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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聲呼喚

2021-04-12 03:20女真
滿族文學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姥爺姥姥

在我們家,準確稱呼老輩人,是一門藝術(shù)。

話說我姥爺不是光達、不是我爺,僅僅只是我姥爺?shù)臅r候——這話乍聽別扭、讓人困惑,但沒有毛病,我可不是酒喝高了說胡話。

且聽我慢慢道來。

那一年,姥姥被確診為白血病,我媽建議姥姥、姥爺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爸和我,都不反對。我跟姥姥、姥爺有感情。小時候,我媽經(jīng)常出差遠行,一走十天半個月。每次我媽出遠門之前,會把已經(jīng)退休的姥姥、姥爺請到我們家。姥姥做飯好吃,擅長面食,包子、餃子、燒賣、各種餅,我點什么她都會做;姥爺手巧,他做的大蜈蚣風箏帶彩燈,放飛到天上亮閃閃,在北陵公園傍晚的風箏群里獨一份,明顯與那些花錢就能買到的金魚、蜻蜓風箏不同,讓我驕傲得不行。我當然歡迎他們過來長住。我爸也明確表示贊成,但我心里暗自尋思,他歡迎的程度肯定不如我。我覺得自私是人的本能——我爺身體還行,我奶體格軟弱,作為兒子,按理說我爸也應該接他們過來跟我們同住,但既然姥姥生了大病,姥爺自己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我媽作為獨生女兒又不可能辭掉工作專門回老家去照看他們,把姥姥、姥爺接到我們家,就成了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我爺、我奶,暫時還不能排在前面。

為了讓姥姥、姥爺下決心,我爸媽把家里三好街電腦城旁邊的那套兩居室賣了,在當時房價相對便宜的北陵公園東門附近,沈陽體育學院沒搬遷之前的老地方,買了一套帶電梯的三居室,以最快速度裝修完畢??紤]到姥姥的身體狀況,我家裝修極簡,精心挑選了高檔環(huán)保材料。

姥姥、姥爺,找不到理由不來了。

姥姥的最后歲月,我們都盡了孝。

兩年后,姥姥歸天。

再過半年,我姥爺卻堅決要回老家自己生活,怎么也留不住。說是要回去侍弄花。姥爺家一樓小院,栽了木槿、百合、月季、芍藥、凌霄,年年花開絢爛,他說院子里花開了沒人欣賞、沒人看,是罪過。我姥爺說他身體棒,生活自理沒問題。他當了多年中學語文老師,后來還當過校長,學生多得數(shù)不清,遠到世界各地,近到左鄰右舍,有事情需要幫忙,隨便打個電話,能招呼來一大幫。我媽說姥爺明顯夸大了自己的影響力,但她也沒辦法留住他。有一種人,老了死犟死犟的。譬如我姥爺。

姥爺搬走一個月,我爺、我奶就來了。

我爺、我奶兩個孩子。我爸還有個妹,也就是我姑。我姑念書比我爸厲害,她是學霸型的,考上清華,去美國留學后定居舊金山,嫁了一個當?shù)卮a農(nóng),給我添了三個酷畢帥呆的混血金發(fā)表弟。我爺、我奶到舊金山去過三次,每次都因為我姑生孩子。奶奶聽說外國女人生娃不坐月子,她怕我姑跟著學,她得到舊金山去親自看著自己的閨女。我爺年輕時當兵,打過遼沈戰(zhàn)役,跨過鴨綠江,真槍實彈打過仗,他不樂意我姑嫁當?shù)厝?,不愿意去舊金山,但我奶不得不去,他不放心,只好跟著去當保鏢。當我姑明確告訴我爺、我奶,她年紀大不準備再生了,把我爺樂壞了,一次喝了半斤茅臺,從此不讓我奶出國門:你閨女要是還惦記你,她應該經(jīng)?;貋砜茨悖?/p>

我爺不樂意去美國。姑姑嫁的那個杰克,除了“你好”“好吃”,其他漢語不會。那三個小混血兒,漢語也都不靈。奶奶作為中學特級語文老師,在教混血外孫語言方面,最大的成就,是教會老大哈里、老二比爾一句玩笑話:姥爺愛放屁。我爺直性子,屬于有屁就放那伙兒的,從身體到性格高度統(tǒng)一,從來就沒學會掩飾,我奶跟他念叨好幾十年,一直念叨到舊金山。哈里、比爾發(fā)現(xiàn)我奶一說“姥爺愛放屁”,他們的媽咪就呵呵笑,后來便開始競相模仿,他們把這句話說得越順溜,我奶就笑得越厲害,和我姑笑成一團,他倆越發(fā)起勁說,就把這句話練出來了。我爺耳聽倆小外孫把譏諷他的一句粗話說得越來越順溜,卻打也不得、罵也不得,一點轍都沒有。他不知道怎么用美國大兵的話教訓倆小金毛。我爺說他到了美國,跟聾啞人沒什么區(qū)別。他最高興的時刻是抱著小不點托尼往天上扔,看眼睛瓦藍的托尼一臉驚恐然后又咯咯傻樂。托尼還小,不會說話。中國話、美國話都不會。一家人,住在一個屋檐下,卻沒辦法說話交流,那還算一家人嗎?

事實上,即使我姑想生第四個孩子,我奶也不會去看她了。我奶記性沒了,明白時少,糊涂時多。到我家長住以后,她喊我梅梅。梅梅是我姑的名字,我奶拿孫女當閨女了。亂喊我名字只是她糊涂的癥狀之一。一開始我還跟她認真掰扯,告訴她我是妮子,不是梅梅。后來我干脆不提這茬兒,她喊什么我都答應。她要能把我也喊進清華、喊來個聽話的老公、喊出幾個可愛小倍比,也行!我不反對。

奶奶和爺爺年紀都大了,糊涂,記不清人和事,我猜這是我姥爺堅持離開的主要原因。姥爺雖然只有我媽一個閨女,但他骨子里很中國、很傳統(tǒng),還有那么一點兒重男輕女。他閨女還有年邁的公婆呢,為閨女考慮,他得走。他不能影響我爸、他女婿當孝順兒子。

我爺、我奶,住進給姥姥、姥爺準備的那個大房間。房間朝南,有獨立衛(wèi)浴,光線好,還有一個封閉大陽臺,趕上刮風下雨,在陽臺上就能活動腿腳、曬太陽,很適合老年人。我媽請木匠在陽臺用防腐木釘了花架子,擺了麗格海棠、非洲茉莉、大巖桐、長壽花、月季、米蘭,一年四季都有花開,香噴噴,養(yǎng)眼睛。買房子的時候,除了價錢合適,這個帶陽臺的房間,也是我們家考慮的因素。

但那幾年,很不幸,老天爺在我們家收人。

姥姥得白血病,把她和我姥爺攢了一輩子的家底,折騰差不多了,沒治好。然后,我爺突然又沒了。我爺在我們家住了不到一年,某天早晨起床,站著穿褲子時,讓褲腿絆了一跤,突發(fā)腦溢血,送醫(yī)院雖挺及時,那也沒搶救過來。

我爸、我媽,他們倆好像商量好了,差不多同時長了白頭發(fā)。我媽偶爾還把頭發(fā)焗成棕色、燙出點型,我爸干脆就那么讓頭發(fā)花白,面皮卻還沒怎么滄桑,像影視劇組里的小鮮肉非得演老先生,妝沒化好,看上去假,越瞅越別扭。

我剛懂事時,我爺就跟我講過他年輕時候的事。我爺當兵前給有錢人家放豬。有一年夏天,他放豬時打了盹兒,豬淘氣,把人家已經(jīng)坐穗兒的苞米地禍害一大片。我爺清楚自己家窮,賠不起,我太爺性子又剛烈,為這事,能把他屁股打開花。剛巧村子里正過隊伍,他沒跟我太爺、太奶告別,自作主張跑去當兵,成了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兵,讓我太爺、太奶成了光榮的軍屬。我爺當兵十年養(yǎng)成了好習慣,身板筆挺,走路姿式標準,八十多時,頭發(fā)雪白,走街上還有回頭率。雖然脾氣大點兒,但他是個好心眼兒的帥老頭兒。

我奶體格軟弱。她比我爺年紀小,身體卻比我爺差很多,我爺常掛嘴邊一句話:畢竟是嬌小姐。退休以后,我奶幾次住醫(yī)院大修。肺子發(fā)炎,心臟搭橋,骨股頭換過。她怎么也不相信我爺比她先走。

爺爺走了以后,奶奶經(jīng)常問我:梅梅,你爸呢?他怎么還不回來吃飯?

我知道她其實在說我爺。我不知道去哪兒把我爺喊回來吃飯。她這么說話,我心悲傷。

那段時間,照顧好我奶,是我家大事。我爸、我媽白天上班,非周末時間,我得住校,留我奶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全家人提心吊膽不放心。一點不夸張,她能把我們家放把火點著。我眼見著她把煤氣開關(guān)擰開,沒做任何點火動作,轉(zhuǎn)身就去干別的。多懸哪!遇見明火,那就得爆炸!就是不爆炸,時間長了,人也得讓煤氣熏壞嘍。所以,家里至少得請個鐘點工。

你們都知道現(xiàn)如今找個合適的鐘點工有多難。面對鐘點工,我奶一點不像嬌小姐出身,凡事愛自己動手,好像天生跟鐘點工有仇,好不容易過了我媽那道關(guān)的鐘點工,待不了倆禮拜都被她找各種理由打發(fā)了。所有的鐘點工,她都嫌人家干活不利索。我爸、我媽,為踅摸合適的鐘點工,白頭發(fā)繼續(xù)噌噌往外冒。他倆每天上班提心吊膽,只要能早回家,無論誰,都趕緊往家跑。

這種情況下,我姥爺偶然重來我家,簡直就像天神下凡,把我爸、我媽喜壞了。

我姥爺、我奶,一對親家公母,以前當然見過面,但次數(shù)不多。他們到我們家,差不多都是輪流來。即使偶爾撞車,也就是一起吃個飯,沒有更多交流的機會。這次,不一樣。

我姥爺這次來,有件特殊的事情。

他畢業(yè)的那所師范學院,歷史悠久,據(jù)說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底子是一所教會學校。一位久居海外發(fā)了財?shù)臒嵝男S?,贊助一筆錢,用于學院編撰口述校史。我姥爺是六十多年前從學院畢業(yè)、頭腦清晰、還能寫字的少數(shù)幾個老學生之一。學院搬遷到沈北新校區(qū),院方請他回來參觀。本來安排他住學院賓館,到家跟前了,我們哪能讓姥爺住外面呢,直接接到家里。老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學院見我們把姥爺接回家住,人家巴不得,改成派人到我家來錄音訪談。就這樣,我家白天很熱鬧了。

姥爺這次來我家,我媽安排他住我房間。我平時住校,周末回家,住大房間陪我奶。我奶半夜經(jīng)常起夜,給她開燈倒水,我力所能及。

哈哈,姥爺這次來,我又一次看出來,我奶是真糊涂了——她管我姥爺不叫親家,而是一口一個光達。一開始我姥爺還糾正她,跟她說:親家母,我是妮子姥爺!見我奶總不改口,跟我一樣,索性我奶胡亂喊什么,他都答應了。

姥爺來了以后,我奶變化巨大。每天吃完早飯,她都把家居服換掉,認真穿上外出的體面新衣服。我奶的新衣服,多是我梅姑郵寄回來的,大紅大綠、鮮亮花哨。我姑說:外國老太太年紀越大穿得越新鮮。我奶以前拒絕穿這種花哨的衣服,她說:不習慣、太扎眼,中國老太太哪有這么穿的?家里來了錄音的年輕客人,她把這些花哨衣服都披掛上,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來,像花朵盛開了在行走。我奶穿著鮮亮的衣服,跟我姥爺一起并排坐在客廳,聽我姥爺跟人家講他還記得的從前。我奶乖乖地聽,一句話不多說,偶爾還能想起來給客人添茶水、削蘋果。校報記者小田,每天一大早過來錄音,中午請我姥爺去樓下的餐館吃飯。怕我姥爺累著,他們下午不工作。我奶也跟著他們到外面去吃飯。她好像很高興跟我姥爺一起下樓。自從我爺走了,動員我奶下一次樓費牛大的勁,我不知道姥爺用了什么招法,不但讓她愿意跟著一起下館子,還在飯后跟他一起去北陵公園散步、曬太陽。我奶走路超慢,我偶爾陪她一起走走停停,總感覺自己腿不好使,經(jīng)常順拐,接近崩潰,但我姥爺有耐心陪她倒碎步,過公園門口的紅綠燈時還攙扶她,不知道的人,準以為他們是一對恩愛的老夫妻。北陵公園林子密、空氣好,夏天進去,溫度比外面低好幾度,有的老頭、老太太,備上點心、水,在北陵公園一待半天。我姥爺、我奶待不了那么久,他們總是一個小時以后就回家。我奶下午得瞇上個把鐘頭,這個雷打不動。

我爸、我媽難得輕松。他們白天上班不用提心吊膽,晚上下班不用著急往家趕了。我姥爺身體好,睡完午覺,還能把晚飯煮上,和我奶一起把菜摘好、洗凈,只等著我爸、我媽下班回家后煎炒烹炸。我周末回家,看見我爸、我媽,感覺他們年輕了,那時候我心里就想,我們家永遠這樣多好。

可惜呀,姥爺在我們家只待一個月,錄音一結(jié)束,他又要走。我媽強留他又住了半個月,再留不住了,只能讓我爸開車送他回去。

從此,我奶又開始不下樓,誰動員都沒用。一天二十四小時穿睡衣。我媽早晨上班走時給她做好飯,放進保溫筒,好幾次晚上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留下的飯菜一點沒動,家里別的吃食也沒少。我奶一個白天一丁點兒食物沒進肚。你問她:吃沒吃飯?她信誓旦旦地說:吃了。你再問她:餓不?她回說:快餓昏了,有窩頭沒?

總這么下去不行啊。

把我媽、我爸愁的!

接著找鐘點工吧。

得能找到合適的呀。

我開動腦筋,給我爸媽出主意:還是把姥爺請回來吧。

我爸、我媽,他們的表情,五彩繽紛。

我沒問過他們怎么想的,但我能猜個大概齊。

我奶管我姥爺叫光達,我爸臉色難看,這我還能瞧不出來。我爺大名徐土根,一聽就苦大仇深,窮人家出身。徐家祖上從山東蓬萊闖關(guān)東過來的,好幾輩子沒人讀過書,不可能給下一代起個名字叫什么文縐縐的光達。我姥爺家上輩人給孩子起洋名。我姥爺大名宋約翰,從小念教會學校。說遠了,還說我奶。我心里琢磨,我奶年輕時會不會有個相好的,也許是婚前好友,也許是多少年的夢中情人,那個人姓什么不知道,反正名字里有倆字:光達。我奶明白時把光達埋在心里,埋了一輩子,糊涂時沒心眼兒了,不知道隱藏,不打自招全說出來了。我這樣琢磨不是沒根由的。我奶比我爺年輕得多,她跟我爺結(jié)婚時,我爺已經(jīng)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地方有些年了,他是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最可愛的人,根正苗紅,雖然沒有多高文化,年紀也偏大,政治上絕對可靠。我奶不行。我爺說她畢竟是嬌小姐,那不是亂說的。我奶家以前是城市小業(yè)主,早年間在奉天城里四平街開醬園子的。四平街就是現(xiàn)在的中街,沈陽城里最繁華的地界之一,有歷史——清朝留守奉天的王爺、貝勒,民國時的大帥、少帥,都經(jīng)常在那一帶活動。在老沈陽人的觀念里,那一帶,包括四平街南面的故宮,老城墻里面才是真正的城里。我奶從小生活在城里,念過書、有文化,要不然她能當教師嗎?她嫁給我爺時已經(jīng)二十八歲,這在她嫁人的那個年代,絕對算是晚婚。一個出身小康之家、念過書、有體面工作的漂亮姑娘,拖到二十八歲才嫁人,不會無緣無故吧?

不管我奶有過婚前好友還是夢中情人,我爸肯定心情復雜——我爺雖然已經(jīng)作古,但我爸肯定想維護我爺?shù)穆曌u;作為兒子,恐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媽古稀之年再曝出個情人吧?那樣他在媳婦兒、在我這個閨女、在任何親朋好友面前,都會覺得尷尬、沒面子。

我媽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她在我面前從來不說婆婆的閑話。我媽不是一般戰(zhàn)士——以后有機會我會單獨說她。我媽城府深,在這一點上,我比她差遠了。

想到我奶可能有過相好,我倒是不在意。自從我懂事,尤其上大學以后,我開始漸漸覺得,奶奶嫁給我爺其實挺委屈的。他們倆不般配,文化差距太大。除了吃喝拉撒,我覺著他們不會有什么共同語言。我奶果真曾經(jīng)有個相好的,我甚至會替她高興,說明她這輩子活得挺豐富的,哈哈。當然,這些想法我只會暗自動動心眼兒,我既不能去問我奶,她已經(jīng)糊涂了,我趁她糊涂時套長輩的話,不厚道;我也不能去問我爸、我媽。我爸急眼扇我耳光不至于,他瞪幾眼我也犯不上。我媽會保持沉默。我太了解他們了。

話說,我是這么給他們出主意的:干脆你們把我姥爺接回來吧。

我媽不吱聲,她只是看了我爸一眼,然后我爸又看了她一眼。他們當我面沒馬上回應,但我知道他們會重視我的意見。他們當然不會當我面商量這么敏感的事情。

不知道他們用什么方式動員我姥爺回來的。

合理化建議得以落實,我享受結(jié)果就行了。

正像我設(shè)想的那樣,自從姥爺再次回來,我奶重新開始換新衣服,又開始下樓去北陵公園散步。我為自己擁有聰明才智感到自豪。

我只是沒想到,有一天,姥爺會正式成為我爺。

我爸、我媽去接我姥爺時,我在家陪伴我奶。陪伴一個老年癡呆、失憶的長輩人不容易。我奶真比小孩兒還難侍候。穿衣服得哄,吃飯得哄。小孩兒你可以硬穿、硬喂,老人不行。骨頭都硬了、脆了,萬一你不小心弄骨折了怎么辦?

所以,我覺得姥爺很偉大,很了不起。他能讓我奶乖乖地換上花衣服、按時吃飯、下樓溜達。這些事情我做不到,我爸媽也沒做到。但其實細想,也不是我姥爺有多偉大,而是那個叫光達的人偉大。在我奶眼里,我姥爺就是光達。盡管這樣,還得說姥爺也了不起——我奶喊他光達時,他好像一點不糾結(jié),好像他從來不叫那個被批斗都沒讓他改變的宋約翰,他就是那個姓氏不詳?shù)墓膺_。

而我對那個叫光達的人越來越感興趣。張王李趙遍地劉,我把百家姓從前往后一個一個往光達前面安,試圖找出點感覺,找出點線索。

我奶沒事愿意翻老照片。我爸征得我姑梅梅同意,把老房子賣掉,連同家具、電器都處理了,只把老照片搬回來十好幾摞。我琢磨著,她那些照相冊里也許有那個叫光達的人。老年人的記憶真是奇葩,你問我奶中午吃沒吃飯她記不得,但你問她照相冊上的某張照片,她不但能說出那些發(fā)黃照片上不用放大鏡已經(jīng)看不出模樣的小人兒是三姑奶還是四爺爺,而且經(jīng)常連拍照片的時間、地點都還記得。她是選擇性失憶、選擇性記憶。老照片上大多是我奶家族的親屬,包括不少我奶年輕時的影像。四平街有照相館,我奶家當年也算小康,照相對她來說應該不是難事。我奶的老照片,有穿布衣的小家碧玉學生裝扮,也有時她穿著華麗的旗袍,貴家小姐一般倚在黑轎車旁邊,是那個時代的香車美人照。我奶年輕時也是個時尚美人呢。照片是黑白的,擺拍,臉上的表情不自然、做作,但你能感覺出來相片上的人對照相這件事的重視。

我爺年輕時的照片只有兩張,他穿軍裝,一眼就能認出來。

我在那些老照片中研究另外一些年輕的男人。我問我奶那些年輕的很有歷史感的男人都是誰。他們有的穿中山裝,有的穿西服,有的穿綢緞對襟衣裳。很遺憾,她沒管任何一個照片上的人叫光達。

姥爺成為我爺——話說這是他被我爸、我媽請回來一年以后的事情,那時候我奶已經(jīng)離不開人,或者說她不但白天離不開我姥爺,晚上也拉著我姥爺在身邊陪伴她。有一天我半夜醒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我奶和我姥爺?shù)呐P室門敞開著,房間里有燈光。臥室里有兩張單人床,我奶躺在她自己的床上已經(jīng)睡著,她現(xiàn)在睡覺手指頭經(jīng)常含在嘴里,像嬰兒一樣。我小時候,有含手指頭的毛病,我奶為我糾正過好多回?,F(xiàn)如今,她自己也變回小孩了哈。姥爺坐在我的舊書桌前,臺燈開著,他在翻一本線裝書。我知道他在看什么。姥爺研究《易經(jīng)》。他研究這個有些年頭了,在老家時,經(jīng)常有人找他算卦。我真想問一問姥爺,他能憑著《易經(jīng)》算出那個叫光達的人是誰不。想過不止一次,終于還是忍住了。

我奶和姥爺,他們到民政部門登過記。我爸、我媽陪他們一起去的。

從此,姥爺成為我爺。換個說法,也可以說姥爺仍舊是我的姥爺,然后我奶我也可以叫她姥姥。我爸既是他們的兒子,也是他們的女婿。我媽既是他們的閨女,也是他們的兒媳婦。我既是他們的孫女,也是他們的外孫女。哈哈哈哈……

我姑梅梅對姥爺和我奶這事居然非常贊成,她視頻里跟我說:你知道英語里只要是爸媽的長輩,稱呼都是一樣的,就沒有爺爺、姥爺之分,也沒有奶奶、姥姥之分,你要跟在這邊長大的咱家那幾個小倍比說姑姥姥、姑奶奶、姨姥姥、姨奶奶,絕對能把他們繞騰迷糊!

我對她的感想深以為然,記得小時候看《紅樓夢》,里面的人物關(guān)系就讓我犯迷糊,但我又想,我們家復雜的關(guān)系,又不是簡單的姥爺、爺爺之分——這里面可是還摻著一個光達呀!

一個除我奶以外我們誰都沒見過、不認識的人,把我們家本來已經(jīng)夠復雜的關(guān)系,整得格外撲朔迷離。

我在照相冊上沒發(fā)現(xiàn)子丑寅卯,開始踅摸從姥爺那兒能不能有所突破。姥爺比我奶大四歲,他們都是念師范的出身,雖然念的不是同一所學校,畢竟,他們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也許,天天跟我奶在一起,姥爺會發(fā)現(xiàn)一點我奶的秘密?

我用各種方式企圖套姥爺?shù)脑挕N依褷斠运夏耆说某歉徒篇?,也許還有善良,每次都打馬虎眼,裝糊涂,不接我茬兒,讓我不好意思再多問。成為我爺這件事,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他不但是一個手巧的人,一個教過書的人,研究《易經(jīng)》幾十年,還是一個真正富有犧牲精神的人——如果能讓親家母正常穿衣吃飯,他可以犧牲自己的名份。

是這樣吧?

我奶現(xiàn)在基本上就管姥爺叫光達了。我姥爺,喊她關(guān)老師,而不是從前的親家母。

我對光達卻仍舊充滿了好奇。生命不息,好奇不止。

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是,不久前,我在準備博士論文、查閱民國時的舊報紙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閆光達的人——因為我奶,我對光達兩個字格外敏感,這兩個字就像我博士論文開篇寫下的那幾個關(guān)鍵詞一樣,多少次出現(xiàn)在我夢境中。閆光達比我奶大四歲,跟姥爺同庚,是奉天女子師范學校的青年教師,他當教師的那個時間段,我奶恰恰是奉天女子師范學校的學生。閆光達能被我查到,因為他的名字上了當時的報紙。后來我又去檔案館查舊警署檔案,發(fā)現(xiàn)他還出現(xiàn)在當時的官方通緝令上。但當我往后查找時,再沒發(fā)現(xiàn)他的任何消息。這個當年的赤色嫌疑份子,最后不知所蹤。他,會不會是我奶生命中的那個光達?

有一天,幫我奶洗澡搓背,我沒忍住,趴她耳邊,有點殘酷地小聲問她:閆光達是誰?

別有用心仔細觀察我奶的反應——如果我的猜想、推測靠譜兒,我想,她會有一些反應。既然能想起來光達,能把光達掛在嘴上,如果我把完整名字說出來,她也應該有反應吧?

好吧,我得說,我很失望。我奶好像沒聽見我說話,聾子打岔,回我:后背搓干凈了嗎?再幫我沖一沖。

聽到她的回答,再看一眼歲月在她皮膚上雕刻出的蒼老和松馳,我忽然開始自責:從此,也許,我真的不應該再去跟她糾纏光達是誰?作為已經(jīng)度過人生最美好歲月的曾經(jīng)年輕、如花的我奶奶,這個我生命源頭之一的女人,她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政權(quán)更迭,經(jīng)歷過主義的紛爭,經(jīng)歷過各種政治運動,她的一生,一定不是我能夠想象出來的那樣簡單。人生不易,如果她的生活中曾經(jīng)有過一個男人至今還能讓她有記憶、有感覺、活在心中,老年癡呆了也沒能遺忘,那個男人,一定不是一般地讓她心動,甚至可能支撐過她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刻。生命中有過這樣一個男人,我奶奶這一生,她就是幸福的。至于光達到底是誰,是真名還是化名,他信仰過什么,最后做了高官還是早已經(jīng)命歸黃泉或者做了別的女人的丈夫,其實跟我半毛關(guān)系都沒有。他只跟我奶奶一個人有關(guān)。

歲月這條河按自己的節(jié)奏向未來流逝,不會給任何人留下情面。沒有人能長生不老。雖然我奶奶從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學生、嬌小姐變成了記憶模糊的滄桑老太太,但我其實還有那么一點羨慕她——我迄今為止的生活,仍舊沒有一個像光達那樣的男人能夠讓我銘記。

我愿歲月之刀最終能夠在我的記憶中刻下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人。就像它曾經(jīng)在我奶奶心頭銘刻過。

【責任編輯】王雪茜

女 真

女真,本名張穎,中國作協(xié)會員。編審、一級作家。寫作小說、散文、評論等多種文體,曾獲中國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文學獎等多種獎項?,F(xiàn)居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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