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蘭 張有奎
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中,恩格斯清算了費爾巴哈式的舊唯物主義和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將他和馬克思所創(chuàng)立的新哲學稱作“唯物主義辯證法”。晚年恩格斯強調全部外在世界及其意識反映的客觀必然性,即認為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的思維共同遵從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guī)律。這在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卻是恩格斯借“唯物主義辯證法”,以自然界的自然性窒息了人類社會的歷史性,青年盧卡奇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指出,雖然人類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我們仍要“堅持和運用馬克思主義關于世界的物質性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自然性、歷史性及其相關規(guī)律,關于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發(fā)展的規(guī)律”?!?〕自然性和歷史性并不是對立的和互不相容的,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和利用,任何否定世界的客觀物質性以及經濟必然性的企圖都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背離。本文通過澄清恩格斯的“唯物辯證法”的真實意圖,并以盧卡奇對恩格斯的錯誤批評為鑒,以期對我們在新的歷史時期如何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提供一些有益的啟示。
晚年時期的恩格斯將“唯物主義辯證法”稱作“最好的工具和最銳利的武器”。事實上,對辯證法的探討可以追溯到古希臘,赫拉克利特第一次明白地表述了辯證法的含義:“一切都存在而同時又不存在,因為一切都在流動,都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產生和消失?!薄?〕人們對于世界的認識就是由一個個連續(xù)不斷、相互交織的畫面組成。晚年恩格斯將古希臘哲學看作辯證法的“天然的純樸的形式”,將以“流動的”形式勾勒出的世界圖景看作古希臘哲學家的天才直覺。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中,恩格斯將他和馬克思所創(chuàng)立的新哲學稱作“唯物主義辯證法”,認為這種辯證法超越了費爾巴哈式的舊唯物主義的思路,也就是它把辯證法和唯物主義相結合,并且將唯物主義貫徹到歷史領域;同時顛倒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的辯證法,將辯證運動放進現實的社會歷史過程,使其得以腳立地。這樣,恩格斯就以“唯物主義辯證法”對他和馬克思所創(chuàng)立的新哲學做了初步的概括,并將其看作指導無產階級革命的“最好的工具和最銳利的武器”。
在晚年時期的作品《反杜林論》和《自然辯證法》中,恩格斯通過總結自然科學的最新成果,以及考察“以往的全部歷史”,對“唯物主義辯證法”做了詳細的論述,概括來說就是,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的思維運動發(fā)展就是在質量互變規(guī)律、對立的相互滲透規(guī)律和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的作用下發(fā)生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流動”過程。
(1)自然的歷史
在恩格斯看來,自然界絕不是一個由僵死的和孤立的事物組成的抽象的集合,它不僅有空間上的廣延性,也有“自己時間上的歷史”。恩格斯認為,由于近代自然科學取得了諸多重大成果,“新的自然觀就其基本點來說已經完備:一切僵硬的東西溶化了,一切固定的東西消散了,一切被當作永久存在的特殊東西變成了轉瞬即逝的東西,整個自然界被證明是在永恒的流動和循環(huán)中運動著”?!?〕恩格斯援引自然科學的最新發(fā)現,具體地論述了自然界的流動過程:地質學家賴爾的理論揭示了地球是在緩慢變化的,不僅地球,生活于其上的植物和動物也在不斷地產生和消滅,這有力地反駁了有機物種不變的觀點;電化學的研究表明,在自然界中,每一瞬間都會產生新的陰電和陽電,它們不是已有的陰陽電分裂的結果,而是從另一種異質存在物的相互作用中產生的新的物質;在生物學領域,細胞被看作獨立生存的最低級的有機形式,每一瞬間都有細胞在死亡,同時也有新的細胞產生,因此,“每個有機體永遠是他本身,同時又是別的東西”??傊?,在自然界中,從最小的東西到最大的東西,從無機物到有機體,無一不處在生成變化當中。
(2)歷史的“自然性”
在恩格斯看來,人類社會也具有“自然性”,它也必然會經歷產生、發(fā)展和滅亡的一般過程。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對杜林提出的“永恒的資本主義”和“永恒的道德”給予了嚴厲的批評。在杜林看來,資本主義社會并不存在矛盾,更勿論剝削,社會歷史發(fā)展也不遵循客觀規(guī)律,只有意志自由才是絕對的,因此,社會主義根本不是歷史發(fā)展的產物,更不是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必然結果,他同時也宣揚一種適用一切時代、一切世界和一切存在的永恒道德和終極真理。從杜林的哲學觀點出發(fā),他實際上是將資本主義制度看作永恒的制度,將資本主義道德看作永恒的道德。在恩格斯看來,矛盾是普遍存在的,在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的作用下,現存事物終會達到自己質的臨界值,從而被自己所否定。按照辯證法的邏輯,資本主義社會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過程,有時間上的開始和結束?!艾F代社會主義,就其內容來說,首先是對統(tǒng)治于現代社會中的有產者和無產者之間、資本家和雇傭工人之間的階級對立和統(tǒng)治于生產中的無政府狀態(tài)這兩個方面進行考察的結果”,〔4〕也就是說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以及資本主義社會內部固有矛盾的發(fā)展,必然會導向社會主義。
(3)“流動的”思維
辯證運動不僅存在于外部客觀世界,作為對存在的反映,主體思維也是辯證的。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劃分了兩個哲學派別:“帶有固定范疇的形而上學派”和“帶有流動范疇的辯證法派”,代表兩種觀察世界的方式。自從笛卡爾和培根將近代自然科學方法挪用到哲學領域,哲學就墜入形而上學陷阱。按照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人們只能看到孤立的事物,忘記它們的相互聯(lián)系;只能看到當下存在,忘記它們的產生和消滅。新的自然科學發(fā)現使固定范疇的統(tǒng)治地位開始瓦解,接著德國古典哲學恢復了辯證法這一最高的思維形式,黑格爾第一次“把整個自然的,歷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過程”。但是,黑格爾的辯證法卻是顛倒的。馬克思和恩格斯通過考察現實社會,以及大量閱讀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文獻,從歷史發(fā)展過程本身提取辯證法,使辯證法得以以腳立地。于是,辯證運動這個事實不僅統(tǒng)治著全部外在世界,也開始“絕對的統(tǒng)治著我們的整個理論思維”。“唯物主義辯證法”穿越時空和古希臘哲學遙相呼應,“只有這樣一個本質的差別:在希臘人那里是天才直覺的東西,在我們這里是嚴格科學的以實驗為依據的研究的結果”?!?〕
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逝世之后,學界就開啟了對辯證法的多樣化的解讀,最終演化為兩個極端:一極以第二國際的理論家為代表,他們主張經濟決定論,拋棄辯證法;一極以盧卡奇為代表,他反對第二國際將馬克思主義實證化的做法,提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就是歷史辯證法,其核心是主客體相互作用。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將自然和歷史對立起來,對“唯物主義辯證法”提出批評。
在盧卡奇生活的年代,西歐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相繼失敗,共產主義事業(yè)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在盧卡奇看來,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就在于無產階級正在遭遇理論和實踐的分離,革命階級的決定性行動缺乏正確的革命理論的指導。盧卡奇將目標精準地指向第二國際,“我抨擊工人運動中的資產階級和機會主義思潮,他們推崇一種貌似客觀實際則完全脫離任何實踐的認識方法”。〔6〕在理論上,第二國際理論家強調物質世界的先在和經濟決定論,妄圖以規(guī)律的客觀性完全壓制主體的能動性。以伯恩施坦為代表的右派理論家和以考茨基為代表的中間派理論家將這種哲學解讀轉化為政治主張,他們以為,其一,革命手段已經不再適應變化了的社會條件,經濟的發(fā)展會帶領我們自然地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其二,無產階級政黨應該通過改良或議會斗爭的方式,實現一種倫理的社會主義。這種主張的實踐后果就是,無產階級失去了對資本主義本質的洞察和對剝削關系的感知,弱化了革命意志。在盧卡奇看來,正是由于取消了辯證法的能動本質,使馬克思主義成為一門旁觀的科學,才會導致一種沒有革命的“進化”理論、一種沒有任何沖突就可以“自然長入”社會主義的理論。而這種理論傾向的源頭,盧卡奇將之歸結為晚年恩格斯所建構的“唯物主義辯證法”。
在盧卡奇看來,“理論無非是革命過程的思想表”,他強調“實踐”過程中的歷史生成,因此,要求必須從主客體相互作用出發(fā)去理解辯證法,但是恩格斯卻將辯證法降低為對客觀世界一般規(guī)律的反映,從而窒息了辯證法的主體性、批判性和革命性。恩格斯對辯證法的確認,是與他對形而上學的證偽緊密關聯(lián)的。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將批判的目標對準形而上學視野中固定的和僵化的概念輪廓,澄清了外部世界實際上是一個流動的歷史過程。但在盧卡奇那里,這意味著恩格斯未能認識到“在一切形而上學中,客體,即思考的對象,必須保持未被觸動和改變,因而思考本身始終是直觀的,不能稱為實踐的”?!?〕也就是說,盧卡奇認為形而上學最根本的悖謬在于,它把認識對象看作孤立的和自為運轉的東西,把認識主體的思考看作一種機械的反應和未經反思的直觀。一句話,形而上學取消了人的主體性。按照盧卡奇的理論邏輯,恩格斯未能把握馬克思的辯證法的本質,他對形而上學的批判也并沒有切中要害。恩格斯強調打破范疇的固定性,讓“概念流動起來”,這非常必要。但是在盧卡奇看來這是不夠的,因為這樣的辯證法對“最根本的相互作用,即歷史過程中的主體和客體的辯證關系根本連提都沒有提到”。由于沒有主體能動性,改變世界就無從談起,辯證法就不再是革命的方法,因此,恩格斯“不管如何想(終歸是妄想)保持‘流動的’概念”。
實際上,在對“唯物主義辯證法”的批判中,盧卡奇的要點并不在于是否存在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而在于自然本身的性質。盧卡奇將自然界乃至將自然辯證法都定位為非人的,因此,和歷史的對立就是必然的。在盧卡奇看來,恩格斯最根本的錯誤就在于追隨黑格爾,將辯證法擴大到并不存在自覺主體的外部自然界,由于這種非法挪用,“構造‘流動的’概念的優(yōu)點就會全部成為問題,辯證法就成為純科學的事情”?!?〕并且,盧卡奇接著分析道,恩格斯的這種非法挪用“甚至會更加加強這樣的觀點,即現實及其在資產階級直觀唯物主義和與之有內在聯(lián)系的古典經濟學意義上的規(guī)律性是不可理解的,命定的和不可改變的”?!?〕由于取消了辯證法的主體性,人們就只能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簡單的外部反思,因而缺失對總體現實的把捉,資本主義的現實和“資本主義永恒存在的客觀規(guī)律”就成為不可認識和不可改變的。因此,“無論概念自身如何包含著時間性和過程性”,“唯物主義辯證法”都絕對不會成為具有革命功能的方法。
關鍵的問題在于,對于自然,恩格斯是否具有和盧卡奇同樣的理解,恩格斯是否因為將辯證法擴大到非人的自然界而模糊了辯證法的本質。事實上,在恩格斯那里,作為自然科學研究對象的自然,同時也是作為實踐對象的自然,他和馬克思一樣主張人和自然,人類史和自然史以實踐為中介的相互作用。
大量的文本依據表明,在恩格斯那里,自然界并不是“非實踐的”和“排除人的作用的”,“我們對自然界的全部統(tǒng)治力量,就在于我們比其他一切生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guī)律”。〔10〕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早期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就強調自然史和人類史的統(tǒng)一,在他們看來,自然史和人類史是歷史的一體兩面,并因人的實踐活動而彼此制約。他們指責那種將自然和歷史對立起來,認為只是自然界作用于人、只是自然條件制約歷史發(fā)展的舊唯物主義觀點,明確提出人也可以反作用于自然界,依靠改變自然界為自己創(chuàng)造新的生存條件。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作為自然科學研究對象的自然,同時也是實踐的對象,自然科學研究為人的改造自然的活動提供理論指導。這種關系在工業(yè)中體現得最為明顯,即工業(yè)是自然界對人,也是自然科學對人的現實的歷史關系。就作為盧卡奇的批判樣本的《反杜林論》來說,盡管恩格斯出于批駁杜林的需要,集中論述了現實存在的物質性和客觀性,并且因為跟隨杜林進入一些領域而使論述的主題受到限制,但是我們并不能據此將恩格斯視域中的自然看作非人的。在“道德與法。自由和必然”這一節(jié)中恩格斯提出,在歷史中,我們根據對自然界的客觀規(guī)律的認識來支配自己的行動,這是獲得自由的條件。也就是說,社會主體通過認識和利用自然規(guī)律,可以使自然為己所用,這樣一個發(fā)揮主體能動性“駕馭”自然規(guī)律的過程,也是人獲得自由的過程。
既然如此,盧卡奇為什么會將自然體認為非人的?原因就在于,盧卡奇是從黑格爾出發(fā)理解馬克思的。在黑格爾那里,自然界是一個永遠不變、在空間中反復循環(huán)運動的整體,絕對精神對象化到外部世界,就會受困于惰性自然,從而喪失主體性。盧卡奇因此更多地賦予自然一種對主體而言只能直觀的意義。一般認為,在盧卡奇那里有兩種自然,第一種是優(yōu)先于社會歷史存在的第一自然,盧卡奇將其看作一種無意義的“抽象”。第二種是作為事物秩序總和的第二自然,它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獨特景觀。在第二自然當中,人只能適應外在于人的客觀規(guī)律,直觀地反映現實存在的既定事實。這個世界對人來說是異在的,掩藏在形式合理化的表象之下的商品的真正物性和人的真實價值都屬于不可認知的物自體的范疇。社會主體因此遠離了作為事物本質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遠離了對社會起源的洞察,資本主義獲得了永恒存在的自然性。但是,盧卡奇的這種資產階級立場上的自然觀卻正是恩格斯批判的對象。如前所述,恩格斯強調自然在有自己生成、發(fā)展和消逝的歷史的同時,也將自然作為人的實踐活動的對象,這就有力地抨擊了將自然界看作排除人的作用和靜止不動的資產階級的自然觀。因此,盧卡奇實際上是從資產階級的自然觀出發(fā),簡單地否定了自然的意義,并將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與自然主義的歷史觀做了非法的拼接,他對恩格斯的批判實際上是一種偏見。
在恩格斯那里,自然和歷史是在人的感性實踐活動基礎上的辯證統(tǒng)一,也正是根源于此,每一社會階段都成為歷史性的、暫時性的,而非自然性的。“應該說,晚年恩格斯對自然史和人類史是同一——歷史科學的論述是非常著力的,他也許在對人的自然規(guī)定方面走的有些遠,但始終沒有離開人類社會歷史領域,尤其沒有離開對經濟生產和階級斗爭的研究?!薄?1〕盧卡奇要求超越現存的歷史階段,實現作為主體的人的自由,其實和恩格斯不謀而合。但是,由于抽掉了客觀自然基礎,忽視了社會歷史發(fā)展固有的客觀規(guī)律,盧卡奇注定無法找到真正可行的革命道路,最終陷入浪漫主義的烏托邦。馬克思和恩格斯以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為武器,從社會現實和感性的人的活動出發(fā),因此,能夠指引人們實現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
使社會流動起來的力量,馬克思和恩格斯將其歸結為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辯證作用。馬克思和恩格斯都要求區(qū)分自然史和社會史。馬克思曾在《資本論》中引用維科的話說明:人類歷史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而自然的歷史卻不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雖然晚年恩格斯集中闡述了社會的自然性,但是他同時也認為自然運動和社會運動并非完全一致的,即自然進程是無意識的自發(fā)運動,而社會形態(tài)的更替則必須借助人的實踐活動才能實現。馬克思和恩格斯實現的哲學革命就是把實踐帶到歷史當中來,只有落腳到現實的人的感性實踐活動,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變化才具有堅實的基礎,社會主義理論才具有科學性和現實可能性。在這里必須注意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拋棄了過去的一切舊的本體論所建構的實踐的歷史性生存,不是將自然排除在外的,相反,人和自然之間的關系永遠構成社會的基本關系,并且隨著這種關系的不斷深化,發(fā)展出推翻資本主義的力量?!叭嗽谠鯓拥某潭壬蠈W會改變自然界,人的智力就在怎樣的程度上發(fā)展起來。”〔12〕在前資本主義社會,自然對于人來說還是一個蒙著神秘面紗的龐然大物,人的主體性被局限在狹小的范圍內。隨著工業(yè)的發(fā)展和自然科學的進步,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擴大,人類越來越表現出對自然界的主導地位,成長為改變現實的力量。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正是資本主義自己為自己鳴響喪鐘。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帶來了生產力的巨大進步,同時也生產他自己的“掘墓人”,于是“正像以往小生產由于自身的發(fā)展而必然造成消滅自身、即剝奪小私有者的條件一樣,現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自己造成使自己必然走向滅亡的物質條件”。〔13〕
在恩格斯看來,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和利用,人的改造世界的活動必須建立在尊重外部世界的客觀規(guī)律的基礎上。首先,正確地認識世界是有效地改造世界的前提。馬克思和恩格斯在總結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最新成果的基礎上,用“帶有流動范疇的辯證法”取代“帶有固定范疇的形而上學”,顛覆了人們理解世界的方式,為我們改變現實的活動提供了科學的理論前提。唯物主義辯證法將每一個現存在的事物都理解為暫時的,因此,對資產階級虛假的永恒性嗤之以鼻。它作為一種批判的武器,一旦為人民群眾所掌握,就能夠在恰當的時機轉化為武器的批判。其次,如果不以必然性作為歷史的基礎,我們對自由的追求就會陷入主觀唯心主義的誤區(qū)。恩格斯在著名的歷史合力論中指出,社會歷史是由全部人的合力構成的,各個歷史主體按照自己的預期目標和自主意愿進行活動,“這樣就有無數個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而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果”?!?4〕但主體的目的并不會盡數實現,社會歷史進程和發(fā)展方向最終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受既定的社會經濟條件的制約。晚年恩格斯對他和馬克思曾經樂觀地估計革命形勢的錯誤進行檢討,并再次強調經濟必然性的重要性:只有“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15〕以革命的手段推翻資本主義社會的時機才會到來。
盧卡奇同馬克思和恩格斯一樣,強調社會歷史的流動性。盧卡奇認為,歷史就是以辯證的過程把客體本身的對象性形式變成一個流動的過程,這個理解其實是準確的,但是他卻沒有捕捉到在馬克思那里,歷史何以成為一個流動的過程。盧卡奇將自然排除出歷史的必然結果就是,人和自然之間進行物質變換的中介——勞動被遺忘了。后期,盧卡奇閱讀到更多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著作,他才意識到這一點,“我沒有認識到,如果不以真正的實踐為基礎,不以作為原始形式和模型的勞動為基礎,過度夸張的實踐概念可以走向其反面:重新陷入唯心主義的直觀當中”。〔16〕從這種實踐觀出發(fā),盧卡奇進一步將“工業(yè)”和“實驗”看作資本主義的物化結構也排除出實踐范疇。由此一來,社會形態(tài)變遷的最根本的動力——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作用就在盧卡奇的視野之外,社會歷史發(fā)展就失去了最堅實的基礎。與此相聯(lián)系,盧卡奇建構的革命主體也存在問題。盧卡奇正確地看到了,由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結構,無產階級失去了對總體的認識,因此,喪失了革命意志。但是,在如何恢復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問題上,盧卡奇卻采取了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回歸的方式,“盧卡奇的‘歷史’,不是機械的進步和發(fā)展的歷史,而是主體的行為,以及從無意識狀態(tài)和拘泥于虛偽意識的狀態(tài)向意識化轉化的動態(tài)過程”?!?7〕由于是從缺失了客觀自然基礎的唯心主義實踐觀出發(fā),由于過于強調階級意識的作用而忽視了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經濟必然性,盧卡奇對無產階級革命的構想必然會走向浪漫主義的烏托邦。
我們只有不斷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才能永葆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無產階級革命的語境在各個時期和各個國家都是不同的,馬克思主義者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下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和側重點也是有差異的。恩格斯和盧卡奇都有在特定的歷史處境中要回應的問題,他們從各自的需要出發(fā)強調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的某一方面。但是,盡管必須結合具體實際來應用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卻并不表明我們可以放棄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不論是第二國際的經濟決定論,還是盧卡奇的歷史辯證法,都因為否定了馬克思主義的真正內核,而走向和馬克思主義相反的道路。馬克思和恩格斯都認為,客觀存在的外部世界和既定的運動規(guī)律不是外在于我們的實踐活動的,不是對主體的約束,它本身就是現實的人的感性活動的內容,因此,任何將“唯物辯證法”片面理解的做法都是錯誤的。雖然今天的社會已經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所面對的現實問題和思想語境已經和馬克思、恩格斯所處的時期大不相同,但是“馬克思的思想理論源于那個時代又超越了那個時代,既是那個時代精神的精華又是整個人類精神的精華”?!?8〕因此,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褪色,我們必須在堅持中發(fā)展馬克思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