng)之志也;系乎時者,樂文武而哀幽厲也……夫子之文章,偃、商傳焉,偃、商歿而孔伋、孟軻作,蓋六經(jīng)之遺也。屈平、宋玉哀而傷,靡而不返,六經(jīng)之道遁矣。論及后世,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則文義寢以微矣。”(《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董誥等編:《全唐文》,第3196頁。
獨孤及作為李華之后,影響很大的古文導師,亦是對六經(jīng)之后的文章多所批評:“后世雖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及已。荀、孟樸而少文,屈、宋華而無根?!保好C《常州刺史獨孤及集后序》)董誥等編:《全唐文》,第5261頁“自典謨?nèi)?,雅頌寢,世道陵夷,文亦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興,其風流蕩而不返,乃至有飾其詞而遺其意者,則潤色愈工,其實愈喪?!保í毠录啊稒z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獨孤及撰,劉鵬、李桃校注:《毗陵集校注》,沈陽:遼海出版社,2006年,第285頁。另一位古文前驅柳冕則云:“故《大雅》作,則王道盛矣;《小雅》作,則王道缺矣;《雅》變《風》,則王道衰矣;詩不作,則王澤竭矣。至于屈宋,哀而以思,流而不反,皆亡國之音也。至于西漢,揚、馬以降,置其盛明之代,而習亡國之音,所失豈不大哉?!保ā吨x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董誥等編:《全唐文》,第5354頁。
相較于上述作者,古文前驅蕭穎士對漢代以下作家的成就,有了較多肯定,他肯定“賈誼文詞最正自,近于理體”,又稱“揚雄用意頗深,班彪識理,張衡宏曠,曹植豐贍,王粲超逸,嵇康標舉”(李華《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但是作為一位“經(jīng)術之外,略不嬰心”的作者(《贈韋司業(yè)書》)蕭穎士著,黃大宏、張曉芝校箋:《蕭穎士集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76頁。,他仍然對六經(jīng)以下作者多有批評:“六經(jīng)之后,有屈原、宋玉,文甚雄壯,而不能經(jīng)?!冻恕⑺抉R相如,亦瑰麗才士,然而不近風雅董誥等編:《全唐文》,第3198頁。。
上述意見雖然對文章流變的觀察各有不同,但宗經(jīng)復古的基本取向是一致的。對六經(jīng)以后的文章,批評的聲音占了主流,這與韓愈追復三代兩漢之文所表現(xiàn)出的豐富包容性,有明顯差別。“兩漢”之文,在許多宗經(jīng)復古的古文前輩看來,是王澤衰竭、雅道淪替的產(chǎn)物,而韓愈自述為文“非三代兩漢不敢觀”(《答李翊書》)韓愈著,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700頁。,對“三代”與“兩漢”持兼取之態(tài)度。在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中,韓愈對蕭、李等古文前輩極少提及,卻極為推重李白與杜甫。李白雖持復古之論,但在創(chuàng)作中廣泛學習歷代成就,杜甫的詩學觀是以兼容古今為特色,他論詩推重風雅,但同時又強調(diào)“歷代各清規(guī)”,提倡“轉益多師”。其創(chuàng)作被元稹稱為“盡得古今之體式,而兼昔人之所獨?!痹≈?,周相錄校注:《元稹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61頁。。杜甫不是復古論者,而志在復古、對八代之文頗多異詞的韓愈之所以推重杜甫,與其對兼容性的認識多有關系。杜甫的集大成格局,與韓愈對三代兩漢之思想文化的兼綜包舉,頗有近似之處。
韓愈所以能走出宗經(jīng)復古的舊格局,與其夷夏思考的激發(fā),有密切關系。其文章復古,立足于由夷夏思考所激發(fā)的中國精神文化傳統(tǒng)之自覺,其兼容“三代”與“兩漢”的包容性,正是其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并重的折射,而古文運動前驅則缺少這樣的思想訴求。
蕭穎士、李華、獨孤及等人,對安史之亂所帶來的生人流離、價值崩壞,有痛苦的經(jīng)歷與感受。蕭穎士因戰(zhàn)亂避地襄陽時,其漂泊之慘狀,在《登故宜城賦》中有細致的記錄:“變之始也,予旅寓于淇園。初提挈而南奔,崩波滑臺,逼迸夷門,亡車徒于鼎城,擯圖籍于[XCR6TIF,JZ]轅。背維嵩,遵汝濆;回環(huán)乎郟、葉,飄泊乎穰、宛。嗟歲聿之云暮,結窮陰之涸冱;市蕭條以罕人,盜充斥以盈路。微奔走之仆御,有啼呼之幼孺;川層冰而每涉,途積雪而猶步。晝兮夜兮,曾莫解于馳騖。惟寢與食,曷嘗忘于恐懼。”蕭穎士著,黃大宏、張曉芝校箋:《蕭穎士集校箋》,第34頁。在痛苦的經(jīng)歷中,他感嘆喪亂的發(fā)生,正在于承平時期的儒道不行、澆風橫肆:“今執(zhí)事者反諸,而儒書是戲,蒐狩鮮備。忠勇翳郁,澆風橫肆,蕩然一變而風雅殄瘁。故時平無直躬之吏,世難無死節(jié)之帥。其所由來者尚矣!”蕭穎士著,黃大宏、張曉芝校箋:《蕭穎士集校箋》,第34頁。李華對安史之亂的慘況,屢屢形諸筆端:“自狂虜肆亂,江湖流毒,地荒人亡,十里一室”(《常州刺史廳壁記》)董誥等編:《全唐文》,第3207頁。,他更感嘆戰(zhàn)亂中,忠臣節(jié)士多被摧折:“自喪亂以來,士女以貞烈殆斃者眾”(《哀節(jié)婦賦》)董誥等編:《全唐文》,第3189頁。,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道德的綱維殊難維系:“喪亂以來,時多茍且,松貞玉粹,亦變頹流”(《與表弟盧復書》)董誥等編:《全唐文》,第3195頁。。
上述思考將社會動蕩、價值失守歸因于儒道不振,而儒道衰微的原因,是源于六經(jīng)之旨的淪喪,故而需要通過宗經(jīng)復古來重振儒道。韓愈則是從夷夏沖突的角度,重新思考儒道,將其視為中國的精神道統(tǒng),同時充分肯定中國文統(tǒng)的豐富內(nèi)涵,及其對道統(tǒng)的重要意義;因此他沒有一味宗尚六經(jīng),貶抑后世之文,而是能兼取“三代”與“兩漢”,文道并重??梢?,由深具國家意識的夷夏思考所形成的具有豐富精神文化內(nèi)涵的“中國”觀,深刻地塑造了韓愈古文思想的獨特理論品格。
馀論:韓愈夷夏思考的影響
韓愈的夷夏新識,在宋代以后有了越來越多的回響。例如,北宋石介的《中國論》所流露的強烈中國邊界意識,正是一種對“國家”的自覺。北方政權帶給中原王朝的敵國壓力,激發(fā)了更為自覺的立足政治中國的“中國”國家意識,這與韓愈的夷夏思考,有著明顯的精神聯(lián)系。
宋初復興儒學的三先生之一石介,推重韓愈,也繼承了韓愈夷夏思考的基本路徑,其《中國論》特別強調(diào)中國與夷狄之間的分界,云“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nèi)也。天地為之乎內(nèi)外,所以限也”石介著,陳植鍔點校:《徂徠石先生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6頁。[JP2]。中國和夷狄之間,應各安其處,不能彼此相易,相易則亂:“仰觀于天,則二十八舍在焉;俯察于地,則九州分野在焉;中觀于人,則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賓客、朋友之位在焉。非二十八舍、九州分野之內(nèi),非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賓客、朋友之位,皆夷狄也。二十八舍之外干乎二十八舍之內(nèi),是亂天常也;九州分野之外入乎九州分野之內(nèi),是易地理也;非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賓客、朋友之位,是悖人道也。茍?zhí)斐y于上,地理易于下,人道悖于中,國不為中國矣?!盵JP]石介著,陳植鍔點校:《徂徠石先生文集》,第116頁。
石介指出,中國和夷狄,當遵守相互之間的界限,而佛老之所以為害中國,就在于不守分限,侵入中國:“聞乃有巨人名曰‘佛,自西來入我中國;有龐眉名曰‘聃,自胡來入我中國。各以其人易中國之人,以其道易中國之道,以其俗易中國之俗,以其書易中國之書,以其教易中國之教,以其居廬易中國之居廬,以其禮樂易中國之禮樂,以其文章易中國之文章,以其衣服易中國之衣服,以其飲食易中國之飲食,以其祭祀易中國之祭祀?!笔橹愔插婞c校:《徂徠石先生文集》,第116[XC注文-TIF;%100%100;Z-8;Y-8]117頁。
要消除佛老的危害,在石介看來,要彼此各守其地:“各人其人,各俗其俗,各教其教,各禮其禮,各衣服其衣服,各居廬其居廬。四夷處四夷,中國處中國,各不相亂,如斯而已矣,則中國,中國也;四夷,四夷也?!笔橹?,陳植鍔點校:《徂徠石先生文集》,第117頁。這種鮮明的邊界意識,與夷狄之間各安其處的理想,使夷夏關系,頗為類似兩個政治實體間的國與國關系。這里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來自韓愈的影響,所不同的是,韓愈著眼于“人其人,火其廬”,消除佛教對中國的侵擾,而石介是令其退出中國,“四夷處四夷,中國處中國”。
石介對中國夷狄關系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宋王朝和北方遼、西夏等政權之間緊張關系的投射。北方政權對宋王朝的壓力,其程度遠遠超過了中唐時期吐蕃帶給唐王朝的邊患壓力,但就其性質(zhì)而言,兩者多有近似之處。吐蕃的邊患,強化了中唐士人的國家意識,而北方政權對宋王朝的敵國壓力,也激發(fā)了類似的國家自覺。對此,葛兆光在對宋代“中國”意識凸顯的考察中,多有揭示。葛文指出,北方遼、西夏和后來金、元等異族的崛起,打破了唐以前漢族中國人關于天下、中國與四夷的傳統(tǒng)觀念和想象,有了實際的敵國意識和邊界意識葛兆光:《宋代“中國”意識的凸顯——關于近世民族主義思想的一個遠源》,《文史哲》2004年第1期。。葛文所說的敵國意識與邊界意識,就體現(xiàn)出對作為政治實體的中國的國家自覺。譚凱進一步認為,11世紀多政權并存的格局,促使一種外交的“世界性格局”在這一時期出現(xiàn),中國社會政治精英中萌發(fā)和興起了“國族”意識譚凱:《肇造區(qū)夏: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殷守甫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157[XC注文-TIF;%100%100;Z-8;Y-8]233頁。。
譚凱對宋人“國族”意識關注,引發(fā)了學界的討論。劉云軍依據(jù)黃純艷的研究,認為宋朝國內(nèi)面對遼、金政權的政治態(tài)度,仍堅持絕對的華夷觀,其應對之策和理論來源都是春秋以來的華夷觀和“中國”觀的框架內(nèi),難以與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意識相聯(lián)系劉云軍:《宋朝國族主義——歷史抑或假象?》,《上海書評》2020年11月10日。劉文針對譚著關于夷夏的討論,援引了黃純艷的意見進行分析,參見黃純艷:《絕對理念與彈性標準:宋朝政治場域對“華夷”“中國”觀念的運用》,《南國學術》2019年第2期。。的確,宋人大量關于夷夏的討論中,仍是從民族和文化角度區(qū)別夷夏,例如,《春秋》學在宋代極為興盛,其尊王攘夷思想中的禮義夷夏觀,仍廣受關注;針對北方異族民族政權各種貶抑胡虜夷狄的論調(diào),仍然折射出強烈的民族矛盾。但即使如此,石介《中國論》立足中國與他國之別的國家自覺來展開的夷夏思考,仍然不應輕易忽視。宋人在敵國壓力下所激發(fā)的“中國”國家認同,雖然不能簡單類同于西方現(xiàn)代的國族意識,但仍然值得做進一步思考。而韓愈夷夏觀與這一問題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也不應被忽視。
韓愈以文道論為核心的古文思想,在宋以后產(chǎn)生深遠影響。宋代以下的古文家,繼承韓愈文道并重之旨,對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之間的復雜張力,從未簡單地加以統(tǒng)一;道學家重道輕文,期望完全用道統(tǒng)規(guī)范文統(tǒng),但無論經(jīng)過怎樣的爭論,文道之間的張力始終得以維持。文道論何以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反映了韓愈頗具國家意識的對中國精神與文化的自覺,反映了中國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之間的復雜關系。這種新自覺在宋代以后獲得了越來越多的知音。韓愈對中國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的理解,極大地影響了人們理解“中國”精神文化結構的基本取向,而與此對應的古文文道論,也因此擁有了深入人心的思想感染力。韓愈夷夏思考中超越民族與文化而呈現(xiàn)的國家意識,不僅為夷夏論這一古老思想命題賦予了新意,更為如何理解“中國”的精神文化,給出了新的認識結構。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