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娜
[提要]北宋詩文革新中存在著“樂”主題發(fā)展的過程,四明文學景觀中的“眾樂”書寫,也是北宋詩文革新中“樂”主題發(fā)展的反響。四明文學景觀中的“眾樂”書寫借由“眾樂亭”唱和而提出,經由西湖十洲的吟詠達到鼎盛,而在南宋實現轉型,由凸顯政績、循吏轉向摹寫老百姓的民和年豐。四明文學景觀中的“眾樂”書寫,體現出對范仲淹、歐陽修所提倡的憂樂先于天下、樂道以忘憂思想的踐行,是對士林風氣與詩文革新的積極響應,平衡了四明文人的出世與入世矛盾,推進四明園林景觀向民眾開放共享。四明物質基礎的相對富庶、地方官吏相對優(yōu)越的從政條件以及優(yōu)游道藝的文化土壤,使“眾樂”書寫在文學景觀中貫穿始終。
四明(今寧波)地處海陸交接之處,既有海洋文化的浸潤,又受陸地文化的熏染,在兩種異質文化的強烈碰撞之下,四明地區(qū)的文化向來以富于開創(chuàng)性與兼容性著稱。趙宋王朝崇尚文教治國,在北宋中后期,四明的官學、私學得到蓬勃發(fā)展,“慶歷五先生”為四明培育出大量文人才子,為南宋四明的文化繁榮做好充足準備,“靖康之難”后,南宋定都臨安,四明作為京都后院,許多北方文士遷徙至此,教育和文化更獲空前發(fā)展。隨著政治、經濟、文化地位的提高,四明山水如四明山、雪竇山、西湖、東錢湖、慈湖等等,越來越多地進入到文人的題詠之中,形成眾多的文學景觀。品讀宋代題寫四明景觀的文學作品,“眾樂”主題的書寫貫穿始終,本文擬對四明文學景觀中“眾樂”主題書寫的發(fā)展演變進行研究,并挖掘“眾樂”書寫的深遠意義和原因。
四明文學景觀中的“眾樂”書寫,最早出自北宋嘉祐中錢公輔筑眾樂亭于四明西湖①,并賦詩二首歌詠之。錢公輔(1021-1072),字君倚,常州武進人,嘉祐中知明州,當時西湖已久不治,淤泥填塞,錢公輔“仿杭之西湖,盡淘其淤,因以其土筑堤湖上,環(huán)以花柳,即所稱偃月堤是也。是亭在堤之南,實遙領之”[1](P.592)。因疏浚西湖以利一方百姓,故筑亭堤邊,名為眾樂亭,“以其近而易至,四時勝賞,得以與民共之。民之游者,環(huán)觀無窮而終日不厭。孟子曰:‘獨樂與眾樂,孰樂?不若與眾。’‘眾樂’之名,于是乎書”[2](P.8)。選擇“近而易至”的城中之湖建亭,是有意把此處建設成可供萬民游賞的景觀,孟子“與眾同樂”的思想是錢公輔建亭的初衷,照見其仁厚寬廣的胸襟?!按诵臅υ┫啵K日樓臺為一家”[2](P.9),他在題詩中反用元稹《以州宅夸于樂天》的構思,“州城迥繞拂云堆,鏡水稽山滿眼來。四面常時對屏障,一家終日在樓臺。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驚從地底回。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3](P.445)。元稹罷相后,出為越州刺史,但一掃之前貶謫江陵、通州的哀怨,以越州州城、樓臺為私家風光而獨樂,頗有矜夸之意。明州古屬越州,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分越州鄖縣地為鄖、奉化、慈溪、翁山四縣,置州,此處反用元稹詩典可謂妙合無垠,既借元稹之詩夸耀了明州山水,又巧妙地傳達截然不同于元稹之“獨樂”的與民同樂思想。
“眾樂”與西湖緊密聯系并成為富有影響力的公共價值觀,則更有賴于錢公輔以明州山水圖請邵亢作記,力邀文人雅士共賦眾樂亭,并于熙寧元年(1068)勒15人20首詩于石,立碑亭邊,此碑現已遷入天一閣,是現存明州最早的一通碑林。眾樂亭賦詩除錢公輔二首外,另有王安石一首②、司馬光一首、鄭獬一首、邵必二首、吳中復二首、吳充一首、馮浩一首、王益柔一首、陳汝羲③二首、張伯玉一首、陳舜俞一首、章望之一首、胡宗愈二首、周鍔一首,題詠眾樂亭諸人。除王安石外,大多未曾到過明州,更未親睹西湖風景如畫、游人如織的盛況,然皆積極唱和,盛極一時。吳中復道:“目斷鄞江何日到?京師只得圖畫開”[2](P.10),言辭中對親睹山水者有諸多艷羨;吳充則為了賦詩日思夜想,竟致“恍然神遇若有得,赍身乃在天之涯”[2](P.10),夢游起四明山水。“諸公倡和之詩,不圖流連光景,以夸一時之盛,而多足以發(fā)集賢之志”[4](P.1087)。文士如此熱衷于題詠眾樂亭,與其說是因為四明澄波澹煙、碧瓦朱甍的迷人風光,毋寧說是與錢公輔所標舉的“眾樂”思想產生深切共鳴。
對文學景觀而言,“吾鄉(xiāng)湖上故跡,得見于諸宿老集中者,蓋自是亭始,”[4](P.1087)“眾樂”書寫為西湖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促使西湖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常年四季面向全民開放的具有公園性質的公共園林。[5](P.118)錢公輔離任明州之后,“凡州之人,月惟暮春,聯航接艫,肴酒管弦,來游其間,環(huán)堤徜徉,風于柳楊,夕以忘還”[6](P.2985)。西湖成為無條件向民眾開放的園林景觀,供廣大民眾憩息游賞,甚至在此舉行大型慶典活動?!氨姌贰睍鴮憺樗拿魑膶W景觀開啟了富有利民意識、與民共樂的審美趣味。
“眾樂”觀念在四明文學景觀中普遍出現,是在元祐、紹圣年間,當時郡守劉淑、劉珵先后大力發(fā)動百姓疏浚西湖,建成西湖十洲,再次掀起西湖吟詠唱和之風,此后西湖游人更多,文士宴集賦詩者絡繹不絕。而題詠四明山水的詩詞里,對“眾樂”主題的闡發(fā)也有所拓展,不僅具備之前對使君“與民同樂”的政治理想的歌頌,還更為著重歌詠群眾性的游觀之樂。
紹圣年間,劉珵兩次知明州,期間疏浚西湖,集土成十洲,環(huán)植松柳,寫下《詠西湖十洲》并邀請好友相合,王亙、舒亶、陳瓘皆有《和詠西湖十洲》詩。觀此期對西湖及西湖十洲的吟詠,使君與民同樂是最主要的內涵,曾為明州府官吏的王亙的詩頗為典型:“四明太守愛西湖,想像桃源舊日圖。不放塵埃生水面,為傳風月到皇都?;ㄩ_別嶼千機錦,稻熟田鄰萬斛珠。聞說兒童騎竹馬,至今昴首望通衢”[6](P.2938)??Mㄎ骱呢暙I,不僅美化了園林景觀,更是解決了農田灌溉問題,使得城中四時花開如千機錦,鄰田稻熟如萬斛珠,太守圖畫了西湖風光傳之皇城,與天子共樂,這與前人作桃源圖之雅事差可比擬。無獨有偶,“曉鏡初開淑景明,使君風味一般清。舟從菡萏林中過,人在鯨鯢背上行”[6](P.2939)、“使君修禊與民游,十里笙歌水面浮”[6](P.2939)、“使君風味壓荊州,每為吾民樂更憂”[6](P.2938),使君置身明山麗水中,細看民眾怡然自樂,靜聽湖面聲歌不絕,人觀其境,境照人心,不樂何為。
濃墨重彩描繪民眾的西湖游賞之樂是此前“眾樂”書寫中所未著意的。舒亶《西湖記》載西湖游人云集的盛況,“四時之景不同,而士女游賞特盛于春夏,飛蓋成陰,畫船蕩漾,無虛日也”[6](P.3006)。再看題詠西湖諸詩,“云鋪物外無塵地,月滿人間不夜天。細柳千門維畫舸,華燈兩岸度鳴弦”[6](P.2945)、“綠玉手持尋五岳,正應未識海邊洲。倚欄花木參差見,對岸笙歌次第游”[6](P.2947),也印證了地方志中所載的游人如織、笙歌不絕、車水馬龍的繁華熱鬧。值得注意的是,此時西湖一帶成為聞名遐邇的旅游勝地,不僅本州百姓流連忘返,“湖山之勝,豈惟當與邦人共之,雖遠方之好游者亦使至焉”[7](P.5025),其他州縣的老百姓也欣然前往游賞,旅游業(yè)發(fā)展起來了。
觀賞者、吟詠者漸多,則景觀中的審美趣味也日漸豐富起來,此時對西湖十洲的吟詠,已自覺從多方面展示四明山水的魅力。以王亙《十洲閣》為例:“山川如幻閣長秋,一島飛來伴九洲。不礙漁樵雙槳過,何妨羅綺四時游。云疑泰華分張去,永憶蓬瀛散漫浮。禁苑未知湖海樂,生綃寫取獻九州。”[6](P.2938)此詩真是印證西湖的四時之樂,秋季猶能羅綺成群;且此地宜靜宜動、宜隱宜游,漁樵泛舟,游女嬉笑,各得其樂;可仙可凡,置身湖中,恍惚如游蓬萊瀛洲之境,賞此妙境,又未能免俗想用絲帛圖畫西湖十洲的景致,在朝堂之上夸耀,讓天子也共享其樂。由此可見,西湖之詠直是一曲普天同慶、萬民同樂的歡歌。
北宋中后期四明以西湖為中心的文學題詠,上以宣導王澤,彰顯循吏,下以倡導怡樂,融洽百姓,既歌頌一方官員勤于吏政、為民謀福祉的形象,同時也展示四明地區(qū)的日漸繁華與民眾安逸。
南宋時,四明成為京畿之地,日漸顯要的政治地位和宜游宜隱的自然環(huán)境,引來大量文士或出仕當官,或致仕閑居,或讀書漫游,四明一時文風鼎盛,詩人輩出,林泉風月的吟詠、詩酒文會的唱酬中,“眾樂”的書寫更為普遍化、多元化。讀南宋四明山水吟詠之作,可以發(fā)現“眾樂”的書寫更為頻繁地出現在以下三種創(chuàng)作場合,“眾樂”的視角、立場皆有所轉變。
一是四明郡守掾吏偕同登高攬勝、出郊勸農時所作。如紹興年間潘良貴筑三江亭“以為郡人游觀之所”,取名三江亭“亦從父老之愿”[6](P.2985),襲用此前毀于兵火之亭名,賦詩有句曰:“聊筑小亭怡父老,敢承佳句粲珠金?!盵6](P.2936)引來汪思溫、王伯庠、王珩、薛朋龜、鄭若谷、陳晉錫、陳棲筠、蔣璇、顧文等人相與唱合,書寫此處的“歡聲洋溢均千里”[6](P.2936)。又如吳潛在明州創(chuàng)作的喜雨、喜雪之詩,帶著從官出郊視察耕桑之詩,登高雅集之詩,多有“風雨喜無臨九日,江山幸有答三秋。年豐市井多歡笑”[8](P.31)、“一笑喜逢粳秫賤,相攀莫待菊茱殘”[8](P.31)、“樂歲何妨歌樂職,簿書纏縛敢辭難”[8](P.32)的眾樂書寫?!陡邩蛑壑小吩娫唬骸靶£犾浩煳鞴^,筍輿緩步看農疇。十分田有九分辟,今歲人無去歲憂。貼水新秧頭欲起,連云宿麥頷都收。天憐老子勤民瘼,賜與豐年不待求”[8](P.59)。吳潛帶領部下巡視田疇時,于高橋舟中看到農田長勢喜人,豐收在望,老百姓喜上眉梢,全無去年憂慮之色。這一類“眾樂”書寫較之北宋,不同之處在于“眾樂”的彰顯政績的目的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地方官吏發(fā)自內心地體察民情、描摹民生民樂,并“樂民之樂”,循吏形象在“眾樂”書寫中的主導角色讓位給老百姓的民和年豐,老百姓從“從游”身份一躍成為“眾樂”中的主角。
其次,南宋四明地區(qū)相對遠離江淮戰(zhàn)火,政治安定,經濟日漸繁榮,每逢佳節(jié)常有普天同慶的游賞慶典,總會引來大量文人齊聚某一山水佳勝之處進行觴詠吟和。南宋四明慶典多在城中湖邊舉行,寫西湖邊元夕、端午、中秋、重陽四節(jié)之作可謂夥矣。觀這些作品,大多極盡鋪排歌頌之事,頗顯萬民同樂的狂歡盛況。如寫元夕的有吳潛《水龍吟·戊午元夕》,描繪了元宵節(jié)明州萬人空巷齊聚西湖十洲賞燈的情境,作為太守的作者,看到這車水馬龍、彩旗招展、歌舞喧天、人頭攢動、熱鬧狂歡的場面,由衷升起自豪逸樂之感,竟至于“把千門喜色,萬家和氣,祝君王壽”[8](P.153),隆重地把萬民喜樂的場景作為君王的壽禮,這與北宋“為傳風月到皇都”、“生綃寫取獻九州”的宣導王澤觀念一脈相承,然著眼點從歌詠江山形勝轉移到突出百姓民眾的喜樂上。樓鑰有《湖亭觀競渡》:“涵虛歌舞擁邦君,兩兩龍舟來往頻。閏月風光三月景,二分煙水八分人。錦標贏得千人笑,畫鼓敲殘一半春。薄暮游船分散去,尚余簫鼓繞湖濱”[9](P.209),寫閏二月春景正濃時西湖的賽龍舟活動,賽龍舟因為使君出游顯得熱鬧非凡,場面壯觀,競賽激烈,競渡結束后,尚有三五成群宴集湖濱,“二分煙水八分人”,萬千民眾齊聚西湖賞春游湖,觀龍舟競渡,這本身便是一道風景線。歌詠州邦的物洽人熙,表現老百姓的安逸喜樂是這一時期“眾樂”書寫的獨特之處。
最后,退居四明的朝堂宿老、游學四明的儒生文士宴游雅集、文酒詩會時,也在山水吟詠中書寫“眾樂”主題,鄉(xiāng)閭融洽、民風淳化之樂與個人的優(yōu)游道藝之樂相得益彰。以某一處園林景觀、山水勝跡為宴游雅集并進行題詠,如史浩宅第竹洲、趙資政當山堂、史子仁碧沚、賀監(jiān)逸老堂、桃源洞、老香堂、四明窗等等,皆有大量的分題賦詩,以史子仁碧沚而言,樓鑰有兩首,呂祖儉有兩首,吳潛有《聞同官會碧沚用出郊韻》詩三首,唱和詞有《水調歌頭·戊午九月,偕同官延慶閣過碧沚》《滿江紅·戊午二月二十四日,會碧沚,三用韻》《滿江紅·碧沚月湖,四用韻》《滿江紅·戊午九月七日,碧沚和制幾韻》等,從這些標題可見當時宴游雅集、觴詠不絕之風雅。
汪大猷主盟,趙粹中、史浩、魏杞、樓鑰等人參與的真率會可算四明第一個具有常規(guī)性詩歌活動和會員組織的詩社。汪大猷是汪思溫的次子、樓鑰的舅氏,其組織真率會活動之事,在樓鑰的詩中多有涉及,“為作真率集,率以月為期”[9](P.2058),“真率之約,觴詠琴弈,未嘗以爵齒自居,……六年之間,有行必從,有唱必合,徒步往來,殆無虛時,劇談傾倒,其樂無涯”[9](P.1620)。真率會每月舉行一次活動,可謂相當頻繁,地點大多在西湖邊的園林書舍、亭臺寺廟,活動方式有詩酒琴棋之會,有賞菊品蘭之約,也有泛湖游園之行,所作詩歌不乏對四明山水的吟詠題寫。從樓鑰《少及兄真率會》可見其集會的融洽怡人,“晝錦坊中作真率,群從相過無俗物。主人就樹折楊梅,醉倒薰風涼拂拂。小舟傍城登雉堞,坐看白鳥蒼煙沒。須臾撐出洞天去,杰閣三層高突兀。樽前賦詩貴神速,十分鈍似遼天鶻。從他銀漏促殘更,要見林間紅日出”[9](P.38),詩中描繪一次在“晝錦坊”舉辦的真率會活動,主人就樹折楊梅,和風吹酒醒,眾人便泛舟湖中,小船迅疾,須臾便來到史浩的“四明洞天”,眾人詩思泉涌,賦詩神速,然而聚會遲遲不散,竟至通宵達旦。與會人物超然脫俗,景致事物幽雅絕俗,詩賦吟詠從容出俗,文士們陶醉在林泉風月之中,享受詩書琴棋的道藝之樂??v使是棋社,也著重展現預會者得道藝、交情之樂,“歸來鄉(xiāng)曲大家閑,同社仍欣取友端?!俎南鄬ぴ婇g作,笑談終日有余歡”[9](P.2074)。南宋四明借由詩社、棋社、花會等于某一景觀中的宴游雅集,重在陶冶身心,提倡道藝之樂,建立志同道合的社交網絡,結交樂游群體。
綜上,四明文學景觀的“眾樂”書寫,借由北宋錢公輔建立“眾樂亭”而提出,到元祐、紹圣年間經由西湖十洲的吟詠而達到興盛,“眾樂”書寫拓展出歌頌官員勵精圖治、地方政簡人和、民眾逸豫安泰的豐富內涵,南宋四明文學景觀的眾樂書寫則進一步普遍化、多元化,官員的樂民之樂、民眾的俗世歡樂與文人的道藝之樂,皆統(tǒng)籌到江山吟詠的“眾樂”主題中。
程杰認為,“樂”的主題在慶歷年間經由范仲淹、歐陽修的積極提倡,成為北宋詩文革新的一個方面和成功的標志。[10](P.161)筆者認為,四明文學景觀中“眾樂”主題的書寫,也是對當時文壇創(chuàng)作主張、士林風氣的積極響應,是北宋范仲淹、歐陽修領導下的詩文革新的一個反響,具有深遠的意義。
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激勵了一代士風,而“憂樂為天下”的觀念,正是四明文學景觀“眾樂”書寫的踐行理念。錢公輔知明州前,西湖久已不治,考慮到農田灌溉和民眾用水的需要,終下決心排除萬難解決民憂民患,可謂憂在民眾之先,有感于其事不易、守成更難,才筑亭以示共樂,意在借景觀招徠游人以維持治湖成果,可謂樂在民眾之后,“明人之憂,惟使君是求;明人之樂,惟使君是度。樂乎樂,而不與人同樂,安在其為樂哉”[6](P.2984)。王益柔所謂“四明舊說南湖好,歲久瀕崖變涂潦。建旟一日得賢侯,千里山川真再造”[2](P.11),聯想后來西湖“花開別嶼千機錦,稻熟僯田萬斛珠”的繁榮富足,再造山川之譽,絕非虛美。司馬光所作《寄題錢君倚明州重修眾樂亭》更是頗有謹慎考量“眾樂”是否實至名歸的意味,“橫橋通廢島,華宇出荒榛。風日逢知已,湖山得主人。使君如獨樂,眾庶必深顰。何以知家給,笙歌滿水濱”[2](P.9),首句標舉錢公輔披荊斬棘、開荒拓土之功,再言使君與湖山風日為伴,深得自然之樂,又能把自然之樂與眾庶共之,不惟獨樂。使君之樂、自然之樂、民眾之樂,已不得不共之,因為“何以知家給,笙歌滿水濱”,此時的明州在使君的治理下物阜民豐,一片治平氣象,此乃“眾樂”的條件,也是不得不“眾樂”的原因。
劉珵疏浚月湖,也是一件為民慮之深計之遠之事,舒亶在《西湖記》中語重心長闡發(fā)為西湖作記的初衷,是有感于明州數湖“蓄以備旱”的重要性,卻屢屢“危于廢者,不特是湖也”,稱贊劉珵浚湖的行為“可謂有志于民矣”,“然其意初不在游觀也,古人于事蓋不茍作,惟其利害伏于久遠難知之中,所以后世貴因循者或莫之省,而好功之士,至樂為之紛紛也”。[6](P.3006)“眾樂”的先決條件是地方官充分具有憂患意識,能為一方政事未雨綢繆,為老百姓計深謀遠,府治清明,政寬人和。
程杰提出,慶歷時期“樂”的主題在范仲淹、歐陽修的作品中表現出四個方面的可貴意向:與時為樂、樂民之樂、與民同樂、與賢者同樂,且認為“樂”的活動實質上統(tǒng)一于民風豫泰、士林怡愉的普遍風氣,[10](P.167)十分有見地。四明地區(qū)文學景觀的吟詠可以為此提供強有力的佐證,尤其是嘉祐年間關于眾樂亭的唱和諸作,試看王安石詩,“使君幕府開東部,名高海曲人知慕。艤船談笑政即成,洗滌山川作嘉趣。春風滿城金版舫,來看置酒新亭上”[2](P.9),談笑之間政令皆成,此為與時為樂,治湖筑亭同慶賀,此為樂民之樂,州民舟船競渡,相與隨使君置酒新亭,此為與民同樂。鄭獬的《寄題明州太守錢君倚眾樂亭》通篇極似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從“使君何所樂,樂在南湖濱”說開,再寫到“鄞江鮮魚甲如銀,玉盤千里紫絲莼”的樂民之樂、“游人來看使君游,芙蓉為楫木蘭舟”的民眾從使君游之樂,“豈獨樂斯民,魚鳥亦忘機”更有天地山水自然之樂,“兩邊佳客坐翠裀”是與賢者同游之樂,最終結以使君入朝后,民樂仍能綿延不絕。[2](P.9)
四明文學景觀中的“眾樂”書寫,大力弘揚了地方官員踐行憂樂為天下百姓的觀念,樹立起地方官員勤政愛民、精于吏干的良好形象,大力促進地方官與百姓形成融洽和諧的吏民關系。
憂樂先于天下是對在位者胸襟懷抱的要求,而“樂道以忘憂”則是對文人退處時人格修養(yǎng)的期待,四明文學景觀中的“眾樂”書寫,便是文人退處時“樂道以忘憂”的踐行。
范仲淹一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使他不因個人的進退而改變憂國憂民之心,于進退之間自有其操守,“進則持堅正之方,冒雷霆而不變;退則守恬虛之趣,淪草澤以忘憂”[11](P.345)、“樂道忘憂,雅對江山之助;含忠履潔,敢移金石之心”[11](P.341),把“達則兼濟天下”和“窮則獨善其身”思想統(tǒng)一起來,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二者任執(zhí)其一端,以道義為先,以內圣外王自修,便可得安身立命之所,這便是“進則盡憂國憂民之誠,退則處樂天樂道之分”。退處時所秉持的“樂天樂道之分”,是儒家孔顏樂處、安貧樂道的精神?!拔糍Y政范公之鎮(zhèn)杭也,子弟請治地洛陽,因辟圃為佚老之地,公曰:‘人茍有道義之樂,形骸可外,況于居室!’”[12](P.163)形骸可外的“樂道忘憂”精神,也是四明文人在文學景觀吟詠中著力追尋的。
宋代四明文學景觀“眾樂”書寫中,文人的私家園林、宴游雅集是十分重要的吟詠對象,因為當時四明聚集了許多耆儒宿老,如著名的“浙東明州楊杜五子”、“甬上淳熙四先生”、“竹洲三先生”等開壇講學,許多名門望族如史氏、樓氏、汪氏等在城中修建私人園林宅第,如史浩的真隱館、史少師宅、趙資政當山堂等成為文學景觀中的常客。因此景觀中的“眾樂”書寫與人物緊密相關,總會凸顯人物的淡泊名利、樂天知命、優(yōu)游道藝,展示四明文人士大夫推行“樂道忘憂”的思想,對四明的士林風氣、文化氛圍帶來不可低估的作用。
如樓鑰《趙資政當山堂》中,“我公仁存心,樂山心如丹”,開篇便拋出“仁者樂山”的贊賞,再以平生經行幾多行路難概括了趙資政的一生,接著轉入“功成歸四明,得地數畝慳”[9](P.100),晚年在四明以城當山為隱,終日登樓看山看鳥看云,看不厭四面環(huán)山的風景,寥寥數筆便刻畫出一位得自然佳趣而忘懷得失的形象。史浩許多題寫景觀之詩亦頗能彰顯其樂道以忘憂的人格修持,“乞得西湖養(yǎng)病身,小園真隱謾頤真。已將竹院舍幽客,更筑鄉(xiāng)畦招可人。茗碗晝看花墜影,吟窗夜與月為鄰。清涼境界天家予,自是全無一點塵”[13](P.92),中間二聯營造了修身養(yǎng)性、超然物外的境界,人在此中真隱度日,頤養(yǎng)天年,竹院鄉(xiāng)畦招徠二三好友,煮茶看花,吟詩邀月,自得其樂。
四明文學景觀的吟詠及其“眾樂”主題的闡發(fā),向后人展示了四明地區(qū)文人士大夫進退有據,不假外物,超越了貧富、成敗、窮達等外在利害關系,矢志不渝地堅持高尚耿介的節(jié)操,或行道體仁,或著書立說,或怡情山水,便可樂在其中。
因為四明文學景觀中“眾樂”主題的突出,四明文士寄于山川題詠中的優(yōu)游自在之樂,并不屏絕俗人、俗物,亦不排斥人世間的世俗歡樂,既能賞深幽邃遠的景致,使心靈獲得片刻的怡愉放松,又能回歸普通日常生活和世俗人情往來,從中取得超然出世與積極入世的平衡。
寫林泉隱逸之樂的詩歌,大多受到陶淵明“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影響,總不經意間對山林之樂和俗世喧囂進行道德范疇的評判,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孟郊吟詠終南山,因“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的清幽,生發(fā)起“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14](P.158)的感慨,即此之類也。而四明文學景觀書寫中,直接寫民眾從使君出游、萬民因慶典而同樂共歡者自不待說,即使是題詠被唐代司馬承禎道士列為“三十六小洞天”中的“第九洞天”的道家名山——四明山,依然會偶爾從超凡脫俗、羽化登仙之境中抽離出來,回歸人間世俗。
史浩一生常游四明山,題詠過雪竇山飛雪亭、妙峰亭、隨鳧巖等等,入雪竇、出仗錫,嘗求“洞天”故址不可得,之后乞歸四明,孝宗賜西湖竹洲一曲,光宗書“四明洞天”四字賜之,史浩最終“不比桃源去路迷,洞天乞得在湖西”,武陵溪也叫桃源溪,源自陶淵明《桃花源記》所寫“武陵人”“緣溪行”,是四明山支脈中的一處風光佳勝處,史浩心雖喜歡,卻沒有卜居于此,而是在西湖“真隱觀”中累石為山,引泉為池,建造了“四明洞天”,如此一來便可享有“水邊自喜陪振鷺,籬外從渠有吠厖”[13](P.92)的動靜相襯、可隱可游的景致,最終成為“終宋之世,為游人之勝場”[4](P.1084)的一處景觀,可以說,史浩晚年在人工建造的“四明洞天”中過著從容接洽鄉(xiāng)賓、優(yōu)游卒歲的“真隱”生活,就是平衡出世與入世矛盾的典范。
樓鑰有《楊圣可棋集,余方歸自桃源不及預,次韻》詩,寫因為游桃源而耽誤了棋社集會,竟發(fā)出“故人何幸總相逢”的艷羨,“棋酒交歡情正洽,江山得助景方濃”,游桃源和與棋社二者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錯失棋社便“嗟余誤入桃源去”,言下之意更愿選擇棋社雅集的人間歡會。[9](P.2061)余姚人孫應時寫過長篇巨制《四明山記游八十韻》,其中也著重突出“東南徑崇岡,左右羅平疇。人家散雞犬,村塢來羊牛”,寧靜村莊有如桃花源,阡陌交通,土地平曠,雞犬相聞,牛羊成群,且認為“是中可避世,何勞更乘桴”??梢娢娜嗽谒拿魑膶W景觀吟詠中,閑適隱逸情懷的抒發(fā),往往也藉由“眾樂”把目光從煙霞泉石、深山老林轉向炊煙籬笆、田園牧歌。
正因為景觀中頻繁出現的“眾樂”書寫,四明文學景觀具有濃郁的平民氣息,在公眾化、平等性、利民性上有更突出的表現。
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豐樂亭記》所記亭臺,筑于僻遠深林之中,雖是完全開放,但對老百姓而言,與明州城中公園性質的景觀自不相同。王令《遙題宣州太平縣眾樂亭》詩則更可玩味,“令君架亭樂荒幽,得地適與萬景投。亭成雖名為眾樂,地僻無客誰與游。訟休民去吏隨散,獨有文字與令留”[15](P.84),太平縣因為吏閑民訟少,而眾樂亭又處于地僻人稀之處,名為眾樂,實只有縣令獨自欣賞,這與錢公輔筆下的“江湖更在廣城中”、“宴豆四時喧畫鼓,游人兩岸跨長虹”何其不同。
宋代其它地方多數苑囿皆屬地方官或私人所有,僅在特定節(jié)日開放。北宋皇祐三年,韓琦修繕定州眾春園,“庶乎良辰佳節(jié),太守得與吏民一日之適,游覽其間,以通乎圣時無事之樂”[16](P.695),嘉祐元年又在其鄉(xiāng)邦相州筑康樂園,“取時康而與民同此樂”[16](P.347)之意,但此二處屬于私人苑囿,主要用于地方官員娛賓遣興之用,僅在特定節(jié)令向民眾開放,百姓常處于“從游”或“觀游”的被動附屬狀態(tài),有著備受恩賜后感恩戴德的情感,循吏有意與民同樂,然歌功頌德、宣導王澤的矜顯功績之意頗為明顯。
然觀宋代四明的文學景觀,西湖、東錢湖、慈湖等最初皆為解決城中老百姓的生活用水、農業(yè)灌溉問題而開鑿挖掘,營建亭臺樓閣也是順勢而為,最終成為四時面向全民開放的公共休閑游樂場所,這在宋代實屬罕見,即使是慶歷年間明確標舉“與民同樂”的亭臺樓閣亦不若此處體現“眾樂”之切實。南宋潘良貴的《三江亭記》中,把四明的三江亭與有美堂、岳陽樓、滕王閣相提并論,“夫天下幽巖窮谷,高人達士之所廬,固不可以一二數。若通都大邑,顯顯在人耳目者,不過有美堂、岳陽樓、滕王閣數者而已。湖湘樓閣之盛,余固未嘗登覽,至有美堂,則去江湖遠,竭目力而僅得之,非若此亭可以坐觀而俯揖也”[6](P.2985)。通過比較突出三江亭建于通都大邑,百姓無需到幽巖窮谷,便可坐觀而俯揖江湖的優(yōu)勝之處,足見在造福于民上的良苦用心,其開放性、實用性、便民性遠勝于它處景觀??梢哉f,北宋慶歷時興起的“眾樂”書寫,是地方循吏積極響應“樂時頌圣”“推己樂為眾樂”的產物,而明州文學景觀中的“眾樂”書寫,則把“眾樂”的觀念踐行得更為深遠徹底、名副其實,實現由歌功頌圣到真正利民惠民的景觀建設上來,大力推進四明景觀向民眾開放的步伐。
關于慶歷時期“眾樂”書寫的原因,王啟瑋認為是“擇吏去弊以結民心”的吏治觀以及思想界處于孟子升格初興期。[17](P.74)筆者認為,四明文學景觀開展“眾樂”主題的生發(fā)與深化,還有其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使然。
首先,由四明的地理位置和經濟地位決定。自唐中葉,明州從越州分離出來后,社會經濟、地方政治獲得獨立發(fā)展,北宋初年,明州已經成為東南沿海的重要商業(yè)中心,是中國對外貿易的交接地點,朝廷設立市舶司于此。同時,四明作為連通日本和朝鮮的入口港,經濟發(fā)展得到巨大的促進,人民生活相對殷實富足,如此一來,既非蠻荒州郡,亦非窮鄉(xiāng)僻壤,且風光旖旎,氣候宜人,完全具備“眾樂”的物質基礎和自然地理環(huán)境,故而文人筆下的吟詠自然多了許多從容平和,寫起眾樂多了幾分理直氣壯。
其次,由四明的政治地位決定。四明因對外貿易的經濟地位,其政治權力已然超越了行政區(qū)劃上的權力,受到朝廷更多的重視,再加上南宋定都臨安,四明成為京畿之地,出現諸多名門望族與朝堂重臣。隨著州郡政治地位的上升,來此任職的官員文士大多躊躇滿志,往往準備歷練一翻,建立功業(yè)以獲得右遷擢拔或召回朝堂,因此地方官員注重樹立深得民心的循吏形象,愿意揣度君心及民意,以便更好地推行政令,彰顯功績。四明的“眾樂”書寫,正好借由地域景觀的天時地利,有力地樹立“有志乎民”且能保境安民的地方官吏形象,宣揚官民融洽和諧的關系。
最后,由四明的文治教化所決定。宋代許多朝堂元老致仕退居四明,儒學碩士聚集州郡開壇講學,為四明地區(qū)文士優(yōu)游道藝提供文化土壤。文人居住于此,既可盡情享受鬧市中的俗世繁華,也可以獨自游賞園林景致的深幽安謐,即使是暫時從朝堂政治斗爭中敗落下來的,也能從容悠游、淡然處之,不至于有太強的遷謫感。他處的文學景觀吟詠,總著意于突出山深水幽、遠離人寰的自然景致以突顯游歷者的特立獨行、孤芳自賞的人格,四明文學景觀則不同,更著重抒寫景觀中的俗世人倫之樂以及游賞者與萬民、萬物同賞芳華之樂,言辭中少了許多因為遷謫吏隱帶來的幽恨不平和關于窮愁窘困的比興寄托。
注釋:
①四明州城有日、月二湖,皆源于四明山,在城西南隅。南為“日湖”,西為“月湖”,故而西湖有時稱為月湖,為敘述方便,下文統(tǒng)一稱為西湖。
②王安石僅有一首,另一首《寄題眾樂亭》非題寫明州眾樂亭,乃是宣州太平縣眾樂亭,徐濤《王安石兩首“眾樂亭”詩考》(《江海學刊》2018年第5期)一文已辨明,《天一閣·月湖歷代詩詞匯編》(寧波出版社2020年)一書仍收入王安石此詩,誤矣。
③考《延祐四明志》《乾道四明圖經》皆作陳汝羲,章國慶編《天一閣明州碑林集錄》作陳汝義,概因石碑年久,字跡難認,加上二字形近而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