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凌姍
時? 間? 1927年冬至1931年春
地? 點? 浙江寧海,上海
人? 物
柔? 石? 原名趙平福,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
吳素瑛? 柔石妻
馮? 鏗? 柔石革命戰(zhàn)友、知己,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
盧大川? 柔石在寧海中學(xué)的同事,實為中共地下黨員
朱三爺? 寧??h城老秀才
春寶娘、阿四、房東、青年甲、青年乙、國軍軍官、憲兵、獄友等
序幕
[1931年2月7日夜。上海。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龍華監(jiān)獄。
[暗夜,寒風(fēng)呼嘯,隱約現(xiàn)出監(jiān)獄輪廓。
[鐵牢打開,傳來鐐銬拖動的聲響。
[柔石等二十四人上。
柔? 石? 你這是要帶我們到哪里去?
[幕內(nèi)獄卒的聲音:“大作家,莫要緊張,自然是送你們到好地方去了。你看,一直朝前走,走到頭,走到底,你們就自由了。
柔? 石? 一直朝前走,我們就自由了……
[幕內(nèi)獄卒的聲音:“國民政府軍事法庭有令,將趙平福等二十四名人犯押赴刑場秘密槍決!”
柔? 石? 同志們,他們不是要放了我們,是要殺了我們!
[獄友們吶喊、反抗: “我們沒有罪,放了我們!”
柔? 石? 同志們,快走!
[獄友們奮起反抗。一陣槍聲驟起,時空仿佛靜止,倒下的烈士們構(gòu)成一幅雕塑般的畫面。
[幕內(nèi)唱,聲音仿佛從高空傳來:
“燕啊燕,飛上天,
天門關(guān),飛過灣。
灣頭白,飛過陌,
麥頭搖,飛過橋。”
一
[1927年。浙江寧海。柔石家。
[吳素瑛焦急地向屋外張望。
吳素瑛? 都這個時辰了,怎么還不回來!
(唱)? 日落西頭天色晚,
百鳥歸林繞群山。
左等右等近望遠望望穿眼,
未見平?;丶襾?。
三月前他孑然一身回家鄉(xiāng),
學(xué)堂教書把銅鈿賺。
只是他書生脾氣不轉(zhuǎn)彎,
時常得罪校長生波瀾。
臨行時我是千叮嚀萬囑咐,
未知他可曾記在懷。
我這里七上八下心如揪,
坐立不安愁滿懷。
生怕他不慎又把是非攬,
只有見到他平安歸家我才笑顏開。
[柔石憤然上。
吳素瑛? 平福,你總算是回來了。怎么?校長又難為你了?
柔? 石? 他扣了我半個月的工鈿,又延了我的工時。
吳素瑛? 我同你說了多少遍了,凡事忍一忍、熬一熬,不要得罪了校長,你就是不聽,你這個人呀。
柔? 石? 素瑛,你不曉得,他公然壓榨教員、欺負學(xué)生,我實在是看不下去,我……
吳素瑛? 你罵了他?
柔? 石? 讀書人怎能口出粗俗。
吳素瑛? 那、那你莫非打了他?
柔? 石? 動手滋事非君子之道。
吳素瑛? 那他為何扣你銅鈿呀?
柔? 石? 我動員學(xué)校教員、學(xué)生罷教罷課,與他對抗!
吳素瑛? 罷、罷什么?
柔? 石? 罷教罷課!素瑛,你不曉得,想當(dāng)初五卅之后,全上海民眾罷工罷市罷教,抗議屠殺與剝削,聲勢浩大,叫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不得不妥協(xié)退讓,我們也能效仿。
吳素瑛? 你、你昏了頭了,胡說什么!
柔? 石? 這不是胡說,是千真萬確的事,這運動就是上海的共產(chǎn)黨組織的,而且我聽說共產(chǎn)黨組織在各地都有,素瑛,你說,我們寧海會不會也有……
吳素瑛? 現(xiàn)在外面凡是跟那個什么黨沾上關(guān)系的,都是要殺頭的!你既已回來了,就不要再想這些事體,我們就好好過日子。來,吃飯吧。
[柔石、吳素瑛相攜進屋。
[兩轎夫抬著朱三爺上,阿四隨上。
朱三爺? (念)枝頭鳥兒喳喳響,好似嬌娘喚朱郎。鴛鴦被里續(xù)香火,一束梨花壓海棠。
阿? 四? 老爺好詩,好詩啊。這里就是趙家了。老爺,我去敲門。(上前粗魯敲門)開門、開門、快開門,我們朱三老爺來了,快開門。
朱三爺? 唉,輕點聲,有辱斯文。
吳素瑛? 誰?。?/p>
朱三爺? 在下朱三爺,特來拜訪趙大才子,趙家娘子。
吳素瑛? (上前開門)原來是朱三爺,朱三爺請。我去泡茶。(下)
柔? 石? 這么夜了,不知朱先生前來有什么事體?
朱三爺? (遞上典契)我想請趙大才子提筆,替我做個中人。
柔? 石? 中人?(看典契,驚)……雙方自愿立下契約,朱三爺以一百元典借春寶娘。
朱三爺? 對。
柔? 石? 典期三年,憑此為據(jù),不得反悔。典妻生子?這萬萬使不得啊。
朱三爺? 有何使不得???
柔? 石? 這春寶娘是有老官的。
朱三爺? 她老官欠下賭債,自愿將她典給我的。
柔? 石? 春寶娘活生生一個人,怎可用來典當(dāng)?
朱三爺? 等生落兒子,小的留下,大的還他,怎么來的,怎么回去,這同典當(dāng)一個鐲子有啥兩樣?
柔? 石? 那可你想過小春寶?
朱三爺? 沒想過。
柔? 石? 他才兩歲大,沒了娘如何活?
朱三爺? 人家的兒子,我操心什么。趙大才子。
(唱)你是縣城百里狀元郎,
知書達理有名望。
若肯提筆替我做中人,
啥人還有、啥人還有閑話講。
[柔石置之不理。
朱三爺? (唱)我年過五十子嗣無,
家財?shù)植粊硐慊鹜?/p>
背后人笑話、笑我無用場,
我是愧對祖宗面無光。
心里想討個小妾作偏房,
只為怕家婆,上頭還有個母大狼。
伊是不許我把小妾討,
只可以借個肚皮來生養(yǎng)。
真湊巧春寶爹賭桌輸?shù)脕砭夤猓?/p>
一張典契兩便當(dāng)。
小娘子配我秀才正相當(dāng),
如今我又要做新郎。
只要你中人一筆落,
我典妻正正又堂堂。
趙大才子,莫再遲疑了,等生了兒子,我給你送蹄膀。阿四,拿筆來。
[阿四遞上筆,硬是塞給柔石。吳素瑛上。
阿? 四? 老爺叫你寫你就寫,快寫!
吳素瑛? (上前接過筆)寫、寫,我們這就寫。
朱三爺? 趙大才子,我聽說你在學(xué)校里頭過得不舒服,那校長我有點交情,我們常來常往,相互幫忙嘛。
吳素瑛? 平福,事已至此,我們連自己的日子都過不好,哪里管得上春寶娘,要怨也只能怨她命不好,朱三爺我們得罪不起。你就寫吧。(把筆遞給柔石)
柔? 石? (唱)提筆間頓生悲涼在心頭,
千百年典妻這陋習(xí)何時休。
兒失娘孤苦伶仃無人問,
娘失兒剔骨剜肉哪能受。
枉負我自小勤謹誠恕心上記,
讀書明理把志酬。
到頭來大義文章做勿成,
做中人助紂為虐怎能夠。
縱與那朱家三爺結(jié)怨仇,
絕不叫白紙黑字出我手。(擲筆)
柔? 石? 這中人我不能做!
阿? 四? 好你個趙平福,這寧海城里還沒人敢駁我家老爺?shù)拿孀?。(撩起袖子欲動手?/p>
朱三爺? (制止)趙平福,你、你真是,不識好歹!
吳素瑛? 朱三爺,朱三爺……
[朱三爺忿忿而去,阿四隨下。吳素瑛焦急地追下。
[春寶娘靜靜上,如幽魂般立于一角。
春寶娘? 趙先生……
柔? 石? 春寶娘?
春寶娘? 趙先生,我知道秀才老爺來找你做中人,我來找你,是想問問你,我究竟該不該去朱家?
柔? 石? 這中人我是絕對不會做的。你也不能去朱家,千萬不能去啊。
春寶娘? 可我若是不去,春寶沒銅鈿醫(yī)病怎么辦?春寶爹欠下的賭債還不出怎么辦?朱家老爺預(yù)支的二十塊大洋,春寶爹已經(jīng)用掉了,要怎么辦呢?趙先生,你給我想個辦法吧……
柔? 石? 這……(無言以對)
春寶娘? 我明白了,趙先生,我先走了。(喃喃自語)趙先生他幫不了我,他幫不了我……
[春寶娘靜靜下。柔石痛心不已。
二
[幕內(nèi)傳來幾聲槍響,又傳來憲兵的聲音:“快!抓捕暴動的共黨分子!”
[盧大川幕內(nèi)唱:“亭旁失利敵軍逐,”
[盧大川跑上。
盧大川? ? (接唱)風(fēng)雨滿城危機伏。
一路上慌張遮起衣上血,
步顫顫急把消息告平福。
[盧大川捂著傷口,敲門。柔石開門。
盧大川? 平福。
柔? 石? 大川?你怎么來了,血……你受傷了?
盧大川? 平福,亭旁起義受到國民黨反動當(dāng)局的重兵鎮(zhèn)壓,現(xiàn)在國軍還在全城搜捕暴動人員。
柔? 石? 趁天未亮,我先送你到鄉(xiāng)下暫避療傷,再想辦法掩護你出城。
盧大川? 平福,我今夜來不是來避難的,我想帶你一道走。
柔? 石? 帶我一道走?
盧大川? 平福,你聽我說。
(唱)? 一月前反動勢力漸深入,
黨支部慘遭破壞險傾覆。
多虧你臨危當(dāng)家教育局,
暗中相助來聯(lián)絡(luò)。
哪知道亭旁激起千層浪,
黨內(nèi)文件敵手落。
牽出了寧海中學(xué)有聯(lián)系,
反動派扣押師生嚴盤查。
平福你身為局長責(zé)難逃,
組織上要我?guī)惚M速離開把身脫。
柔? 石? 不不,我不能走。今中國之富強,人民之幸福,非高呼人人讀書不可。教育能普及,則無論何事,皆不難迎刃而解。如今寧地文化初興卻慘遭壓迫,殃及全校師生,我怎么可以在這個辰光離開?
盧大川? 平福,我知道你心懷抱負,視教育為救國救民的畢生事業(yè)??裳巯乱胝嬲品@個萬惡的舊世道,建立一個獨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只有一條路可走。
柔? 石? 什么路?
盧大川? 革命!
柔? 石? 革命?我一個讀書人,又不會舞刀弄槍,怎樣革命?
盧大川? 平福,每個人的革命都不一樣,有人用槍桿,有人用筆桿。你可想過有一天,你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子彈打在敵人心臟,叫他們害怕,叫他們惶恐,讓更多的人覺醒、讓更多的人反抗,就像魯迅先生一樣。
柔? 石? 像魯迅先生一樣……
盧大川? 平福,跟我去上海吧。
[幕內(nèi)遠遠傳來犬吠聲,危機四伏。
柔? 石? (猶豫后堅定)好,跟你去上海。
[盧大川、柔石下。
[朱三爺抱著襁褓里的秋寶,小心翼翼地哄著。
阿? 四? (跑上)老爺,老爺!
朱三爺? 噓,輕一點。吵醒了我的秋寶,要你好看!
阿? 四? 是,是。老爺,你怎么……
朱三爺? 還不是那個母大狼。秋寶不要她抱,她又不讓春寶娘抱,沒辦法,只有我自己抱了。喔唷,小祖宗哦,我的老腰……對了,阿四,租鈿可有收齊???
阿? 四? 收齊了,收齊了。老爺,你猜我收租回來的路上看到了誰?我看到了趙平福同一個人一道往碼頭去了。那個人,好像還受了傷,身上有血……
朱三爺? 有血?……你說,那人會不會是共黨?
[阿四一把捂住朱三爺?shù)淖?。秋寶被驚醒,哇哇大哭。
三
[1930年。上海。
[穿著旗袍的名媛、學(xué)生、小販等市民穿梭其間,車馬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充滿濃郁的市井氣息。
[景云里,柔石住處。
[馮鏗等在屋內(nèi)。房東端著點心上。
房? 東? 馮小姐。
馮? 鏗? 王太太。
房? 東? 馮小姐,你都等了兩個鐘頭了,還沒吃夜飯吧?來,吃點點心。
馮? 鏗? 多謝王太太。
房? 東? 趙先生在我這里都住了兩年了,自家人不客氣。趙先生還沒回來?
馮? 鏗? 近來雜志社的事體多,沒關(guān)系,我等等就好。
房? 東? 哦,那好。(欲走又折回)馮小姐,你莫怪我多嘴,像你這樣的小姐,要相貌有相貌,要文才有文才,和趙先生,就是天生一對。你們都認得噶長辰光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馮? 鏗? 王太太,其實我與趙先生……(欲辯解)
房? 東? 過來人,我有數(shù),有數(shù)的。(拿出一封信)哦,趙先生有一封信,麻煩你交給他。(見馮鏗又想解釋)有數(shù)的,有數(shù)的。(下)
馮? 鏗? (唱)? 王太太一番熱心腸,
女兒家的心事哪能講。
羞得我心慌氣急口難張,
更何況還有大事一樁樁。
怎可顧自念情長,
青年有志當(dāng)四方。
趙兄他一路追隨大先生,
撰文著譯日夜忙。
籌備左聯(lián)在今朝,
急盼喜訊迎兄長。
[柔石上。
柔? 石? 馮妹。
馮? 鏗? 趙兄,你總算回來了?;I備大會怎么樣?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什么時候成立?成立大會在哪里舉行?
柔? 石? 你看你,心急成這個樣子。今天除了魯迅先生與我,還有夏衍、馮乃超、蔣光慈、陽翰笙先生都在,還有一個神秘人物……
馮? 鏗? 神秘人物?是誰?……誒呀,我都急死了,你就不要賣關(guān)子了。
柔? 石? 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的潘書記。潘書記帶來了中央指示,說中央領(lǐng)導(dǎo)周恩來同志對我們左聯(lián)的成立十分支持。
馮? 鏗? 周、周恩來同志?!這么說,連黨中央也知道我們,肯定了我們的工作了?
柔? 石? 馮妹,你萬萬想不到,這些年我們發(fā)表在《朝花》《語絲》《奔流》《春潮》雜志上的文章,潘書記都看過!他要我們筆耕不綴,繼續(xù)創(chuàng)作,團結(jié)全上海左翼作家,與敵人搶奪宣傳陣地。所以,我們決定……
馮? 鏗? (期待地)決定?
柔? 石? 二號下午兩點在上海北四川路中華藝術(shù)大學(xué)中央大廳秘密召開“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大會。
馮? 鏗? 太好了!我們也加入了革命的大家庭了。趙兄,我們這一路走得不易,可總算苦盡甘來。
柔? 石? 是啊,若無有魯迅先生,哪有左聯(lián),哪有今日的趙平福。
(唱)? 想當(dāng)初我倉皇逃離寧海地,
滿腹酸苦紙上寄。
做夢未想識魯迅,
結(jié)成了忘年之交與知己。
一聲大先生,
恩情刻心肺。
他與我景云里中比鄰居,
他視我親如一家共柴米。
他助我站穩(wěn)腳跟謀生計,
他為我指點文章解難疑。
到《語絲》,做編輯,
辦《朝花》,興文藝。
昔日舊文煥生機,
左聯(lián)又辟新戰(zhàn)地。
柔石名轟動上海灘,
趙平福拋卻失意雄心起。
馮妹,近來我打算再寫一部新小說。
馮? 鏗? 哦?寫什么?說給我聽聽。
柔? 石? 我想寫我家鄉(xiāng)的一個弱女子,大家喚她春寶娘。她的賭棍老官因為還不起賭債,將她典給了一個老爺,典金一百大洋,典期三年,生了兒子,才好回家。
馮? 鏗? 這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體。那春寶娘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柔? 石? 我一直在上海,不知她近況。
馮? 鏗? (忽想起)哦,對了,剛才王太太拿來你的一封信,讓我交給你。(將信給柔石)
柔? 石? (看信)是素瑛托人寫來的家書,她要我……回家去。
馮? 鏗? 那你,回去么?
柔? 石? 我、我也不曉得。原想著來上海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哪知道這一住就是兩年,如今真要離開,心中也是萬般舍不下。
馮? 鏗? 趙兄舍不下什么?
柔? 石? 舍不下這大上海、這景云里,舍不下魯迅先生,也舍不下……
柔? 石? (唱)? 兩年來與馮妹志同道合走得近,
馮? 鏗? (唱)? 兩年來與趙兄志趣相投互吸引,
柔? 石? (唱)? 時常是促膝談心到黎明。
馮? 鏗? (唱)? 孤燈下撰文著書為革命。
柔? 石? (唱) 兩年來一字一句共風(fēng)雨,
馮? 鏗? (唱)? 兩年來一句一字同歡欣。
柔? 石? (唱)? 兩年來一卷一冊度春秋,
馮? 鏗? (唱)? 兩年來一冊一卷訴真情。
柔? 石? (唱)? 這份情,重千鈞,
馮? 鏗? (唱)? 這份情,刻在心。
柔? 石? (唱)? 這份情,誰不清,
馮? 鏗? (唱)? 這份情,道不明。
柔? 石? (唱)? 人生難覓一知己,
馮? 鏗? (唱)? 冷暖相伴勝知音。
柔? 石? ? (唱)? 怎奈家書催人行,
封封來把歸期問。
只恐不日離別近,
不如就此留申城。
不,趙平福,不可啊。
素瑛她苦苦在家將我等,
牽腸掛肚神不寧。
代我報償父母恩,
養(yǎng)兒育女操碎心。
我怎能辜負多年結(jié)發(fā)情,
這一想話到嘴邊又收緊。
馮? 鏗? 趙兄,踏上革命這條路,過了今日不知明日,長久的事我從不作想,只盼今朝能與趙兄你一道追隨魯迅先生,為左聯(lián)事業(yè)奔走出力,就足夠了。
[幕內(nèi),盧大川的聲音:“賣魚嘍——透骨新鮮的小黃魚喲——賣魚嘍——”
柔? 石? (警覺)這里來兩條。
[幕內(nèi),盧大川的聲音:“好嘞先生,就來。”
[盧大川喬裝成魚販上。
柔? 石? 大川,你怎么來了?
盧大川? (假意吆喝)來兩條。我們的情報站剛剛得到了消息,國民政府意圖阻止左聯(lián)成立,我們的斗爭環(huán)境十分嚴酷。潘書記已經(jīng)做了嚴密布置,到時候北四川路底到中華藝大門口會安排二十個糾察員探查消息,隨時回報。只是……
柔? 石? 先生,這個小黃魚蠻新鮮的。只是什么?
盧大川? 組織考慮到魯迅先生是左聯(lián)的主心骨,萬不能出任何閃失。為保護先生安全,想找一個人從中掩護,以備不測。我今天來,就是想同你商量,看看誰合適。先生你多買兩條啊。
柔? 石? 若是組織信得過,不如,讓我去?
盧大川? 你?
柔? 石? 是啊,我與魯迅先生相熟,又不是黨內(nèi)人士,方便行事。
盧大川? 可這個任務(wù)十分危險,若是叫國民政府盯上,恐怕……
柔? 石? 大川,我一定會小心的。
馮? 鏗? 盧先生,我愿意配合趙兄一起完成這個任務(wù),也請組織批準。
盧大川? 好,那左聯(lián)成立之日,若有緊急情況,你們保護魯迅先生撤退。我先走一步。賣魚嘍——
柔? 石? 馮妹,我們這就去告知魯迅先生。
[柔石、馮鏗、盧大川下。房東上。
房? 東? 這趙先生,總算是開竅了。
[吳素瑛風(fēng)塵仆仆上。
吳素瑛? 請問大姐,這里可是景云里二十三號?
房? 東? 是啊。你尋誰啊?
吳素瑛? 我來尋我老官的。我托人給他寫了好幾封信,叫他回去,他卻遲遲沒有動身,下個月就是姆媽五十大壽了,我想來想去,還是自己來一趟。
房? 東? 哦,那你老官哪一個啊?
吳素瑛? 我老官叫趙平福。
房? 東? 是趙先生,他和馮小姐出去了!?。克悄憷瞎?,那馮小姐…?
吳素瑛? 馮小姐?
四
[數(shù)月后。浙江寧海。柔石家。
[柔石與吳素瑛坐在小院里,柔石寫作,吳素瑛讀書。
吳素瑛? (費力地識字)少、少年……少年……平福,這個念什么?
柔? 石? 《少年維特之煩惱》。這本書是德國作家歌德寫的,郭沫若先生翻譯的。素瑛,你真是奇怪,從前叫你識字,你都嫌吃力,怎么現(xiàn)在自己學(xué)起來了?
吳素瑛? 等我識了字,也好陪你一道讀書寫字了。
柔? 石? 好,你愿意學(xué),再好不過。有不明白的,我來教你。
吳素瑛? 真的,那從此后你每天在家教我,好不好?
柔? 石? (突然明白素瑛的用意)這……
[青年甲、乙上,敲門。
柔? 石? 哦,有人來了,我先去開門。(上前開門)
青年甲? 趙先生。
青年乙? 趙先生。
柔? 石? 是你們,來,快進來。
吳素瑛? 平福,你們談天,我進屋去看看姆媽。(下)
[青年甲、乙與柔石同坐。
青年甲? 趙先生,我們來是想同你說一聲,我們想好了,打算到上海去闖一闖。
柔? 石? 真的?
青年甲? 我們也要像你一樣,闖出名堂,闖出自己的抱負和理想。
柔? 石? 好,我們一道闖出一個獨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青年乙? 我們跟著你,一道闖出一個新世界。趙先生,你這是在寫什么?
柔? 石? 我在寫一本新小說,我給它取名叫做《為奴隸的母親》,寫的就是春寶娘。
青年乙? 好,等這小說發(fā)表了,我來給你宣傳,讓全上海、全中國的人都看看這可恨的世道。
青年甲? 趙先生,時辰不早,我們先告辭了。
柔? 石? 好。
青年乙? 趙先生上海再會。
柔? 石? 上海再會。
[青年甲、青年乙下。
柔? 石? (唱)? 一聲再會同鄉(xiāng)別,
不知相見何時待。
半月前為慶母壽回鄉(xiāng)來,
不料母親重病患。
床前聲聲將兒喚,
喚得我離鄉(xiāng)腳步邁不開。
素瑛苦苦來相留,
叫我進退兩為難。
望群山層層密密隱云霾,
恨不得插上雙翼回上海。
大先生、馮妹,你們可好呀?(進屋)
[馮鏗上。馮鏗翻看堂屋桌上的手稿,尋找柔石的身影。
馮? 鏗? 趙兄?
柔? 石? 誰?
馮? 鏗? 趙兄,是我。
柔? 石? (開門)馮妹?真的是你?我不是做夢吧?
馮? 鏗? 不是做夢,真的是我。
柔? 石? 馮妹你怎么來了?
馮? 鏗? 趙兄,你離開上海大半個月也不見回來,魯迅先生要我前來尋你。
柔? 石? 先生可好?
馮? 鏗? 先生遭國民政府秘密通緝,組織上將他轉(zhuǎn)移到隱蔽住處,暫且安頓。趙兄,你離開這半月來,真是一言難盡啊。
(唱)? 文學(xué)革命逢難關(guān),
國民黨施盡手段來制裁。
言論自由受阻礙,
封閉書店毀書刊。
同胞無端遇兇殘,
義士反抗受迫害。
大先生面臨困境心如焚,
左聯(lián)誰來挑重擔(dān)。
臨行時他再三囑我把話傳,
要趙兄即刻啟程回上海。
柔? 石? 好,我這就告知素瑛和母親,和你一道回去。
[幕內(nèi)傳來母親的咳嗽聲,繼而傳來素瑛焦急的聲音:“娘,你怎么了?來,娘,喝藥?!?/p>
柔? 石? (遲疑)母親……
[雷鳴。
柔? 石? 馮妹,你聽這雷聲,恐怕要落雨了,天黑雨大,前路難行,不如我們等雨停再走?
馮? 鏗? 趙兄啊。
(唱)? 左聯(lián)危急局勢緊,
不能耽擱待雨停。
一旦踏上革命路,
又怎懼天黑雨大步難行。
[幕內(nèi)傳來吳素瑛的聲音:“娘……”
馮? 鏗? (唱)? 聽聞房中喚娘親,
他雖未言說我已明。
誰不是凡胎平常人,
不怨他難舍天倫夫妻情。
此去生死難料定,
我馮鏗愿為兄長扛大任。
[馮鏗悄然下。
[雷聲起,大雨至,柔石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馮鏗離開,拿傘追下。
柔? 石? 馮妹!馮妹,你等等我。
[吳素瑛循聲上。
吳素瑛? 平福?平福?(發(fā)現(xiàn)柔石不見,驚)
(唱)? 恍惚中聽他來把馮妹叫,
禁不住冷汗涔涔心如絞。
慌張取來傘兩把,
為尋夫君朝外跑。
[馮鏗、柔石、吳素瑛相互追逐,圓場。馮鏗將外套脫下頂在頭 上,吳素瑛打著傘,分別在柔石兩側(cè),狂奔。
吳素瑛? (唱)? 傾盆大雨迎頭澆,
[雷聲。
馮? 鏗? (唱)? 恰似心頭烽火燒。
柔? 石? 馮妹——
吳素瑛? ?(唱)? 金蓮三寸不爭氣,
一步更比一步小。
吳素瑛? 平?!?/p>
馮? 鏗? ?(唱)? 代兄出征不回頭,
大步穿過青石道。
柔? 石? (唱)朝前急奔又回眺,
不覺已然見金橋。
馮? 鏗? (唱)這橋底似有狂潮和驚濤,
送我壯志越凌霄。
吳素瑛? (唱)這橋身遠看一葉孤舟飄,
風(fēng)吹雨打恐難找。
柔? 石? (唱)昔日來去邁輕巧,
為何今朝、今朝它勝過山壁陡又峭,
叫我步步割如刀。
馮? 鏗? (唱)走出條條光明道,
柔? 石? (唱)恨自己徘徊不定羞又惱。
吳素瑛? (唱)只求夫君莫過橋,
柔? 石? (唱)小家大義兩難拋。
吳素瑛? (唱)炊煙繞梁正起灶,
柔? 石? (唱)恨自己負了素瑛千般好。
馮? 鏗? (唱)不悔相逢結(jié)英豪,
柔? 石? (唱)讓馮妹匆匆來去無依靠。
吳素瑛? (唱)娘在等,
柔? 石? (唱)兒在叫,
馮? 鏗? (唱)山河動,
柔? 石? (唱)豺狼哮。
吳素瑛? (唱)為妻與你白頭之約,
柔? 石? (接唱)白頭之約同到老。
馮? 鏗? (唱)? 我輩人敢為自由,
柔? 石? (接唱)敢為自由舉大刀。
[馮鏗大步跑下。吳素瑛漸漸被拉遠。
柔? 石? 馮妹、素瑛……
(唱)? 橋向東西兩邊分,
留不得、走也難叫我如何是好。
忽又見“柔石”二字刻金橋,
柔石、金橋,金橋、柔石……柔石金橋、金橋柔石……想這春秋數(shù)載,我在這金橋之上走走停停、來來回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尋覓覓,不就是想尋一個自己,尋一個出路,尋一個,新世界嗎?
這金橋柔石、柔石金橋把我心兒牽來魂兒繞,熱血沸起比天高。
[橋的那頭出現(xiàn)青年甲、青年乙背著行囊離開的身影。
青年甲? 趙先生,我們也要像你一樣,闖出名堂,闖出自己的抱負和理想。
青年乙? 跟著你,闖出一個獨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柔? 石? 闖出一個新世界……
[柔石上前,青年甲、青年乙又消失了。
[遠遠的,柔石望見橋那頭走來失魂落魄的春寶娘。
柔? 石? 春寶娘?
春寶娘? 趙先生。
柔? 石? 這么大的雨,你怎么走到這里來了?
春寶娘? 我去朱家看看秋寶,可大娘子不讓我見孩子。我沒辦法,只能站在墻外叫,秋寶、秋寶……你知道么,這孩子還認得我的聲音,一聽到我叫他,他就哭了,不停地哭,哭得我心都碎了……
柔? 石? 春寶娘,你不要再想秋寶了,你快回家照顧春寶吧。(從身上掏出錢)這是五塊大洋,你拿著,給春寶醫(yī)病買藥。
春寶娘? 趙先生,這錢用不著了。
柔? 石? 為啥用不著?
春寶娘? 我的春寶已經(jīng)沒了……春寶,死了。
柔? 石? ?。?!
春寶娘? 不過還好,我還有秋寶,我還有秋寶……(眼前似是出現(xiàn)了幻覺)春寶、秋寶,秋寶、春寶……我的春寶、我的秋寶……是娘呀,娘來了……
[春寶娘發(fā)瘋般跑下。
柔? 石 (唱)? 聲聲瘋嚎震胸膛,
恰似那天地吹響沖鋒號。
千萬萬同胞受煎熬,
千萬萬春寶待歡笑。
馮妹她女兒尚可把國報,
我豈可屈作懦夫數(shù)夕朝。
革命無有回頭路,
今日我趙平福——
定要走過這柔石橋。(跑下)
[幕后傳來落水聲。吳素瑛跑上。
吳素瑛? 來人吶,快來人吶!春寶娘投河啦?。ㄞD(zhuǎn)而望向橋頭,卻已尋不到人跡)平福,平?!?/p>
[幕內(nèi)唱:
“燕啊燕,飛過天,
天門關(guān),飛過灣。
灣頭白,飛過陌,
麥頭搖,飛過橋?!?/p>
五
[數(shù)月后。上海。柔石住處。
[黃包車夫拉著朱三爺上,阿四跟在后頭小跑上。
朱三爺? 阿四,上海的轎子走得太快,坐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回去給我調(diào)一頂。
……幕內(nèi)傳來汽車喇叭聲,阿四急忙拉著朱三爺避讓。
阿? 四? 老爺小心。
車? 夫? 坐好上坡。下坡。老爺?shù)搅恕@蠣?,銅錢?
[阿四付錢。
朱三爺? 誒呀,這上海的轎子一頂要比一頂奔得快呀,嚇死人嘞。若不是趙平福非要寫那個什么小說,我哪里要從寧海追到上海來吃這些苦頭。
阿? 四? 老爺,我聽說,趙平福把你寫成了男主角呀。老爺,你說,這書上我也有戲份?
朱三爺? 你,阿呸!我想好了,這一回,他要多少銅鈿,我就給他多少銅鈿,只要他不寫這書。這書若是傳了下去,將來秋寶看到,叫我如何做人?
阿? 四? 老爺,我打聽過了,趙平福就住在這里。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到旁邊警察局告他一狀,讓警察把他抓去牢監(jiān)關(guān)上一關(guān),嚇上一嚇?
朱三爺? 好主意?。ㄞD(zhuǎn)念一想)不過……我們告他點啥事體呢?!
阿? 四? 說得是,告他個啥事體呢……(遠遠地看見了盧大川)那個人?這么看著有些面熟?好像是往趙平福家中去了。(猛然想起)老爺,就是他!
[柔石住處。柔石伏案寫作。
[盧大川匆匆上,暗號式地敲門。
柔? 石? (開門)大川?不是說好我明日去五金店找你的么?
盧大川? 我們遭到叛徒出賣,國民黨發(fā)現(xiàn)了五金店是我們的秘密聯(lián)絡(luò)點,就在剛才,孫老板他……(從帽子中拿出情報)當(dāng)務(wù)之急,你先把這封信交給魯迅先生。這封信里有黨中央對左聯(lián)工作的下一步指示。
柔? 石? 好,我這就去。
盧大川? (叫?。┢礁?,因為聯(lián)絡(luò)點暴露,組織命我即刻轉(zhuǎn)移。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上海了。
柔? 石? 怎會這樣心急?要到哪里去?
盧大川? 鄂豫皖邊區(qū)第一次工農(nóng)兵代表大會召開了,宣布成立鄂豫皖特區(qū)蘇維埃政府和以大別山為中心的根據(jù)地,我要到那里去做一些工作。
柔? 石? 大川,我真羨慕你啊。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才能像你一樣,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
盧大川? 真正的革命者?
柔? 石? 是啊,加入黨組織,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
盧大川? 平福,你想入黨?
柔? 石? 做夢都想。
盧大川? 好呀!我來做你的入黨介紹人!
[馮鏗拿著藥緊張地上。
馮? 鏗? 盧先生?趙兄,外面突然來了憲兵隊。
[朱三爺引國軍軍官上。一隊?wèi)棻S上。
軍? 官? 我們接到消息,有共匪在此交換重要情報,來呀,給我挨家挨戶搜查。寧可抓錯,不可放過。
眾憲兵? 是。
朱三爺? 趙平福呀趙平福,你觸我霉頭,我要你倒霉。
盧大川? 平福!我去引開追兵,你與馮小姐想辦法把情報送出去。
柔? 石? 大川,明日你就要離開上海了,此時絕不能落入敵手,讓我去吧。
盧大川? 不,平福,我在上海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可你還沒有。魯迅先生需要你,左聯(lián)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平福。
(唱)? 平福我的好弟兄,
革命情誼如山重。
今日倒下盧大川,
明朝重任就交予你手中。
長夜漫漫哪有平坦路,
但求赤心一顆向陽紅。
生生不息去戰(zhàn)斗,
光明前程了然胸。
待等山花爛漫時,
你我夢里再相逢。
我是共產(chǎn)黨人,自當(dāng)沖鋒在前。等歇你若聽到槍聲,不要怕,那是我們吹響的勝利號角,總有一天,我們會看到一個新世界。
柔? 石? (向往地)新世界。
馮? 鏗? (向往地)新世界。
[盧大川出門,柔石跑上前,不舍地拉住他。
柔? 石? (痛心地)大川……
[盧大川擋開柔石的手,毅然決然跑下。
[幕內(nèi),憲兵的聲音:“共匪在這里!站?。 ?/p>
[繼而傳來幾聲槍響。
[幕內(nèi)傳來朱三爺驚恐的聲音:“媽呀,殺人啦,殺人啦!阿四,備轎、快快備轎回鄉(xiāng)……”
[遠處盧大川的身影隱現(xiàn)。
盧大川? 趙平福同志,你要替我在革命路上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
[國際歌回蕩。柔石在黨旗下宣誓入黨,馮鏗陪伴在旁。
柔? 石? (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犧牲個人,努力革命,階級斗爭,服從組織,嚴守秘密,永不叛黨。
六
[青年甲、青年乙在街頭散布傳單,路人們紛紛駐足。
青年甲? 《萌芽月刊》主編、左聯(lián)盟員柔石在圣公會教堂發(fā)表重要演說。
青年乙? 爭取言論、出版、結(jié)社、集會自由。
青年甲? 反對國民黨法西斯統(tǒng)治。
青年乙? 全國被壓迫的工友們,
青年甲? 農(nóng)民們,
青年乙? 兄弟姐妹們,
青年甲? 一切貧苦群眾們,團結(jié)起來!
青年乙? 團結(jié)起來!
[幕內(nèi),傳來報童聲音:“號外號外,左聯(lián)盟員在漢口路東方旅社被捕,開庭審判?!?/p>
[1931年初春。上海。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龍華監(jiān)獄審訊室。
[柔石站在審訊臺前,審訊室的空間仿佛被無限放大。
[幕內(nèi),審訊官的聲音傳來:“我該叫你趙平福呢?還是叫你柔石?”
柔? 石? 我是趙平福,也是柔石。
[幕內(nèi),審訊官的聲音:“你知道你為什么來這里?”
柔? 石? 我不知道。
[幕內(nèi),審訊官的聲音:“你有重大赤化嫌疑。你犯了罪?!?/p>
柔? 石? 我沒有罪。
[幕內(nèi),審訊官的聲音:“好,你說你沒有罪,那我給你澄清的機會,你告訴我,魯迅在哪里?”
柔? 石? 我不知道。
[幕內(nèi),審訊官的聲音:“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們這些年輕人呀,明明可以過太平日子的,為什么非要出來鬧革命?明明可以好好活的,為什么非要自尋死路?你,明明可以做趙平福的,為什么非要做柔石?”
柔? 石? ? (唱)? 平福柔石我是誰,
這一問往事歷歷從頭言。
我出生寧海山隅地,
爹爹他開了爿小本買賣豆腐店。
姆媽她臨盆夢到歸山虎,
算命先生說我命里福祿全。
爹爹對我寄厚望,
要我讀書功名建。
十六歲不甘清貧把學(xué)停,
求學(xué)到臺州何懼兩百里。
十七歲杭城一師遂我愿,
跳出重山見世面。
十八歲晨昏不歇破萬卷,
勤謹誠恕四字校訓(xùn)記心里。
趙家公子人提起,
才子名傳百里田。
爹娘望我學(xué)成還鄉(xiāng)時,
賺鈿養(yǎng)家添福氣。
我本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平平安安小天地。
樹欲靜來風(fēng)不止,
命運之神不垂憐。
還記得那日只身回家去,
半途上看見兵抓匪。
五花大綁到山腳,
幾聲槍響血四濺。
嚇得我渾身發(fā)抖手腳軟,
見地上有一件僧衣露天機。
這世道和尚竟把強盜做,
大善之人落污泥。
那一夜憂心伴我難入眠,
只覺得國危家亡不遠期。
但是我也感到有絲光亮在,
五四風(fēng)雷已燃起。
理應(yīng)與有志的壯士們,
奔走搏斗勇當(dāng)先。
想到此,起了身、下了床、點了燈、醒了神,奮筆疾書,
決了心,立下了今生志向誓不變。
欲以教育救家國,
試將文章作利劍。
茅塞頓開幡然悟,
醍醐灌頂一剎間。
于是我毅然決然離家走,
奈何志高行不易。
辛酸的六年舉步艱,
難啊難,此路難于上青天。
我曾在杭州謀生難為繼,
我曾闖蕩北京無歸依。
投出的嘔心文章石沉海,
受盡欺辱遭人嫌。
教育局長做不成,
亭旁失利受牽連。
只記得那夜逃奔去上海,
小船兒搖搖晃晃、晃晃搖搖,恰似浮萍無根基。
只道是山窮水盡疑無路,
未曾料柳暗花明轉(zhuǎn)機顯。
景云里巧遇大先生,
似那明燈一盞指引我大步走向前。
投身《語絲》作編輯,
辦起《朝花》結(jié)文友,
我像魚兒游出小河江,
好比枯木一株逢甘泉。
左聯(lián)大旗肩上扛,
文學(xué)革命箭上弦。
我曾像《二月》里的肖澗秋,
遲疑難將路來辨。
我也曾將那為奴的母親心掛牽,
萬般無奈淚漣漣。
我也曾怨區(qū)區(qū)一介讀書人,
不能殺敵把陣陷。
幸有得大先生攙著我一步一步攀高登,
也是我亦步亦思悟出了革命文章一篇篇。
好比那一步一階過金橋,
卻也是一階一步走到這生死線。
來時不敢別娘親,
生怕讓她愁來添。
來時不敢看素瑛,
生怕腳下遲疑起。
來時不忍喚兒郎,
生怕回頭把家戀。
來時也曾念歸期,
盼過今日到明天。
奈何現(xiàn)實多血腥,
欺壓百姓不盡期。
奈何世界亂紛紛,
滿目山河皆慘戚。
人生際遇是天意,
是福是禍我愿意。
一旦走上革命路,
生死早已拋一邊。
窮盡半生尋真理,
豈能擱筆化云煙。
離巢的鳥兒飛呀飛,
趙平福哪能回從前。
我要緊握手中筆,
寫下這世道不公不正、不智不信、不忠不孝,
不廉不恥、不勇不仁、不法與不義,
把柔石名寫在天地間,
寫在天地間。
[幕內(nèi),審訊官氣急敗壞的聲音:“夠了!這是審訊室,不是你的講臺。來人,將柔石戴上手銬,押送大牢。”
[遠處,青年甲、青年乙?guī)ьI(lǐng)眾人抗議:
“反對抓捕革命作家!”
“反動法庭不公審判!”
“反對壓迫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化運動!”
“反對國民政府反動統(tǒng)治!”
柔? 石? 你們聽著,今天我站在這里,不是因為我有罪。我和我的同志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爭得生而為人的自由,為了爭得苦難的普羅階級的解放,為了爭得將來的明天的幸福,為了消滅剝削和壓迫,建立一個獨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昏暗的審訊室后隱現(xiàn)一間間關(guān)押著革命志士的牢房。柔石以鐵鐐相擊,獄友們一個個被喚醒。
柔? 石? 你們聽著,今天我站在這里,不是因為我有罪。我和我的同志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爭得生而為人的自由,為了爭得苦難的普羅階級的解放,為了爭得將來的明天的幸福,為了消滅剝削和壓迫,建立一個獨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柔石、獄友們? 你們聽著,今天我站在這里,不是因為我有罪。我和我的同志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爭得生而為人的自由,為了爭得苦難的普羅階級的解放,為了爭得將來的明天的幸福,為了消滅剝削和壓迫,建立一個獨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獄友們憤怒敲打著鐵鐐,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七
[接上場。龍華監(jiān)獄。柔石獨自一人關(guān)押獄中。
[幕內(nèi),傳來獄卒的聲音:“大作家,有人來看你了。”
[吳素瑛背著行囊,一身疲累地上。
柔? 石? 素瑛?
吳素瑛? 平福?!
吳素瑛? (唱) 平福啊,顫顫上前輕輕撫,
你滿臉血污一身傷。
柔? 石? (唱)小傷不痛不算啥,
你莫要流淚心悲傷。
素瑛你日夜兼程辛勞奔走來探望,
讓你擔(dān)驚受怕一趟又一趟。
吳素瑛? (唱) 平福莫說外人話,
十載夫妻情意長。
擔(dān)心這春寒料峭二月里,
你衣衫單薄要受涼。
柔? 石? (唱)? 單衫雖薄卻心里暖,
獄友相顧擠一堂。
倒是你孤枕衾冷可成眠,
心里有話無處講。
吳素瑛? (唱)? 長夜獨對思夫君,
想到你鐵鐐沉沉腳上綁。
文弱書生哪能受得了,
情愿這酷刑受在我身上。
柔? 石? (唱)? 小小鐵鐐奈我何,
照樣大步向前方。
素瑛啊,你嫁夫隨夫無福享,
一家生計一人當(dāng)。
我離家時多照料少,
你有苦有怨辛酸嘗。
現(xiàn)在我身陷危難恐無望,
將來日子你哪能想。
是我讓你勿安寧,
為夫為父愧難當(dāng)。
今朝當(dāng)面問一句,
你可曾懊悔錯嫁郎?
吳素瑛? ?(唱)? 一日夫妻一世情,
再苦再累我愿嘗。
柔? 石? (感動地)素瑛……
[幕內(nèi)傳來馮鏗虛弱的咳嗽聲。馮鏗隱上。
柔? 石? 馮妹,你醒了?
吳素瑛? 馮妹?是她?她也在這里?。ㄉ锨埃┠恪⒛憔褪邱T妹……(驚嚇)呀!好怕人呀……
(唱)? 二十出頭花模樣,
年輕輕卻要遭大難。
說不清我萬千怨懟如潮退,
馮? 鏗? 你就是素瑛么……我可以、叫你一聲姐姐么?
吳素瑛? 姐姐?
(唱)? 一聲姐姐、一聲姐姐叫得我肝腸寸斷更生悲。
馮? 鏗? 姐姐莫哭,他們就是想叫我們哭,叫我們求饒,我們偏不,我偏要笑,我要笑給他們聽,只要活著一天,我就要和他們抗爭到底哈哈,哈哈……
[幕內(nèi),傳來獄卒的呵斥聲:“瘋婆娘,不準再笑了,再笑,當(dāng)心打到你笑不出來為止?!?/p>
吳素瑛? 你、你這是何苦???你難道不想離開這里?
馮? 鏗? 我想啊,我想離開這里。
吳素瑛? 你難道不想回家好好過日子么?
馮? 鏗? 我想啊,我想回家。
吳素瑛? 你難道不想好好活著么?
馮? 鏗? 我想呀,我做夢都想啊。
(唱)? 誰不念屋頭檐下米和柴,
只恨是生不逢時難歸家。
吳素瑛? (唱)? 一句難歸費盡我多少淚水多少牽掛,
可知我熬過多少冬與夏。
蒼天保佑常跪拜,
三炷清香求菩薩。
馮? 鏗? (唱)? 菩薩無力救世人,
蒼天欠下血淚債。
改朝換代要靠自己,
吳素瑛? (唱)? 身單力薄不敢想。
馮? 鏗? (唱)? 到如今要想回家要想活,
柔? 石? (唱)? 就只有建一個獨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馮? 鏗? 新世界。
吳素瑛? 新世界?
柔? 石? 對,一個新世界。
(唱)新世界不畏權(quán)貴與列強,
散去灰霾披紅霞。
新世界再無剝削與壓迫,
百姓做主來當(dāng)家。
到那時,兒為娘床頭奉熱茶,
娘為兒懷中把淚揩。
妻為夫燈下補舊襖,
夫為妻對鏡來貼花。
團團圓圓歲月靜,
雙雙對對金橋下。
吳素瑛? (唱)素瑛也明其中理,
隆冬不去無春芽。
國若不國何為家,
愿隨你去到那新世界。
柔? 石? (唱)新世界雨雪風(fēng)霜一筆掃,
到那時再看這日月?lián)Q新、天地祥和、乾坤再定、山河氣壯,
錦繡風(fēng)光好中華。
[吳素瑛打開隨身帶來的行囊,拿出一本《為奴隸的母親》。
吳素瑛? 《為奴隸的母親》,柔石……春寶娘人雖死了,可她的苦還在,怨還在,和她一樣受苦的人還在,這可恨的、不公的世道還在!這是我老官寫的書,我送給你們,送給你們……平福、馮妹,我知道我走得慢,不過我也要跟著你們,和你們一道走到新世界去。
柔? 石? 一起往前走,走到新世界。
馮? 鏗? 一起往前走,走到新世界。
柔石、馮鏗? 一起往前走,走到新世界!
[吳素瑛伸出雙手,萬般深情地拉住柔石與馮鏗。
[幕內(nèi)唱:
“燕啊燕,飛過天,
天門關(guān),飛過灣。
灣頭白,飛過陌,
麥頭搖,飛過橋?!?/p>
尾聲
[1931年2月7日夜。上海。龍華監(jiān)獄外刑場。
[柔石等二十四名同志手挽著手,筑起了一道人墻。
柔? 石? 同志們,一起向前,走到新世界。
[無聲中,獄友們沖上前,遭到槍擊紛紛倒下,再次構(gòu)成序幕的雕塑畫面。
[國際歌響起,幕內(nèi)逐一念龍華“二十四烈士”的名字:“林育南、何孟雄、歐陽立安、龍大道、彭硯耕、王青士、惲雨棠、李文、蔡博真、伍仲文、羅石冰、段楠、費達夫、湯士佺、湯士倫、劉爭、賀林隸、李云卿、佚名、李求實、胡也頻、殷夫、馮鏗、柔石……”
[歌聲中,烈士們一個個站起,緩緩舉起右手,目光莊嚴而堅定。大幕緩緩落下,幕上的石雕鐫刻著二十四個青春而偉大的名字,永垂不朽。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