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車有些年頭了,行李艙挺臟的,上班車前于麗娜再三看看已經(jīng)塞進幾個箱子之間的行李包,確定它卡得比較緊,不會中途跌滾下來沾染一身泥土,里頭的幾瓶化妝品也應該不會打碎,她有些氣惱地轉(zhuǎn)身上車。剛才她本來要拎著包上車,被司機攔住了,說包大,車廂里擠,放下頭行李艙里。于麗娜有點不情愿,她打算把包帶到最后一排,等車出發(fā)上了高速以后,如果乘客不是滿員,后排一般是有空座的,到時候她就可以枕著她的大包舒舒服服睡一覺了。長途累,加上她血壓低,坐四個鐘頭的班車很受罪,她可能會暈車,只要一暈就會吐。沒想到司機不允許大包上車,說人滿了,這么大的包沒處放。她有點不甘心,試圖解釋。司機看上去很不耐煩,匆匆收了她的票,撕去結(jié)算聯(lián),說26號,按座兒坐!他不理于麗娜了。于麗娜瞅瞅這個人,一個中年男人,五官不分明,被一種中年就要結(jié)束正在滑向老年的模糊氣氛統(tǒng)一到了一張臉上,這模糊沒有營造出和善,相反顯得有幾分暴戾??赡芤驗橛邴惸仁菐е榫w打量的,所以她感覺這個人不好說話,再糾纏的話她會吃虧。她斷了妄想,氣鼓鼓把包塞進下頭的箱子之間。
26號是一個不前不后的座位,靠通道。于麗娜提著手里的皮包找到了座位。同座的乘客已經(jīng)到位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青年,一副不打算與任何人交往的樣子,耳朵里塞著耳機,身子斜躺著,眼睛一直在看手機。于麗娜把身子塞在自己的座位上。座位顯得很擠,給人一種挺逼仄的壓迫感。她扭頭看后面,看到連最后那排座位也滿座,她心里才不那么堵了。看來司機說得沒錯,并非有意刁難她。今天只能全程坐著了,沒有躺下歇歇的待遇了。她扣上安全帶,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逼著自己小睡一會兒。眼皮挺沉的,閉上了就沒力氣再往開睜。耳邊聽到司機在做發(fā)車前的最后安全要求,安全帶,安全帶,都系上安全帶!
還得捆這么個驢肚帶啊,勒得人難受。左邊一個婦女,用有些搞笑的語調(diào)抱怨。她是老家口音。于麗娜懶得睜眼看。這樣的口音剛剛教訓過她,余音似乎還在耳畔回繞。她帶著一絲微怒,說娜呀不是媽抱怨,莊里人都笑話我哩,說我女子吃著公家飯,是公家人,咋還給我保不住一個低保?人老劉的兒子也工作哩,老劉一家子吃低保多少年了,也沒見哪個村干部敢把低保給取了去!說到這里她的聲音壓低了,似乎她要傳播的是一個世界級秘密,說主要是人家曉得走后門,把后門走好,啥事都不難!
發(fā)牢騷的是于麗娜的老娘。六十五歲了,這兩年吃著一份低保,吃得提心吊膽的,天天擔心忽然就被取消了低保?,F(xiàn)在確定要取消了,老太太求告無門,干脆對女兒發(fā)起了脾氣。她的意思是,讓女兒快尋門路找人,哪怕是花幾百塊錢走一下后門,只要保住低保就好。在她看來,女兒既然有工作,那就和所有的國家工作人員都是一家人,都能說上話,應該是能幫老娘保住一個低保名額的。早在半年前她聽到風聲說有可能取她的低保,她就慌得連夜找過女兒。于麗娜只能一再地哄,拖,告訴老娘事情想辦法辦著哩,后門也馬上就走,凡事有個過程嘛,急是不能急的。老娘被她哄著拖了三五個月,現(xiàn)在是真到了懸崖邊上了,眼前無路了,才把話說得這么難聽。
于麗娜悄悄嘆一口氣,跟老娘解釋不清楚,因為老娘拒絕往清楚的方向去想,她覺得女兒完全可以給鄉(xiāng)上管低保的干部打個電話,讓他(她)給村干部下命令,村干部敢不聽?她的低保也就保住了。這就是她指給女兒的光明大道。偏偏于麗娜笨,不沿著這條路去走,這不,就把老太太的好事耽誤到了沒路可走的地步了。
于麗娜覺得頭怪大的,也挺好笑,不要說她沒勇氣給老家的民政辦公室打電話,就算她豁出去打了,那又如何,自己僅僅仗著同為行政單位干部的身份,就能跟鄉(xiāng)民政辦公室干部說她是某某某,她要她媽享受一份低保?不成千古笑話才怪!再說為一份低保,值嗎?她已經(jīng)跟老媽反復強調(diào)過,就當不要這個低保了,每個月她掏二百元補給老媽。老媽不干,說這就不是一二百塊錢的事情,而是牽扯到了面子。面子啊娃娃——老媽語重心長起來,要哭了,說你就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都看重面子得很,莊里差不多的都吃低保,支書她媽也吃哩,李有財老兩口三個娃工作哩,也吃著低保,你說我一沒老伴兒,二沒工作的兒子,就你一個人工作,還是個女子么,嫁出去就成了旁人家一口子人,憑啥我就不能吃低保?
這已經(jīng)不是于麗娜每月給老太太二百元就能解決的問題了。這背后牽扯得很多,比如一個鄉(xiāng)村寡居婦人的尊嚴,還有哥哥一家人,甚至于家這個門戶在村里的身份地位等問題。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生計問題。就算不多的一點錢,如果占著不被拿掉,那也是錢么,蒼蠅腿也是肉,每個月領著,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至少是夠買的吧。白白得來的,誰不愛占便宜。如果公家的拿著,女兒再每月給老太太從工資里抽出幾百,豈不是更美的事!母親不好明著讓女兒周濟當農(nóng)民的兒子,如果女兒愿意每月給她一二百元,也等于周濟了她的兒子。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老太太也不例外。
可于麗娜不是潑婦,也不是貴婦人。前者有勇氣豁出去四處跑動,求人,跟村干部罵架,為母親保全低保;后者的話,之所以成為貴婦人,婆家的資源自然是雄厚的,雄厚到一個電話,就可能解決如今的難題。話說回來,如果真是貴婦人,比如某個大官富豪的老婆,或者官二代富二代的女人,還會為一份低保熬煎嗎?有熬煎的必要嗎?于麗娜想到這里,噗嗤笑了。屬于苦笑,無可奈何,又覺得好笑。要說多少遍才能跟老太太解釋得清楚呢,她只是一個普通工作人員,是吃著公家飯,可吃公家飯的不等于就能管著低保,或者和管低保的人熟稔到開口說一下就能把老媽的低保給保住。
老媽固執(zhí)地認為,她既然是公家人,那就和天下的公家人都熟絡,公家人沒有不認公家人的理,除非女兒如今翅膀硬了,眼界高了,只顧著自己飛,自己過舒坦日子,不管老媽了??墒且话咽阂话涯虻乩洞蟮陌?,供養(yǎng)你念書,也花了不少錢,光那饃饃疙瘩,叫你背了多少呀,半袋子半袋子地往學校背哩,十幾年下來,能背幾麻袋哩,能堆一個小山哩,把本事是喂大了,可沒把良心喂大,現(xiàn)如今連老媽都不管了——
于麗娜閉上眼,把頭抵在前座上,吃力地驅(qū)趕著腦子里的凌亂。老媽的事回去再面對吧?,F(xiàn)在她急需養(yǎng)神,休息。有一股汽油味在空氣中彌散。她感覺有些惡心想吐。運氣不好,這趟班車是個舊車,在漏油。味兒夠沖的。她昨夜沒睡好,會議結(jié)束得很遲,為了便利就在會場附近住了個小旅社,空間很狹小,沒窗戶,睡在單人床上她覺得喘不過氣來,墻壁還不隔音,左右兩邊都是人語聲,吵得嚴重,等到十二點過了,鄰居休息了,輪到她睡不著了,一直失眠到天亮。她從包里取一個塑料袋捏在手里,準備隨時迎接嘔吐物。
車上了高速,行駛平穩(wěn)起來,顛簸感稍減了一些,汽油味也沒那么逼人了。她昏昏沉沉睡著,眩暈感像水浪,一波一波蕩漾著,在心頭沖擊,要突破堤壩,她一邊忍著,一邊轉(zhuǎn)移注意力,盡量讓難受感快點過去——根據(jù)經(jīng)驗,只要能壓制住最初的眩暈,就不會吐,要是壓不住就肯定要吐。在車里當眾嘔吐是很傷臉的,不到萬不得已她才不愿丟人呢。她回頭看了幾次,后座上依舊滿員,她今天是不能躺一會兒了。運氣真不好。
有女聲引起了她的注意。確切地講,是兩個婦女的聲音。她們的交談開始得很早,也許于麗娜上車之前,她們就在說話了。于麗娜好奇自己為啥遲遲沒留意到這一點呢。再說為什么要留意這一點呢?她說不清楚。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自己豎起了耳朵,用心聽她們的聲音。應該是前排傳來的,她發(fā)現(xiàn)抬起頭聽,聲音有點遠,頭低下頂在前排座椅背上,語聲就近了,嗡嗡嚶嚶地響著。兩個嗓音,一個稍微沙啞,低沉,似乎是個疲憊的人,話不多,只是發(fā)出簡短的回應,哦,嗷,嗯,喲,幾乎全是單音節(jié)詞,要不是尾音里拖著一點女性的感覺,還真像個男的。另一個相反,嗓音很好聽,話多,熱情,活絡,話幾乎全是由她說出來的,交談的節(jié)奏和氣氛也正是她在營造并不斷推動。
多少年沒見了!嗯。七年了!哦。整整七年??!哦。都有變化!嗯。哎呀,誰說我沒變化,還是有的,哪能逆生長哩!哦。主要是我心態(tài)好,我朋友都羨慕我有個好心態(tài)!哦。主要是要保養(yǎng),得舍得對自己好!嗷??茨?,舍不得穿也舍不得用吧,跟從前一樣,沒進步!喲。你記著我的話,女人就要對自己好!自己都不對自己好,還能指望旁人對你好!嗯。我啥秘訣???皮膚這么好,一點不顯老!嗯。我跟你說這個也有秘訣的,主要是化妝品用對了!
于麗娜兩只手抓住座椅背,本來軟塌塌的身子繃緊了,眩暈感也輕微多了,她在注意收聽前排接下來的對話。她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聽出大意來了,兩個閑聊的女人,從前是舊相識,后來分開,多年不見,今天不期而遇地坐到了一輛車上,自然有太多話兒要拉呱。現(xiàn)在啞嗓子在夸尖嗓子年輕,不顯老,皮膚好。尖嗓子也沒隱瞞自己的秘訣,她用對了化妝品。是什么樣的化妝品,有這樣神奇的效果?于麗娜的心頓時被吊起來了,滿滿的都是好奇。她太想知道答案了。自從進入三十歲,她每天的事情除了工作和家庭,忙忙碌碌,吃喝拉撒,再就是關注自己的臉,具體說是覆蓋在臉上的這張皮。這張皮在衰老??鋸堻c說,她都能看到它每天衰老的痕跡。這個月和上個月不是一個樣,今年和上一年更不是一個樣。時間不能倒流,自然是越來越老,越來越難看。尤其這兩年,被單位派下去做扶貧,村里吃不好睡不好,風土硬,紫外線強,她這張臉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要超越年齡的滄桑來。
據(jù)說女人的臉要年輕,除了狠狠地整容,像某些明星一樣,再就是保養(yǎng),心態(tài)好是一方面,好的化妝品也重要,所以于麗娜現(xiàn)在開始進美容院了,半個月做一次護理,化妝品也從幾百塊錢一套換到了一套上千。鬧心的是,效果并不令人滿意,看不到逆生長哪怕是緊急剎車的跡象。她何嘗不懂得呢,說到底還是和個人心態(tài)、生活處境等有關系。她太忙了,忙得雞飛狗跳昏天黑地,每天從睜開眼到閉眼睡覺,醒著的時間里就很少能清閑,不是趕往幫扶村的路上,就是趴在村部填表,要么在接送娃娃上下學,要么陪老人去住院,反正時間好像就沒有屬于自己的,也沒心思對自己好一會兒,讓自己清閑一會兒。
啞嗓子似乎輕輕一笑。卻沒問。于麗娜著急,她應該問呀,問清楚究竟是什么化妝品,真有那么好的效果?這幾年她密切關注化妝品,什么國內(nèi)的國際的,二線的一線的,好多品牌都涉獵了,一樣一樣買回來往臉上抹,可結(jié)果令她失望。她一直都渴望遇到一種真正能立竿見影的好化妝品,哪怕貴點也沒關系,她愿意忍痛割肉,為自己的臉投資。
啞嗓子是個蔫性子人,要等她來推動劇情,是指望不上的。于麗娜抬頭望前頭,試圖看清楚說話的人,可能的話,也搭腔上去問她一嗓子。女人對化妝品的熱情,那是天然的,也不用怕遭人笑話??上ё恢g距離太近,她被卡在座位上,只能保持一個坐姿,根本站不起來,也就看不見前頭的人。只能看到兩個背影。她斜著身子,趴在兩個座位間的豁口上,這姿勢有點怪,再使勁就把自己楔進這豁口了。
好在尖嗓子的聲音適時響了起來。她好像知道有人在急切等待下文。她說這個油好得很,洗的,拍的,抹的,補水的,防護的,抗皺的,美白的,提拉的,扣彈的,還有祛紅血絲的,祛斑的,都不錯,我用著呢,十年了,質(zhì)量沒得說。
于麗娜覺得失望,她的熱情有所減退,因為她聽出來了,這尖嗓子就是個賣化妝品的,很可能是走街頭串巷子見人就推銷化妝品的那種人。這種人最擅長的就是說辭,一套一套的,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公的說成母的。這種人的化妝品,于麗娜不考慮,看都不看,繞著走。她身子靠后,閉上眼淺睡。為自己剛才的沖動和失態(tài),覺得懊惱。
那對女人的聲音一直沒有停,噪噪切切,高了低了,重了輕了,落下去,又浮上來,深一句淺一句,總旋繞在耳畔。于麗娜累,想把座位調(diào)低一點,但她這個座位的調(diào)節(jié)手柄是壞的,扳弄了幾回都沒作用。只能一個姿勢坐到死了。她覺得悲哀。昨天坐四個鐘頭到省里,開會開到黑,今天上午又開會一上午,會散后匆匆吃碗面,又要連續(xù)坐四個鐘頭的班車返回去。這腰腿實在是不堪蜷縮之苦。她想不通,尖嗓子哪來這么好的精力,能一直說話,就算久別重逢,內(nèi)心很喜悅,可表達也需要精力來支撐啊,難道她就不累嗎。
盡管于麗娜不再留意,盡量把她們的交談當做某種沒法消除的背景存在,卻還是零星注意到話題的大致走向?,F(xiàn)在不說化妝品了,換成說男人。啞嗓子的男人。尖嗓子的男人。啞嗓子的男人“老樣子,沒啥出息”。就這么被一句概括并帶過。尖嗓子的男人被夸了一陣。由尖嗓子自己提及,自己夸,然后又抱怨了一小下。于麗娜沒聽清他是干什么的。反正聽上去挺不錯,尖嗓子抱怨的語氣里難掩寵溺,所以他應該是那種因為寵溺女人,從而被女人反過來寵溺的男人。雇了個保姆。尖嗓子說。做飯,搞衛(wèi)生,接送娃,都歸保姆管。
于麗娜喘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心因為嫉妒,而在抽搐。居然雇傭保姆,保姆承包了一切家務,那么她這個女主人做什么呢,還有什么可做的呢,照這么說,她回到家只要脫鞋換衣服,然后躺著睡美容覺就可以了。能用得起保姆的,應該是有錢人家。既然有錢,花點小錢雇個保姆,把自家女人從家務里解脫出來,何樂而不為呢。于麗娜禁不住想象,這個有錢雇傭保姆伺候的女人,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
說實話,除了在影視劇里看到使喚傭人的女人,實際生活當中,她還真沒有親眼看到誰家里在使用保姆。她單位的一把手正好是女的,一個風風火火的女人,工作上一絲不茍,稍有不滿會對下屬瞪白眼,在于麗娜心中,她應該是單位最權(quán)威的女人,但就是這樣的女人,家里也沒用保姆,據(jù)說當年坐月子是婆婆伺候,婆媳脾氣不合,加上她沒生出婆婆期待的孫子,一個月時間,婆婆給她各種零碎氣受,出了月子要上班,娃娃沒人看,每天抱到親戚家,晚上再接回來,遇到發(fā)燒感冒,娃娃哭,她也哭。女領導至今說起來心有余悸,好像是終于從一場曠日持久的災難里逃離了出來。
于麗娜沒女領導這樣慘,她的娃是婆婆幫忙看。婆婆做得仁至義盡,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綻,是慈祥人兒,滴水不漏。但于麗娜挺熬煎的,婆婆在不方便,她就是說個話,出口氣,放個屁,走個路,穿個衣服,都要考慮到婆婆在這個家里的存在,婆婆會怎么看,怎么想,會不會多心,會不會生氣,這樣天長日久日積月累地過下來,挺累的。她就偷偷地盼著娃快點長大,婆婆早日離開,渴望過幾天沒有婆婆的舒展日子。她也曾暗暗地滋生過一個念頭,不用婆婆,雇個人,只要看孩子就可以了。當然,這念頭奢侈,背后牽引的那根神經(jīng)叫經(jīng)濟收入,保姆不便宜,一個月能拿走她三分之二的收入,而她家還供著一套房子的公積金貸款呢。所以說,想想可以,真要實踐么,現(xiàn)實骨感,馬高鐙短,夠不上。
即便是偶爾想想,于麗娜想的也只是看孩子的保姆,至于做飯洗衣搞家務伺候人等全方位服務型的那種保姆,于麗娜想象的觸角從來都沒敢往那個方向伸展過。那種家政人員,只怕她得花掉每月的全部工資。就算是不切實際的奢望,她也只是在太累的時候,在低層次上幻想一下。
她們在討論駕馭保姆的經(jīng)驗和技巧。還是尖嗓子在說。尖嗓子是主演,啞嗓子是配角,念唱作打全是尖嗓子,配角只負責嗯嗯哦哦。我給你說,這種人你得留個心眼——尖嗓子說。她們也有她們的圈子,還建了群,叫個“姐妹齊心協(xié)力群”。其實我家阿姨很老實,沒啥心眼兒,但那個群里都是狐貍精,尤其那些年輕女子,你知道一個個的都在圖謀啥?
謀著勾引雇主家的男人哩!
“啪!”一個巴掌拍在了一個肩膀上。于麗娜的心不由得跟著跳蕩了一下。好在這一巴掌是落在啞嗓子身上了。也多虧啞嗓子沉穩(wěn),對這忽然的襲擊也能接受。于麗娜知道,有些女人就這性子,跟你說話,說著說著高興了,激動了,就有了肢體語言,拍你一巴掌,捏你一指頭,摸摸你的臉,揪一把小辮子,都在這個范疇里??磥砑馍ぷ佑羞@樣的習慣。
思緒稍微不集中,就跟不上前頭的思路了。尖嗓子已經(jīng)跳開了剛才的事,在說她家阿姨的廚藝了。手藝不錯,變著花樣做,她的胃口都被吃刁了,出來就不適應,尤其賓館的自助餐,溫吞吞的,千篇一律,跟工廠流水線飼養(yǎng)動物一樣!她居然這樣表述。車劇烈晃蕩了幾下。于麗娜被顛得心里難過??斓椒諈^(qū)了。這段路有些破損,車每次到這里都晃蕩。好像在提醒乘客做好下去解手的準備。于麗娜開會的時候,如果主辦方管飯,就會吃到自助餐,每次于麗娜都把減肥大業(yè)暫緩一邊,忍不住吃到撐。她挺喜歡吃自助餐的??涩F(xiàn)在她怪想吐的——誰叫這破車這樣顛呢。
車門一開,涼風撲面。于麗娜跟在幾個女人身后跑,這個服務區(qū)的衛(wèi)生間很簡陋,還小,女廁八個蹲坑,居然總是鎖著三兩個,剩下幾個就很緊張。于麗娜印象里,每次到了這里都要排好一陣子的隊。她恰好尿憋,顧不得別的,一頭沖向廁所。等解完手出來,到隔壁便利店接了一保溫杯開水,端著水上車。車里空著,人都還沒回來。她慢悠悠走,路過前頭的座位,留意看,座位空著,包被隨身帶走了,兩個座位和滿車別的座位沒啥區(qū)別,都是千篇一律的客車座,包了一層化纖布外皮,靠背上套了一樣的人造革套子,白套子上打著紅字廣告,內(nèi)容來自某野雞醫(yī)院,不孕不育,早泄陽痿,性生活不和諧。好像全天下的女性都懷孕困難,好像全天下的男性都陽痿不舉,好像去了這野雞醫(yī)院就能百病包除。
一抹煩躁在心頭彌漫。作為一個女人,活到了中年,于麗娜感覺她把自己活得越來越不像人,倒像是鬼了。總渴望著把日子過好,把生活理順,從里到外有個理想的狀態(tài),可到了實際當中,如愿的時候少了又少,一直都亂糟糟的,不是這里不順意,就是那里不隨心。有時候她也渴望發(fā)一頓猛力,把這一切從根本上給弄齊整了,可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任何快刀到了具體的生活紛擾面前,也會變鈍,變老,面對亂麻是那么無力。慢慢地人就麻木了,習慣了,妥協(xié)了,投降了,就在這樣的日子里熬著,泡著,扛著,跋涉著。還能怎么做呢,都已經(jīng)人到中年了,就像趕一段路,現(xiàn)在正好是走到了半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前路還遠,回頭嘛,去路也已經(jīng)被歲月的利刃斬斷,你還能怎么辦,除了繼續(xù)悶頭向前,再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她們上來了。前頭一個稍胖,矮墩墩的,面相挺飽滿,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那種話不多,卻有涵養(yǎng)的女子,有四十來歲吧,不急不慢地過來,不著急入座,等后面的。后面跟著的是位高挑個子,比前者年輕,也漂亮,遠遠一眼就能抓住你的眼球,讓你把她劃歸到漂亮行列去的那種感覺。她笑笑地走來,穿得挺時髦,駝色毛呢大衣,里面是黑色打底衫,下面配半裙,腳上蹬一雙網(wǎng)布短靴。一股既年輕又漂亮的氣息,撲面而來,逼人后退。
于麗娜趕緊坐下,裝作在扣安全帶,眼睛余光卻籠罩著這個女人。高個的進去坐下,胖點的坐在邊上。高個買了一包吃的,兩個人窸窸窣窣地開瓶子,拆袋子,吃了起來。于麗娜后悔自己沒買點啥。就吸溜吸溜地喝開水。本來不餓,也不饞,前頭這么一吃,倒惹得她又饞又餓。人都上來了,司機點完數(shù),車重新跑了起來。下次吧,下回出差,也買一包,飲料,辣條,雞爪子,筍片,開心果。她甚至有一個打算,下次出差的話,抽空去一趟省里的大商場,買件毛呢大衣,配短裙,短靴,再買個脖子里帶花邊的打底衫。她還沒發(fā)現(xiàn)自己隱秘的內(nèi)心里,已經(jīng)在渴望擁有某位女人的外貌了,長相是天生的,做不到了,穿著打扮可以做到。
于麗娜挺直身子,看側(cè)前方。高個女人完全吸引住她了。她的模樣好看,聲音也動聽。娓娓的,潺潺的,像一陣風在吹,像一股水在流,交映,疊加,清澈,柔和。也不年輕了吧,聽口氣上四十了,因為她們的話題說到了孩子,她有個兒子,上大學呢。她說起兒子的口氣,好像在說一個小情夫,口齒間纏繞著甜蜜。列舉了一些瑣碎的事,咯咯地笑。于麗娜邊聽邊在腦子里拼湊語言的碎片,拼湊出一個帥氣、調(diào)皮又懂事的大學生。每周都視頻一次,有一回我忙,關機早睡了,第二天一開機他就打過來,發(fā)了一頓脾氣,眼淚都出來了,說擔心我有事,一夜沒睡踏實。胖女人說嗯,嗯嗯。
有那么個兒子多好。于麗娜暗暗羨慕。只有活到了四十歲的年紀,你才能明白,女人的成功不僅僅是保持漂亮年輕,嫁個好男人,還有孩子呢,孩子養(yǎng)得好,有出息,懂事,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于麗娜的大兒子剛上初一,早熟,叛逆,天天跟她斗智斗勇。想起來就累啊。其實她的累,也有相當一部分來自孩子。偏偏這個尖嗓子女人,啥都有,啥好都讓她占全了。于麗娜說不清楚是什么心情,反正不是好心情,越來越不好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她都有點后悔一開始注意收聽了前頭的對話。何苦呢,坐趟班車還能給自己找些不自在出來。
話題又回到化妝品上了。于麗娜回頭看后面,思量著哪個乘客會愿意跟自己調(diào)一下座位。大家都昏昏沉沉的,長途坐車的疲累掛在臉上,身體松松垮垮地沉陷著,好像這么快就和座位融為一體了。隨便打擾誰都不好,于麗娜踟躕了。尖嗓子的聲音鉆進耳朵來。這個在于個人了,有的人不相信我們,說是騙子,在騙人。有的就相信。相信是因為用了咱家的產(chǎn)品。用過你就會知道咱家這油有多好。
啞嗓子似乎累了,想休息,又不得不應付尖嗓子,緩緩地嗯著。于麗娜又想問一下化妝品。啥牌子的,能這么好。真有這么好的話,她回去了就買。可啞嗓子掉線,劇情沒法推進。于麗娜扯著脖子瞅前頭,渴望看到。尖嗓子從包里拿出幾個瓶瓶罐罐來了,肯定是化妝品。
不知道啞嗓子問了句什么。尖嗓子咯咯地笑了起來。說沒有沒有真沒有,我才不給臉上隨便動刀子呢。也沒啥秘訣,就用它,堅持十年了,別人也都說我逆生長呢。于麗娜只能看到她抬起手在撫摸臉,她的臉蛋本來就好看,再加上抹了一層粉,顯得更白了。是粉遮蓋了瑕疵,還是本身就細膩白嫩,說實話不好判斷。又不是熟人,不能湊近去細看。社交距離,只能看到外表。
得堅持用。那些雜牌子就不要用了,錢一樣花,沒效果的。為啥毛孔越來越粗大,黑頭清不干凈,還下垂,出皺紋,就是用油不當。它不吸收呀,你給它再好的,不吸收啥也不頂。別聽那些廣告上說得好聽!我給你說,咱家的產(chǎn)品不打廣告,省了廣告費,為消費者留個實惠。更新?lián)Q代也快,一年基本上出一套新品。根據(jù)每個人的皮膚配油,不像專柜上,你糊里糊涂買著哩,不一定適合你。
于麗娜悄然點頭。尖嗓子的話她聽懂了,入心了,感覺很在理?;瘖y品對于每個女人來說,都必不可少,可用來用去,這么些年就跟瞎子摸象一樣,摸是一直在摸,可沒摸到真相,也沒摸出個一二三來。就跟吸毒一樣,吸上就離不開了,不敢離,明知道很貴,明知道可能沒什么效果,明知道用法錯誤,卻還得一直用,停不下來。明明知道有個問題在里頭,卻沒有能力去挑破和面對。今天尖嗓子把癥結(jié)說出來了。原來用錯了,方法錯了,產(chǎn)品本身也選錯了。試問四十歲的女人,有幾十年如一日用兒童油的嗎?肯定少。誰不是越換越貴,越換越高級。自認為錢多的就好。在一條不歸路上走。慢慢迷失了自己。明知道需要回頭,返璞歸真,可真要實踐又根本做不到。
你啥時節(jié)到我店里來,體驗一下,你就知道咱家東西好不好了。我親自給你做臉。叫我們最優(yōu)秀的美容師給你做身體。很放松的。女人嘛,就要對自己好。錢攢著沒用,花了才是你的,花在你的身上臉上,才算你的。啞嗓子可能睡著了。剩下尖嗓子一個人在說。也可能啞嗓子在看著尖嗓子的眼睛,給她點頭,才讓交談能夠一直進行。
于麗娜對尖嗓子的認識深入了一層,她在某地有個美容院,還不小呢,還雇傭了人手。那么尖嗓子本人就是老板了。美容界的老板,怪不得呢,衣著打扮都很不俗,尤其是氣質(zhì),和一車女性比,她分外地與眾不同。小時候于麗娜看到一句話不太懂,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現(xiàn)在于麗娜的總結(jié)是,女更怕入錯行。職業(yè)太累的話,一輩子都搭進去了。有段子說現(xiàn)如今公務員也是高危行業(yè)。于麗娜沒覺得有多高危,但累是實實在在的。聞著前排時不時飄來的幽香,毋庸置疑,是從尖嗓子身上發(fā)出來的,香水的味道,于麗娜覺得悲哀,自己活成了啥呀,甚至感覺不像女人,更像風風火火的男人,早就沒有了給自己噴灑香水的情致。
微信響了。是老媽,在打視頻。于麗娜趕緊壓了,她怕老媽一接通就追問低保的事情。于麗娜還沒給鄉(xiāng)里打電話呢,母親在等結(jié)果。挺難的。她又不在老家工作。這隔空辦一件事,得需要能量,她是個能量不足甚至還不具備什么能量的小公務員,母親又不懂這些。心里煩,對化妝品什么的頓時沒了興趣。其實年輕的時候她還是挺有生活情趣的,插花,擺草,泡茶,喝咖啡,戴著英倫風的帽子,時光是慢的,節(jié)奏是悠然的,小心情天天晴晴朗朗,小日子云淡風輕。是生活里的雞零狗碎雞毛蒜皮,零敲碎打地磨禿了她,心遲鈍了,神經(jīng)老了,蒙上了塵垢,太厚的一層,如今想抖落,想逃離,想回到過去,都不可能了。她心灰意冷,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
你說我為啥回去了?。渴侨マk個事。低保的事!要補個材料哩。好幾年沒回去了,那些信息都舊了,回去給補了一下。對話聲又響起來了。于麗娜猛地抬起頭。車速依舊,車里的人還是老狀態(tài)。要么打瞌睡,要么看手機。前頭兩個女人確實在說低保。這個問題看來啞嗓子也感興趣,她終于肯在嗯啊之外多問一半句了。你也吃低保???是啊,不像嗎?呵呵,說出來很多人都不信。好幾年了,吃上就一直吃著。于麗娜抬起來的頭沒法再低下來,也沒辦法裝作聽不到。她很吃驚,這個女人吃低保?這怎么可能?可她沒聽錯,她還在說低保的事。口氣淡淡的,又有點得意,好像那低保既是個可有可無的事情,又還是值得拿出來給好朋友說說的。所以她就有些遮掩和保留地說著這件事。你不是在外頭做生意嗎?啞嗓子問。是啊,生意就要到處跑,不跑沒生意嘛,低保是老家的,我戶口還在老家。
于麗娜在心里罵了一聲娘。誰的娘該罵,她沒想,就是很想罵娘。手機微信上,她拒絕了她媽打來的視頻通話,她媽就發(fā)了好幾條語音,方言說的語音沒辦法轉(zhuǎn)換為文字,她先不聽,回到家再聽吧,老太太鐵定又在催低保的事。
尖嗓子居然也吃低保。于麗娜沒法接受這樣的信息。印象里,吃低保的不應該是老媽那樣的,又老又窮或者身患殘疾和重病的嗎?這個女的她憑什么吃上了,還吃了很多年!據(jù)她的了解,吃低保得有條件,收入低于一定的水準才能申請。這個尖嗓子,看穿戴,打扮,口氣,吃喝,還有手里的手機,都應該遠超出了低保對象的層面。而且,聽她自己說,她還開美容院做老板呢。這世上有需要和窮人搶低保的老板?難道她們那個地方,人人都富裕,都比她還富有,所以她算是個窮人了?
于麗娜在心里冷冷偷笑。罵娘。反復罵。她在罵管低保的人,鄉(xiāng)干部,村干部,不僅是這個女人戶口所在地的干部,她在罵所有和低保有關系的干部。她也遺憾自己沒什么本事,給老媽連個低保都保不住。老媽說你知道低保都叫啥人吃了嗎,叫有錢人吃了,叫村干部的親門黨家吃了。她每次都開解母親,說不會的,事情是公平的,低保就是給窮人的,富漢家不能要,也看不上要。每次母親都氣得罵她實心眼,是個老實疙瘩。
于麗娜覺得尖嗓子的聲音越來越難聽。說話難聽,笑起來更難聽,有一股淫蕩的味道。真是把沒臉當有臉啊,滿世界跑生意,嫌棄賓館的自助餐像動物飼料,打扮得闊太太一樣,居然吃低保,也好意思啊,就算家里有人幫忙弄的,這個也不應該占。占了就悄悄偷著笑吧,還好意思拿出來顯擺。老話說精溝子攆狼哩,把沒羞當膽大哩,說的不正是她這種人嗎?家里還雇了保姆,一個月那一二百元低保金,還不夠保姆工資的零頭吧。
于麗娜頭疼起來了,后面脖子里一股大筋抽著,硬成了一根棍??隙ㄊ穷i椎病犯了,這病殘的頸椎啊,只要空調(diào)風一吹就犯,而班車里吹了一路的空調(diào)。前頭話題還在說低保。尖嗓子在為啞嗓子解釋,怎么申請,要交啥材料,需要多長時間。于麗娜舉起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她要發(fā)朋友圈,發(fā)微博,要告訴世人,這個富婆一樣有錢有樓有生意,家里雇著保姆的女人,她吃著低保。低保所在地,就是她戶口所在地。她老家是甘肅的。請大家轉(zhuǎn)發(fā),認認,甘肅哪里出了這樣的美人,順帶再查查那個地方的村干部,這里頭肯定有一條腐敗鏈。
可惜都是后背,應該拍臉,越清晰越好。?那就等下車時拍吧,一定拍個正面的。網(wǎng)絡的力量現(xiàn)代人沒有不知道的,只要真的爆出這個料去,也算是替窮人除了一害呢。于麗娜越構(gòu)想越興奮,好像已經(jīng)把這個女人從一個高高的神壇上拉了下來,讓她露出了本來面目,讓大家都看清楚,她的年輕美貌和優(yōu)雅氣質(zhì),都是怎么得來的,都是建立在擠占社會有限的救助資源基礎之上的。
兩個女人肯定做夢都不知道,身后一座之隔,有一顆心里正在翻涌著惡毒的汁液,正在圖謀著一個大陰招。于麗娜手機沒多少電了。她暫時停用手機,留點電下車時做抓拍。她感到很累,是那種瀕臨虛脫邊緣的累,好像一路上的累都是小累,剛才這個計劃,才是耗費精力的大事。她閉上眼假睡,養(yǎng)精蓄銳,為后面的行動做準備。
車進站了。像個一直憋著氣的人,終于舒展了身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于麗娜趕緊站起來,只要尖嗓子轉(zhuǎn)過半個臉她就拍,能抓多少就抓多少。她的坤包還在頭頂高處。她趕緊拿包。卡住了。她使勁拽了幾下才拽出來。啞嗓子和尖嗓子下去了。她們有箱子,著急去拿箱子。
于麗娜幾乎是沖下車的,箱子已經(jīng)被抽走了好幾個,她的大包被壓在一個箱子下面。于麗娜憤怒,包終究還是沾滿了塵土。這時候人都慌,亂紛紛的,好像時間忽然就變得分秒必爭了,每個人都想搶在前頭把行李拿上掉頭離開。于麗娜提上包,再找尖嗓子。那高挑出眾的身影很好找,已經(jīng)拉著箱子離開了,遠遠在前頭走著,短靴的高跟在地上打出一串脆響,噔噔噔,節(jié)奏明快。
于麗娜舉著手機,小跑著拍,一張又一張。全是后背,一個窈窕淑女的背影。沒有臉不行,她繼續(xù)追。出站口有個旋轉(zhuǎn)擋桿,出一個人轉(zhuǎn)一下,于麗娜被擋住了。等轉(zhuǎn)出門,外頭是車站廣場,前方是馬路,馬路邊停滿了排隊載客的出租車,左右是停車場,零零散散停著私家車。人呢,咋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上了哪輛車,還是轉(zhuǎn)個彎不見了?于麗娜不甘心,前后左右跑步,找,找了半圈,看到了另一個身影,胖乎乎的那個啞嗓子,她上了1路公交車。
公交車就要開了,于麗娜飛跑著追了上去。
車搖搖晃晃啟動了,于麗娜滿車看,沒看到那個美貌又窈窕的身影,只有啞嗓子一個人。
那個女的呢?就是跟你坐一起的?于麗娜喘吁吁問。剛才一陣跑,她累得夠嗆。同時腦子里飛速盤算著,自己想好的那條信息不能就此放棄,照片正面沒拍到,那就打聽一下她姓甚名誰家在哪里,這些信息也挺有用的,發(fā)出去讓網(wǎng)友們?nèi)巳馊グ?。她甚至有種在努力為社會剜除毒瘤和惡瘡的快意。揭露腐敗,人人有責。
啞嗓子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于麗娜。那意思是,你誰呀,我們認識嗎?
于麗娜趕緊解釋,我跟你們坐一路班車回來的,就坐你后面,哎呀,你那個姐妹,她把東西忘車上了,你快幫忙聯(lián)系下。
這個借口是臨時冒出來的。在于麗娜的人生中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她平時說謊就臉紅,也說不像。今天急中生智,居然說得很像。
先套出信息,至于下一步,邊走邊看吧。
啞嗓子的大眼睛看著于麗娜。和善地笑了,搖頭,她呀,我也不認識呀——
于麗娜急了,你們不是老鄉(xiāng)嗎,很早就認識!
啞嗓子緩緩搖頭,顯得很有涵養(yǎng)——我說了你肯定不信,她我真不認識,纏著我說了一路化妝品,要賣給我,她應該是推銷化妝品的。
還有,我看她是想錢想瘋了,這兒都想出問題來了。啞嗓子說著抬手指了下她自己的腦門。公交到新的站點了,她不再理睬于麗娜,拎起包下車走了。
于麗娜站在車里,像個傻子一樣茫然,茫然中抬手看,她手心里緊緊攥著一個塑料袋,早就攥出汗了,被汗水浸濕的塑料袋舊兮兮臟乎乎的。于麗娜現(xiàn)在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路上居然沒有吐,只是犯過一陣子眩暈。
【責任編輯】鄒 軍
馬金蓮
馬金蓮,女,回族,寧夏西吉人,八零后,中國作協(xié)會員,民盟盟員。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二十年,在各級文學刊物發(fā)表作品四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長河》《1987的漿水和酸菜》《我的母親喜進花》等十部,長篇小說《馬蘭花開》等3部。小說集《長河》被翻譯為英文在國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選外文選本。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郁達夫獎、中國出版協(xié)會優(yōu)秀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民族文學》年度獎、《朔方》文學獎、《飛天》十年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