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子,60后,四川蓬溪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湖南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中華文學(xué)》《青年作家》《當代小說》等發(fā)表小說、散文30余萬字。有作品獲孫犁散文獎,全國梁斌小說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全國短篇小說二等獎。
一
月光從泛黃的玻璃瓦鉆進來,亮亮的直射到同樣泛了黃的蚊帳上。隔壁偏房里老母豬無休止的呼嚕聲也趕著勁兒,從牛勒巴窗子縫鉆進來,時高時低,既無節(jié)奏也無規(guī)律,攪得剛滿十四歲的淑芳煩躁不安,剛睡著又被一聲像嬰兒啼哭的貓叫聲驚醒。
淑芳的瞌睡素來都是雷打不醒,這算頭一回失眠。當然,不是她懷春,思念哪個情郎,而是,惦記著跟表姐桂珍的約定,去河對岸的陳家灣偷牛草。
扯麻子隊長說了,紅五月雙搶時節(jié),最辛苦的就是耕牛,每天必須把草料喂飽。而他們所處的這個名叫草壩場的地方,一馬平川,是被汩汩流淌的馬溪河環(huán)繞的黃泥沙地,水肥魚美,稻谷和麥子畝產(chǎn)都上千斤,唯一缺少的就是長草的蠻荒之地。每到這個季節(jié),扯麻子隊長就鼓勵生產(chǎn)隊的未成年人去周邊鄰近的地方偷草,每十斤給記一個工分。如果一個婦女勞動力找好了地方,一個小時就可以割到五十斤,掙到五個工分。五個工分的概念是,一個男勞動力一天才能掙到十分。春耕大忙季節(jié),生產(chǎn)隊里的主要勞動力都必須出早工,不是割麥子就是扯秧子,偷牛草的美差,只有初中沒畢業(yè)的學(xué)生最合適。當然,不是每個學(xué)生都干得了,必須是聰明機警,跑得快,逮不到的那種人。扯麻子隊長說了,被人逮到,刀和背篼收繳了自認倒霉,被人打了就該痛,生產(chǎn)隊概不負責。
淑芳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時候迷迷瞪瞪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夢見一個男生給她的書本里夾了一張紙條,約她放學(xué)后從馬溪河邊一起回家??赐昙垪l,她感到臉頰發(fā)燙,心里像有只兔子在“咚咚”亂跳。因為這個男生干凈帥氣,是她心儀已久的。
布谷——布谷!兩聲杜鵑鳥的啼鳴,不是來自空曠悠遠的田野,而是房背后的路邊。淑芳被驚醒,一骨碌翻趴起來,穿衣趿鞋,輕手輕腳開門,把昨晚偷偷磨快了的鐮刀往背篼里一放,背起背篼就急慌慌地跑了出來,直奔塬壩中早已廢棄的石油井場。
二
天空烏藍,大地黢黑氤氳,霧茫茫一片。
苗條方臉桃花眼,高出淑芳半個腦袋的桂珍,一眼瞥見淑芳,背著個半大背篼氣喘吁吁地趕來,遞上塊薄荷糖,笑盈盈地問道,你怎么這么靈性,一呼就起來了?
淑芳是桂珍小姨的閨女,小三歲。兩人之間有血緣關(guān)系,身材都苗條,但臉型不一樣。桂珍是方臉,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樣;淑芳是圓臉,愛笑,一笑一對酒窩兒,是草壩場人見人夸的乖乖女。淑芳走路還不太穩(wěn)的時候,小姨怕摔倒就喊桂珍幫忙照管,時不時給些小恩小惠,比如每回吃好吃的喊她吃點,當林業(yè)工人的丈夫回來,送她一雙解放鞋或一塊花布。桂珍也是發(fā)自心底地喜歡這個一笑就起酒窩的表妹,天天不是抱著就是牽著她滿院子跑?,F(xiàn)今大了,也成了無話不說的閨蜜。
姐,我一晚上翻過來翻轉(zhuǎn)去,就是睡不著,剛迷迷糊糊一會兒,就被你的叫聲驚醒了。桂珍一把拉起淑芳的手,緊緊地拽著,踩著高低不平的石包路,邊走邊說,妹兒,是不是很害怕?。课翌^一回跟隨幺媽,去河對面偷草,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通夜睡不著。
夜中彌漫著的霧氣裹挾濕漉漉的露珠,一顆一顆地掛在了姐倆的頭發(fā)上睫毛上,她們感覺到了一股透身的寒氣。淑芳不小心,一腳踩到了一個坑里,要不是桂珍緊緊拽著,多半要摔跟頭。芳妹,我忘了跟你說穿膠鞋,穿塑料涼鞋爬坡上坎,走夜路,容易絆倒,如果有人攆來了,腳底滑溜溜的也跑不快。
淑芳點頭回應(yīng)的時候,她們已走上了鋼管搭建的漫水橋。桂珍把淑芳的手拽得更緊,因為鋼管并排的縫兒寬窄不一,稍有不慎,極有可能踩空掉到河里。
淑芳在小得很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說,這橋頭橋尾有水鬼,都是不小心踩空掉河里淹死的人,他們的冤魂不散,找到替身才能回轉(zhuǎn)人世。所以,淑芳從小到大,從沒天黑到過這里——她緊拽桂珍的手心都冒汗了。
借著遠處石油井場的燈光,姐倆在夜色中,又走了十幾分鐘就進入到了陳家灣的山坡小路上——當經(jīng)過半山坡那團黑蓊蓊的墳地時,“呼”地躥出了一個東西來,嚇得姐倆冷汗直冒,腿肚不停地打顫,咬著牙鼓足了很大一股勁,才氣喘吁吁地登上了桂珍光顧過無數(shù)次的那片開闊地帶。天際呈現(xiàn)出來了蔚藍,又嫩又綠的絲茅草一溜斜過去,至少有半畝。
淑芳一只手喘氣擦汗,一只手捂住“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沒有把溝底院子里的狗驚叫,卻把家家戶戶的廣播震響了,“東方紅,太陽升……”悅耳動聽的旋律,回蕩在這山清水秀的鄉(xiāng)間田野,喚醒正在沉睡中的生產(chǎn)隊社員,催他們該起床出早工了。
桂珍的臉上露出了會心的一笑,大又黑的眼珠子閃著光,飛奔到那叢最深最密實的草跟前動作,就像老鷹撲雞,右手揮刀,左手抓草,嗖嗖嗖,唰唰唰——彎腰割草的勁兒就像在與人爭搶。
淑芳傻傻地站著還沒出手,青草已在桂珍的身后歪倒了一大片。
淑芳的心慌了,手也慌了——割一把,反手往背篼里丟一把,割一把,反手往背篼里丟一把。桂珍見她彎腰割草的樣子極其笨拙,就愛憐地說,芳妹兒,你今天不用割,先看我是怎么揮的刀,怎么抓的草。
淑芳點頭應(yīng)諾,眼睛看表姐割草就像割韭菜那么麻利,雙手就把歪倒在地的草一把一把地摟進桂珍的背篼里,時不時還踩上幾腳,耳朵也四處轉(zhuǎn)動,做好了溝底有人上來,背起草就跑的準備。
天色大亮,溝底下的人陸續(xù)出工了。桂珍起身回頭,見自己背的大背篼里的草已被淑芳碼得山高了,還在極其費勁地碼,而她自己的那個小背篼卻還空空如也,立馬放下鐮刀,抱起歪倒地上的草,“呼啦呼啦”就往淑芳背篼里填,填得滿滿實實,實在裝不下,就不要了?!獋z人都是攀尖一背,回走的時候,沒有原路返回,而是翻過坡,從鷂鷹灣繞了很大一圈,一路小跑到漫水橋才緩下步來。遠處院子里的廣播“呲呲”地響了兩下,轉(zhuǎn)換出了激情飽滿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女廣播員穿插進了她那半生不熟的川普話,語音極為蒼白地說,今天的第一次播音結(jié)束。
扯麻子隊長扛著一把鋤頭在轉(zhuǎn)田坎,遠遠看著姐倆背著攀了尖的牛草汗流浹背回來,滿臉綠豆般大小的麻子窩窩蠕動起伏,把所有的笑都堆積到了眼角眉梢。桂珍那一背篼60斤,淑芳這一背篼30斤。過秤的時候,扯麻子隊長,對桂珍偏愛有加,說,跟我當女吧,等你中學(xué)一畢業(yè),我不讓你喂牛,跟我們生產(chǎn)隊當記分員。昨天收到你明生哥從部隊的來信,還問你最近好不好??涫绶嫉臅r候,變了一種腔調(diào),說,你娃兒再能干,學(xué)習成績再好,我們鄉(xiāng)壩頭也留不住你,遲早要被你爸爸的他們的森工局招走。
淑芳還是第一次被人夸,羞得滿臉緋紅,聲音又輕又低,回答說,草是桂珍姐一個人割的,全都該寫到她頭上,我只是跟到她去耍了一趟。說完,雙手企圖將滿臉的羞紅掩住,兩個好看的小酒窩,還是從她的指縫鉆了出來。
三
淑芳的家隱沒在草壩場兩百多戶人家中間,不同的是別家的瓦房是石柱頭竹椽子,她家的瓦房是青磚木椽子,屋里和屋前的一小塊院壩打了混泥土。她一邊信步往家走一邊想著桂珍姐與明生哥相好的事。扯麻子隊長滿臉都是麻子窩窩,那是因他小時候沒有種痘,出天花造成的。他兒子明生哥,個高臉白標致得很,印象特別深的是去年底,他考上空軍穿上軍裝,在馬溪河邊與桂珍姐肩并肩坐著說話的樣子,心里陡生羨慕,真猜不出自己以后的那個白馬王子長啥樣?想著想著,圓圓的臉龐洇出一片紅暈。
拐過竹林,看見自家偏房煙囪里的炊煙,正環(huán)繞著那棵跟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桉樹裊裊上升,就知道奶奶還在煮豬潲。當她快步邁進院壩聞到一股香味,才知道奶奶在油炒嫩胡豆和牛皮菜。
奶奶沒有問她一大早去哪了,只是笑了笑,說,趕緊洗臉吃飯。倒是一高一矮的弟弟和妹妹,一個見到她扮鬼臉,一個見到她吐出了長長的舌頭。她意料到了,今早悄悄跟桂珍姐去偷草,事先沒征得媽媽同意,早起看到床上沒有人,肯定生氣了,心里就做好了挨罵的準備。
五大碗紅苕稀飯端上桌,媽媽出早工就回來了。淑芳趕緊進灶屋打來一盆熱水,喊了聲媽,洗臉。
淑芳媽的臉不是圓的,跟侄女桂珍的臉一樣,方正白皙,可她洗完臉坐上桌子吃飯,一直都是黑著的。整個飯桌,除了奶奶像個沒事人一樣,弟妹兩個都眼巴巴地既盼又怕媽媽黃荊條子的教育。通常,她們?nèi)齻€中任何一個犯了錯,其他兩個都要一起陪著罰跪。
淑芳埋著頭扒飯的樣子,就像貓兒偷嘴樣極其輕微,豎立著的兩支耳朵,卻異常地靈敏,像每次犯了錯那樣,期待著媽媽面部表情陰轉(zhuǎn)多云。
淑芳媽剛把頭一碗吃完,淑芳就起身要去給她舀第二碗,伸出去的手卻被擋了回來。她媽轉(zhuǎn)手把空碗遞給了弟弟,眼睛卻直直地盯著淑芳,頭一回這么不溫不火地說,你的翅膀長硬了?不管是做得的事還是做不得的事,都不跟我說了?我就不是你的媽,也該是房東,進出總該有個招呼?你不曉得對面山灣里的人有多兇,就敢去偷草。不被逮到算是走運,一旦被人逮到,鐮刀沒收背篼踩得稀爛不說,有些怪物人還會把女娃子的衣服撕成條條。你說,一個大女娃子為了這三個工分,丟這么大的臉,值不值得?幸虧,你今天是跟桂珍一起去的,她眼尖跑得快,我還放心點。以后,除了她,跟誰都不行。
淑芳緊繃繃的心一下就松懈了,圓圓的臉上堆出了一種莫名的笑僅僅就閃現(xiàn)了那么兩三秒,就被自己極力扼制了下去。
早飯后,淑芳做老師布置的農(nóng)忙假作業(yè),同時也督促弟弟和妹妹做。只要媽媽不在家,她就效仿媽媽的樣子,嚴管他們。兩人經(jīng)常有不服管的時候,把狀告到媽媽那里,都沒有討到過好。所以,她只要拿黃荊條子,就能把兩個小家伙使喚得團團轉(zhuǎn)。
下午,太陽還沒有落坡,月亮就從東邊高高地掛了出來。桂珍上穿白襯衣下穿黑裙子,笑盈盈地來到淑芳家偏房后的桉樹邊,嗲聲嗲氣喊:芳妹,去不去河邊洗衣裳。淑芳正在翻看一本《艷陽天》的小說,聽見喊聲就跳出來,一個勁地答應(yīng)要去要去。
馬溪河,原本就是條可以策馬蹚水的河。但,到了草壩場地段,離涪江近,河床深度都在一到兩米之間,除了狗和鴨子,人是很難過得去的。不曉得是哪一代先人,撿石頭堆起來一條高出河床五尺的堰坎,每隔一步安放一個數(shù)百年都沒被水沖走的石墩。大多數(shù)草壩場的人去雙江鎮(zhèn)趕場,都走下面的漫水橋,只有冬季枯水天,才有少數(shù)的人從這里過去。桂珍從小就膽大,爬樹掏鴉雀窩不比男孩差,八九歲的時候就敢從這里踩水過河。相反,淑芳就膽小,見到泥鰍黃鱔都害怕,尤其怕老鼠和蛇,只要聽到有人喊,老鼠!她都會嚇得尖叫。要她踩水過河,特怕腳下一滑,栽倒河里,遭水淹死。
西邊陳家灣黑蓊蓊的山巒上空,一朵朵一團團似草原似奔馬似河流的白云,被血紅的太陽燃燒出五彩繽紛的晚霞,倒映在清澈見底的馬溪河里,被淑芳和桂珍有說有笑洗衣服的聲音,蕩出一池支離破碎的霓虹。她們只曉得在這里漿洗衣服愜意,就是沒想過,這幾塊搓洗衣服的青石板和踩在水里的條石,是哪一代人砌的,居然這么牢固。
河對岸那片隨風搖動的甘蔗林里,傳過來了悠揚悅耳的口琴聲。
這么好聽的樂曲,淑芳還是第一次聽到,就像一股暖流,擊蕩她的內(nèi)心,不由自主地伸直腰,向著對岸正在節(jié)節(jié)拔高的甘蔗林望去,看到一個穿白背心,年齡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年,正悠閑自得地盤坐在臨近河邊的草坪上,搖頭晃腦地吹口琴。不遠處,一黑一白兩條狗在追過來攆過去,盡情地撒歡。
桂珍一邊嫻熟地搓洗衣服,一邊情不自禁地合著音律,輕輕地哼唱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向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淑芳一雙圓圓的大眼,睜得更大,欣喜地問道,姐,想不到這么好聽的歌,你也能唱?怎么在廣播里就沒聽到過?
桂珍甜甜地笑了一下,說,廣播里只允許放革命樣板戲,這是電影《上甘嶺》里的插曲《我的祖國》,還有好多好聽的歌曲,你都沒有聽到呢——我那里有個手抄本,里面有二十幾首好聽的歌。
淑芳一臉的天真與急切,借給我看看嘛。桂珍的臉一下子紅了,說,不行!
這么好聽的歌,為啥不行?沒有為啥!要是被上面追查到哪個私藏這些貼有顏色標簽的歌曲,就要抓去勞改!我想看了,就悄悄拿出來偷看一眼。你真要看,現(xiàn)在肯定不行,等你再長大些才可以。
淑芳立馬噘了嘴,氣嘟嘟地說,姐,你說看一眼都不可以,為啥對面的小哥還敢大張旗鼓地吹?桂珍說,你哪能敢跟人家比。他老爸是我們公社的黨委書記。
姐倆一時無語,都埋頭狠著勁兒地搓洗面前的一大堆衣服,又一曲電影《柳堡的故事》中的插曲《九九艷陽天》的口琴旋律飄蕩了過來,桂珍又應(yīng)著旋律輕唱道: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轉(zhuǎn)哪。當唱到“小哥哥為什么呀,不開言”的時候,臉龐緋紅,聲音更輕。
這個微妙的細節(jié),一下子就讓淑芳聯(lián)想到,明生哥參軍前那個傍晚,與桂珍姐肩并肩坐在夕陽里說話的情景。禁不住調(diào)皮地探問她,姐,你跟明生哥是不是私定終生了?哪知,桂珍的反應(yīng)異常強烈,臉呼啦一下就紅到了耳根,把手中的衣服一塊兒砸在石板上,氣呼呼地說道,你個死妹崽,不許亂說。
淑芳并沒有因為姐姐的生氣,就此作罷,反而笑瞇瞇地諞起來,別不承認嘛,我都看到你們倆手扣手地坐在這說悄悄話,說不準還打了啵也。
去你個死妹崽,越說越離譜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桂珍滿臉窘迫,掬起一捧水,劈頭蓋臉地往淑芳身上灑。淑芳也沒示弱,同樣掬了一捧水,回擊了桂珍一身。
兩人鬧夠了,衣服也洗完了,就在一塊非常干凈的草坪上,促膝而坐,交換起了各自心中的秘密。
那天,我和明生哥只是坐在這里,說了一會兒話,手都沒碰一下,你在哪里看到手扣手了?我其實很希望他能抱抱我親親我……淑芳見桂珍通紅的臉龐透出來幾分無奈,相信是真的。當桂珍說道對面吹口琴那小子,厚著臉皮多次跟她表白的時候,淑芳沒有驚異,“噗”地一聲笑了出來,說,姐,我倒覺得他吹得好聽,你唱得動聽,你們倆挺般配。
去你的!他就是個真正的公子哥,身邊有很多妹崽圍著他轉(zhuǎn),桂珍鄙夷地笑了一下,說,我特討厭這種人,才不上他的當。
明生哥不僅穿上軍裝英俊威武,為人也忠厚,最大的優(yōu)點是特有上進心,無時無刻手上不捏著本書!這一到部隊啊,保證不出一年,就要提干,姐,你就等著當軍官太太,去隨軍吧。淑芳壓抑著內(nèi)心的那種想笑,終于隨著最后一句拖得稍長點的尾音,笑了出來。
桂珍這回沒有惱,而是頗有幾分自信地抿嘴笑了一下,說,對,我就是這么想的,你就等著眼紅我吧。
羞不羞嘛,手都沒有牽一下,怎么當軍嫂啊?淑芳更沒有惱,幾乎就要笑岔了,用手指頭刮著自己的臉皮一個勁兒地嘻嘻嘻。
這句話可要了桂珍的命,臉“呼”地一下就唰黑了,氣呼呼地說,你個死妹崽,身都沒有破,懂個啥?桂珍一邊說,一邊乘其不備把手伸進了淑芳的衣襟里面,一陣亂摸。淑芳一邊喊痛一邊掙扎了好幾下,才擺脫了桂珍的戲謔。
桂珍笑問道,真沒想到,你居然也破身了!要不要我教你裁剪小衣襟啦?痛經(jīng)了,選二十顆最紅的花椒沏水喝,很管用。
天色在不經(jīng)意間暗下來,西邊陳家灣坡頂上空那片燦爛的云霞沒了,河對岸吹口琴那小子和一黑一白兩條狗也不知啥時候離去的,姐倆一問一答更為私密的交談被習習的涼風送來的兩個噴嚏中斷了。她們站起身,相視一笑,懶懶的慢慢的起身挪步伸腰回望,都驚異地看到了河對岸甘蔗林與河邊亂草坪接壤那片地塊,蓬蓬勃勃地長出了一尺多高的嫩草。
桂珍判定,要是明早就下手割的話,只有一背篼,再過三天,最好是五天,就能割到兩背篼。于是,姐倆商定,如果在四天內(nèi)對岸的人沒有割,她們就在五天后的天亮前,幫對岸的人割了。
四
在這個搶收搶種的季節(jié),農(nóng)民最怕的是大干天和淋雨天。如果老天總是下雨,地里的豌豆、油菜和麥子就沒法收割,就是收割回去也會發(fā)芽生秧;如果老天長期不下雨,干田就沒水整田,栽插不了秧子。草壩場離馬溪河近,扯麻子隊長就憑著這點優(yōu)勢,保證了靠近河邊的幾塊大田常年蓄滿水做秧母田,其余全都放干,種上了油菜和小麥,意味著所有的田都要靠從河里抽水整田。但,靠近山邊那幾十畝,地勢過高,抽水機的揚程達不到,就要靠老天下雨,才能犁耙成田。
扯麻子隊長在出早工的時候,見到了正在干田里砍麥子的淑芳媽,說,你把淑芳調(diào)教得好好哦,不僅僅是懂事,干活就像她表姐桂珍一樣能干。淑芳媽立馬停住正揮動起勁的鐮刀,伸直腰,揩了一把方正白皙臉上掛滿的汗珠,笑著說,她是個懶得燒虱子吃的妹仔,哪里趕得上桂珍嘛。扯麻子隊長的笑又從眼角里滾了出來,說,兄弟媳婦,淑芳長大了肯定不簡單,你就等著享福嘛。這兩天正是牛使力的時候,如果她愿意去的話,我想她每天幫我背三十斤草回來才好哦。
太陽剛把人影子往東拉出一尺長的時候,大人們吃了午飯就出工了。淑芳幫奶奶洗碗喂豬收拾完了,正想去找桂珍,桂珍就穿著她那件細碎的藍花花襯衣,信步走進了淑芳家的院壩。
淑芳笑盈盈地拽起表姐的手,往自己的睡屋里拽,拉扯中,一個發(fā)黃皺巴,邊卷得理不直的十六開作業(yè)本,從桂珍的衣襟里掉了出來。淑芳貓腰,搶到手就翻開,第一頁就是歌詞《九九艷陽天》,第二頁才是《我的祖國》,正翻到第二十頁《少女之心》,一段都沒看完,桂珍趁其不備,一把就搶了過來,一個勁地說,我忘了,后面這篇你不能看。
于是,淑芳一下子就把桂珍撲倒床上,爭搶了起來。淑芳知道自己拼力氣不得行,就把手伸進桂珍的夾肢窩撓癢癢,沒費多大的勁,又奪了過來。沒想到的是,桂珍居然耷拉著臉,抽泣著哭了起來,真切地告誡道,這個東西你看不得,真看了,要出大事。你今天不還給我,就是想要逼死我!
淑芳的圓臉自始至終都掛著盈盈的笑意,語氣滿不在乎地回答說,我才不管它是封資修還是大毒草,你都看得,我為啥子看不得。不讓我看,就偏要看!桂珍看到表妹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就妥協(xié)了,說,那就抓緊看,天黑之前必須還給我。
淑芳把氣呼呼的桂珍目送出門,就趴在床上從第一頁開始看,她想,這些歌詞好美好愜意,為啥不準唱,還要視為毒草?翻到第二十頁的《少女之心》的時候,覺得語言粗俗,情節(jié)不堪入目,但她也不曉得為啥就著了魔,還是耐不住要往下看,看得滿臉熱辣辣的,一股暖流通透全身。
當淑芳意識到表姐不讓自己看的真正原因時,屋頂明亮的光線早就溜走了。最先意識到的是這個東西不能久藏于家,一旦被媽媽或弟妹翻看到,天都要塌下來。她慌忙一骨碌翻趴起來,對著媽媽陪嫁的大圓鏡子看了一眼潮紅的臉,攏了攏散亂的頭發(fā),就懷揣著那個皺皺巴巴的手抄本,急急慌慌地從竹林后面繞進了桂珍家的院子。
大門是反閂著的,偏房的耳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黑暗中,一只貓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嗖”地一聲竄出來,把灶沿上舀水的瓢碰到地上“咣當”一聲。哪個?哪個!豬圈最里面最黑暗的角落,傳出了桂珍嚴厲的喝問聲。
姐,是我!淑芳尋著聲音望了過去。桂珍說,別過來,我在洗澡!淑芳才沒管她,輕手輕腳就踱到了她的木盆跟前,嘻嘻地笑著說,我?guī)湍愦甏瓯?,怕是求之不得吧?/p>
這是灶屋和豬圈連在一起的大轉(zhuǎn)角偏房,屋子陰暗,但久站一會兒,除了繡花針那么細小的東西外,其他的都看得清楚。淑芳俯身給桂珍搓背,觸摸到桂珍那凝脂般的肌膚,心里就滋生出極其別樣的感覺。尤其是那對椰子球般的雙乳,飽滿又堅挺地懸掛在胸前。無論桂珍怎樣用雙手緊緊捂住,淑芳的小手有意無意都碰撞了好幾回。淑芳還咬著桂珍的耳朵,竊竊地說,姐,我要是男人,今天就把你的第一回要了。桂珍羞得滿臉通紅,反手就劈頭蓋臉甩了淑芳一腦殼的水。淑芳更沒讓步,沒完沒了撓了桂珍好一陣癢癢,直到告饒為止。
穿好衣服,桂珍領(lǐng)著淑芳又進到了睡的那個屋,嘰嘰咕咕又說了好多臉臊耳熱的話,從屋里出來,天都麻黑了。桂珍說,我就不送你了,明天一早,我要去我們后面坡的黃連埡割草,你如果愿意,就一起去。淑芳一個勁地點頭,要去,當然要去。
川中的地勢也是西高東低。黃連埡位居草壩場的后面自然屬東,山勢相對矮得多,坡上的柏樹稀稀拉拉幾乎都是刀把子那么大,生長的可供牛吃的草,長不到一寸長就被??泄饬恕=銈z出了一趟早工,要不是摘到一根樹子的構(gòu)葉,真就要白跑一趟。
烏云攔東,太陽被厚厚的云層罩住,非但沒涼快,反而卻出奇地悶熱,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姐倆滿臉汗涔涔地剛到院子的竹林邊,就碰到了扯麻子隊長。淑芳老遠就喊了一聲,表叔!桂珍卻裝著沒看見,紅著臉低頭就想繞開走,卻被扯麻子隊長叫住了。桂珍,以后割草千萬不要去黃連埡,只有過了河,才不得放空。桂珍回頭笑了一下,算是應(yīng)允。淑芳故意笑盈盈地哼起了《九九艷陽天》的曲子。在岔道分路的時候,桂珍說,看你沒羞沒臊的樣子,將來會遇到個很惡的老人婆收拾你!淑芳很得意地笑,笑得臉上的兩個酒窩窩更圓,說,不得,你命好,我的命更好!
五
老天真就下了一場雨,不是偏東雨,下一陣子就止住了,而是綿綿延延好幾天。所幸的是,草壩場的人已搶在暴雨之前,把油菜籽打完裝進了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把田地里的麥子割完打捆,碼進了保管室的空房子和屋檐下,安全得很,只等干田水田都插上了秧子,才去公社請脫粒機來脫粒。
天下雨,農(nóng)時更緊農(nóng)活更忙。大部分人披蓑衣戴斗篷,在水田栽插秧子,小部分人也披蓑衣戴斗篷,在干田扎缺口鏟田邊糊田邊,趕牛犁田耙田。
這時節(jié)這天氣,是人都很累,好想窩在床上挺一天。但有良心的人都知道,最累還不是人,而是口吐白沫還在被犁牛匠飛鞭催趕的水牛。扯麻子隊長不光是有良心,還特義氣,為了確保牛受累不餓肚子,就特增派兩個婦女去偷草,每五十斤另增加兩個工分。
第一個得知這個消息的就是桂珍。她第一時間找到了淑芳商量,要先下手為強,決定明早就行動。
一夜無雨。當姐倆細小的身影晃動在涼嗖嗖的漫水鐵橋上的時候,天空無比地晴朗。淑芳禁不住連續(xù)打了兩聲噴嚏,劃過寂靜的夜色,遠處的農(nóng)家集聚的院子里傳出了狗叫聲,和廣播吱吱的電流聲?!皷|方紅,太陽升……”悠揚的樂曲呼喚著睡夢中極不情愿起床的人起床。
姐倆并不急著趕路,她們知道,一過了漫水鐵橋,順著河邊逆水穿行的甘蔗林只有一公里,她們擔心的是河邊的路太窄,毛刺刺的甘蔗葉子伸得太寬,會割破手臂和腿,火辣辣地痛,就穿了長衣長褲和解放鞋。
從橋頭右拐,她們跨越了一條排洪水溝,走了一小段長滿了貼行草的路,才知道河邊比臆想的還要難走。沒有貼行草的地段被雨水泡漲,一腳下去陷得滿鞋子都是泥,每向前邁一步就像戴著沉重的腳鐐,更郁悶的是,緊挨河邊的甘蔗經(jīng)不住風吹雨打,大片大片地匍匐在路上。如果一腳踩虛,就會掉到河里。桂珍一邊前行探路,一邊叮囑淑芳跟緊自己,照著腳印踩。有好幾次,都是桂珍腳下踩滑,身子傾倒在甘蔗林里面,翻趴起來又往前走。一公里比五公里耗費的時間還多,到達那片青草地,天都麻麻亮了。
這片嫩綠的青草足有半畝,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畦韭菜。姐倆顧不得滿身的泥漬,還嫌黏在解放鞋上的泥過于沉重,干脆把它脫掉,光著腳板匍下身,手起刀落,直立的草就像韭菜一樣,眨眼就被放倒一片。幾乎是憋著一口氣,雖然淑芳的手腳要慢點,但不到半個小時,兩人的背篼都裝滿,還壓得嚴嚴實實。
這是一個晴朗沒有濃霧的早晨。天大亮,馬溪河畔兩岸都有人影晃動了。姐倆剛舒一口氣,正要背起背篼撤離,甘蔗林里面就傳來了一個男人踢踏的腳步聲和被葉子煙嗆出來的咳嗽聲。
姐,有人來啦!淑芳嚇得閃到了桂珍的背后一個勁兒地哆嗦。桂珍說,別怕。就是被他們逮到,大不了,草不要了,再嚴重點,就是把我們的刀和背篼收繳了。難不成還打我們一頓???
淑芳看到桂珍一臉的鎮(zhèn)靜,也就不那么怕了。桂珍說,只要我們憋一股勁沖過河,到了對岸我們的地盤,他們就是眼睜睜地看到我們背著草,也拿我們沒辦法。
于是,姐倆各自背起了背篼,幾步就到了河邊,卻全傻眼了。這幾天下雨,河里起了點洪水,昨傍晚看的時候,洪水才淹到腳踩的石墩,一夜之間,洪水咋就翻越石墩了呢?
踢踏的腳步聲和被葉子煙嗆出來的咳嗽聲由遠及近,仿佛就在甘蔗林背后隔塊土的位置。桂珍面對淑芳,僅僅遲疑了那么一下,就鎮(zhèn)定自若地說,妹兒,我們蹚水過河吧?淑芳看了一眼淙淙流動的洪水,嘴唇囁嚅地說,姐,我怕!桂珍沒有堅持,說,干脆你連草帶人先去甘蔗林里躲一躲,千萬不要動,我先趟水把這一背篼草背過去,等這個人走了,我再回來接你。
這時,清晨的第一縷霞光正好從東邊的天際噴薄而出。淑芳看到桂珍把褲腳高高地挽到大腿之上,光著腳板,提著被泥糊得不見鼻子眼睛的解放鞋下到河里,這才轉(zhuǎn)身找到一叢稀疏的甘蔗林鉆進去,把草放好,再找一叢甘蔗較為茂密的地方藏了起來。淑芳不知道自己隱藏得是否安全,河對面的天際正在起勁地燃燒,萬道霞光透過甘蔗林的縫隙都能射到她身上。不曉得那個咳嗽的人在外邊是否看得到?看到了,又能怎樣,大不了把草和背篼沒收了,姐剛才說了,他不會把人打一頓。淑芳在心里一邊安慰自己,一邊透過縫隙往河中心望去,齊腰的水像把桂珍和她背上的草死死拽住了一樣,令她一步一步向前挪動得非常吃力。
眨眼間,一個矮壯的半白胡子的老頭,肩上扛把鋤頭,從甘蔗林右邊的土埂一晃一晃地踢踏到了河邊,他轉(zhuǎn)身左拐,一下子就看到了原本綠油油的草坪一片狼藉,張口就罵:狗日草壩場那邊的人太不要臉,缺大德了,一清早就把我們的草偷了!淑芳看到了他的嘴角果然叼著一卷葉子煙,嘴皮幾乎每豁動兩三下,就會咳嗽一聲,還會吐出一團黏痰。淑芳從小到大就看不慣這樣咳嗽吐痰的人,可他罵罵咧咧地走到自己的跟前,居然不走了,他那補丁摞補丁的屁股,完完全全擋住了自己觀望表姐桂珍的視線。淑芳輕輕撥動甘蔗葉,極力想將視線偏左或偏右,他的屁股就像幾只青蛙千瘡百孔的眼睛,來回晃蕩,“噗噗噗”居然還噴出了一股紅苕味極濃的的臭屁來。
突然,老頭扯開嗓子呼喊了起來:妹崽,你小心點,實在不行,就把草背篼撂了!淑芳一聽汗毛直立,仿佛就像一根蛇竄到了跟前,令她呼地一下彈跳了出來,眼睜睜地看到表姐桂珍連人帶背篼被洪水沖翻,掉進了河堰下的深水凼里,打了一個旋就不見了。
此刻,驚愕的淑芳已面如土色,心中緊急地呼喊:我的姐啊,救命啊!可這呼喊的聲音僅僅在喉嚨間環(huán)繞打轉(zhuǎn),就是從嘴里傳達不出去。眼跟前這個老頭急迫地呼喊:快來人啊——偷草的妹崽掉到河里了!聲音極其響亮,真真切切在馬溪河兩岸久久回蕩!
淑芳明明還看見老頭回頭望了自己一眼,卻一句責罵的話都沒說,仿佛當自己根本就不存在,轉(zhuǎn)身就扔下鋤頭跳進了河里。
六
川中盆地為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一過立夏就特別潮濕悶熱。這幾天卻極為反常,紅火大太陽就晴一天,又陰陰綿綿下起了細雨。
我的姐啊,救命??!救命,救命,我的姐?。∵@是淑芳發(fā)燒三天昏迷不醒,嘴里反復(fù)嘟囔出的話。守在她床邊的奶奶和媽,除了揪痧喂藥打灰碗外,就只有眼巴巴地望著。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人生病了,大多數(shù)是硬扛,實在嚴重的,就請背著藥箱的赤腳醫(yī)生來回跑。打灰碗是農(nóng)村的土辦法,就是將柴灶里滾燙的熱灰裝進碗里,在面上鋪上一層厚厚的樟樹葉用布包裹起來,在額頭上來回的熨——科學(xué)上稱是物理療法。淑芳在奶奶和媽的精心照料下,是在第三天的中午,遍身出來了一通大汗,才睜開眼。
她看到媽媽和奶奶緊皺的眼角舒展開的樣子,才明白自己遭遇了一場生死劫難,讓她們操心勞頓了三天兩夜,居然還沒一句埋汰的怨言。
淑芳的身體極為虛弱,想側(cè)一下身,就是沒那個勁兒,嘴角蠕動了幾下,終于發(fā)出了細微急切的聲音:桂珍姐,她,怎樣了?
奶奶的面目神情只閃爍了一下,沒有說話。媽媽極快地搶著回答:跟你一樣在床上躺著,應(yīng)該沒啥大問題!你安心養(yǎng)病,等好了就去看她。
淑芳醒來,奶奶和媽最急切地想知道,她們那天早晨偷草,事故發(fā)生的來龍去脈,又擔心淑芳的心里承受能力不足,一直強忍著拖到天黑,淑芳被攙扶著下床坐了尿桶之后才開的口。淑芳的腦子先是一片空白,費了好半天勁,才捋清那天自己是怎么掉到河里的。她說,她看到那個矮壯的中年男人扔下鋤頭跳下河去之后,連頭都沒冒一下,倒是桂珍姐那件藍翠花襯衣隨水旋到了河邊,我就趴在河邊伸手去撈,腳下踩了個空,才栽了下去。
讓淑芳搞不明白的是,每當提及表姐桂珍,奶奶眼神躲閃,半張著嘴又不說啥,媽媽的回答,還那句話,跟你一樣,過兩天就下床了。
奶奶熬的綠豆稀飯又香又稠,一勺一勺喂進她嘴里,她卻感覺滿口無味。奶奶說,芳娃,不急,吃塊泡蘿卜,慢慢就有味了。
淑芳順從奶奶,一口飯一小塊泡蘿卜,果然,越吃越有味。第二碗飯她就不要奶奶喂了,堅持自己端著碗吃。
夜深了,沒有月光從泛黃的亮瓦中穿透進來,倒是有雨滴踢踏在牛勒巴窗子外面的篾巴折上。淑芳感覺到了內(nèi)急,四處找茅房,找到了又尿不出來,著急中,她睜開了眼,才知道自己是被尿憋醒了,下意識地慢慢側(cè)身翻爬,沒費勁就下床去到尿桶上,窸窸窣窣一通小解,渾身頓覺輕松暢快。
大堂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燈“刷”一下亮了。淑芳剛挨著床邊,還沒躺下去,就聽到了媽從外面進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也聽到奶奶從里屋穿衣趿鞋迎出去的聲音。
那邊的情況咋樣了???這是奶奶的詢問聲。嗨,還那樣!縣公安局駐雙江區(qū)革委的特派員已經(jīng)把那個叫任壯的隊長抓走了,要求我們這邊的人,把牽走的豬和擔走了的糧食還回去,盡快讓死者入土為安,再干涉司法,就要負法律責任!我們這邊,扯麻子犟得很,說,老子不是駭大的,這個女娃子的未婚夫是解放軍,姓任的不抵命就是不得行!
媽這一連串的話和強硬中又那么不自信的語氣,聽得淑芳似懂非懂,極具不安,滿身堆起了雞皮疙瘩,該不會是桂珍姐出什么事了?于是,她努力豎起了耳朵。奶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氣,說,聽說他跟他兒子的部隊發(fā)了電報,也不曉得管不管用。媽回道,軍婚,應(yīng)該管用吧,扯麻子拖延時間,就是在爭取部隊趕來救援。奶奶說,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救他起來……片刻沉寂,媽改換了語氣,問,我們芳娃應(yīng)該好很多了吧?奶奶回答,嗯吶——睡得正香呢。
淑芳感到媽要進來探視自己,就輕輕躺下,閉眼裝睡,等到她輕腳輕手進來,看到自己睡得安好再放心出去,自己怎么也睡不著了。一連串的疑問,不停地在腦子里回放:桂珍姐、中年男人和我是被哪個從河里救起來的?桂珍姐她躺在哪家的床上?桂珍姐是死了還是真活著?公安為啥要抓任壯?任壯與下河救桂珍姐的中年男人是不是一個人?扯麻子隊長,為啥要任壯抵命?
七
雨住了,在異乎尋常的安靜中,只聽得到豆大的雨滴從桉樹葉子上掉下來,砸在屋檐的瓦上脆響。
淑芳醒了。一道明晃晃的陽光從發(fā)黃的亮瓦上鉆進來,斜射到了她的臉上,睜不開眼。一個側(cè)身,居然還坐了起來。屋里屋外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來媽和奶奶出去了。她依稀記得,奶奶進屋來喊了她吃早飯,可能見睡得死沉,就沒再催。
好餓啊!淑芳長這么大,是頭一回感覺到饑腸咕嚕的難受勁兒,趿拉著涼鞋就直奔灶屋,揭開鍋蓋,端起一大碗還冒熱氣的紅苕稀飯,就大口大口吸溜著往嘴里扒。
奶奶還沒回來。淑芳吃完飯把臉洗了碗刷了,換雙解放膠鞋就走出院子,穿過濕漉漉的竹林,看到桂珍姐家的房門掛著一把將軍大鎖,再推偏房的耳門,里面也是反栓著的,就茫然四顧地來到塬壩上,太陽金子般在空曠的田野奔跑閃耀,田野卻寂寥得不見一個人。于是,淑芳就裝著滿腹的疑惑,腳踩著凌亂稀爛的田埂,一步一步拖著裹滿爛泥的膠鞋到了那口廢棄的石油井場,撿到一塊被人用過的篾塊,把黏糯在鞋上的爛泥刮干凈,抬頭就看到了有很多人在漫水橋上停停走走,更有一些年輕人,手持扁擔或鋤頭匆匆忙忙地往河對岸那片被竹林遮蔽森嚴的農(nóng)家院子奔去,腦袋“轟隆”一下就炸了。
漫水橋的東西兩個橋頭,圍坐的都是馬溪河靠草壩場這邊沿岸三個生產(chǎn)隊的老年人,他們的目光齊齊地聚集在爭吵得面紅耳赤的兩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身上。淑芳的到來,他們都無視她的存在,毫無顧忌地扳扯著他們的話題:
我看,扯麻子這回是遭癲狗咬了,非要把任壯往死里整。都是對河兩岸的鄰居,平常也就為割點草打撈點魚發(fā)生點口角,頂多紅過臉,也沒動手,這回居然弄出人命來,死一個不行,還非得要死兩個才服氣呀!
他是喜歡柯胡子家的這個妹仔,想說給他當兵那個兒,再加上春耕大忙季節(jié),他每年都要鼓動這些學(xué)生妹仔去偷牛草。人,突然死了,他自己心里像貓兒在撓一樣,總想要找個替罪羊泄憤一下。
他龜兒扯麻子就是不要臉,柯胡子家的這個妹仔還是個學(xué)生,硬要說成是他未過門的兒媳。把任壯家的豬牽了,糧食擔了,泄憤一下,我們覺得還沒有啥,他龜兒扯麻子硬是吃了秤砣,伙起草壩場幾個二桿子死死咬定,說,是他們眼睜睜看見任壯拿鋤頭把柯胡子家的妹子推下河的,非要把任壯往死里整。
聽說公安拿出紙筆要他們畫押,負法律責任,個個都往后躲。
我還聽說任壯還是扯麻子從河里撈上來的?
我都不曉得扯麻子這個狗日的還有要癲多久,死人還擺在任壯家的大堂屋里,都開始腐爛發(fā)臭了,還不準埋?農(nóng)閑你多拖幾天也沒啥,關(guān)鍵這是春耕大忙季節(jié),干田沒有整,秧母田里的秧苗都兩尺長了,耽誤不起啊!
公安特派員說,他們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一把馬草鐮一個草背篼,根據(jù)腳印判斷,現(xiàn)場還有一個人。如果找到這個人,問題就清楚了。
聽說,那個人是在馬爾康森工局當隊長的宋國華家的大妹仔。那天,聽到呼救聲,對河兩岸涌去了二三十個人,把三個人撈上來,就柯胡子家的妹仔死了,任壯倒擔在牛背上,吐了兩口水就緩過了,宋家的妹仔是死是活,也沒哪個不曉得。
公安等特派員放話了,任壯已被我們送縣公安局關(guān)起來了,我們的政策是不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冤枉一個好人,真要是他把人推下河的,一定依法嚴懲——但是,今天,必須讓死者入土為安,誰敢阻撓司法,我們也決不姑息。
此時此刻,在淑芳的腦海里清晰地疊加出來兩個畫面。第一個畫面,那個中年壯漢就是公路下面這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叫任壯,桂珍姐姓柯,柯胡子就是她老爸,我本就姓宋,宋國華就是我的老爸。當兩岸的人聽到任壯的呼喊趕來把他們仨救上岸,倒擔在牛背上施救,當時活過來的就只有自己和那個中年壯漢任壯;第二個畫面,竹林里面中年漢子任壯家已經(jīng)圍滿了很多看熱鬧的人,堂屋里面是扯麻子隊長帶領(lǐng)的十幾個二桿子,正手持鋤頭或扁擔與任壯所在生產(chǎn)隊的人對峙。他們一方要把死者抬出去埋了,另一方誓死捍衛(wèi)在死者床前,寸步不讓,公安特派員鳴槍警示都無濟于事。
淑芳“呼啦”一下就奔跑起來,她明白了自己該干啥和不該干啥,隱約聽到了身后有人認出了他就是宋國華家的大女子,甚至還聽到了奶奶呼喊自己的聲音,但她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健步如飛地踩在鋪滿貼行草的小路上,緊隨著前面那幾個手持扁擔或鋤頭的人追去。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