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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街【中篇】

2021-04-12 03:20王曉燕
滿族文學(xu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茉莉

她注定會遇見李良廷。就算不是李良廷,她也會設(shè)法讓自己“遇”到一個人,好讓她的回歸,看上去自然又合乎常理。

服裝店開起來沒多久,沒什么人。對面就是街心公園。每天中午,她會關(guān)上店門去公園里溜達。李良廷的工作室就在公園的后門處。園子不大。走幾步,倆人就撞上了。在縣城,說來套去大家有可能都會是親戚。什么也別想瞞著人。他早聽說她了。

那會兒街上人也少,狗兒也不見幾只,連叫賣小東西的小喇叭也終于歇息了。人無端地有種像給從什么圈套里釋放出來了的輕松感。向陽處的迎春花臟污污地開了,那色澤不太像是花。風里還帶點寒意。公園里,亭臺樓閣,有點堆砌,但也小巧、別致。樹木才栽植不久,細細的桿,拿長長的白繩子拉扯住了,好讓它長得端正。桃樹矮矮的瘦枝上,已經(jīng)綴上了花苞。

第一次交談,李良廷說,我在醫(yī)院里見過你媽媽。那是你后爸。茉莉沒說話,他又說,我知道。她抽完一支煙,他還在說。我二叔也住在秀山新城。

秀山新城的房子是蘇黎早年間買下的,墻體的粉灰一塊塊地都掉了,色澤已然暗舊,房子里面有種空洞,還有某種讓人壓抑的秩序,盡管房子里的家具都是新的,但給人的感覺,卻處處是破敗。好在依傍的山間,一到了季節(jié)便一片蓬勃。茉莉的房間,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還是她十四歲時自己布置下的,那年,蘇黎從雙子鎮(zhèn)調(diào)到了金牛城工作。茉莉后來其實也沒在里面住過幾日的。在遇到蘇黎之前,秦縵帶著茉莉一直住在雙子鎮(zhèn)醫(yī)院的宿舍里。茉莉?qū)ψ约旱挠H生父親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了,秦縵說他死了,在茉莉三歲時。秦縵惱恨的語氣令茉莉覺得,父親的死并不那么可信。

茉莉仍記得布置房間時的興奮。這幾年,在南方一個濡熱的城市里,在極端自閉的黃昏,在午睡起來時的空茫里,茉莉驀然會想到這個房間。

這些日子里,令茉莉震驚的不是秦縵病了,而是她變得太老了。秦縵想讓茉莉住在家里,但茉莉堅持要住在店里。誰也沒有責怪茉莉把工作給辭了的事。服裝店是從別人手里接過來的。跟買房子一樣,茉莉只是才付清了首付。

去我的工作室看看吧。李良廷說。這里本來是個陳列室,在政府工作的同學(xué)后來幫他想了個名目,讓他充當了個沒用的保安的角色,房租也免了。足有二百平米,墻上掛滿了照片,墻下陳列著幾個雕塑和模型模具,還有十幾張小桌椅。另一邊墻上掛著一些孩子氣的鉛筆畫。

話癆其實是孤獨的人才有的特性,一種防衛(wèi),自我拯救。她瞥了他一眼。即使她什么也不說,也不影響他一直說個不停,他說得就像他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了。你說你為什么要辭職呢,現(xiàn)在工作多難找。

也不用茉莉回答。一切變得陌生,幾乎成了另一座金牛城。原來那條促狹的街道(十七歲那年,載著她逃離的大巴行駛的路線),向南北兩個方向不停地拓展,機關(guān)單位東挪西移,多出幾條縱橫的街道,商鋪和店面,一路密集地鋪排過去,很是繁華的樣子。

他繼續(xù)說話。我有個弟弟還在上大學(xué),我得賺錢供他學(xué)費。又說,你后爸很年輕哦,呵,我不是說阿姨老,如果不生病,她還不到退休的年齡吧。

李良廷說話的當兒,茉莉記起昨晚秦縵說,金牛新媒要招三個人,要的正好是茉莉那個專業(yè)的。秦縵故意繞著彎子不先亮出蘇黎。

茉莉的回答是,我從小的理想就是開個服裝店。我根本就不是在中規(guī)中矩里過活的人。

蘇黎走進來,打算替秦縵幫腔。記憶里某個沉睡的東西被激醒,茉莉的目光徑直朝他跳了過去:媽,你忘了,我從不指望陌生人的慈悲。

李良廷一直跟著她走出了園子。新修出來一條文化街,街道向東西方向延伸開去,如今是金牛城最繁華的地方,街面上興建了許多商鋪,多得好像街上的每個人都開了一家店的樣子。街道向東延伸向山里邊去了。山下有個戲臺,動輒唱大戲,一唱七天。不唱戲時,商家利用那塊空地推銷各種商品。西邊,延伸了幾站,從街心公園里穿了過去。再見了。茉莉說。

*

清早,戲臺子跟前擺了幾只巨型音箱,拉了很長很長的黑的蚯蚓樣的線,從人們腳底下纏著繞著,忽然地,巨型音箱震耳欲聾起來,一個試音的男聲喂了四十一下,嶄新待賣的車子停放在血紅的地毯上。李良廷捂了耳朵,快速地踩著紅毯從那些車子中間穿過。

梧桐樹上的葉片已層層疊疊起來。他已在這條街上逡巡多次,櫥窗里那幾個沒有五官的模特早認得他了。我以為走錯地兒了。他打量著那些懸垂的衣裳。她請他進來,趕緊關(guān)上了玻璃門,把噪音擋在門外。

她對他忽冷忽熱的,令他肯定了自己的觀察和猜測:她的腦子大概有點不正常,一時清醒,一時糊涂,但她看上去那么年輕貌美。

你得學(xué)會叫賣才行。你就不是做這個的料。他有點無所顧忌起來了,大講他以前干過的工作。店里有人,倆人言不由衷地打趣了幾句。

我還干別的事。他的頭發(fā)有些卷曲,眼睛紅紅的,眼神飄忽不定。唯那嗓音,確切點說,是那嗓音里純正的鄉(xiāng)音,讓她感覺不那么厭惡他。要是我,只要出去了,我就不會再回來了。他說。

我得照顧我媽,她病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從未這么想過。

有這么個女兒,誰又能省心呢。這些天,關(guān)于茉莉的一切,他又去打探過了。她爸拋棄了她們母女。她從小就有點古怪,高中沒畢業(yè)就離家出走了?,F(xiàn)在,又回來了,她媽媽生病是真的。在那一剎兒,他感覺自己可以征服她。

她接了個電話,是高老師。她說,她在外面生活的這些年,只跟高老師說過很多話。高老師是她媽媽的大學(xué)同學(xué),她幫茉莉上了一所大學(xué),并得到一份教職。她離開桌子,去往模特身上套一件焦糖色的衣服。要不是我媽,我也不會回來的。

你有沒有想過,很快你就討厭這種生活了。他總會說得令她心里一沉。

金牛城漫天的黃塵、低沉的天空、四面環(huán)擁的黃土坡,那震耳欲聾的樂音,轟然似一個巨大的鐘形罩。電子音樂仿佛一個個疊套起來的圓圈,叫賣塑料玩具的和叫賣廉價衣服的高音喇叭比賽著喊,賣汽車的震蕩樂音是最外圍鑲著金邊的圈兒,罩在這些雜音后方,兜齊全了再往你耳朵里硬塞過來,走在街上的人們,腦袋只有兩個字,買了,賣了。

一陣木魚鐘磬的敲擊,掙扎著,是最低處的聲浪,他們將目光投向?qū)仲u香火的鋪子,青煙裊裊,從那排一樓的木門里飄出來,隨風搖擺一陣,四散無形。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時,那煙是清朗的,不像是從人世間飄起,太陽一蒸騰,那煙也就世俗得很,煩躁地向四方漫散。一個頭頂上挽著發(fā)髻的中年人曲腰弓背地在門前洗車,手指上一枚碩大的戒指不時擊打到哪,發(fā)出一陣擊響。到了下午,那些門里,會傳出洗牌聲,直洗到天明。中年人那會兒已提著嗓子,在喊隔壁的同行:昨晚喝太多了,下午還繼續(xù)吧。那一溜兒店鋪,全是賣香火的,每個店里擺的招財進寶和財神爺?shù)乃芟?,都賣得出奇的好。

上天允許每個人都各有各的活法。每個人,也都在努力地生活。她笑了一下。

我一年要去外地好幾趟。每出去一次,就有一個念頭:這次死活我都會留在外邊找找機會的??上У氖牵疫€是回來了。他也笑了。邊笑邊往她跟前走了幾步。我說出來你一定會覺得我是在胡扯,但我是認真的,茉莉。他在地上走來走去。我喜歡你。

她一直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沒法讓他知道,她對他根本不感興趣,對這世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在很多個午后,她只不過允許他陪著自己一起站在風里吸煙,那樣,她看起來就不會那么孤單和怪異。

她想到在那所房子里,如今三個人的相處,并不如她想象中容易。逝去的時光再也不會翻卷重來了:蘇黎曾為從小沒了父親的她撐開一片溫暖慈愛的天空。如今的蘇黎,對她的那顆慈父般的心腸不知是否還依然慈悲,她是太忘恩負義了,在外面獨自生活的這幾年,連電話都沒給蘇黎打過一個。

他捕捉到她眼里剎那的光束,她的臉頰溫柔動人。她像是一道可以帶他擺脫門外那瘋狂聲浪的門,稍一猶豫,門就會關(guān)上了。他猛一下走過來,把她抵向那些模特和衣裳,猛地吻了她。他急切地想要掘到那個出口。他按住她的兩只手,雙腿抵著她的膝蓋,以免她抬起手扇他一巴掌,或抬腿踢他一腳。她果真打了他一巴掌。聲浪又活了,一重疊一重,一浪高過一浪,震耳欲聾之際,引人憤怒又無望。

請你,出去。那一瞬,她感覺自己回到這里來真是瘋了。

*

直到有一天在店里看到李良廷,秦縵才感覺自己的心臟安了下來。她什么都沒問。記憶里,那只老是伺機爆發(fā)的小野獸至今還令她懼怕。驚喜之余,是有點遺憾,這點遺憾,她也不會說出來。

蘇黎問秦縵,茉莉究竟想干什么?秦縵寧愿不管不問?;貋砹司秃?,除了能親眼看著她吃飽安穩(wěn),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知道。

有個熟人來家里,神神秘秘地說了番話:那個李良廷在販賣大麻,聽說還坐過牢的。

老天。好吧,只要茉莉開心,管他販什么。秦縵笑道。這世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難以言說的病癥,只是茉莉的頑固了些。秦縵背對著蘇黎,任眼淚一直流到了脖子里。茉莉的父親消失后,她的心思全都在茉莉身上。

有一天,蘇黎忽然問,你果真就從來都不好奇,我每天都去了哪里嗎。她有些吃驚,去看那張臉,感覺到蘇黎的怒氣,像是一件重要的事讓他獨個兒承擔太久了。

你知道的,老天派了個茉莉來折磨我,我得全心應(yīng)付。蘇黎想說什么,終究什么也沒說。秦縵注視著對面亂糟糟的河堤,河水濁黃,不急不緩地翻騰著,聽不見聲響,但它日夜翻騰著,給兩岸帶來潮氣、蚊蠅以及一股隨風會加劇的腥氣。尤其到了秋天,屋子里陰冷潮濕,根本不敢開窗。房子是蘇黎選的,空置了幾年,直到蘇黎從雙子鎮(zhèn)調(diào)到金牛城來工作才搬進來住。位置依山傍水,可后來發(fā)現(xiàn),鄰居們慢慢都搬走了。秦縵長出了口氣,也許他們也該換一套房子了。她一直認為,茉莉是因為她再婚而輕視她這個母親的,棄學(xué),逃離在外,都是因為這個。為了茉莉,她沒打算再要孩子,這件事,她完全沒有顧忌蘇黎的感受。

此刻,秦縵又注意到了這條河水,就像她跟蘇黎之間的年齡差距,它真實地存在著,以自身的規(guī)律和能量每日翻涌向前,不仔細聽,聽不到它的聲響。遇到下雨,它會高漲。她隱隱感覺到,也許,蘇黎已受夠她們母女的病態(tài)了。蘇黎本要說很多事的,她總是無暇顧及的樣。茉莉永遠比他重要,不,他從來都沒嫉妒過這個。收拾好廚房的衛(wèi)生,蘇黎去臥室里休息了。房子里靜悄悄的,她不知道要干什么,她從不看電視,健康的時候,她一直呆在書房里。過去,他們會為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爭得面紅耳赤,正是這種熱烈的爭論把倆人吸引到一起的。這種爭論,越來越少,少到每有一個引人發(fā)笑的話題要跟對方分享的時候,那有趣旋即變無趣,興味索然。

春雨貴如油,春末夏初,卻是天天大雨如注,難得有幾個晴天。她不了解自己的女兒哦。她依窗站著,想著小時候的茉莉。如果茉莉的親生父親在,茉莉會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啊。

初跟蘇黎交往,茉莉是開心的。茉莉一進門,看到蘇黎那雙鞋,開心地大喊:你的破鞋子,像只船。不能隨便說破鞋,知道嗎。想坐船不?

蘇黎帶她們母女去坐過一次船。茉莉暈海又暈船,蘇黎全心照顧她。那時,茉莉十三歲。他是她唯一可信的“一個朋友”。秦縵對蘇黎充滿了感激。

三歲以前的茉莉,精靈古怪,出口嚇人,一語置人于難堪之境,也極調(diào)皮搗蛋,那股聰明勁兒,人人喜歡,落在秦縵臉上的目光,多是羨慕。秦縵如今愛跟有這樣記憶的人在一起談?wù)勡岳?。曾有過一段好時候呵。一遍,再一遍,秦縵努力尋探著那些美好的回憶。茉莉跟他們無所不談,蘇黎是良師益友,那時候的茉莉是快樂的,秦縵便也是快樂的。

突然地,茉莉就到了叛逆期。這叛逆期在別的孩子身上,像輕微的病癥一樣一下就過去了,可對茉莉來講,那似乎是一種無期徒刑,或者說,是一種絕癥。茉莉?qū)⒆约簝?nèi)心的門,完全沖著他們關(guān)上了。茉莉消失于一天清早,沒給任何人留訊息。茉莉跟一個男人跑了。整個小鎮(zhèn)的人都這么傳說,直傳遍了金牛城。秦縵如同喪了命。蘇黎當然不驚慌,但他有自己的道理:茉莉還是個孩子,經(jīng)受些事,見見外面的世界,人生得以成熟,也許反而是好事。

不管怎樣,如今茉莉回家了,也終于喜歡上了一個人。哦,老天爺啊,秦縵倒在床上,把頭蒙在被子里,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如同是,身體的疾病解救了她,她再也想不了任何事。

近日,金牛城舉行伏羲祭祀大典,一早,蘇黎往桌子上放了幾張參觀券就走了。要在以往,秦縵會把那些券拿去送鄰居。她想讓茉莉去送,借機跟人溝通,但秦縵怕極了茉莉習慣性地用語言賜她暴力。

*

秦縵是地道的金牛城人,可對茉莉來說,雙子鎮(zhèn)才是她的故鄉(xiāng),三歲上,秦縵就帶她在那里生活了,茉莉是在那里開始有對這人世的記憶的。

接連幾日陰雨淋瀝,茉莉三四天吃睡在店里,不敢相信,她令蘇黎如今看到的,是一個失意的中年婦人才有的樣子。躲著蘇黎,又一直盯著手機的動靜,他能給點訊息,或突然地,他從門外走進來,嗨,小鬼,該回家吃飯了。表示一切跟過去一樣,他仍想充當她的慈父,她也只能是他乖順可愛的繼女。雨在玻璃窗外像一個密織的簾子,她感覺是在深山里,最深的深山里,一只活物都沒有飛過,她是一尊敏感的石像,一個念頭,她能讓自己灰飛煙滅。文化街的噪音,像有一個開關(guān),日復(fù)一日點開了播放。透入骨髓的孤獨,讓她想起李良廷來,竟有親人般的溫度。自那天后,他沒再到店里來過,不過,他在微信上說了很多:我不敢去找你。我根本沒有心思帶什么學(xué)生。我不知自己要干什么。我厭惡這個地方。一個憎惡自己故鄉(xiāng)的人,怕是沒救了吧。

他訴說的,正是那個已變老、遭她自己厭惡的自我。而那個真實的自己,隱晦曲折地期望著的,至今沒有機遇誕生。這個自我,似乎是她隱性的殘疾。雨天的黃昏,街上沒一個行人。他的留言(很可能他只是在背誦),以叫人溫暖和依戀的鄉(xiāng)音,直抵內(nèi)心:幾個哥們剛從外地回來,他們說我像個活死人。請說點什么吧。我每天都想起你。

雨點落在一個塑料棚子上,發(fā)出空洞的聲響。撐著傘的行人匆忙而過。他們都有重要的事情做。她握著手機,聽那雨滴越來越繁密,越來越空洞。她不停地換手機號碼,幾次三番,就沒什么人可以來聽她說說話了。

來店里喝茶吧。她終于發(fā)出了一個回聲。她把店里的燈關(guān)了,發(fā)現(xiàn)外面天色已昏暗下來了。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多日不見,他像是矮了一截,萎靡,也駝了,他環(huán)視店里一遍,轉(zhuǎn)到她跟前來,又恢復(fù)往日的模樣了,正面看,可以稱為挺拔。你把我當成壞人了。

你說對了,我真不是干這個的料,你看,亂的,沒賺到一分錢。她環(huán)視店里那一件件專為女人制作的時裝,莫名的委屈和難過依然漫延在她身體里,語氣里不無討好的意味。

我不是太好的人,但真還不是壞人。他站著抽了支煙,瞇縫了眼睛。

她盡量笑得溫柔。他拿出個煙卷遞過來,她擺手,其實我已經(jīng)戒了。

這可是真正的好東西。他非常認真地說。我不是跟你推銷,我只是想讓你感受它的好。當你已經(jīng)習慣了拒絕,就會很容易錯過好的。他深深地往她的眼睛里望。

不。她很堅決。他收起煙卷,雙手叉腰,若有所思地望了陣窗外。他坐在椅子上,將一條長腿搭在桌子上,另一條也翹了上去。她去看窗外。濕黑的路面上燈影五顏六色。意念中的李良廷跟此刻她面前的人是兩個人。微信上說那些話的人和剛才給她掏煙卷的人是不同的兩個人。她有意把他當成意念里跟她殘疾的自我很接近的那個人。

今晚把店關(guān)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去喝一杯。他摘下眼鏡,揉了幾下眼睛,又把眼鏡戴上了。她聽見自己肚里的腸鳴音。

他關(guān)好窗戶,出門去,把卷閘門拉下一半,等她拎了包出來了,全部拉了下來,刺啦啦一氣。雨還淋瀝。她要回去取傘,他已幾步跨到一輛車跟前,打開了車門說,不用了,幾步路就到了。

上了車,他將上衣脫了讓她披上。她沒推辭,披在了自己身上,很冷。感冒會剝奪她每天睜眼的力氣,會加重她對人世的絕望。至少得讓自己的母親看到女兒在積極努力地生活。

李良廷倒車時,她看見蘇黎從車窗外飄過,他回了下頭,朝車子里望過來。她想下車,最終坐著沒動,任由李良廷將她帶離了那個在雨地里發(fā)愣的身影。

她的心一直不知在哪里浮蕩,但就在那一剎那,她頓然感覺它沉了下去,她突然放松下來,打算要跟李良廷在這個雨夜里不醉不休。車子駛了很遠一段路程。借著夜色,放縱一顆心跌向低洼處的濕地。雨簾垂在車子前面,罩在車子后面,車子竭力要穿透那簾子,忽然泄氣,在一片亮光里停了下來。

真是好極了。他拍了下方向盤,然后跳下車。她頂著那件上衣也下了車,跟在他身后跑進雨里。進了一個門廊,發(fā)現(xiàn)這是個裝修得很做作的農(nóng)家院,啥都是假的,菜地里蒙著塑料,看不出里面種了什么。墻上掛著塑料瓜果。

坐下來后,她發(fā)現(xiàn)門外喧鬧異常。門外已停滿了車子。他再次掏出煙卷,她搖頭。他自己點了一支。她的語氣變溫和了,有意地跟他靠攏:也許,我理解你說的那些。

他將煙頭翹在嘴角,哦。煙霧令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她覺得他的腦子里轉(zhuǎn)著她所不了解的事。曾經(jīng)我有很多很多朋友,一大幫,你能想來不。他將手指向下盡力張開,然后向外翻,嘩,他們看見你,像遇著了瘟神、傳染病,嗯哼,如今我獨來獨往,讓人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那些學(xué)生家長會突然間闖進來把自己的小孩從課堂上領(lǐng)走。唔,也許,你已經(jīng)聽說了,他們說我蹲過監(jiān)獄。你信不。

她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服務(wù)員進進出出,門外的喧嘩聲嘩一下入門來,嘩一下關(guān)在門外。熱水流到身體里,漸漸暖和起來了,她想取下身上的那件外衣,聽到他這樣說,只好忍耐地仍舊披在身上。

你就一點不好奇嗎?

她抱歉地朝他看了眼。沉默了一陣。她忽然說,我曾經(jīng)看過四個名醫(yī),我給他們每個人講那句話,我覺得,控制不住自己,我厭惡這世上的一切。你猜怎么著。她伸手,要過他的煙抽了一口。

他們會從你的嬰兒期分析,直到你最近吃喝拉撒了什么。

她忽然就不說了,倆人沉默地抽了陣煙。她真的很好看。他放肆地盯著她看。

問題的重點在于,我對他們說了什么,和沒說什么。她不無悲傷地看了一眼窗外。服務(wù)員進來上菜。門又關(guān)上了。室內(nèi)頓時又安靜了,食物在他們面前爭相散發(fā)出香氣。她借機將披著的上衣取下來,放到椅子上。

那么,可以告訴我不。那時候究竟出什么事了,你為什么跑了。說出來你會好過點。拿我自己來說吧,我總是有種忍不住要跟人惡作劇的強烈渴望。有時候,我又感覺我沒有勇氣面對這世上的一切。

她拿手抵在額頭上,閉了會眼睛。突然很亢奮地想把一切都說出來。不好意思。我沒什么開心的可以跟你分享,我是個很無趣的人。這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從未走出過那種圍困,我自己造成的。本是為照顧我媽回來的,我發(fā)現(xiàn),我做不到。我很自私,我心里只想著自己。我只會令她越發(fā)地焦慮和擔心。我裝不出來,你不知道,對我來說,這一切太難了。她說著的同時,幻想對面正在傾聽的是另一個人。

謝謝,你說這些,是看得起我。他不無氣惱地說。那么,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為什么要在老人家跟前裝呢。

能要點酒不。她很煩躁,他精致的五官,笨蛋一樣的口吻,突然讓她厭惡極了。她忍著想站起來走到雨里去的沖動。然后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你養(yǎng)了一只鳥,它本該在太陽下歌唱,可這世上的一切聲音齊聲在叫喊,把它關(guān)起來吧,關(guān)在一間見不到陽光的屋子里,不許它歌唱,不許它抖羽毛,這鳥,慢慢就喪失了天性,最終,它只想待在黑暗里,再見著陽光,它就瘋了。她突然哈哈大笑,它就瘋了呀。

我想我懂那鳥的感受。他陰陽怪氣地說著站起來往外走。一個穿旗袍的女子引他走到門口,雨下得小了,遠處的停車場上,車子挨挨擠擠。他走到那輛最扎眼的車子跟前,狠狠咒罵了幾聲,為能借到這輛豪車,他給那哥們送了幅名人字畫。可是,他已經(jīng)看懂了,她約他出來只不過是為了說一通又一通的廢話。她就是個神經(jīng)病,媽的。他對著夜色又咒罵了幾聲。

茉莉卻已結(jié)了賬拎包走出來了。他伸出兩只瘦胳膊把她硬往里拽。這酒你可得喝一杯,是我的收藏品。大廳里坐滿了人,他拉拉扯扯,高聲大嗓。她只好又退了回去。

*

大雨如注。從會議中心出來,蘇黎在背街里亂走,穿過文化街,直走到茉莉的服裝店附近??匆娝麄兂鰜砹?,蘇黎折回身又走了一陣。燈影中的夜,濕而亮,五光十色,也變幻莫測,因為祭祀活動,整個金牛城裝飾一新,光各種建筑物上面的燈飾一項,就花費了一筆巨款。這個主意,是蘇黎率先提出來的,看來不錯,連日來,受到各種好評。多有人認為,炫目的燈彩令金牛城變得嫵媚動人,很有城市的味道。也有大罵無意義的,但意義是何物呢。蘇黎每天的工作主要是開會,電話會、視頻會,現(xiàn)場會居多,光為這次祭祀活動,蘇黎開過的會就有三十九場之多。他知道沒意義,但不得不開?;蛟S活著本身也無意義,但不得不活。

雨滴在傘頂上敲擊,夜晚濕漉漉的,蘇黎猛然大聲地說:好吧。手機一直在響。由曾經(jīng)看到奇跡般的驚喜,到如今,他心里滿是對那個號碼的厭憎。

蘇黎很久沒見過那個女人了,有幾天,她很安靜,他都以為自己可以太平了。突然地,她會在一天里打十三個電話。這天上午,她打過來時,蘇黎正在陪同外省來的各路人物參觀。一整天,他心里感覺很惱火。夜雨令他清醒。他回撥過去。

溫麗,請不要再打來了,好么。我們,就到此吧。蘇黎問自己,為什么會有這個開始呢。

他身體里困著一只鳥。這只鳥,從未發(fā)出過自己的聲音,因為各種冠冕堂皇的因由,他從未讓它長出翅膀。有可能,他早就告訴過了溫麗,這只鳥的眼睛、羽毛和叫聲。他從未也不敢想那個問題:這只鳥,需不需要釋放,它的囚困該不該是無期。

秦縵已知道我們的事了。猛一陣風吹來,手里的傘朝后飛出去,一陣冷雨,兜頭澆下來。電話那頭繼續(xù)說,我全對她講了,你有當父親的權(quán)力。你不是不敢說嗎,我替你說了。

你怎么可以這樣!你太過分了。一陣耳鳴,緩緩地,他才又感覺到了震驚、憤怒。手機一下給甩了出去,也不知甩到了哪里。一輛輛車子無聲滑過,向兩邊濺起一陣水花。蘇黎往邊上躲了躲,走得像個醉漢。手機再次鬧起來,他走到馬路對面去,把它撿了回來。它在他手心里又鬧了很久。忽然,從前的事,就又都回來了。

蘇黎因為工作,數(shù)次回到雙子鎮(zhèn)去,那條小街,如今七錯八亂,修得不像樣,他以前工作過的稅務(wù)所挪了地方,向著老君山后退了五十米。曾經(jīng)不止一次,他沿著小街向上,拐過一個巷子口,茉莉從那個大門里奔了出來,看他一眼,小臉上就像綻開了陽光。

小街很小,再向上,向右拐,一對大鐵門里走進去,上樓,三樓最靠里,茉莉的班主任等在門口。他是茉莉力不從心的慈父,承受老師的嚴肅批評,擔當茉莉不學(xué)好的責任。

門里出來,往右走,樓道里很靜,窗口瞥見,茉莉坐在教室最后排。講臺上的老師看見了樓道里的蘇黎,沖茉莉招招手。

茉莉跑出教室,求他向老師請?zhí)旒?,老大,求你了,我干那些錯事,是因為上學(xué)實在太痛苦了。很容易達成了協(xié)議,茉莉只要考試成績進前十名,她犯的錯,就沒人會知曉。就這樣,茉莉得到了整整兩天的自由。在秦縵跟前撒謊,茉莉要去某個城市參加一個作文競賽。

蘇黎懷揣著一顆慈父加盟友的怪異心,帶茉莉去了苔藍。他出差去過幾次,苔藍有家不錯的電影院。茉莉第一次看了原聲電影。有個爸爸,原來是這樣啊。

此后茉莉果然很用功。那以后,茉莉常在假期一個人出門旅行。反倒是,他曾經(jīng)對那個氣質(zhì)非凡的年輕母親的迷戀,不是記得很清了。

那個夏天異常炎熱,茉莉買了兩張火車票,她把票裝在一個信封里,信封上寫:陪我去吧,就一次。就你和我。后來蘇黎想,可能他這個繼父的想象太過瑰麗,是他的心太丑陋了,而茉莉不過是想邀請他這個爸爸一起去旅行一趟罷了。茉莉消失的這些年,他才慢慢懂了。要不是他的躲避,茉莉就不會有意在高考時放棄最后一門考,就不會從他和秦縵身邊徹底逃走。她以為自己做錯了事,這些年,她都很自責吧。自那以后,她什么也不肯說了。

不管怎樣,他以一個過來人的邏輯,做到了問心無愧,這就夠了吧。茉莉再沒給過他任何時機談?wù)勀莾蓮埢疖嚻?,談?wù)勊龔乃赣H身邊逃離的這些年,以及,她為什么要逃離。

不可說,一說便錯。他很想了解茉莉,他突然才意識到,茉莉其實一直是個孩子。這些年她很拼命,他知道??墒?,為什么又成了如今這樣。為什么她會跟李良廷那樣的人來往呢。

開始他是朋友,后來是親人。茉莉從來沒把他當成是繼父吧。從朋友而陌生人。

一陣大風,猛把雨夜攪得天翻地覆。還有人在雨地里行走,貪婪地走在這一年中的好時節(jié)里。他身上,不時響起一陣鈴聲,引得兩邊行路的人頻頻向他憐憫又厭惡地望過來。

*

我們喝酒吧,什么都不用說了,我們是同類。他叫道。那瓶酒一會兒就空了。茉莉喝了大半,開始自言自語。他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苜蓿。蕨菜。黃秋葵。多是野菜,認不全的叫了服務(wù)員進來,一一道出那菜的名號。一盆土雞山野蘑菇湯,模糊了倆人面前的空氣。她吃了一枚黃燦燦的花卷,像是頭一次聞到麥香,又吃了一枚。他不時起身為茉莉換熱水,忽然喚來服務(wù)員,讓蒸一盤洋芋端上來。

你這么漂亮,總能想出辦法來的。他說,如果實在沒有,你可以拿個鍋來我們自己煮。

她大笑,像卸掉了什么枷鎖。你怎么曉得我愛吃這個。他給她推薦哪樣,她就大吃哪樣,她從未得到過如此細致的關(guān)愛,或者也可以說,她從未用心領(lǐng)受過如此的關(guān)愛。

這多日,她的行蹤從不遠于那個公園,劃半圈轉(zhuǎn)到山腳下的那個小區(qū),中心點是服裝店。她意識到自己沒有化妝,伸手去摸頭發(fā),長長的一把握在手里,一只拖把,喏,它們似乎是她體內(nèi)的一條條神經(jīng),曾經(jīng)倔強鋼硬,如今軟綿綿地頹敗著,顏色也變淺了。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緩緩起了變化。人們有意躲避他,他轉(zhuǎn)而學(xué)會了觀察。那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他本想全說出來,盡管他發(fā)現(xiàn),她根本不是他理解和期待的那種女子。她慢慢放松下來,像一朵將本能壓制著的牡丹,蒙了塵埃的黑,因為他努力制造的蒸騰的熱氣,那黑的簾幕昭然若揭,馬上要顯出那花的本色。至今沒人把這樣一朵艷美的花插在胸前的口袋里,真是奇怪,她似真似幻,如果能把她追求到手,讓他死也愿意。但他不敢說得那么露骨。

她這時才注意到,他換了發(fā)型,身上的襯衫和牛仔褲也像是新買的。對不起,她看著他的眼睛莫名其妙地道。很多時候,其實我們并不真的了解自己。他伸手在她背上按了按。她沒能說完整,抽泣起來。哦。這已經(jīng)很夠了,他的辛苦已經(jīng)得到了報償。他走到她跟前說,好吧,茉莉。我們走吧。

雨還在下,倆人通紅的臉,被冷雨一澆,又濕又冷。他打開車門,讓她上去坐好,四下里看了看,轉(zhuǎn)回去叫了保安過來,保安把堵在前面一輛車的主人尋了來,令其挪走了車,他這才得以把那輛即使在夜晚也那么扎眼的跑車開了出來,差點撞到別人家的車子,保安看了眼車里的茉莉,高聲說,自己的命要緊,喝那么多。

從一個巷子里拐出去,在荒野里亂開了一氣。他大談這輛車子的性能、優(yōu)劣,酒精使得他的體溫升高。他的熱情,他為這個夜晚花費的心力,只得到她那么一絲絲兒的回應(yīng)。她悄無聲息地坐在后座上,窗戶開著,雨滴不時隨著冷風吹進來。他難以判斷她真醉了還是懶得跟他說話,他看不清她的臉。你還好吧。

像是煤氣中毒了,讓我睡會。她動了下,把自己抱緊了縮在座位里。

他沒再說話,開得越來越快,也不知開到了哪里,前方暗乎乎的,似乎到了一處園林,全是樹,猛拐了下,車子停了下來。她一下給顛醒了,坐了起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猛感覺他擠靠在她身邊。茉莉,你說這人活著,什么最重要。

不知道。這是到哪了。我們到了嗎。她往另一邊的車門靠過去。

回答我的問題!

什么,也許,并沒有什么。沒什么重要的。

不,你錯了,秦茉莉,是希望。有一絲希望存在,我們活得就有意思。

那希望是個什么東西呢。起初我以為我知道,但很快,我就不知道了。我要回家了,你讓開,你讓我下去。她伸手開門,又去試另一邊,卻打不開。那冷雨,敲打著車窗。

*

在這樣的雨夜里,他對這整個世界的心,都是慈悲柔軟的,翻看未接來電,打算向那個叫溫麗的女人求饒。來電顯示,有幾條是茉莉撥打的。他撥了過去。

請別掛電話。茉莉的嗓音像是撕裂了,像這雨夜里被汽車嘩一下濺散的水花,燈影暗昏昏地投身里面。請你過來,幫幫我。出什么事了,你在哪。蘇黎一時糊涂得很,并不完全相信那會是茉莉的嗓音,他們有太久沒有認真交流過了,他難以把這個嗓音與過去的女孩茉莉聯(lián)系起來,那時,他還在小鎮(zhèn)工作,三個人擠在秦縵的宿舍里做飯吃,他們常開各種玩笑,想方設(shè)法逗弄小鎮(zhèn)平板無趣的生活。茉莉的大腦,常迸裂神奇的想象力。難不成,她一時又想到了惡作劇。

松樹林,是一片松樹林,沒有路燈,看不見路牌。聽上去,茉莉像在夢魘中發(fā)出一陣陣讓人難以忍受的囈語,給風吹成了碎片,她極力要將這些字句傳遞給他,陰濕的、顫栗著。有河,一條河,在左邊,是東邊。

蘇黎伸手攔車。而茉莉像是因為無法描述一個準確方位而變得無力,猛然發(fā)出一陣泣聲。蘇黎終于拼湊起了那個地方,那里有一條河,有片樹林,那個地段,每年都會發(fā)生死亡案件。老半天過去,一輛出租車像英勇赴死一樣停了下來。

茉莉的嗓音在蘇黎的腦子里七零八錯?;叵胲岳蛘f話的語氣,蘇黎一陣驚懼,馬上想到那個場面:他在黑暗中奮力夠著茉莉的方向,而茉莉卻已在那河水中沉沒。

幾個小時前,他看見茉莉坐在一輛跑車上,那般炫目的車子在金牛城里可不常見。李良廷能開得起那樣一輛車,真是出乎蘇黎的意料。蘇黎感覺背上濕了,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出租車司機不時往蘇黎臉上瞄一眼。

小孩,迷路了。蘇黎艱難地吐出了小孩倆字,戰(zhàn)戰(zhàn)兢兢,緊攥著雙手。難以想象,這回,茉莉又會給秦縵制造什么樣的驚險刺激,算來,也許他也有份。那是他的慣常伎倆,把茉莉稱作小孩,總是給自己一種富有力量的約束,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

那段時光,茉莉的心舒展,活著有看得到的希望,從內(nèi)心里洋溢著快樂,但它早已遠逝。又像是,正是那段好時候的沉淀,才使得茉莉至今有膽量以某種語氣和姿態(tài)跟蘇黎說話。足有六年時光,她沒跟他聯(lián)絡(luò)過。當初,茉莉逃離了金牛城,蘇黎松了口氣。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替茉莉著想。那些記憶,那些碎片,一一地從他腦子里閃過。黃昏,茉莉手中的碗忽然跌落于地板,碎裂成片。蘇黎看著茉莉的腳踩在那些碎片上。茉莉出門而去。蘇黎曉得茉莉會去樓下抽一支煙,然后會上來給秦縵倒一杯水放在床頭。然而這天晚飯后,茉莉再沒回來。蘇黎將那些碎片清理了,天就完全黑透了。憤怒的小小焰火,仍在房子里,怎么也不能冷卻熄滅。司機突然說,那應(yīng)該是碧水藍天啊,怎么跑那個鬼地方去了,白天去那都挺瘆人的。找準了方位,車子加速飛奔起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光在倒退。他還可以做茉莉的朋友。

一路上,蘇黎從車窗里望見黑黢黢綿延的樹影,司機的每聲詢問,都會加劇蘇黎的一陣猛烈心跳。車子猛一下剎住了時,他聽見胸腔里那只鳥忽一下拍出翅膀的響聲,撲棱棱的聲響一下蓋過了一切聲響。蘇黎沒有馬上跳下車去,感受那翅膀在暗夜里的拍擊。

司機伸長胳膊幫他打開車門,自己從另一側(cè)下了車。蘇黎撥打茉莉的手機,說他到了,就在河堤邊上。茉莉像是睡了一覺,停止了啜泣。司機舉了只手電筒四下里晃著,高高下下的林木黑黢黢一片,隱約的光芒劃過一片片閃亮的樹葉,忽而一陣長唳,從這里一下傳到了那里,天地間越發(fā)地空洞,雨滴敲擊在雜樹的葉片上。河堤邊上的石板路延伸一陣,猛斷了。一陣香氣,他們正站在一片油菜田里。

我在樹林里。我出不來了。蘇黎感覺茉莉已把自己平復(fù)了,她板著嗓子冷靜地給蘇黎描述那片林子,像是榆樹,哦不,是銀杏,現(xiàn)在,聽不到河水了。他讓她站那別動,把手機舉高一點。蘇黎四下里掃了一遍,右邊臨近山坡的地方,黑乎乎一片,和司機折回身,往反方向走。猛聽到河水,雨聲被裹挾著往前涌。又折回,雨和風混亂了方向。終于看見了那一小團熒光的亮,一陣猛烈的難過。

茉莉滿身酒氣,像一個棉團倒在一棵樹上,蘇黎的手伸過去時,茉莉瑟縮了一氣,像是她身上有很多個傷疤。蘇黎去望茉莉四周,沒有他設(shè)想的兇殺場景。蘇黎將茉莉抱起來,耳朵里空空然,一切聲響都消失了,只剩下茉莉為他舉著的那團熒光的亮,還有樹林邊上那個陌生人手里晃動的一團溫暖的燈火。蘇黎看到司機那張臉,腦子里是茉莉醉酒摔傷了的情景,但當他把茉莉放到后座上,裙子上扎眼的血跡一下令他喪失了跟司機說點什么的力氣。

中學(xué)時的茉莉每回痛經(jīng)都像重病一場,蘇黎腦子里印著秦縵的嗓音,結(jié)婚就好了。上個禮拜,秦縵央蘇黎去超市才買過紅糖。哥們,能讓我和她單獨說幾句話么。司機看了眼茉莉,帶著幾分同情幾分怪異的表情走開了。蘇黎沉默了兩分鐘,問了很多問題。每個問題都令他感到自己愚蠢極了。那個混蛋上哪了?是他強迫你?

她說。我已經(jīng)死了。不要問死人問題。另一個男人的心臟突然在他身體里哽咽。他伸出手臂,她卻將臉轉(zhuǎn)向車窗那邊。我們得報警。他拿出手機。

求你了。如果你不想親眼看著我跳河,就趕緊送我回去。

車子行出老遠,他還在決定要不要打個電話。他和她隔開一些距離坐著,雨點從開著的窗戶里飛了進來,砸在他的眼睛上,她一定很冷,抱著臂膀悄無聲息地縮在黑暗里。他摸到她的手,它縮了回去。去秀山新城。他說。茉莉糾正,師傅,去文化街。謝謝。

司機沒有多問,關(guān)了車內(nèi)的燈,再沒跟蘇黎主動說點什么。黑暗中,蘇黎大聲說,給你媽打個電話吧。你打吧,別提我。蘇黎撥了五遍,秦縵都掛斷了。他想溫麗的電話并非虛假。

下了車,茉莉歪了下,走到店門口,立住了,抽了下鼻子,沖著濕的卷閘門,笨重地貼撲了上去,肩膀一陣猛烈地聳動。

那個混蛋去哪了!這下,完全是一個狂怒又絕望的父親的吼聲。那條文化街,除了密集的雨滴,連街燈都是孤寂的。夜晚空曠,一切都沉到了最黑最深邃的地方去了。

蘇黎接過鑰匙,開了門。蘇黎弄好了洗澡水,心里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問他,逼得他煩躁。

茉莉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臉埋在雙腿間,蘇黎看不出她是在哭,還是睡著了。屋子里脧了一圈,看見桌子上一把水果刀。

我跟李良廷,會結(jié)婚的。茉莉突然抬起頭來,請不要跟我媽講,所有事。一堵結(jié)實的墻壁,曾經(jīng)上面會開小罅隙?,F(xiàn)在,這墻壁,連絲風都透不過了。

蘇黎離開時,茉莉看著地板說,請幫我把這個夜晚,忘了吧。

燈光響亮了那么一剎那。夜很黑??占?。玻璃門使勁摔了下,合上了,卷閘門嘩喇喇一通炸響,像勁風吹著尖利的木屑,一下下扎在她心上。要是能給他鎖著,再也出不去就好了。

*

秦縵望了陣天花板,拿過手機想給茉莉打個電話,就在那時,一條短信,使得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你一點也不在乎嗎,他一直想要一個親生的小孩。

她慢慢坐起來,把被子往身上擁了擁。忽然顫抖得拿不穩(wěn)那手機,不知那會兒幾點了,窗外傳來一陣小孩子的喊叫聲,一陣歡快的足音躍起,越過兩個臺階才騰地一聲落下,樓上的小孩子下樓去了。

那些孩子,撲嗵嗵又上了樓,簡直把樓都要震塌了。秦縵下床,虛弱極了,嘗試了半小時,她想給那條短信的主人打個電話,擔心自己嗓音顫抖,說不完整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再看了幾遍,后來,秦縵耳朵里滿是蘇黎放肆的委屈。秦縵看見蘇黎以這樣的目光,望著那個她早就感覺到了的女人。不知什么磕著樓梯欄桿,發(fā)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噪音。

又經(jīng)過半小時,秦縵終于艱難地讓自己平復(fù)下來,她撥通了那個號碼。對方卻沒有接聽,秦縵只好對著空氣,把那番想了又想的話說了出來。在睡意襲來之際,秦縵寫了條短信。

*

蘇黎想到了很多個同事朋友的名字,甚至想到了溫麗,誰可以在這種時候去陪陪茉莉。

踩著泥水,蘇黎拐向公園,心里大聲地咒罵。像一只瞎眼的狗,踩著草兒花兒一路跌跌撞撞地進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工作室,借著手機的一團微光,仔細看了幾眼,退遠一點,再瞄了瞄,確定是那個工作室沒錯。幾步上前,門上猛踹了一腳,房頂上有東西掉了下來,再踹一腳,大喊李良廷,慣性的力量,還有理智,也想到了后果,臉面。在踹第四腳的當兒,腦子里成空,周身只剩殺氣,一腳踏空,差點跌了進去,房檐上的水滴了下來,落向脖頸,滴落到他的眼睛里去,慢慢看清了,房子是從外面鎖上的,沒人在里面。轉(zhuǎn)身在地上尋了陣,記起前面的草坪里有塊大石頭,上面寫著兩個血紅的大字:怡園,跑去搬了來,雙手高舉著,猛猛地朝著黑洞洞的門里砸了進去,一陣玻璃的碎裂聲,什么東西從高處跌撲,過了一會兒,還在斷續(xù)地往下跌。

一面走,一面喘得頭暈?zāi)垦?,一陣伴著疼痛的耳鳴,迫使他扶住腦袋蹲了下去。

走路回去,粗略地洗了,去秦縵的房里,悄無聲息地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不久,聽見她翻身,坐了起來,然后,半天沒有動靜。蘇黎翻了個身,感覺身體里的憐憫、難過像一只只蟲子,把他蛀空了。他想跟她坦白,求得原諒。柔聲喚道,秦縵。她仍坐著,沒有一點聲息。開了燈,推了把,秦縵似一截木墩,直直倒了過去。

救護車來得快。大夫說還算及時,拍了片子,做了各項檢查,初步診斷,腦梗。掛好了液體,大夫護士們都離開了,病房里靜了下來。

天慢慢地亮了。蘇黎坐著睡著了。嘩一下,人聲四起。已經(jīng)八點半了。秦縵像在熟睡。蘇黎走出去,過道里抽了支煙。有人胳膊上纏了繃帶,艷紅的血滲了出來。蘇黎呆呆地望著那人的胳膊。

茉莉至今沒有談過男朋友的!蘇黎猛然間像一具僵尸,似乎被那人的胳膊嚇蒙了。

要不是秦縵這會躺在醫(yī)院里,李良廷身上某處,也會那樣地滲出血來的。蘇黎重新點了支煙。盯著來來往往的白衣女子,蘇黎很想攔住一個問:一個女孩子,在什么樣的情形下,會跟自己不鐘意的人假裝在戀愛。

蘇黎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軟弱無措過。回到病房,大夫又在做診斷,蘇黎退出來,要給公安局的同學(xué)打電話,想了想,打給了辦公室的小錢,讓他去查李良廷,他要知道關(guān)于這個人的一切情況。

他欠了我親戚一筆巨款。蘇黎咬牙切齒地跟小錢說。

巨款。巨款!蘇黎一下怔住了,腦子里猛閃出來一個念頭,竟然忘了掛電話,小錢以為他還要指示什么,耐心地喂了很多聲。

大面積腦梗。醫(yī)生把診斷結(jié)果指給蘇黎看。太陽正照進窗戶里來,秦縵的眼睫毛一根根閃著亮亮的金色,她像個孩子般貪睡著。她右邊的腦子里現(xiàn)在黑乎乎的一大片。這一片黑啥時變白了,她才有可能醒過來。她的身體也分成了兩半,一半有生命的知覺和反應(yīng)能力,另一半,沒有這些能力,會慢慢地萎縮。

蘇黎跑了幾個地方,見了幾個人,中午時分,換了間病房。安靜了許多。第三天,病房里多了兩個看護。在過去很遙遠的日子里,他們一起談?wù)撨^許多書。蘇黎費了些功夫讀書,為了誘使茉莉多讀,那會兒,千真萬確,他是為了秦縵,以及他詭異地感受到的那個從未謀面的男人的目光??熘形鐣r,蘇黎買了些吃食去店里,給茉莉說,你媽感冒嚴重。他不敢給茉莉講秦縵在醫(yī)院里的實情。他無法想象那樣的場面。

蘇黎的同學(xué)幫忙,請了一個北京的專家過來。秦縵的病情沒有任何變化。他去了一趟店里,茉莉坐在暗影中,蘇黎拉開窗簾,茉莉站起來,像是把什么忘記了,在店里走來走去。

茉莉,你坐下來聽我說,有件事,我必須得告訴你。

秦縵沉睡著,像是終于得到了想要的,表情安祥,像個滿足的小姑娘。她會在一天中醒來幾次,眨動雙眼,目光茫然地落在窗戶上,落在每個靠近她的人臉上。如果你逗她,跟她說話,抱怨她,她會像嬰兒一樣咧嘴一笑,打個呵欠,馬上又睡了過去。

茉莉的鎮(zhèn)定令蘇黎吃驚,她伏在秦縵懷里,要是能跟她交換一下就好了。

我想,可能是因為溫麗,她曾打電話給你媽媽。我跟她有過關(guān)系,不過我們早就結(jié)束了。蘇黎盡量利索地說。他掏出煙盒來,又把它裝回去。他等待著茉莉的爆發(fā)。

蘇黎一點都不想讓秦縵受到傷害,是,這點他極為肯定。如果他的生命里一定要分出重要的東西,那只能是跟秦縵曾經(jīng)相愛這件事,當然,還有茉莉。

茉莉擦洗了秦縵的胳膊和脖子,什么也沒說。她看去恍若秦縵一樣蒼老。蘇黎期待著她投過來一瞥,那樣,他就會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她沒有抬頭。護士進來要給秦縵換導(dǎo)尿管,他便出去了。

這是在五樓的高干病房,他嚷嚷了幾次,病房和樓道里才多了幾盆鮮花和綠色植物,清潔工每天來六趟,早上三趟,下午三趟。樓下是個停車場,茉莉隱身在窗簾后面,面無表情地看著蘇黎出現(xiàn)在那,拉開車門,卻往樓上望上來,他站在那,手按在腰間,好像那里有個寶貝,他隨時都惦記著。她顫栗了下,像一枚植物闊大的葉片,往簾子后顫抖著再隱了隱。對面幾間病房里,時而會傳出談笑聲,也有熟人不時地進來,站在秦縵床前發(fā)一陣悲嘆。秦縵是這一層最不幸的人,他們都還能談笑,還能感知到痛苦和不幸。暫時還沒人曉得,她的病床前立著木頭一樣的茉莉,正在承受著更為不幸的事。

這天,茉莉從窗戶里看見了李良廷。她又一次踩在記憶的尸身上。那是她第一次醉酒?;璋档挠曷暲铮犌辶死盍纪柩室粯又貜?fù)著,希望,你就是我的希望,你不能就這樣把我推開。她的脖子折在窗子和座椅之間,使不出力氣來推開他,詛咒,踢打,哀求,都不能阻止他的瘋狂。她聽見他的聲音里透著雨一樣的氣息:天啊,茉莉。你沒告訴我。這怎么可能。

那個夜晚,讓她感受到恥辱的不是被李良廷強暴,而是讓蘇黎發(fā)現(xiàn),自己仍是個處女。雨把窗玻璃洗了一遍遍。看不見天空,雨云一定很厚。猛聽到河水聲,河水一定漲高了幾米,等雨停了,會慢慢地消退下去,露出河堤上的刻畫線。茉莉記起那里立著塊牌子,告誡人們水深危險。后來李良廷下了車。茉莉看見他抱著腦袋蹲在那。大雨下了十多分鐘后,停了。

李良廷站起來,打開車門,發(fā)現(xiàn)茉莉不在車上。沿著河堤開了一陣,車子轉(zhuǎn)了向,倒車時,撞到一棵大柳樹上。一團灰白的暗影,靠在旁邊一棵樹上。

滾。她說。李良廷說,對不起。

如果你再不走,我會殺了你。

后來,他就開車走了。他回去取了幾件干凈衣服,再回到河邊的林子里,卻沒找見她。她的電話,他也再打不通了。在林子里,他呆到天亮,發(fā)現(xiàn)跑車右側(cè)撞掉了一塊漆。修車花了一整天。晚上,他去工作室,門關(guān)著,里面黑著。那些名人的相框,堆在碎玻璃渣里。他曾經(jīng)滿懷激情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皆碎裂變形。他拿幾塊木板將門圍起來,掛上一個牌子:有事外出,敬請諒解。

那個雨夜里的記憶,似乎可以因為這樣病態(tài)的環(huán)境而變得淡化。仿佛,接受治療的,是茉莉。那真是李良廷,又高又瘦,一頭蓬勃的黑發(fā),走路兩腳分得很開,略佝僂著背,他的眼神是飄忽不定的,不,后來是真誠的,他的嗓音是深情的。她強迫自己看到一個朋友的身影,她必須這樣,強迫自己對他好感多于仇恨,她和秦縵的人生,才有希望。她必須容許他再來接近,同時也給他看到希望??上В僖舱也坏酵ㄍ穆窂健K呑哌厸_人詢問著,笨拙地往四處尋探著,驀然,他立住了,往一輛車子膽怯地望著。那是蘇黎的車,蘇黎靠在車門上,等著李良廷走過來。

她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他聳肩膀,轉(zhuǎn)身要走開,又走到蘇黎面前去,蘇黎拉開車門,伸著一根指頭堅決地點了兩下地面。他兩只手插在褲兜里,歪著脖子看著蘇黎把車開走了。

她努力地平復(fù)自己,每天期待他能上樓來。

五點四十,天就亮了,太陽光一縷縷打在窗玻璃上,天非常地藍。她辭退了一名護工,留下一位跟秦縵差不多年紀的,這位阿姨不愛說話,總是受驚似地看一眼茉莉馬上又轉(zhuǎn)開目光。這天,茉莉給她放了半天假,讓她早點回了家。臨走,阿姨看著茉莉說,你媽媽其實啥都知道呢,你要多笑給她才是。她盯著阿姨看了幾秒鐘。謝謝你。茉莉扭頭,對著窗子說。

阿姨離開后,茉莉趴在秦縵耳邊,告訴她,她打算結(jié)婚了,再也不走了,就在這里,在這里生活,會一直陪著她。她努力了幾次,終沒能把那個名字在秦縵的耳邊說出來。

*

蘇黎一邊做早飯,一邊拖地澆花。他把工作完全拋開了,腦子里空一陣滿一陣。黑一陣亮一陣。地板上到處是水,他扔了拖把,靠著沙發(fā)蹲下去,雙手抱住腦袋,他感覺到自己的頭發(fā),綿軟順滑,像要賜他安慰。手機響。一個陌生號碼,蘇黎不敢確定那是不是李良廷,呼吸變粗,希望他不會真打來。

卻真是李良廷。他無比堅定地告訴蘇黎,你說的事,門都沒有。

那個事實,是蘇黎確切地告知他的:李良廷,你侵犯了茉莉。蘇黎讓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又以另一種極其惡劣的方式再發(fā)生了一遍。蘇黎還高聲地問他:你不會天真地以為,茉莉真會喜歡你這號人吧。

李良廷沒有反駁。關(guān)你什么事兒呢,他說,氣若游絲,忽然沒了斗志。他愛茉莉,那的確是真的。如果他把這個說給蘇黎,一定會讓他大笑不止的。茉莉與他猜測和期許的完全不同,現(xiàn)在,他曉得了,她其實像一泓清泉那般純凈甜美,也跟他一樣孤獨。想給茉莉一個家的渴望,在這幾天里變得越來越強烈。

就按上次在醫(yī)院里我說的辦,給茉莉七十萬,這事就算過去了,否則,蘇黎想說的其實是,我本來希望你會消失,可你這家伙蠢得要死。否則,你將沒有下半生。

李良廷認真地說,你可真會開玩笑,對我來說,并不怎么好笑。我哪有那些錢。那頭說,

我沒工夫跟你這號人開玩笑。你那輛車可要比這個數(shù)多幾倍吧。

那不是我的車。不騙你,要我拿出幾萬塊都很困難。

喲,那就是說,你倒是很樂意拿出這筆錢的嘍。蘇黎突然不知自己在說什么了。

我很樂意,如果我真有的話。這一定不會是茉莉自己的主意。再說了,你憑什么。李良廷頓了下,他能感覺到電話那頭蘇黎呼吸的變化。他吹了聲口哨,說出了后面這句話:你不過是個不稱職的繼父,據(jù)我所知,你的繼女可從來都沒怎么認你的哦。

你不過一個毒販子。我看你一定是想念牢里的滋味了吧。混蛋。他們都聽出了這個嗓音里的破裂聲。

李良廷沒料到,蘇黎竟然真的把他告上了法庭。直到法院傳喚,李良廷才知道,蘇黎確實沒跟他開玩笑,并且,李良廷也是在那段時間曉得,蘇黎的辦法可比他能想出來的多得多。

李良廷壓根就沒想著要湊錢。他去了醫(yī)院三次,都碰上蘇黎。指著李良廷,蘇黎警告那些護士:別讓那個家伙進秦縵病房的門,你們誰敢那樣做了,我會讓你們負責到底。

蘇黎看見人們指指點點,忽然有些泄氣,有種用力不當?shù)闹S刺感,再次想到,他究竟要干什么。而李良廷再也沒有看見過茉莉。如果他稍稍仰下頭,就會遇到茉莉隱在窗簾后望向他的目光。

為什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非得這樣做?李良廷在電話里問蘇黎。蘇黎便也有些糊涂。為什么,我一定得那樣做嗎!多年來,從未謀面的茉莉的父親,一直用一雙讓蘇黎驚悚的眼睛望他,敦促和哀求他。那目光,無形又有力,蘇黎至今都不曉得,茉莉那位父親,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他無形的存在,令他對茉莉突然又滿懷責任感。

我從不指望陌生人的慈悲。當茉莉尖酸刻薄地這樣說時,蘇黎很憤怒。

*

茉莉收到蘇黎的信息,他要去上海培訓(xùn)學(xué)習:時間太緊,來不及當面細說。

茉莉看了好多遍。他說,茉莉。抱歉。她的繼父,要在這種時候去培訓(xùn)學(xué)習。

黑夜像是個不祥之物,以不可抗拒之力,緩慢地降落下來,覆蓋住這世上,所能覆蓋的。茉莉沒有開燈。慢慢,就適應(yīng)了那黑。茉莉甚至能在黑暗中看清房子里有什么。腦子里有只猴子在跳,時而抽咽,時而大笑。她再也沒有力氣制止,任其胡作非為。她想起,他習慣一只手按在細腰上,他把腰帶總是抽得過緊,往秦縵在醫(yī)院宿舍的沙發(fā)上坐時總是很吃力。老大,你要把自己勒死嗎。茉莉沒少嘲笑過,有一次,茉莉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你像個細腰的佛像,真像。她至今記得他那突然像沒有了力氣眨動的眼睛。她叫他“老大”,后來稱作“那個陌生人”。

天氣暴烈地熱了幾天,忽一下降了溫。在病房里能聽得見冷風在窗外打著旋兒。文化街上的梧桐樹開始慢慢地掉葉子,一片,一片,飛旋而落,簌簌有聲。開始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有一幫大夫護士到秦縵的病房里來。有時,他們跟那些病人家屬一起站在過道里,或尖酸刻薄或慈悲憂慮地小聲交談,發(fā)生在茉莉身上的那件事,一下讓這些平日里刻板冷漠的人變得格外友好親密。等眾人談來道去得沒了意思之后,病房里每天出現(xiàn)的,就又成了原來固定的那幾個。

有天清早,天陰著,病房里很悶。茉莉不曉得自己的媽媽在這六年中,除了生病,思念她這個古怪的女兒,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茉莉看著吊瓶上貼的紙片,上面寫著秦縵的年齡,46,而她的繼父還不到四十歲。

茉莉的爸爸,消失在一個茉莉還不記事的清晨,他下樓去抽煙,兩個小時后,秦縵打他的電話,他說,出門了。此后,秦縵就再沒能打通過他的電話。幾個月后,秦縵帶著茉莉來到雙子鎮(zhèn),茉莉記憶中的秦縵,任什么也不能使她倒下。直到蘇黎出現(xiàn),那時,秦縵和茉莉已在雙子鎮(zhèn)上生活十年了。是蘇黎讓茉莉意識到,秦縵本來是個女人,她一天天變化,像柳枝兒一樣慢慢活過來,柳枝兒一樣的眉眼,像是從一灘苦水中站了起來。

她從小在小鎮(zhèn)上得到的教育是:無論在怎樣的年紀里,愛和被愛,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人們不齒于言愛。一個鐘形罩緊扣在她生命里。問題的全部,再怎么驚天動地,也只不過是一個發(fā)生在她靈魂里的獨個兒的事件。時光呵,只不過是從春天過渡到了夏天。

那是一張闊大的網(wǎng),一個小鎮(zhèn)姑娘僅靠著獨個兒掙扎而出,并不容易。如今,他有著一張中年人更加善于隱藏的模糊面容。像一場風過。一切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如果她有個女兒,她也會像秦縵一樣,對這個女兒表現(xiàn)得那么愚昧無知且任由一條小街上的愚昧無知將她熏陶個夠吧。要是有人早點對她說,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她也不會以為自己是個笑話、是個病毒,而將整個兒的青春期用來逃離和療愈。

從最知心的朋友,到不再敬重他,沒人知道這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也許,連蘇黎本人其實也并不知曉的吧。她媽媽可真是糊涂啊,她只是跟所有鄉(xiāng)下人的媽媽一樣,對青春期的女兒手足無措。茉莉愛自己的媽媽,她是個與別人不一樣的媽媽,不是因為她被男人拋棄了,她以她那天然的慈悲的處世方式給茉莉非凡的影響力。在小鎮(zhèn)上,她贏得周圍人的尊重。她以獨特的魅力曾經(jīng)吸引著蘇黎,然而這也成了她的負重,或者成為她自以為的羞恥。

他的確也令茉莉年輕的生命閃爍過五彩的光芒。他慈愛的眼神像一只羽毛飄過來時,她感知到自己的生命真實存在。又不止這些,他在工作中,而她在教室、在操場,他無形的存在給她施以屏障,她的呼吸,她的一舉一動,皆與他息息相關(guān)。他們相知的自我彼此懂得,彼此遠觀。她的內(nèi)心,曾經(jīng)有一種柔軟又強壯的充實感。那是她年輕的生命唯一有過的愛情。樹一樣孤獨地生發(fā),花一樣孤獨地敗落。正是這次重新面對,令她發(fā)現(xiàn),她終于可以放下了。

不久前的一個午后,茉莉坐上一輛出租車,去找那個世上最小的衛(wèi)生院。司機說,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塊地方被一個房地產(chǎn)商承包了要建商品房。右邊不遠處,正在建一個水上公園,引來清流、假的山石,唯有兩岸的植物是真的,春天賜給那些植物盛開的欲望和希望。

她還記得宋院長的大笑聲,一個小姑娘看大門。高考結(jié)束后,茉莉去求水家莊衛(wèi)生院的宋院長:看大門打掃衛(wèi)生都可以。常聽秦縵說,同學(xué)宋院長工作的那地方,是世上最艱苦的地方。她只想讓自己受苦,懲罰自己。宋院長讓茉莉跟上幾個護士學(xué)習。那是秦縵跟茉莉無聲的妥協(xié)。

那個小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前方有個矩形的花園。茉莉記起,在那個三月飄雪的天氣里,她盤腿坐在二樓宿舍的一張桌子上,能望得見衛(wèi)生院的那個園子。茉莉把煙灰兜在一張報紙上,面前擺了三根煙蒂。蘇黎不停地說著,一邊擦拭了床鋪上的灰塵,再把帶過來的被褥一層層笨拙地鋪展開來。小鬼,老抽那玩意兒,皮膚會變黑,人會變丑。連鳥都知道愛護自己的羽毛。你多少替她想一下,你媽媽一個人養(yǎng)大你不容易。既然來了,就好好學(xué)點東西。

她記起,回給蘇黎啰嗦的好心一個字,屁。她仰頭對著天花板說。他們都能聽見樓下幾個女人在大聲地說笑,開著粗俗的玩笑。如今茉莉意識到,他當年還沒有過當爸爸的經(jīng)驗。

我要走了。他拉開門,她坐在桌子上沒動,也沒有看他。記得給我和你媽媽打電話,我們有空會來看你。聽見他的車子開到了那個鐵門邊上。她從桌子上跳下來,全身撲貼到門上去。幾下喇叭輕響,她沒有打開門,沒有走出去跟他道別。她聽見他走了,走出了那個世上最小的衛(wèi)生院的大鐵門,從此,與她之間有了真實的讓人想來絕望的距離。走出了她的季節(jié),她的時空。留下她自己了斷。她念著那個地方,那個地名。狠咬著拳頭,她感覺自己的雙腿想要奔出門,從樓上跳下去。是她自己的決斷。

宋院長和他的老婆侯大夫,還有苔藍高校的高老師,都是秦縵的大學(xué)同學(xué)。茉莉似乎能聽到,茫然無措中,秦縵哀求同學(xué)的聲音:請幫幫她。茉莉看了眼病床上的女人。

在衛(wèi)生院呆了不到兩個月,沒有以任何方式告別,在夏季到來不久的一天清早,坐上一列火車不知去向。一別六年。茉莉倒走上了正道,上完大學(xué),獲得一份教職。茉莉又去望病床上的秦縵,她最后一絲清醒的意識,一定還想弄清楚,自己的女兒,究竟是怎么了吧。

有這么個女兒,秦縵一定在同學(xué)間仰不起脖子來的。茉莉從未用心感受和回報,從未想過珍惜?!霸跊]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遠處的山灰蒙蒙的,似有風暴馬上就要卷過來了。她想到那些熟人,會把剛?cè)恿艘环莶诲e的工作的女子,跟過去他們眼中的那個異類對應(yīng)起來,再得出個大家傳來傳去的結(jié)論吧:這樣的孩子,長大后免不了還會做些出格的事。這算是極為厚道的說法了。

茉莉看見她媽媽的手機上那個小小的綠燈在閃,便打開來看了下。有幾條來電顯示,還有一條未發(fā)出去的短信:謝謝你給他的一切。

收件人是個陌生號碼。茉莉看了半天。想起蘇黎提到過的那個女人,像才意識到,那是個真實的人。一陣冰冷的寒氣從心里滲出來,一下把她兜頭兜臉地裹嚴了。而那個時刻,窗外的雨,正落下來了,密密麻麻滴到窗玻璃上。一張巨大的雨簾圍困住撕心裂肺的孤寂。

【責任編輯】王雪茜

王曉燕,現(xiàn)居甘肅天水。近年在《鐘山》《清明》《青年作家》《芳草》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曾獲黃河文學(xué)獎一等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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