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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瑣憶》與何其芳的延安道路※

2021-04-16 20:00楊華麗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1年4期
關鍵詞:何其芳漢奸周作人

楊華麗

內容提要:《流亡瑣憶》這篇四千余字的散文一直未進入何其芳研究界的關注視野。學者李卉在發(fā)掘何其芳佚文時,曾留意到發(fā)表在《四友月刊》上的該文之一部分,但并未披露。其實,早在《四友月刊》刊載那一部分文字之前,《流亡瑣憶》就已全文發(fā)表于香港《星島日報》的副刊《星座》。該文的第一部分“我遇見了戰(zhàn)爭”,對我們重返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時北平淪陷的過程、認知何其芳在戰(zhàn)時的艱難抉擇具有重要意義,而第二部分“在敵人的手爪的黑影里”,對我們理解何其芳回到大后方后的工作姿態(tài),尤其是理解何其芳在“周作人事件”中的言行及其獨特的延安道路具有重要價值。佚文《流亡瑣憶》的發(fā)掘,有助于還原何其芳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時的準確行蹤,是了解何其芳此期心路歷程的重要一環(huán),也是理解他的延安道路的重要起點。

“抗戰(zhàn)發(fā)生了。對于我抗戰(zhàn)來到得正是時候。它使我更勇敢。它使我回到四川。它使我投奔到華北。它使我在陜西、山西和河北看見了我們這古老的民族的新生的力量和進步。它使我自己不斷地進步,而且再也不感到在這人間我是孤單而寂寞?!雹俸纹浞歼@段廣為人知的自白,寫于1939年12月10日的延安魯藝。顯然,彼時彼地何其芳對自己不再孤單而寂寞的感知,與他抗戰(zhàn)后回到四川、投奔華北及在戰(zhàn)時陜西、山西、河北的深切體驗密切相關,與他在這種輾轉中不斷獲得的“進步”感密切相關。但是,何其芳這段自白,卻是在回應艾青對他的公開批評文章《夢·幻想與現(xiàn)實》②,是在公開辯解、梳理自己的延安道路。在近五個月后,同樣感到自己“已經消失”在“太多太多的我這樣的知識青年”③中的何其芳,卻不得不面對中國青年社異常直接的大問題——你怎樣來到延安的?從而在無奈與感傷中再次回憶自己的延安道路,挖掘自己“孤獨地走了來,而且?guī)е恍╆幇档幕貞洝雹艿倪^往。他梳理道:“抗戰(zhàn)來了。對于我它來得正是時候……我回到四川……我到了成都……我應該到前線去……我來到了延安?!雹葸@些與回應艾青時類似的表述,同樣勾勒了抗戰(zhàn)爆發(fā)對他的延安道路的重要價值。多年來,學界對抗戰(zhàn)與何其芳道路之間的研究,多集中于1938年夏這塊“界石”⑥,這與何其芳的自述“1938年……在我的一生里又是把我劃分為前后兩個大不相同的人的難忘的一年”⑦正相吻合。此前,筆者曾較為深入地梳理過何其芳的延安道路與“周作人事件”之間的關聯(lián),認為正是何其芳1938年在成都遭遇此事件后的寂寞體驗最終促使他選擇了延安,因而“周作人事件”是理解“何其芳道路”的關鍵,也是考察何其芳此后所選擇的人生姿態(tài)的精神密碼⑧。然而,在周作人附逆的消息并未得到證實,周邊朋友都還在懷疑、觀望時,何其芳為何以那么不容置疑的口吻寫就了《論周作人事件》?而在遭到朱光潛的明文批評⑨后,何其芳為何立即以給C.S.同學來信作答的方式進行回應,堅持認定周作人“胡涂的思想”、過著的“胡涂的生活”,使得他“想留在失陷后的北平作‘現(xiàn)代的蘇武’,才墜入了一種可悲的泥淖里”⑩?這些疑惑,在筆者發(fā)現(xiàn)了何其芳敘寫戰(zhàn)時流亡經歷的佚文《流亡瑣憶》之后,才得到了部分解答。也就是說,這篇新發(fā)掘的佚文,是解開“周作人事件”中何其芳的幽微心理,進而解開何其芳在延安遭遇質疑時委屈心態(tài)的關鍵所在。

何其芳集中闡釋其延安道路的著名文章,是《給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與《一個平常的故事》這兩篇。仔細閱讀可見,何其芳的確都論述了抗戰(zhàn)發(fā)生之于他逐漸轉向、不斷進步,然后走向延安的重要意義,但在《給艾青先生的一封信》中,他只是籠統(tǒng)地描述了他在戰(zhàn)時回四川、去成都最終奔向延安的過程,在《一個平常的故事》中,他對自己在四川萬縣教書、在成都辦刊的細節(jié)稍作展開,然而也僅致力于描摹這過程中他感到的寂寞、為他的延安道路尋求合理的解釋,對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時他的選擇、行為與所思所想,均未有任何文字涉及。1938年6月29日清早,何其芳不滿于《民意》上的文章《從民眾逃難現(xiàn)象看出中國家族主義的偉大》,撰寫了《論家族主義》,論述家族主義在他眼里并不偉大。有意思的是,在引入那篇長文的名字后,何其芳即表態(tài)說自己“受過家族主義的恩惠,而且逃過難,然而我卻想不出它有什么偉大”??!督o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與《一個平常的故事》中對逃難歷程的閉口不言,與這篇《論家族主義》文章中對“逃過難”的欲言又止,使得何其芳的流亡經歷長期逸出我們的考察視野。受此影響,學者們對戰(zhàn)時何其芳的研究,也就一直缺失這一塊重要拼圖。比如,易明善在論述了何其芳去山東萊陽工作的經歷之后,直接跳到了1937年9月何其芳的行蹤與文藝活動上:“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何其芳于一九三七年九月回到家鄉(xiāng)萬縣,任教于四川省立萬縣師范學校,并與楊吉甫在《川東日報》上合編了《川東文藝》周刊,對他的家鄉(xiāng)的教育和文藝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在陸文璧編的《何其芳著作系年》?、王雪偉編的《何其芳年譜》?中,無論是何其芳逃難的1937年,還是《流亡瑣憶》發(fā)表的1939年、1940年,均無絲毫信息。在最有可能收錄該文的《星火集》(《何其芳全集》第2卷)、《詩與文補遺》(《何其芳全集》第6卷)中,都無《流亡瑣憶》的只言片語。何其芳在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時的行蹤與所思所想,就因缺乏史料支撐而成了一個謎。

與此相應,學界在研究何其芳時,或者含混地處理其在七七事變至1937年9月間的行蹤問題,或者對此加以想當然的描述。《何其芳年譜簡編》1937年條目下就有這樣的文字:“夏天,因抗戰(zhàn)爆發(fā),繞道北平回故鄉(xiāng)萬縣師范任教。與楊吉甫在萬縣合編《川東文藝》?!?此處提及了繞道北平與回故鄉(xiāng)兩件事情,但均被置于“抗戰(zhàn)爆發(fā)”這模糊的時間之后,讓人認定何其芳在七七事變發(fā)生時并不在北平?!逗纹浞紓髀浴分袆t說,“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何其芳于一九三七年九月回到家鄉(xiāng)萬縣”?,這種表述只提及何其芳回到萬縣的時間而沒有追究七七事變時他在哪里。在《喑啞的夜鶯——何其芳評傳》中,何其芳“對于戰(zhàn)爭的來臨”“并不太慌張,反而表現(xiàn)得頗為興奮”,因為“他預感到未來的生活肯定不會再像現(xiàn)在這樣沉悶和壓抑,他也可以從眼下的精神困境中解脫出來。他似乎一下子明確了自己的生活目的,那就是為祖國、為抗戰(zhàn)而服務”。于是,“他匆促而不無激動地收拾行李,準備回四川老家”。而他回家的路線,因要去接妹妹和方敬而“從濟南轉道北平”,“9月份,何其芳帶著妹妹和方敬一起,倉促離開了已經淪陷的古都北平,輾轉回到了萬縣家鄉(xiāng),到萬縣師范學校擔任了國文教師的職務”?。在這樣的描述中,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時何其芳還在山東萊陽任教,之后才轉道北平,九月份何其芳才和妹妹、方敬一起離開那里,輾轉回到故鄉(xiāng)萬縣;另,抗戰(zhàn)初起時何其芳的狀態(tài)是“興奮”“不無激動”,于是主動積極地回家鄉(xiāng)工作,而其啟程回鄉(xiāng)過程中的艱辛,僅體現(xiàn)在“輾轉”二字上,更為具體的細節(jié)則同樣付諸闕如。

上述不無主觀想象成分的類言說,其實都因受資料查閱渠道所限,均情有可原。在數(shù)字人文時代已來臨的現(xiàn)在,何其芳的佚文被發(fā)掘得甚多,散文《流亡瑣憶》也曾進入學者李卉的視野。在其撰寫的《何其芳三、四十年代佚作輯錄與考訂》中,何其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佚詩《冬夜》《有贈》《黎明以前》,佚詞《因為困難》,以及《星火集》未收完整的《從成都到延安》都得到了披露。遺憾的是,她發(fā)現(xiàn)了《流亡瑣憶》的一部分文字,卻未在文中加以呈現(xiàn),只是做了如下說明:

何其芳四十年代還有一篇重要的佚文《流亡瑣憶》,載于《四友月刊》1940年第5期,這篇散文的發(fā)現(xiàn),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何其芳為何會從個人主義者變成左翼知識分子并奔赴延安,其前后期思想及創(chuàng)作為何會發(fā)生重大轉向。《流亡瑣憶》回憶了盧溝橋事變發(fā)生之后,作者在北平的所見所思所想。

但令人十分遺憾的是,現(xiàn)今這篇文章僅余前半部分,后面部分《四友月刊》本擬在1940年第6期續(xù)完,但因為火災,稿子被燒毀。?

這兩段文字扼要介紹了《流亡瑣憶》發(fā)表的刊物、內容、重要意義以及后半部分本擬刊載卻終于缺失的情況。這種必要的介紹,以及他為“稿子被燒毀”添加的注釋?,都為我們進一步研究提供了重要線索。然而,從該文發(fā)表的2012年至今,并無其他人披露《四友月刊》上所載之部分,也并無有心人搜尋該文的后半部分,對《流亡瑣憶》之于何其芳的意義闡釋更是無人涉足。

幸運的是,筆者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曾全文刊載于香港《星島日報》副刊《星座》的《流亡瑣憶》。該文一共4330余字,分為“一 我遇見了戰(zhàn)爭”和“二 在×?人的手爪的黑影里”這兩個字數(shù)比較均衡的部分。其中,“一 我遇見了戰(zhàn)爭”刊載于《星座》第250期,1939年4月15日出版,第二部分被分成了兩截,分載于1939年4月16日、17日面世的《星座》第251、252期。對讀《星座》與《四友月刊》上所載文稿可知,《星座》第250期所載部分與《四友月刊》第5期所載文字大致吻合。除個別標點存在無傷大雅的差異、《星座》上準確的“舉筯不食”或因手民之誤而被換成了《四友月刊》上讓人不知所云的“舉筋不食”?之外,兩者的最大差異,是《星座》上的“×人”在《四友月刊》上全部被明確為“敵人”??梢?939年的香港對日本多有忌諱,而1940年的大陸文化審查機關已不將“敵人”“日本”視為敏感詞。在《星座》第251、252期上刊載的“二 在×人的手爪的黑影里”,則未出現(xiàn)于《四友月刊》第6期,亦未見于其他報紙雜志。這部分文字,對我們理解何其芳延安道路的意義,其實與該文的第一部分一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

《流亡瑣憶》的第一部分“我遇見了戰(zhàn)爭”一共四節(jié),詳細描述了何其芳與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的正面相遇過程,具有豐富的值得細審的歷史細節(jié)?,F(xiàn)將《星座》所載整理如下,《四友月刊》版與該版間除標點符號外的區(qū)別,則用注釋加以說明。

一 我遇見了戰(zhàn)爭

盧溝橋事變發(fā)生了。當清晨,當黃昏,我坐在廊下的餐桌邊間或又聽到隱隱的炮聲,像埋在遠處的地下的雷鳴。人類的痛苦真似乎是不相通的:當隱隱的炮聲響著的時候我凜然舉筯不食,默默的想到那每一響的果,仿佛看見了我們的忠勇的守城兵士和宛平縣的居民在炮彈下死亡,受傷,但當炮聲停止后,天空是那樣和平而我的小院子又那樣安靜,我仍默默的進著早餐或晚餐。

因為北平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十分依戀它。雖說走出學校的寄宿舍后我不得不離開它,我總是寒假暑假回到北平。我總是要在那藍得那樣柔和的天空下去恢復我的疲勞,那有著白色翅膀和笛聲的鴿群飛旋而且陽光燦爛的天空。這個暑假我更奢侈的租了一個小院子。我喜歡獨自有一個院落,因為那樣我就有了平靜和安閑的時間。

然而我遇見了戰(zhàn)爭。

或者說戰(zhàn)爭是恰好的警醒了我。因為我又在不知不覺的做著個人主義者的夢。

不過只是坐在餐桌邊聽遠遠的炮聲也是不行的。這使我郁悶。我每天郁悶的詳細的讀著報紙:×?人的兵車不斷的從北寧路開來,地方當局的和平交涉不斷的失敗。

★ ★ ★

報紙所不載的消息也在街市間流行著。據說二十九軍的高級將領的意見是不一致的,有的主張守土抗戰(zhàn),有的無可無不可,有的不愿意擴大戰(zhàn)事。宋哲元將軍呢,這時正慢慢的從他的家鄉(xiāng)回來,回到天津便受了包圍,不得已承認了一些×人所提出的條件,雖說后來他聲明僅僅是口頭上的承認。

他回到北平便動手裝扮和平了:把關閉的城門重新大開,把堆在十字街口和要隘的沙袋撤去,不久才把沙土裝進麻袋的人們又去把沙土傾倒出來。

一個受完西苑集訓的朋友來了,帶來許多受訓生活的趣聞和宋哲元將軍最近召集他們談話的大意:首先他說明×人兵力是不足畏的,二十九軍?可以在二十四?小時內殲滅×人的華北駐屯軍;其次,他夸耀北平市的治安的?無虞,他說他只發(fā)給東交民巷的日本兵營以十個通行證,而且現(xiàn)在北平市已找不出一個漢奸;然而最后呢,他仍主張和平,理由說得很含糊,說我們自己也有弱點。所謂我們自己的弱點倒底在二十九軍身上嗎,在中央政府嗎,還是二十九軍與中央政府之間呢,我無法揣測而我那?朋友也沒有替他說明。

然而茍安的和平×人也已不愿給與我們了。一些突然爆發(fā)的強橫行動像不斷的打在陪笑的臉上的耳光。廣安門事件發(fā)生了。一些×軍要沖進北平城里來,我們的守城兵士抵抗,結果把一部份已經沖進城里的×軍解除武裝,然后用?汽車分載人和武器送到日本兵營去。第二天,廊房?又被炸毀了。這才又是一個大炸彈的爆發(fā),因為自從豐臺被×軍強占去后廊房成了津浦線上的我們的重要住軍地。

第三天,我又坐在早餐桌上展開了世界日報,第一個標題的巨大的黑體字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守土自衛(wèi),共赴國難。”

★ ★ ★

窗子上的玻璃震動著。四方八面的炮聲不斷的傳來。我從沒有聽過這樣密的炮聲,像機關槍聲一樣密?!芭诼暿窃鯓酉窭滓粯拥捻懼?!這是值得聽一聽的,假如一生只有一次?!蔽蚁肫鸢筒_·德·拉·托運脫勃牢?的一封通信里的話。那個古巴的作家已在西班牙戰(zhàn)死了,是被法西斯蒂的軍隊的機關槍打死的,然而馬德里仍未被叛軍攻下。

大概因為炮聲是在郊外響著,隔我的身體總還算?很遠吧,我并不覺得可怕。假若炮彈是向城內打來,或竟落到鄰近的地方,我的感覺也許不同得多。不過成群的×機從天空飛過去,現(xiàn)在是去轟炸我們的軍隊,將來會不會向城內投彈,誰又說得定呢。人類是可憐的動物,過去的痛苦會忘掉而將來的痛苦會不感覺。我這時以一個玩世者的態(tài)度思索著死:死了一切都歸于無有,不死便仍是活著。我是思索得多么簡單呵。

下午我到西單牌樓一帶去。我要看一看我所依戀的這個古城在這時候的情形。自行車,人力車和行人還是照樣往來著,并不比平常冷落,只是“號外”,“號外”的聲音喊得很急促,使人聽來感到悽惶。

但這是捷報:收復了廊房,收復了豐臺,并且由于通縣保安隊的?反正,號外上說,聞已收復通縣。

買了許多種報的號外來,雖或詳或略,大體是刊載同樣的事實。這消息鼓舞了全城的人,街上比平常還熱鬧。

四方八面的炮聲仍是不斷的響著,一直到晚上,一直到很晚的晚上我懷著希望入睡了。清晨醒來,周圍是無邊的深沉的寂靜,奇異的寂靜。我首先的猜測是×軍完全敗北了,退出了我們能聽見?炮聲的作戰(zhàn)區(qū)域。但當我起來買一份報來打開看時我垂頭喪氣了。因為第一條新聞就是宋哲元將軍于昨夜夜半率領二十九軍退赴保定。

★ ★ ★

毫無保障的被遺留在×人和漢奸的手中,比在大炮和飛機的威脅下更令人不敢想像明天。大概為著緩和居民的情感,漢奸們與×人約定暫時大隊×軍不開進城中。有一天,×人的一大隊裝甲汽車從正陽門進,到西直門出,開駛到平綏線上去,漢奸們還出?布告通曉人民,說因城外道路泥濘,所以×軍入城內借路過。這是很滑稽的,因為這時城內的日本憲兵已開始檢查了。

我把所有的書籍裝進箱子,存放到一個破舊的會館里,只留下幾部線裝書。我們的×人正如我們的保存國粹的遺?老遺少們一樣,是提倡讀經的。

這樣過去了幾天,為著×軍便于運輸?shù)脑剩浇蜷g重又通車了。天津與青島與上海間尚有著外國的商船往來。這是不愿作順民的中國人的唯一的逃亡道路。?

細讀上述文字,我們不僅可以得出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時何其芳的準確行蹤,而且可以由此知道他的心理變化軌跡。

首先,從第一節(jié)文字可知,何其芳早在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前就已離開萊陽抵達北平,開始按“總是寒假暑假回到北平”的慣例,享受著在北平的暑假生活。在他看來,他可以在北平“那藍得那樣柔和的天空下去恢復我的疲勞,那有著白色翅膀和笛聲的鴿群飛旋而且陽光燦爛的天空”。與此前不同,這一年暑假他“奢侈的租了一個小院子”,想有“平靜和安閑的時間”,想過一個美滿的假期,靜靜體味北平這第二故鄉(xiāng)之美。但盧溝橋事變的發(fā)生,“警醒”了他“不知不覺的做著個人主義者的夢”。于是,當“隱隱的炮聲”響起時,何其芳“凜然舉筯不食”,為那些在炮彈下死亡、受傷的人難過,而且,他漸漸起了“郁悶”之心,讀著報紙,關注著地方當局與侵略者的和平交涉的進展。何其芳這個原來執(zhí)著于“畫夢”的人,也多少從夢中睜開了一點眼睛。

其次,從第二、三、四節(jié)所涉及的諸多事件,可以明確何其芳被困于北平的日子及其行蹤。該部分文字依次提到的宋哲元返回天津、廊坊被炸、廊坊與豐臺被收復、宋哲元率二十九軍退赴保定、平津通車這幾個歷史事件,均可由當時的新聞報道知道準確時間:宋哲元于7月11日中午由樂陵出發(fā),于當天下午六點半到天津?;廊坊被炸的時間是7月27日;廊坊、豐臺被收復的時間是7月28日;宋哲元退赴保定的時間是7月28日深夜;平津通車的時間是8月5日??梢?,從7月7日到8月5日這近1個月的時間里,何其芳均被困于北平。他日夜瀏覽著報紙,常常購買多種報紙的號外,關注著戰(zhàn)事的最新進展,留意著和平、戰(zhàn)爭的消息,震顫于《世界日報》的巨大黑體字“守土自衛(wèi),共赴國難”。他因廊坊、豐臺被收復而深受鼓舞,于是滿懷著希望入睡,又因宋哲元率部隊離開北平而垂頭喪氣。到了平津通車時,何其芳說,“這是不愿作順民的中國人的唯一的逃亡道路”。這預示著他即將開始逃亡,而且有著不愿做順民、當漢奸的心理。

最后,何其芳的逃亡,是戰(zhàn)事緊張、北平淪陷后迫不得已的重要抉擇。盧溝橋事變剛發(fā)生時,何其芳可以在遙遠的炮聲停止后“仍默默的進著早餐或晚餐”,覺得“天空是那樣和平而我的小院子又那樣安靜”,感到“人類的痛苦真似乎是不相通的”,慢慢才覺到“只是坐在餐桌邊聽遠遠的炮聲是不行的”;隨著地方當局的和平交涉的不斷失敗,何其芳開始密切關注起了報紙,而且感覺到了郁悶;在茍安的和平也得不到之后,何其芳聽聞了廣安門事件、廊坊被炸及其收復等事件,心情起伏不定;等到宋哲元率部隊離開北平,北平已是敵人和漢奸的天下,何其芳感覺到自己若再滯留于北平,就是“毫無保障的被遺留在敵人和漢奸的手中”,這“比在大炮和飛機的威脅下更令人不敢想像明天”。對未來將被置于敵人、漢奸的雙重魔掌下的恐懼,促使何其芳最終決定將所有書籍裝箱存入會館,準備帶著幾部線裝書通過平津線離開北平,開始流亡生涯。何其芳在此情勢下的判斷與抉擇,體現(xiàn)出他對北平失陷后充斥的敵人和遍地漢奸?的警惕,彰顯出他可貴的清醒。

《流亡瑣憶》的第二部分“在×人的手爪的黑影里”未再分節(jié),而是分兩次刊載于《星座》。對我們了解何其芳的流亡歷程、他此期關注的重心而言,這部分內容異常重要?,F(xiàn)將其具體內容整理如下。

二 在×人的手爪的黑影里

在平津交通恢復的第二天,我便離開北平了,不顧沿途等待著我的是什么,不顧其他朋友的勸阻。在動身的頭一天晚上我向著同行的人提議買二等車票。在以前,我總是坐三等車。但這次我自作聰明的想:×軍雖說很野蠻,很小氣,很瘋狂,在有些場合也許還是為他們的國家和民族留一點面子吧。就是說二等車廂里也許有著歐美乘客,也許我們可以少受一點麻煩或侮辱。

第二天到前門東車站去時,三等票賣完了,二等也賣完了。列車規(guī)定上午九點鐘開,我們去時才七點。沒有辦法,只得裝扮一次高等難民,坐頭等車了。

說是頭等車,上去后卻比平常三等車還擠得厲害。我們在挨近車廂門口的過道間占著了一片立足之地。攜帶的手提箱就是座位。人是坐著站著的裝滿了車廂,而長長的月臺上也站滿了送行人。人們表面上都很鎮(zhèn)靜,很鎮(zhèn)靜的談著話。聽著這巨大的人的語聲的合奏是可以泛起許多許多的感想的,然而,正當我在默想,正當語聲的合奏像潮水一樣寂寞的響著,起伏著,尖銳的汽車叫起來了。車身蠕動了。

我就是這樣局促的離開了北平,因為被擠在過道間,竟無法最后望一望這已經被漢奸們的污穢的手和×人的槍刺所統(tǒng)治了的古城。

我們是要回來的。我們要用工作和熱血來洗去我們的羞恥。我仿佛從車輪的軋軋聲中聽見了這樣一種巨大的呼號。

車廂里的談話聲突然完全停止,一種悽慘的沉默代替了它。七八個×人的軍官和兵士在豐臺站上車來了。大概是來檢查吧,我們都這樣猜想。所謂檢查是包括著拘留、審問,以及耳光腳踢之類的侮辱的。

但一直到列車開行時檢查仍沒有開始,只是一個隨著×軍上來的著灰色軍服的人用北方話問了我的一個同伴一句,

“你到那兒去?”

“天津?!?/p>

也就完了。這個著灰色軍服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不僅是從他的語言而且從他的容貌,我斷定他是我們的一位同胞。第二,那幾個×人的軍官和兵士都穿著松黃色呢制服,背著槍彈,皮帶,總之相當闊氣,而他呢卻穿著很舊的灰布制服,所有的武器僅僅是腰間的一把小刺刀。不過他倒底是一位×軍的向導,就是所謂漢奸呢,還是那個像可笑的雄雞一樣站立著的×軍軍官的勤務兵,就是所謂漢奸呢,我卻無法斷定。

那個留著胡須的裝腔作勢的×軍軍官已似乎有四十多歲了,一定是新近征集起來的在鄉(xiāng)軍人。通過他的腦子的思想大概也和面目上的表情一樣,是呆板的,空漠的。他也想到他為什么來參加這次瘋狂的行為嗎?他知道他僅僅是為了他們的軍閥的野心,資本家的利益而來殺人或者被殺嗎?他憶起了他和平的家居生活和最近可怕的戰(zhàn)斗嗎?

車廂的語聲又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活耀?。大概人們都想到“他們也不過是來搭車而已”,因之恐懼都消失了。

我在想著什么呢?我也沒有怎樣想關系個人的事。我仍在繼續(xù)的觀察著挨近我身邊的×軍兵士。他們說著,笑著,而且從背在臀部的灰布袋里取出罐頭來打開吃。最后他們終于抵不住疲乏的襲來,一位×軍兵士和那個穿灰布制服的同胞在挨近門的過道上坐下,背靠著“墻壁”睡起來了。戰(zhàn)爭當中大概是沒有充分的睡眠的。(明日續(xù)完)?

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败囐住眰冐溬u著六角錢一份的火腿面包。因為要到飯車那邊去取,“車僮”們每作一次買賣必須經過那車廂的門,必須對那挨近門坐著睡著的×軍兵士和那個同胞喊幾聲“勞駕”,請他們站起來讓一下路。起初他們倒是站起來讓路的,后來,大概有點兒不勝麻煩之感吧,我們的那位同胞不僅不站起來,而且出言語了。

“不吃飯就死了人嗎!”

那態(tài)度,那言外之意是很不好的。似乎說,“你們能夠留一條狗命逃出去也就應該知足了,你們還一頓飯也餓不得,還要吃什么火腿面包!”

這句簡單的話使我不舒服了很久很久,而且恐怕永遠不會忘記。假若這句話出于一個真正×人之口,我也不會如此斤斤計較的。然而他明明是一個中國人呀,于是我又猜想著他是在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環(huán)境里長起來的,以及他是在一種什么情形之下開始遇著現(xiàn)在這種像漢奸又像奴隸的生活。

異常遲緩的開行著,沿途每到一站便停留一陣的開行著,我們這列車終于在下午天黑之前到了天津了。平時的“平津通車”是只走兩小時零五分的,現(xiàn)在卻走了八九小時:從早晨九點到下午五六點。

我們在老站下車,因為很近就是法租界。雖然老站也早已被×軍占領了。

人是怎樣像打破了堤的水一樣泛濫呵,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提著箱子或者攜著被窩卷的。除了極少數(shù)的異邦人而外,都是突然失掉了國家的保護而又重向她的懷抱奔去的可憐的孩子?,F(xiàn)在才到了天津。距離依然掛著我們的國旗的區(qū)域雖說近了許多,但仍舊在×人的手爪的黑影里。

然而人們卻你推我撞的向那出車站的窄門擠去,那樣倉皇,那樣亂,那樣不顧旁人。明明看著門是很窄,而又安著木柵欄,只能一個一個的魚貫的走出去。

這使我深深的感到我們的國人之缺乏訓練了。

“即使前面等著我們的是死,我們也應該從容不迫的一個一個的走上前去呀!”我這樣對自己說。

這句話不用說是錯了的。因為一般人這時所想到的一定和我不同:他們只知道在前面等著的是生,他們急于奔向它,遂似乎覺得背后有死的腳步在追蹤他們了。這是應該被諒解的。

雖然因為被擠而遺留在人群的后面,我們也終于走過那道窄門了。走出車站,一種冷落的悽異的景象籠罩著街道。只有三兩個外國旅館接客的汽車停留在車站外。汽車的前面插著小小的外國國旗。那些旗幟使我們起了一種遙遠的生疏的感覺,因為它們所代表的不是我們的國家。至于那類旅館呢,我們也知道,是要平常是高等華人而現(xiàn)在是真正的高等難民才配去住的。

我們每人提著一個小箱子,走向法國橋。

街旁排列著×人的軍隊,端著上了槍刺的步槍作隨時都準備射擊的姿勢。

我們就從那槍刺的前面走過去。

到了法國橋前,經過了法租界巡捕的詢問,行李檢查,我們便走進法租界去了。?

如果說,《流亡瑣憶》的第一部分描述了何其芳為何要流亡,那么,這一部分就描述了何其芳和同行者(應是他妹妹及方敬)倉促逃離淪陷了的北平,坐平津線上的一等車廂,經過八九小時的痛苦歷程,終于流亡到天津法租界的整個過程。如果說,《流亡瑣憶》的第一部分是觀照何其芳在戰(zhàn)爭初起時受困北平的境況的一面鏡子,那么,這一部分就是觀照何其芳流亡至天津的心靈史的一面鏡子。

細讀這些文字,我們首先會發(fā)現(xiàn),何其芳對北平的深深眷戀以及不得不離開的憤恨,促使他發(fā)出了這樣的誓言:“我們是要回來的。我們要用工作和熱血來洗去我們的羞恥?!痹谶@種語境下對“工作”的重視,讓我們禁不住聯(lián)想到他此前此后的相關言行:1937年3月31日夜里,他已經在《老人》的結尾,為自己回想老人、感嘆自己也已經老去的想法而深感“荒唐”,并愿意用“嚴肅的工作”而不是夢來填滿成年和老年之間的漫長距離?;1937年9月,何其芳懷抱著“我相信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一些事情”的愿望返回萬縣,發(fā)現(xiàn)仍然落后的家鄉(xiāng)“十分需要著啟蒙的工作”,于是他積極參與文化救亡事業(yè),“希望能夠見到一種蓬勃的氣象,一種活躍”?;1938年春天,何其芳到成都教書,不遺余力地支持創(chuàng)辦《工作》雜志:刊名“工作”極有可能出自他的主意?;《工作》刊名的題寫出自他的筆下;每期撰稿一篇,是實質上的主要撰稿人?;自任發(fā)行人,“每期上印刷所去校對;我?guī)资輲资莸匕阉陌l(fā)到外縣去,送到許多書店里去;我月底自己帶著折子到處去算賬”?。更重要的是,他此期開始撰寫抨擊性強的系列雜文,一方面鞭撻時事,一方面提醒自己進步。成都時期何其芳的這種工作的“熱情”,自《論工作》這一篇“鞭打別人也鞭打自己的文章”?開始,而在《論本位文化》《論救救孩子》《坐人力車有感》《論家族主義》等文章中獲得了全面展開,以至于他寫出了《成都,讓我把你搖醒》這樣的詩歌,書寫著“我像盲人的眼睛終于睜開”的狂喜。我們知道,《論工作》這篇文章曾觸動徐中玉撰寫出“一篇古怪的苛刻的書評”,在何其芳看來,“他的神氣仿佛說,‘你既然做過夢,就不應該醒來’”。?其實,這恰恰表明《論工作》之于何其芳已經“醒來”的標志性意義。醒來后努力工作的何其芳,曾讓他的一個朋友覺得何其芳“不應該再稱呼自己為一個個人主義者”?,也曾讓此前并不喜歡他的風格的沙汀認為他“開展多了”,“爽直熱情,沒有絲毫客套、拘泥的痕跡”。?可以說,在《流亡瑣憶》中體現(xiàn)出的“工作”的意愿與激情,是聯(lián)系何其芳此前此后言行的關鍵,尤其是我們理解他回到萬縣、轉到成都并拼命工作的關鍵。

此外,這部分文字所體現(xiàn)出的對漢奸的敏感,更值得我們重視。如果說題目“在敵人的手爪的黑影里”中的“黑影”指向了天津這個地域,那么造成“黑影”的“敵人的手爪”,則由日本兵士以及他重點刻繪的那位漢奸組成。何其芳此處的思路,與他離開北平前視敵人和漢奸為最大的威脅正相吻合,而又在事實上將漢奸置于更嚴厲的態(tài)度下加以批判?!安贿^他倒底是一位×軍的向導,就是所謂漢奸呢,還是那個像可笑的雄雞一樣站立著的×軍軍官的勤務兵,就是所謂漢奸呢,我卻無法斷定”,無法斷定的何其芳,在事實上將無論是向導還是勤務兵身份的那個同胞,都當成了“所謂漢奸”,而且對他表示了透骨的蔑視。當那漢奸對同胞罵出“不吃飯就死了人嗎”這樣的話語時,他“不舒服了很久很久,而且恐怕永遠不會忘記。假若這句話出于一個真正×人之口,我也不會如此斤斤計較的”。來自同胞的這份傷害,讓何其芳更為痛苦。于是,他開始猜想這個人成長的生活環(huán)境、他變成既像漢奸又像奴隸的起始情形。何其芳在流亡途中對漢奸的異常憤恨,以及他思考漢奸成因的特殊方式,為我們重新解讀何其芳在“周作人事件”中的具體言行提供了一個最佳入口。

“周作人事件”起因于周作人出席日本人在北京飯店組織召開的“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這一事實發(fā)生于1938年2月9日,而持續(xù)發(fā)酵于該年4月底5月初,5月5日、5月14日是其中至為重要的兩個時間點。然而在這兩個點上,周作人參加“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均被作為新聞在報道,周作人通敵與否、附逆與否都未有定論;文化界人士的反應,大都不出“震驚—懷疑”或者“震驚—懷疑—憤怒或哀傷”這兩種情緒鏈條。偏居西南一隅的成都文化界也大致如此。5月8日的成都報紙上,記者們對周作人參加座談會以及武漢文協(xié)的通電進行了轉載式報道,其標題《周作人等竟附逆》《周作人做了漢奸》等,雖盡顯其震驚或憤怒,但有的報紙上標出的大問號,仍體現(xiàn)了他們內心揮之不去的懷疑。然而,1938年5月11日深夜,何其芳卻憤而寫下雜文《論周作人事件》,

將錢稻孫、徐祖正等文化人參加“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從而落水的情形直接命名為“周作人事件”,徑直肯定周作人已經下水,“即使是被拉下水,總之是下水了”。?更進一步,他認為“這次的民族大抗戰(zhàn)更像紅色的火炬一樣照清楚了他們的藏匿在陰影里的臉孔”,而他們,就是被“時代遺棄了”的“那懶惰的胡涂的不愿向著前面走的一群”[51]?!安辉赶蛑懊孀摺?,具體到周作人,則是指他的不愿南下。何其芳說,“南邊雖說沒有舒服的風雅的‘苦雨齋’,卻有無數(shù)的人在活著,在流亡著,在工作著,在戰(zhàn)斗著,在死著”[52]?!皩挻蟮娜隧敹嘀荒苷f他是‘被拉下水’。然而他為什么要坐在‘苦雨齋’里等著被拉呀?”[53]如若聯(lián)系到《流亡瑣憶》中的文字,這些原本平常的議論就顯出了特別的意味來:周作人喜歡北平及其苦雨齋,與何其芳喜歡北平古城的天空和小院子里的悠閑日子,是同樣濃烈的個人主義的體現(xiàn)。但是,何其芳在發(fā)現(xiàn)處于敵人和漢奸的包圍中時,“不顧沿途等待著我的是什么,不顧其他朋友的勸阻”,在平津通車后立即無畏地逃離了北平,摒棄了“舒服的風雅的”生活而開始“流亡”與“戰(zhàn)斗”,周作人則滯留于漢奸遍地的北平,“想在失陷的北平繼續(xù)過舒服的日子”,即便有很多人勸他南下也不為所動。在何其芳看來,周作人的這種選擇就是糊涂,就是在等著被拉下水,“因此雖說他未必想出賣祖國以求敵人賞賜一官半職,也終于和那些出賣祖國的漢奸們坐在一起了”。[54]顯然,何其芳批判周作人落水,是以自己逃離北平以拒絕做漢奸的心理轉變歷程為底子,而又滿懷著失望心緒后的行為。此外,何其芳的流亡經歷對他批駁周作人的影響,也體現(xiàn)在他挖掘其墮落的原因的方式上。在《論周作人事件》與《關于周作人事件的一封信》中,何其芳反復強調了周作人的“胡涂”:“胡涂的不愿向著前面走”,“有著胡涂的思想”,“胡涂到想在失陷的北平繼續(xù)過舒服的日子”,“過著胡涂的生活”。正如他在流亡的車廂里見到漢奸而默默地猜想他的生活環(huán)境和思想轉變歷程一樣,面對墮落的周作人,他也想從思想和生活環(huán)境方面努力挖掘個中因由,并認定,“是他的思想和生活環(huán)境”導致他“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這不是偶然的失足,也不是奇突的變節(jié),而他順著他的路走到了他的墳墓”。[55]在他看來,周作人的墮落“是值得找出一個答案來的”,而這答案,就在于他“長久地脫離了時代和人群的生活”[56]。因此,他的墮落是他被“時代遺棄”的表征,“民族大抗戰(zhàn)”的“時代”語境,遺棄了他這樣“懶惰的胡涂的不愿向著前面走的一群”[57]。

余論

可見,在何其芳批周作人的背后,滿是何其芳自己的流亡體驗,《流亡瑣憶》因此成為我們還原何其芳抗戰(zhàn)初起時的心路歷程的重要一環(huán),也成為勾勒其延安道路的重要關口。在何其芳心中,自己在平津失陷后的逃亡是最為正確卻也至為艱難的人生抉擇,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實現(xiàn)的巨大轉變——熱情地工作,從而輾轉于萬縣、成都以及最后的去到延安,是他非常珍視的思想與行為上的巨大轉型。顯然,在他的心理預期中,他應該獲得足夠多的珍重,不該被時代落下,更不該被眾人誤解。但遺憾的是,當他在成都批駁被時代遺棄的周作人時,卻遭遇了朱光潛、羅念生、卞之琳、方敬這些《工作》同人的集體不理解、不支持:他們不是說他“刻薄”就是說他“火氣過重”[58],“到希臘去考過古的人”羅念生,竟然根據何其芳的那篇文章斷言他一定要短命[59],朱光潛則撰寫《再論周作人事件》,直接批評何其芳。這讓何其芳感到“異常寂寞”“孤立”,感到自己“成了這樣一個打了敗仗的個人主義的散兵游勇”[60]。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當他好不容易克服自身的個人主義弱點,千辛萬苦地去了延安,感覺到自己成了齒輪和螺絲釘、自己完全消失在“他們”里面時,卻看到了艾青對他夢醒之后的責難,卻接到了中國青年社的提問:“你怎樣來到延安的?”這些質疑背后潛藏的不信任,讓何其芳一次次感到悲憤莫名。由此,他才在《一個平常的故事》中連珠炮似的發(fā)問:“我來到了延安。難道這真需要一點解釋嗎?”“當我和他們一樣忙著工作和學習的時候,我為什么要急于來談說我的?”“因為我曾經寫了《畫夢錄》?”“或者因為我來得比較困難,比較晚?”[61]一個真誠地奔向圣城的理想主義者,體會到的是被迫反復進行自我辯白的悲哀?;蛟S,當他義無反顧離開自己摯愛的北平古城、踏上艱難的流亡路時,當他于1939年4月前回憶那段流亡經歷,并隨后在香港全文發(fā)表《流亡瑣憶》時,他一定沒有想到會有后面的那些并不平常的故事。

注釋:

①??何其芳:《給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談〈畫夢錄〉和我的道路》,《文藝陣地》第4卷第7期,1940年2月1日,后收入《何其芳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78、479、479頁。

②艾青:《夢·幻想與現(xiàn)實》,《文藝陣地》第3卷第4期,1939年8月1日。

③④⑤???[58][59]何其芳:《一個平常的故事》,《何其芳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2、73、80~83、80~81、81、82、82、82頁。

⑥方敬:《界石》,《何其芳散記》,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⑦方敬、何頻伽:《何其芳散記》,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80頁。

⑧參見楊華麗:《“周作人事件”與“何其芳道路”》,《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7年第5期。

⑨朱光潛:《再論周作人事件》,《工作》1938年第6期。

⑩何其芳:《關于周作人事件的一封信》,《何其芳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6~27頁。

?何其芳:《論家族主義》,《何其芳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1頁。

??易明善:《何其芳傳略》,易明善、陸文璧、潘顯一編:《何其芳研究專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8、8頁。

?易明善、陸文璧、潘顯一編:《何其芳研究專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王雪偉:《何其芳年譜》,見《何其芳的延安之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心靈軌跡》,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賀仲明:《何其芳年譜簡編》,《喑啞的夜鶯——何其芳評傳》,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1頁。

?賀仲明:《喑啞的夜鶯——何其芳評傳》,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頁。

?李卉:《何其芳三、四十年代佚作輯錄與考訂》,《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3期。

?李卉引了《四友月刊》1940年第6期“編輯室”中的文字以說明“稿子被燒毀”的出處,然而接著說:“這是編輯部的說法,但是否真是因為火災或者別有其他原因,今天就不得而知了。”見李卉《何其芳三、四十年代佚作輯錄與考訂》,《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3期。

?據《四友月刊》上所載該文的一部分,“×人”均為“敵人”,“×”號應為檢查制度留下的印痕。

?從原文來看,該處應是“舉箸不食”,而“筯”同“箸”,所以該處應是“筯”字。

?《四友月刊》中為“敵”字。下同,不另出校。

?《四友月刊》中為“年”字,應是“軍”之誤。

?《四友月刊》中多了“個”字。

?《四友月刊》中去掉了“的”字。

?《四友月刊》中為“的”。

?《四友月刊》中為“同”字,應是排版有誤。

?原文如此,引者注。

?《四友月刊》中為“勞”字。

?《四友月刊》中“總還算”為“還算”。

?《四友月刊》中為“而”,語義有變。

?《四友月刊》中為“到”字。

?《四友月刊》中為“通”字。

?《四友月刊》掉了此字。

?《星島日報·星座》第250期,1939年4月15日。

?《宋哲元返抵津》,《申報》第23053號,1937年7月12日第4版。

?據7月18日中央社電,保定來人言及的前方情況之一,就是“當?shù)丶傲监l(xiāng)涿縣等處,連日捕獲漢奸甚多。長辛店自強小學校長賈自強充漢奸,被捕已正法”?!渡陥蟆返?3060號,1937年7月19日第3版。

?原文如此。

?《星島日報·星座》第251期,1939年4月16日。

?《星島日報·星座》第252期,1939年4月17日。

?《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02~303頁。

?卞之琳已記不清刊名“工作”出自誰的創(chuàng)意,但他認為,即使是他自己首先提出,“那也是完全根據其芳的一貫精神,而方敬又喜歡這個名字”。(卞之琳:《何其芳與〈工作〉》,《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85頁)可見,何其芳命名的可能性很大,即便不是,也與他密切相關。

?在現(xiàn)存的八期刊物中,何其芳每期都發(fā)表了一篇文章,依次是《談工作》《論本位文化》《萬縣見聞》《論救救孩子》《論周作人事件》《坐人力車有感》《成都,讓我把你搖醒》《論家族主義》。

?沙汀:《〈何其芳選集〉題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51][52][53][54][55][56][57]何其芳:《論周作人事件》,《工作》第5期,《何其芳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9、20、20、22、22~23、20、20~23、20頁。

[60]何其芳:《后記一》,《何其芳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9頁。

[61]《一個平常的故事——答中國青年社的問題:“你怎樣來到延安的?”》,《何其芳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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