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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還沒過完,臺風已經(jīng)來了三次,大風大雨一路奔襲,到達北安市仍然是大軍過境一般。下午,我收拾行李,省預警中心發(fā)布的暴雨紅色預警短信群發(fā)傳到我的手機里:北安市未來三小時內(nèi)將出現(xiàn)大暴雨,并伴有雷電,請防范。我從窗口往外看,烏云已經(jīng)壓到額頭,風在城中村的建筑之間卷起灰塵和垃圾飛向空中。母親焦急地提醒我?guī)线@個帶上那個,仿佛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她和父親站在我狹窄的出租屋內(nèi),像兩只落單的螞蟻,他們感覺到天氣的暴躁,卻不知道如何面對。卷好衣服后,我想在包里放一把水果刀,又覺得水果刀太大,過不了車站安檢,又翻抽屜,找到一把手指長的小刀,我打開又收攏,把它放進褲子口袋里,背包掛到肩上,母親又問,身份證呢?我說帶了,母親說你確認一下,忘記就麻煩了。我從口袋里掏出錢包確認,母親又問,錢夠了沒有?我說走吧。臺風要來了。母親繼續(xù)問,鑰匙呢?我說走啦。我推開門,等父親和母親走出來,父親還在站著,他終于下定決心,掏著口袋,掏出他老舊的半個巴掌大的電話本,翻了幾頁,我問你翻電話本干嗎,唐大樂的電話我有了。父親問你怎么有他電話?我說過年吃飯時加的。父親說哦,他還是繼續(xù)翻著電話本,他說,我找找阿清的號碼,你三姑說她現(xiàn)在也在東莞,你看看要不要找她幫忙。他瞇著眼睛,繼續(xù)道,算起來,你該叫她姑姑。
阿清姐?我疑惑地望向父親,找到她了?不是都不知道她在哪嗎?
父親說,今年你三姑回家,說阿清也在東莞干活,昨晚我電話問你三姑,三姑說她還在東莞,還給了電話號碼。
我把阿清的號碼錄進手機,就鎖上門,從五樓沿著樓梯走下,我們走向馬路,車輛行人跑在路上橫沖直撞,雨滴滴答答,不緊不慢砸下來。母親打開雨傘,風掀著傘面幾欲飛上天空,她艱難地把傘舉到頭上,又被風掀了一個趔趄,我趕緊扶住她,收起雨傘。我們走到路邊等待出租車,馬路兩邊的電動車像受驚的魚蝦拼命向前沖刺,不時鳴叫著喇叭。綠化樹被風壓倒枝干,發(fā)出呼呼的聲響,沒有人擔心它們可能連根拔起倒在路上。我們走到其中一棵樹下面,招手叫車,當雨點噼里啪啦落下時,終于有一輛出租車停在我面前,我拉開門,一屁股坐到副駕駛位上,父母隨后坐進后排。我說,去汽車站。
我預訂了下午六點鐘的汽車車票,去往東莞。我的哥哥唐秀山在東莞市失蹤七天了。在第三天傍晚時老鄉(xiāng)唐大樂去找他喝酒,沒有找到他,唐秀山電話關機了。唐大樂跟老鄉(xiāng)們?nèi)TV,唱歌喝酒到一半,他們一致認為應該再打一個電話給唐秀山,電話還是關機,他們就一起罵唐秀山這個卵人。第四天唐大樂在QQ老鄉(xiāng)群里呼叫唐秀山,唐秀山?jīng)]有回應,群里的老鄉(xiāng)說好幾天不見唐秀山,也不見他出來說話。第五天唐大樂去到唐秀山干活的工廠詢問,才知道唐秀山五天前就不去上班了,他把認識的人都問過一遍,沒有人見到唐秀山,沒有人知道唐秀山去了哪里,他想了又想,覺得不對勁,唐秀山即使去了哪里,也會在QQ群里吹牛的。他終于打電話告訴我的父親,他說,哥啊,唐秀山好像失蹤了。他跟父親說出了他的推測。
父親年輕時也在外面打工,跑過一些地方。他聽了唐大樂的話,一時倒也不擔心。好好的人,能去哪里呢?母親卻是慌了,沒完沒了地撥打唐秀山的電話,聽到的回應都是對方已關機。他擔心唐秀山會不會像傳說中的那樣,被人斷了手腳,扔到廣東隨便哪條街上做一個乞丐。她請求唐大樂幫忙再找找看,唐大樂跟老鄉(xiāng)們又相互打聽了一天,還是沒有找到唐秀山。母親和父親面面相覷,過了一晚上,他們決定去往東莞,尋找唐秀山。天還沒亮,父親和母親就從鄉(xiāng)下出發(fā)。在路上父親想了又想,又跟母親爭執(zhí)了一番,終于打電話告訴我,我聽出一個大概,趕緊請假,把父親母親截在北安市的車站,我看到父親頭上泛出白發(fā),母親跟在他身后,他們的眼睛灰暗、混濁,像家里掛在瓦檐下的那盞二十瓦的燈泡。我說,先跟我回去,我去找吧。
你怎么去?你的工作呢?父親問。
我可以請假的。我把請假的事由,哥哥唐秀山失蹤的事情跟領導說明,領導準了我七天的事假。末了他問我,人失蹤了,你們報警沒有?
我沒有想到報警,父親沒有想到報警,唐大樂也沒有想過報警。于是趕忙電話差唐大樂報警,我讓父親母親在北安市等我的消息,他們不愿意待在我的出租房里,他們說要回家照看雞鴨。
送父親母親上車后,雨仍然下得噼里啪啦。時間還早,我坐在候車廳里,在手機上下載東莞的地圖。又讓唐大樂把我拉進東莞QQ老鄉(xiāng)群,唐大樂回答我說他得問過群主,我又詢問他唐秀山干活的工廠。這些年,我不知道,父親母親也不知道,唐秀山在廣東做什么工作,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高中二年級那年,唐秀山逃課,談戀愛,和女朋友在網(wǎng)吧通宵時被老師當場逮住,批評責罵,他像一頭牛沖向老師,被全校通報,就和女朋友逃到北安市打工。一個星期后,雙方家長找到他們,女朋友像只寵物被拎走,丟下他在北安市郊區(qū)的街上,他在網(wǎng)吧待了一個星期,然后灰溜溜地回家。父親希望他轉學,或者去讀個技校,學一門手藝,他不樂意,父親就帶他去自己打工的磚廠干活。每天進窯、出窯、搬磚、推車……三個月后,他熬不住,離開父親,去廣東找唐大樂進工廠。等到春節(jié)回家,他在飯桌上喝酒,跟叔叔伯伯堂哥堂弟們吹噓他在廣東的經(jīng)歷,他做服務員、廚師、推銷員、燒烤師、銷售員、理發(fā)師……在船上、游樂園、公園、高速公路、商城、KTV甚至是賭場干活,他去了廣州、深圳、珠海、汕頭、香港、澳門,他結交四川、河北、山東的女朋友,他翻著手機給我們看他和她們的合影,他哈哈大笑,你們說,我跟哪個合適呢?
他們哈哈大笑,舉著酒杯,唐大樂宣布說,我們唐家,就數(shù)你這個唐秀山會玩、能玩,牛逼!
他們把啤酒碰得泡沫飛濺。我在一旁聽得入神。放假的時候,我打電話給他說,哥,我放假了,我想去找你玩。唐秀山拒絕我,他說,你讀書就好好讀書,玩什么呢,我沒空理你。過后幾天,他往我卡里打錢,二百三百這樣。
幾年后,我考上大學,那年春節(jié)唐秀山回家,也是出去喝酒吹牛逼。我就對父親說,唐秀山就是吹牛逼,回家天天出去吹牛逼,他吹了六年的牛逼,你們都不說說他!你們管管他吧!
唐秀山喝酒回來,他一屁股倒向墻邊的搖椅,搖椅吱吱呀呀響。父親坐在灶火前望他,問,山,你出去這么多年了,攢多少錢了?
唐秀山歪過頭,看著我們,攢錢干嗎呢?
父親說,秀石考大學了,你也該結婚了。
跟誰結呢,跟陸花妹嗎?他轉頭,嘲笑一樣看著父親。陸花妹是他讀高中時的女朋友,聽說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唐大樂他們在吃飯時,還一直不忘拿她開他的玩笑。
他站起來,從褲袋里摸出錢包,把厚厚的一沓人民幣掏出來,說,這是兩萬塊,兩萬塊呢。給我娶個老婆??!
父親沉默,翻動燃燒的柴火,我看不過去,我說,哥……
他甩出幾張錢,說,秀石,給你。壓歲錢。
我站起來,我說,我不要。
他看著我,眼神兇惡,然后露出滿嘴酒氣的嘲笑,他說,大學生了,不要我的錢了?大學生!了不起??!看不起哥哥我了!
我站直身體,迎著他嘲笑又兇惡的眼光,我長得和他一樣高了,我瞪著他,我說,哥,你每年都這樣……唐秀山一把把錢甩在地上。還輪不到你說我,他說。母親趕緊走過來,站在我們中間,她看著我們,然后拉住我,說,秀石,你去睡覺。
我站著不動,唐秀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親,他不屑地笑著轉身去睡覺,第二天天還沒有亮,他就離開家。那年春節(jié)之后,他真的沒有回家。每年有幾個月份,他還是往我的銀行卡里轉錢,五百、一千的。我大學畢業(yè)找到工作后,想打電話告訴他,想了想,不知道說什么,就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他也沒有回復我。我們并不知道,成長中漫長的時間之河,是哪句話、哪件事情、哪個漩渦、哪個拐彎,或許僅僅是時間的力量,讓我們漂成浮萍,越漂越遠,再也找不到對方,仿佛只剩下虛無的血緣的關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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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計算時間,晚上六點出發(fā)的夜車,早晨七點到達,我在車上睡一晚上就到了。上車后,我打開手機研究地圖,尋找路線,我打算先去找唐大樂,再去唐秀山干活的工廠大通塑料廠了解情況。雨繼續(xù)下著,窗玻璃上流水潺潺,臥鋪汽車里都是遠行的人,姿勢各異躺著,昏昏欲睡,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盯著手機,屏幕的光在黑暗中閃亮,伴隨汽車搖晃,我漸漸有了困意,沉入睡眠,汽車在夜里在雨里前進,有幾次晃動厲害,把我震醒,我聽見雨水打在車身上,幾乎掩蓋了發(fā)動機的聲音,我摸出手機看時間,還是夜里,最后一次醒來,天終于蒙蒙亮,從車窗看出去,白蒙蒙的一片。我又閉上眼睛,差不多快要睡著時,汽車終于到達車站。我掏出手機,在老鄉(xiāng)QQ群里了,有幾條消息,是幾個人起哄著新人介紹。群主正式告訴他們說別開玩笑,唐秀石跟你們不一樣,唐秀石是來找他哥哥唐秀山的,大家要多幫忙才是。后面就沒人說話了。我趕緊自報名字,感謝并請求老鄉(xiāng)們幫忙。
下車后,雨像簾子蔓延,我跑向候車大廳,路上不斷地有人問我:“坐車嗎”“去哪里”,我沒有理會他們。臺風天氣并不能阻擋人們出行,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找?guī)姆较?,在洗手池前排隊洗臉。我站在車站門口,看陌生的城市沉浸在雨水中,雨在地面匯集,匯成沒有方向的溪流,到處沖撞,只好向更低的地方?jīng)坝慷?。車子行駛在馬路上,濺起水花,騎電車的人雨衣披身,走路的人撐開雨傘,和北安市下大雨的早晨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我不認得這街道的名字,我不熟悉吃早餐的小店,我一路去唐秀山打工的工廠不會像我第一天去上班那樣忐忑又興奮,我的心中充滿疑惑,我需要得到一個答案。
我在車站門口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包子,毫無顧慮地吃,吃完后,我跟上喋喋不休詢問“坐車嗎”的司機們,我打量他們,最后我跟上一個中年女人,坐進了她的出租車里,我的褲腳濕了,幸好我穿了涼鞋,我說,去興金輕金屬公司。
女司機并不知道這個地方,她反問我,我只好攤開手機地圖給她看,她驚呼好遠,猶豫了一陣,還是同意了。路上,她問我是不是來找活進廠的。我點點頭,她還想聊點什么,我沒有回應她,她也不再說話,我轉頭看著窗外,雨淹沒世界,臺風從沿海登陸,首先經(jīng)過東莞,才去到北安市,我從北安市的風雨中來到東莞的風雨中,風雨并沒有減弱,這席卷南方的臺風,用覆蓋整個南方的風雨宣告它的威力。
唐大樂沒有辦法請假陪同我,在金屬公司門口的屋檐下,他撐著花雨傘,趕著時間進廠打卡,他跟我說了一下他們尋找的情況,他不知道去哪里報警,他對唐秀山的失蹤表示無跡可尋。他笑著說,你也別擔心,這卵仔,說不定又跑去廣州或者哪里玩了呢。他抬起手腕,明晃晃的金色手表,遲到一分鐘要扣兩百塊錢的。他一邊說著一邊跑向工廠,像食物被吞入嘴巴一樣暢快。
我只好繼續(xù)等出租車,去唐秀山打工的大通塑料廠。我撐著雨傘,站在路邊,雨幾乎淹沒我,我伸手攔住幾輛車,終于有一輛愿意去,我趕緊上車,發(fā)現(xiàn)褲子濕到膝蓋處了,出租車在雨中行駛,帶我穿行在工業(yè)區(qū)的大小廠房間,又經(jīng)過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我擔心司機走的方向不對,不斷地點擊手機上的地圖,顯示我位置的點還是在去往大通塑料廠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鎮(zhèn)又一個鎮(zhèn),終點越來越近,我才稍微放心,大概跑了一個小時,終于看見了廠房,這是又一個工業(yè)區(qū)。司機停下車,對我說,到了。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雨傘上,我踩著雨水,走進工業(yè)區(qū),我并不知道大通塑料廠具體的位置,問了幾個人,終于有人告訴我。轉過了幾個工廠,看見了大通塑料廠的招牌,掛在一堆工廠的招牌中,要是不仔細辨認,還真看不出來。一個鐵門鎖住入口,我往里面看,簡易搭建的三層鐵棚子圍得四四方方,空曠處是假山,旁邊停著一輛小貨車,地上堆放著白色的大小不一的塑料管、包裝袋,雨水浸泡在凹凸不平的那一部分,看不見一個人,我只好搖晃著鐵門,大聲地喊,有人嗎?
良久,一個穿雨衣的人從旁邊的棚子里走過來,我朝他喊,能開門嗎?我找人!
找誰?他大聲地回應,雨水使我們的對話艱難。
唐秀山。他在你們這里干活。我大聲地朝他叫喊。
哦!他回應我,轉身走了。
你開門啊!我著急得搖晃鐵門。
我沒有鑰匙呢。他轉身指著大門,你等等,我去找門衛(wèi)來開。
那你認得唐秀山吧?
唐秀山是誰,我不認得。
他走后不久,一個人穿著雨衣過來,并不是先前的那人,他一邊走來一邊打量我,他應該是這里的保安,他問我,你是誰啊?
我問他,你知道唐秀山吧?
唐秀山?他搖搖頭,不知道呢,他是哪個廠的?
我說是大通塑料廠,保安手指二樓,示意我上去,我說聲謝謝,沿著他手指的方向走向樓梯,上了二樓,一排房間門上貼著××辦公室的指示,我一間一間往里看看,辦公桌上面擺著電腦和厚厚的紙張、文件之類的,人埋在中間干活,露出腦袋。我不知道該走進哪一間,只好敲門問了一個人,他告訴我經(jīng)理的辦公室就在前面第三間。我走到第三間,門虛掩著,門上沒有什么標識。我敲開門,一個中年男人問道,你有什么事?他從辦公桌后面抬起頭,額頭一片光亮,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往后梳理,他警惕地看著我。我趕緊說明來意,我說,我找唐秀山,我是他弟弟。
唐秀山?他上下打量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我找唐秀山,他在你這里工作吧?經(jīng)理嘴角露出譏笑,你是唐秀山的弟弟?你找他?你為什么找他?我著急答道,我是他弟弟,他不見了,都一周不見人了,我們都找不到他。經(jīng)理看我著急,他的譏笑變成不易察覺的高興,他站起來,不見了?不見也活該?。∥倚睦镉行┎幌榈念A感,問道,你怎么這么說話呢?唐秀山怎么了?經(jīng)理還是盯著我,他的眼神卻變成鄙視,你們西省來的人,沒一個好東西,好好的工作不做,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還來我這里要人了!他做出讓我離開的動作,年輕人,你找錯地方了,唐秀山上個月就不在我這里工作了,我不可能告訴你他去哪里了!
我無語頓住,只好悻悻地退出房間。在二樓和一樓一間一間敲門問人,他們幾乎不知道有唐秀山這個人在這里干活,我很疑惑,最后有一個人告訴我,這是幾個工廠辦公的地方,工廠并不在這里。我問他工廠的地址,他告訴我說,就在這地方,出門左拐右轉就到了。
雨水積在地上一攤一攤,連成一片,漫天漫地,不知深淺,我揀旁邊小心翼翼地走,跳著走,左拐右轉,哪里見大通塑料廠的工廠,想來那人也是隨便把我打發(fā)了,我只好在工業(yè)區(qū)里來回尋找,看見許多工廠的大門上、外墻上張貼著大幅的招工廣告,在大雨中隱約可見字跡,我碰運氣地問了幾個人,終于找到大通塑料廠工廠,工廠的大門上掛著一張牌子:本廠暫不招人。我搖著大門呼喊,一個保安走過來告訴我他們不招工人了。我趕緊說我是來找人的,讓我進去。保安聽說是找人,轉身就要離開,我趕緊問他唐秀山的下落,他說這里是廠區(qū),閑人免進,我要是找人就打電話。我說人不見了啊。保安不聽我解釋,他徑直離開,我朝著他的背影又喊了幾聲,大雨把我的喊聲淹沒,也沒人理會,我只好作罷,狠狠地踢了大門一腳,看看時間,已是中午兩點,我餓了,又轉了幾個方向,找不到吃飯的地方,我想了想又去找經(jīng)理,在雨中喊了半天,也沒人開門,我只好推著門大喊,喊聲淹沒在雨聲中,保安走過來,告訴我是午休時間,不接受訪客。我站立良久,打算先回市區(qū)去,回到公路邊等來等去,也沒見一輛出租車。我只好在老鄉(xiāng)群里發(fā)問,咨詢怎么從大通塑料廠回市里,早上我的信息發(fā)出后,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回應“你好!”“晚上出來喝酒”之類的,我等了一下,沒人回答我。我撥打唐大樂的電話,打了兩次,他語氣匆匆,說在上班,偷偷進廁所接的電話,他告訴我可以去找摩托車,我按照他的指點,到了地點也沒有看見一個摩的師傅。群里終于有人幫忙,告訴我先坐摩托車,后坐公交車,我回答他找不到摩托車。那人說臺風天,哪有摩的,只能去等公交車。我找了半天,終于看見公交站,就一個站牌,插在路邊,淋著雨水,我站在站牌邊上,無處可躲。公交車姍姍來遲,緩緩停下來,我趕緊上車,全身幾乎濕透。車廂里空空蕩蕩,稀稀拉拉幾個人,冷漠地睜著眼睛,拉手偶爾搖晃,我狼狽地發(fā)現(xiàn)褲子緊貼大腿,雨水順著褲腳淌下,我的腳下潮濕一片。我掏出手機,又看窗外的雨,路邊低矮的房子和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山林,后來,我抱住我的背包,伏在上面睡著了。醒來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鐘,我看了手機地圖,已經(jīng)到達市內(nèi),公交車停下來,我也不管在哪個地方,趕緊下車,找到一個小店吃飯,一邊吃飯一邊搜索附近的連鎖酒店預訂住宿。吃完飯,我去往酒店,脫下一身潮濕和疲倦,當熱水舒服地沖刷我的身體時,我猛烈地搓著我的臉,才放松下來。我洗完澡,一頭撲到床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3
連鎖酒店的電視機只能播放本地臺,切換來去都是臺風的新聞,穿雨衣的記者拿著話筒在大風大雨中報道受災情況,鏡頭切到主持人,他預計臺風天氣將持續(xù)到明天,繼而播報因臺風死亡和失蹤的人數(shù)。窗外雨下得沒有盡頭,風刮過窗戶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一個人失蹤,就像一滴雨滴落雨中,毫不知覺,無從知曉,或許只有雨滴才能知道身在何處?可是雨滴掉到雨滴中,雨滴怎么可能還有自己?我從茫茫夜色中望出去,雨落得人分辨不出方向,燈火閃亮處大概是一些路燈和招牌,在夜里像是燃燒黑暗燒出的窟窿。我計劃明天早上去一趟派出所,就關了電視,躺下卻睡不著,我下樓到旁邊的便利店買了幾罐啤酒和花生。回來時開門,發(fā)現(xiàn)腳下塞進了幾張五顏六色的小卡片,我彎腰撿起來,卡片上填滿年輕女孩的半身頭像,清純可人,吊帶裙裹住白花花的胸脯,旁邊印有“情感陪護”和電話號碼字樣。我正看著,電話響了,唐大樂在電話里說QQ群里的老鄉(xiāng)們都在喊我出去喝酒呢,我說我沒看手機,他就詢問我白天的尋找有無發(fā)現(xiàn),我說一無所獲。他又喊我出去跟老鄉(xiāng)們吃宵夜,談談情況。我想了一下,以大雨為由,又跑了一天,累了,想早點休息,拒絕他。我不知道跟唐大樂他們坐在一起喝酒能聊點什么,他們也幫不上忙,每年春節(jié)我都見識過他們坐在一起喝酒,我坐在一邊吃飯,他們吹牛逼,跟唐秀山一樣,老子天下第一。
唐大樂也不勉強我,掛了電話。我喝了一口啤酒,電視上還是播報臺風的新聞,我翻看老鄉(xiāng)群,果然有好幾個村里鄉(xiāng)里認識的人喊我出去吃夜宵喝酒聊天,我表示感謝,推脫大雨不去了。我突然想到父親給的阿清的電話號碼。我翻出來,猶豫著要不要找她,卻想不起阿清的名字。
我認識阿清那年是十歲的寒假。遠嫁北方的三姑多年后攜家?guī)Э?,終于回鄉(xiāng)探親,阿清一同前來。她是姑丈的妹妹,十五歲,一路上負責照顧三姑的三個孩子。他們先是坐火車,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車,才來到北安市,又轉乘半天的客運車,回到鎮(zhèn)上,又坐三輪車,天將黑時,他們終于來到南方的小山村。我們一群孩子,在唐秀山的帶領下,在村口簇擁著圍觀她們一家,三姑背著最小的孩子,笑呵呵地伸手要摸我們的腦袋,我們躲閃著,她說我們的方言,你們這么大了,我一個都不認得了。姑丈也樂呵呵牽著他的大孩子,他用普通話說,回家,吃糖,我?guī)Я撕枚嗵恰0⑶鍎t抱著三姑的第二個孩子,跟在后面,她警惕地看著我們,觀察四周,她的眼神像家里的大貓一樣警惕,她看見群山環(huán)繞,山高谷深,十幾戶人家坐落在山腰間,唯一的公路通向她的來路。
我記得那是1995年,我們家鄉(xiāng)還沒有通電,也沒有電視,山里更沒有什么玩樂。大家吃完飯,圍著灶火打盹,然后上床睡覺。第二天吃完晚飯,在煤油燈下,阿清就鬧著回家,鬧著鬧著她哭出來,姑丈很生氣,伸手就給她一巴掌,她幾乎摔到地上。她哭著去踢姑丈,哭著說我要回家,姑丈又啪地給她一巴掌,她終于站住,只是哭,嘴里念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大人們看著她,也沒有人哄她,沒有人理會她,她哭夠了,直愣愣站在黑暗中,不肯去睡覺。幾天之后,她慢慢地跟我和唐秀山一起出門玩。那年寒假,我們幾乎成了朋友,我和唐秀山帶她去爬南方險峻的山,撿拾灌木,在山洞里玩捉迷藏,去山地里燒紅薯,追趕松鼠,放羊放牛。每次我們爬山回來,撿著柴火回來,從地里回來,追趕羊群回來,碰到村里的大人,他們就停下手中的活,打量著阿清,笑著問唐秀山,秀山,又帶北方新娘去哪里玩了?她要嫁給你?還是嫁給秀石?還是要嫁給你們家瘸子叔? 我們朝他們做鬼臉,不屑地跑過去。他們又大聲地唱:的確良一塊五,的確卡一塊八,偷偷上車呀,就到廣東啦。我知道他們唱的是三姑,他們嘲笑三姑,據(jù)說三姑小小年紀就跑去外面的世界,到處玩,后來給人拐賣,賣到北方去的。阿清聽不懂方言,她從他們的語氣中感覺到被嘲笑了,她瞪大眼睛怒視他們,有時候還抓起泥塊石頭,扔向看著她笑哈哈的大人們,大人們虎臉嚇她,繼續(xù)用方言打趣,北方新娘就是北方新娘,這么兇!
我和唐秀山使用在學校里老師教的普通話跟她說話,她也聽不明白,我們只能連比帶畫,唐秀山還寫在紙上,她才理解,她用比語文老師還標準還好聽的普通話跟我們講北方的故事,我們聽得入神,我看著她的臉,南方的寒風在她北方秀氣的臉上吹出溝溝壑壑,一條一條干燥泛黑,又透出一點紅。我偷偷告訴唐秀山,我說阿清真美啊。唐秀山一巴掌打我的腦袋,他說你知道什么。過完春節(jié)后,阿清終于會說一兩句方言,我們說的普通話,她也能猜測出是什么意思,她又開始問三姑,什么時候回家,她要開學了,開學她就讀初三了。三姑總是回答她,再等兩天,等兩天就回去了。
有一天,我們在村里追鬧著,大人們朝我們喊,又開玩笑。阿清問我們他們說什么,唐秀山逗她,說他們是要把她嫁給四叔。她聽完大哭起來,不聽我們的解釋,跑到山上去,我們追也追不上她,到夜里還不回來。爺爺知道后,把我和唐秀山痛打一頓,家里人上山去找阿清,直到后半夜,大人們才在一個山洞里找到她,帶回家后姑丈把她打了一頓,姑丈威脅她,要是她再胡鬧,就打斷她的腿,把她鎖起來。之后幾天,唐秀山命令我不能跟阿清說話,不能跟她玩,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待在房子里。這樣過了幾天,有一天大人們春種回來,坐在一起吃晚飯,發(fā)現(xiàn)阿清不見了,喊了幾聲,沒有回應,大家也不在意,繼續(xù)吃。天完全黑了之后,三姑又喊了幾聲阿清,去了她常常去的地方,沒有找到人,大家這才緊張起來,點上火把,大喊大叫上山去找。找了兩天兩夜,也沒有找到人。這時母親才發(fā)現(xiàn)藏在柜子里的五百塊錢不見了,估摸著是阿清偷走了,她哭著罵著,她說作孽啊,那是秀山秀石的學費?。∥乙哺赣H大哭起來,爺爺氣得直跺腳,嚇得姑丈立馬跪下,在爺爺面前扇自己耳光,他發(fā)誓一樣說,我一定把阿清帶回來,嫁給老四。爺爺一腳踢向他,手指著低頭的三姑喊,滾、滾、滾,你們滾。三姑帶著姑丈和三個孩子,連夜走路離開了家鄉(xiāng)。
開學前一天,父親賣掉兩頭羊,把我和唐秀山送去學校,那個寒假在我的生命中一掠而過。我很快忘記發(fā)生的事情,只有每年過年團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叔伯們提起三姑,說她不敢回家過節(jié),爺爺呵斥著,我才想起阿清。
喝完啤酒,我倒頭睡覺,迷迷糊糊中聽見風沉悶地帶著雨滴,砸開玻璃,天空下是南方陰冷的冬天,群山綿延,樹木茂盛,唐秀山帶我和阿清去爬山,怪石嶙峋,我們扒開灌木叢,藏在石縫中樹木中捉迷藏,唐秀山一下子不見了,我找啊找,找啊找,看見阿清笑靨如花,伸手向我招呼,她說,來啊,唐秀石,來找我呀。我跑過去,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她一下子也不見了,我眼前只有無窮無盡的空曠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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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拉開窗簾,雨似乎變小了,城市濕漉漉的,像是剛剛從水中撈出。出門時發(fā)現(xiàn)門縫又塞進卡片,我撿起來,邊看邊退房。我按著地圖的指引去最近的派出所,警察聽了半天,才知道我的意圖。他告訴我,大通塑料廠不在他們的轄區(qū)范圍,我不應該來這里報案。我說人就在東莞失蹤的,我到派出所不能報案我去哪里報案。他很有耐心,告訴我去大通塑料廠所在地的派出所報案。我說那叫什么派出所,他說就叫大通派出所。我搭車去到大通派出所,警察聽了我的講述,他打斷我,說我不應該在他們這里報案,要我去唐秀山租房的轄區(qū)派出所報案。我不死心,懇求他幫我查查,他很堅決地回絕我。我只好離開,在派出所門口的長椅上坐下,派出所人們進進出出,我在老鄉(xiāng)群里問,唐秀山住在哪里?老鄉(xiāng)們七嘴八舌,也沒能說出個明確的地址,我只好打唐大樂的電話,唐大樂掛了我的電話,他發(fā)短信告訴我他也不知道唐秀山在哪里租房住,好像是住在廠里,好像也不是,他平日上班,就住廠里,他們有空就相約在飯館,在KTV喝酒唱歌,誰還專門去租個房子呢。他讓我等等,他再問問,問到了就告訴我。我站起來,站到隊伍后面去排隊,終于又輪到我,警察苦笑著看我,他問,你還有什么事嗎?我說唐秀山就住大通塑料廠里呢!他失蹤八天了,你幫我查查看。警察說,你確定嗎?我點頭,我說確定呢,他一直住在廠里,可是他失蹤八天了。警察說,我查查看,他一邊說一邊問我唐秀山怎么寫,一邊敲打鍵盤,好像在電腦里查詢什么,不一會兒,他抬頭告訴我,他們這里沒有唐秀山的暫住信息。他沒有住在大通這邊。
那他去哪里了呢?我問。警察看著我,笑了,他去了哪里呢?他說,東莞這么大呢,你怎么知道他是失蹤呢,你先找找吧。
我只好坐回長凳,摸著手機,唐大樂也沒發(fā)信息給我,派出所外面下大雨,人們還是進進出出。我想了想,又排隊去問警察,我說,遇上這種事我怎么報案?警察說,我都告訴你了,要在失蹤人所在的轄區(qū)派出所報案。我說,那我報案啊,我報唐秀山失蹤,他幾天前就在大通塑料廠上班呢。警察說,我剛才也幫你查了,我們轄區(qū)沒有唐秀山這個人。我說唐秀山就在大通塑料廠失蹤的。警察看我,他變得嚴厲,威脅警告,你再胡鬧,我就把你抓起來。我咬咬牙,回應他,你們警察不是為人民服務嗎?那警察盯著我,我還怎么為你服務,我都明確告訴你了,你再胡鬧,擾亂公共場所秩序,我真把你抓起來。我盯著他看,他似乎并不是嚇唬我而已,我只好不甘心地轉身離開。我打唐大樂的電話,他告訴我能找的人他都找了,沒有人知道唐秀山租住在哪里。我想了想,又搭車去大通塑料廠,工廠的大門緊閉,沒人回應我的呼喊,我轉來轉去,只好離開去辦公區(qū)找那個經(jīng)理。鐵門還是關著,我在雨中搖晃它,雨水從我腳邊淌過,不知去處。昨天的那個保安走過來,看見是我,問,怎么又是你?我懇求他,我說我哥哥失蹤很多天了,現(xiàn)在想再問一下經(jīng)理,讓我進去等等。保安瞅了瞅我身上的雨水,打開門,讓我在一樓的屋檐下等。好不容易等到經(jīng)理出現(xiàn),我一把攔住他懇求幫忙,我說,經(jīng)理,我哥哥就在你們工廠干活,你幫我找找可以嗎?經(jīng)理腳步不停,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只好抓住他,再次懇求,我哥哥失蹤好多天了!他就在你們工廠干活,你告訴我他去哪里了?經(jīng)理一把推開我,找不見就不找嘛!一個爛人有什么好找的。他手指著我,你們西省的人,都是這么爛的嗎?保安!他大喊起來,保安,你這保安怎么干活的,什么人都放進來!
保安小跑過來,拉住我,說,先生,你不能這樣,請你出去!先生!我看著經(jīng)理走上樓梯,保安一邊勸阻一邊推搡我進入雨中。我心中蔓延一股恨意,又很無力,推開保安,保安兇狠起來,他一把推向我,你想怎樣!我的雨傘掉在地上,我看看他,他惡狠狠地,隨時可以跟我干上一架,他說,你出去,現(xiàn)在就出去。我看著他,摸了摸口袋中的小刀,他盯著我,繼續(xù)說,先生,你別為難我,這里真沒你要找的人,你別為難我。我撿起雨傘,又摸了摸小刀,轉身離開,轉去工廠,工廠大門緊閉,我大聲叫喊,保安探出頭,看了我一眼,就擺手吼我走開,我又叫喊著,沒有人理會我,我只好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最后搭公交車回市里。
在公交車上我接到父親電話,父親問我找到唐秀山了嗎?我說我正在找,找到了就告訴他。父親說,找唐大樂了嗎?我說找了。父親說,讓他幫幫忙,當年唐秀山去廣東,就是跟他去的。我說這都多少年了,人家也在幫忙啊。父親說,算起輩分,我得喊唐大樂叔。我說知道了,我忙著呢,還有什么?父親說,去找阿清了嗎?我說沒有。父親嘆了口氣,掛了電話。我翻出阿清的電話,心里羅織語言,終于撥打過去。電話很快接通了,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喂,你找哪位? 我說是阿清嗎?電話那頭猶豫了一下,問,你找誰?我重復道,你是阿清嗎?我是唐秀石。電話那頭回我,唐秀石是誰?我趕緊說出三姑的名字,我說你還記得嗎? 她哦了一聲。我腦海里有猶豫的想法,我趕緊說,我現(xiàn)在在東莞,能不能去找你?她又哦了一聲,問我在哪里。我看著窗外,公交車緩慢地駛過城市的某處,我起身去看站牌,報了站牌給她。她說,那么遠啊,你在東莞干嗎?我說我來找唐秀山,唐秀山失蹤好幾天了。她說,唐秀山失蹤了?唐秀山是你哥吧?我說是啊。她說,那找到了嗎?我說沒有,我沒有辦法了,想找你幫幫我。她頓了一下,說,你別著急,這么大的人,能失蹤去哪里。她又說她正在上班,她給我一個地址,讓我過去找她。我掛了電話,不一會,收到她給我發(fā)來的短信。我看到地址,等到公交車到站,我趕緊下車,攔了一輛出租車過去。
一上車我就往后靠,閉上眼睛假寐,希望能睡一下,眼前卻閃現(xiàn)莫名的東西,說不上是什么,人變得橫豎不舒服,司機看我動來動去調(diào)整坐姿,他開玩笑說,先生,來東莞玩得很開心啦?我睜開眼睛,玻璃上刮雨器左右擦拭,雨滴消失又落上去,眼前涌現(xiàn)潮濕的道路,兩邊閃過車輛和行人,樓房高矮不一,明亮并不使人安慰。司機繼續(xù)問,先生,第一次來東莞吧?我點點頭,跟他聊天,他講了幾個笑話,說是真事,他樂呵呵笑,倒是這兩天我頭一次看見笑臉,我不由得也跟著笑了。車子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后,他靠邊停下,說,先生,到了。我付了車錢,司機遞給我一張名片,說,先生,要是想玩好玩的,打我的電話,我保證你會開心的。我接過名片,揣進口袋,看看路邊林立嶄新的建筑,“悅粵廣場”四個大字掛在樓房的一邊。
5
阿清在悅粵廣場的“檸檬不酸”奶茶店上班。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她開的店,請了一個女孩幫忙。我在商場稀疏的人流中轉來轉去,轉到她的門店前,看起來生意還不錯,有三個人排隊等著奶茶,店里面阿清頭戴帽子、口罩,在瓶瓶罐罐中調(diào)制奶制品,那個女孩看見我站住,就問,先生,要喝什么嗎?我問,這里是檸檬不酸嗎?我找人。女孩還沒回答我,阿清轉身過來,她手中拿著一杯未調(diào)制好的奶茶,她看著我,唐秀石嗎?我說是啊,我看向她,帽子和口罩罩住了她大部分的臉,只露出了眼睛,像一只大貓的眼睛。她說,你坐著等我一下。然后她轉身,繼續(xù)調(diào)制奶茶,我打量著奶茶店,二十平米左右,吧臺把店面分為里外,外面擺了三張小玻璃桌,七八張凳子,大概也是新裝修,看起來干干凈凈。一面墻上掛著一幅畫,我沒細看,另一面墻制作成了留言墻,密密麻麻粘貼著五顏六色的貼紙。我仔細看了幾張,寫有祝愿,寫有希望,寫有愛情,大概是喝奶茶留下的,我選了門口的位置坐下。
阿清忙碌一陣,拿著一杯奶茶從吧臺后走出來,她上身穿奶茶店的工作服,下身牛仔褲,挺拔俊俏,她把奶茶放在我面前,熟練地插入吸管,然后脫下口罩,坐在我對面。她摘下帽子,說,這是我們店的招牌,你嘗嘗。我看見一張清瘦的臉,我努力搜尋阿清在我記憶中的樣子,和眼前這個成熟的女人幾乎沒有相似的地方。我吸了一口奶茶,嘴巴一陣幽香,我不知道開口說什么,阿清問道,聽說你讀了大學,畢業(yè)了?我點點頭,說,畢業(yè)一年了,在單位上班。我頓了一下,補充道,這幾天請假,過來找唐秀山,唐秀山失蹤了。阿清撥了撥眼前的發(fā)絲,她的長發(fā)盤在頭上。她說,我去年回家,聽嫂子說唐秀山在東莞打工,不過也沒有聯(lián)系他,他怎么了?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把唐秀山失蹤的事情和這兩天尋找唐秀山的經(jīng)過跟她說了。她想了一下,說,我找人問問看。她從口袋掏出手機,起身去打電話。
我喝著奶茶,隔著玻璃門,看她站在外面打電話。十五年過去了,十五歲的阿清在我的記憶中變得越發(fā)模糊,無法和眼前這個裊裊婷婷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這確定就是阿清嗎?我看見她掛了電話,轉身進來,她告訴我,她找了一個警察朋友幫忙查找,應該很快就知道了。我心中感激,說了聲謝謝。她笑了笑,又坐下來,問,奶茶味道怎么樣?
我們閑聊了一陣臺風和天氣,阿清的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瞧了一眼,告訴我,是她的警察朋友。我變得緊張,看她接電話,努力去辨聽,也聽不清電話那邊說了什么,但應該就是唐秀山的事情,阿清不時回答幾句,最后她巧笑倩兮,說,謝謝啦,改天請你吃飯。她掛了電話,看著我說,唐秀山被抓了,現(xiàn)在蹲在第一看守所里呢。我嚇了一跳,被抓了?被誰抓了?為什么?。克次揖o張的樣子,說道,是被警察抓了,我朋友說,他敲詐勒索,上班的時候拍了一堆照片,說是公司作假的證據(jù),離職后他就打電話給公司,要求給他兩萬塊錢,要是不給,他就把照片公布到網(wǎng)上。公司假裝答應,按照他的意思在必勝客交易,他一出現(xiàn),就被便衣們當場逮住,審了兩天,物證人證都有,就送進看守所了。
我咬著奶茶吸管,心里隱隱生氣,我怎么也想不到,唐秀山竟然是觸犯法律,被抓坐牢了。我不甘心地問,是真的嗎?阿清看著我,不說話。我說會不會是抓錯人了?阿清還是不說話,我說阿清姐,你再幫忙問問你的朋友,確定是唐秀山嗎?阿清看我一時無法接受事實,就打電話過去,警察朋友告訴我們可以去公安局詢問,唐秀山的案子是公安局辦的,應該是公司直接找公安局抓人,派出所沒有記錄。我告別阿清,打車去公安局,一問,真他媽的是我的哥哥唐秀山犯罪了,不是別的唐秀山犯罪。警察對他犯罪的事情絕口不提,他們只是告訴我唐秀山現(xiàn)在被拘留在第一看守所,拘留通知書早就寄往唐秀山的戶籍地,我們北安市的家鄉(xiāng)了,我的父親在一個半月后終于收到拘留通知書,他在二十瓦電燈泡下打開信封,和母親辨認上面的文字,他們變得羞愧,眼淚流下來,接受成為一個敲詐勒索犯父母的事實。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離開公安局的。我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到雨中,我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陌生城市尋找我的哥哥,他竟然成了一個犯罪分子,無聲無息地關在看守所里,我想不明白,這就是我來尋找他的答案嗎?這就是我尋找他的意義嗎?我想起那個經(jīng)理的譏笑,他應該知曉一切,說不定就是他報的警,他故意不告訴我,我感到憤怒,又感到可笑,我希望雨下得猛烈一些,淹沒我,我又希望唐秀山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對他拳打腳踢,我就是要打他,我要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摔在雨中,摔在地上,我要捶死他,我要問他,到底為什么?
雨卻慢慢地停了,我隨便坐在馬路邊上,看車水馬龍的城市,行人收攏雨傘,我越想越生氣。我打電話告訴父親,我沒好氣地說,你的兒子唐秀山坐牢了。父親大驚,問我唐秀山犯了什么事,我說敲詐勒索,父親著急了,問我敲詐什么?我把事情經(jīng)過一說,父親沉默,他也生氣了,他說,那就讓他們關他吧,關死算了。他掛了電話,過了幾分鐘,又打回來,他說,秀石,你看到秀山他人了沒有?我說沒有,我只是在公安局確認了。父親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說,秀石,你能去看看他嗎?看看是不是他?我說我去哪里看他?就是他犯法了?。」舱f的,關在牢里呢。父親不再說話,我聽到他的嘆息,掛了電話。
我站起來,一下子不知道去哪里,這時阿清打我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剛從公安局出來,在哪里我也不知道。阿清安慰我說,她又打聽了,唐秀山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兩萬塊錢也沒拿到手,就被逮了,應該不是重罪。她說她的朋友說,主要的麻煩是人進了看守所,出來就難了,只能等偵查審查起訴審判,整個流程下來,也要關個一年半載的。我說關就關吧。阿清說,也可以找個律師幫忙啊。我說,不找了。阿清知道我在生氣,她說那先不說,你先來我店里。
去到奶茶店里,阿清看我頭發(fā)凌亂,全身潮濕,喊我進奶茶店的廁所換了干凈的衣服,她請我去吃晚餐,飯店就在商場里面。坐下來后,我才覺得尷尬,我一直保持憤怒,好像是跟她生氣,我不知道要跟她說什么,她低頭點菜,又把菜單遞給我,問我想吃什么,我說隨便,她微笑著叫服務員,我們面對面,看菜一盤一盤端上桌子,不過是她安慰我。我們討論唐秀山要關多久,又陷入沉默,我慢慢平靜,才覺得不妥,偷偷看她。她臉上化了淡妝,玲瓏精致,我還是找不到她在我記憶中的樣子。我不敢提十五年前的回憶,她也沒有說,我們聊起各自的工作,她問我談女朋友沒有,我告訴她說沒有,我畢業(yè)后,一直單身。吃完飯后走到廣場上,燈紅酒綠,人潮洶涌,我打算向她告別,去找個地方住宿。她突然問我,唐秀石,你想過我們還會有見面的這一天嗎?我搖搖頭,看著她說,我沒想過。她笑了,說,我也沒想過。夜色中白色裙子包裹她裊裊婷婷的身體,她清瘦的臉在夜燈下朦朦朧朧,哪里是我十五年前相處半個多月的阿清的模樣。我一下恍惚,我們都沒有想過,我們不斷地成長,不斷在遭遇,不斷地忘卻,好像在得到,或者也是失去,我們變得面目全非。但又因為偶然的一瞥、偶然的相遇,往事被翻出來,我們又看見自己,好似夢里。我們發(fā)出一聲嘆息,為別人,也為自己。我轉過頭,說,好多年了呢。她說,是啊,十五年了。她望向城市遠處,那里燈火閃爍,她問,你怎么打算呢?我也望著遠處,陌生的城市在夜幕中喧囂,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回酒店想想。我們沿著馬路走了漫長的一段路,路燈昏黃的光從綠化樹黑乎乎的枝葉中泄漏,明明滅滅、搖搖晃晃,夜行的人們來來去去,穿過它們,我們懷著心事,到了光亮處,阿清問我要不要去她家住,我怎么好意思,我說我找個酒店就可以了,我們在路燈下告別。
6
和阿清分開后,我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宿,剛放下背包,唐大樂就電話我,讓我告訴他我住宿的地方,他說我都來兩天了,雨都停了,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聊聊。我心中正有喝酒的打算,就把地址告訴他,他騎摩托車很快到達,直接闖進酒店拍我的房門,我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是他。他撿起門口不知何時塞進來的卡片,一邊看著一邊一屁股坐到床上,又打量著房間,問我吃飯了嗎?我說吃了,他笑著向我揚起卡片,他說那我?guī)闳ネ嫱妗?ㄆ系呐怂中芈N臀,凹凸有致,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仿佛就是為了看到我不好意思的窘迫。他看著我,哈哈大笑,我們喝酒去,我想想看,這附近有什么好的夜宵。他站起來,把卡片丟在地上,走出房間。他比我大十一二歲,在東莞混跡多年,我背上背包跟他出門,雨在路上留下人們骯臟的腳印,一路上我告訴唐大樂唐秀山被逮捕的事情,他聽著聽著嘆氣道,我早就說了,秀山這腦子,跟我們不一樣,聰明是聰明,可惜用錯地方了,再說人家老板的錢,那么容易拿嗎?
我們在夜宵攤坐下,啤酒擺到桌上,他咬開瓶蓋,一杯下肚后,話就多了,唐大樂在群里呼喊老鄉(xiāng)們出來,我們又碰了一杯,他想起什么,問我,是哪個阿清幫忙的?我怎么不知道東莞有個這樣的老鄉(xiāng)?我說是我三姑丈的妹妹。唐大樂說,是你北方那個姑丈?我點點頭,唐大樂倒著啤酒,他卻搖頭了。他說,秀石,你們家還好意思找她幫忙?。慨斈甑氖虑槟氵€記得嗎?我說什么事情?唐大樂舉著酒看我,秀石,我跟你說,上輩子的事情了,你那時候小,不懂,不過你記得吧?你的瘸子叔,當年你姑丈回家,帶著阿清,就是想把阿清嫁給你瘸子叔的。
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阿清逃離以后,爺爺一直后悔,我才在言談中隱約知道,三姑回家的代價,就是讓阿清嫁給四叔。爺爺暗中安排喜事,他聽信道公的卦占,把他們的婚禮安排在春耕后三月里的好日子。
唐大樂繼續(xù)說道,當年也不知道阿清是怎么逃跑的。他嘆了口氣說,也算她命大,只可憐你瘸子叔,到手的老婆沒了。他還是搖頭,又喝下一杯啤酒。五年前的一個黃昏,瘸子叔上山追趕山羊,一腳踩空跌倒,腦袋撞到石頭上,滾落山底。家里人找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三天,他卡在石頭縫中,尸身發(fā)臭,覆滿落葉、螞蟻和蟲子。我想著往事,不知如何回應,只好向唐大樂碰杯子,我說,喝酒。我們又一口喝下。爺爺在四叔死后不久,在夏天的半夜里一口氣喘不過來,也走了。他的喪事會上,三姑終于又回到家鄉(xiāng),她的大孩子都讀高中了,我們從她口中得知姑丈在兩年前死于礦難,賠了好大一筆錢。
這都是命?。√拼髽钒哑【茲M上,又示意我干杯,他說,秀石,我跟你說,我們的命運早就注定好了,我們都是無法擺脫命運的,你信我說的吧?我拿著啤酒瓶,我說我不知道命是什么,我又該信什么。我把啤酒倒進塑料杯子,泡沫泛濫,溢出杯子,我趕緊低頭一口飲了,還剩半杯泡沫。唐大樂笑笑,拿過杯子,給我滿上。他說,秀石,你還年輕,你不懂,可是我告訴你,秀石啊,唐秀山坐牢,就是他的命。我們小的時候都算過命,道公說了,唐秀山是要坐牢的,我就是勞碌命,賺不了錢。他盯著我,舉著酒杯一口喝下,又說,就你好命,能吃公家飯。
我記不起那些久遠的事情,我記起好像真有這一回事,我把啤酒舉向他,喝了,又滿上,我說叔啊,我也是打工的。唐大樂不屑地看著我笑,我們談論家里的事情,某人和某事,老鄉(xiāng)們陸陸續(xù)續(xù)到來,又談論六合彩、廠妹的事,哈哈大笑,啤酒瓶丟得叮當響。夜里十一點鐘左右,我們還在喝酒,母親突然打來電話,我起身去黑暗中,在路邊接電話。母親說,秀石,我和你爸躺一晚上了,睡不著,我們都老了,做不得事情,只能指望你,你說,我們要不要找律師,救秀山呢?我沒有回答她,她又說道,我和你爸還有兩萬塊錢,本來是給你結婚用的,你看先拿去救秀山,好吧。我聽著母親的語氣,也許是喝多了啤酒,又想起了太多往事,我竟然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掉落。我說,媽,好的,你們先睡覺吧,我在想辦法呢。
老鄉(xiāng)們拼著酒,認為唐秀山犯的不是事,他很快就能放出來,他們說,請個毛律師,律師都是騙人呢。跟你爸說,把豬養(yǎng)肥,把酒釀好,唐秀山出來我們就把他拎回家,殺豬喝酒,高興高興。他們舉著酒杯安慰我,仿佛明天唐秀山就能釋放出來。
午夜時分眾人作鳥獸四散,我回到酒店,倒頭睡去。半夜里口渴醒來,頭疼得要命,我一口氣灌了一瓶水,又上廁所拉了一泡尿,才覺得舒服,倒回床上,我翻來覆去,突然蹦起來,大聲吼道,唐秀山,你這傻逼!我坐在床上,全身大汗,大口大口呼吸,我被自己的憤怒嚇到,我坐了好久,看見黑暗慢慢顯出房間里物件模糊的輪廓,微弱的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我拉開窗簾,城市依然有燈火閃爍遠處,掉入不眠人的眼睛,我決定天亮之后去一趟看守所。
7
知道唐秀山的下落后,時間倒變得充裕又無用,我睡到自然醒,查了地圖,看守所位于東城區(qū)。我也不著急退房,吃完早餐,搭乘公交車前往,到達站點后下車四顧,看見路邊“第一看守所”的指示牌,沿著指示牌的小路走了五分鐘,看見圍墻林立,高壓電網(wǎng)纏繞其上,一扇鐵門虛掩,門的旁邊掛著一塊銅牌,上面書寫著第一看守所。我推門走進去,一個保安上下打量我,并沒有說話,我也看著他,往大廳走去,一個人也沒有。兩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坐在玻璃阻隔的柜臺后,我彎下身體,問她們,這里可以找人嗎?她們頭也不抬,說,這里不可以探視。我想了想,問,那怎么才能見面呢?她們告訴我,只有律師才能會面。我盯著她們看,不說話,也不愿意離開,她們才抬起頭,迎著我的盯視,說,先生,這是傳達室,你可以寄衣服被子,也可以存錢。我問她們,在里面沒有衣服穿嗎?沒有吃的嗎?她們中的一個顯得不耐煩,對我說,有啊,有吃有穿呢,但是要吃好穿好,就要自己買了。
我不知是真是假,又不知道該跟她們咨詢什么,該做什么,心中不由得跟她們生氣。這時候,一個四十五六歲的男人走到我后面,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辦好啦?我存?zhèn)€錢進去。他一邊說一邊掏出錢,我往旁邊站,看他在柜臺上填寫單據(jù),像在銀行一樣,他把錢和單據(jù)遞給里面穿制服的兩個女人。我打斷他,問,大哥,在里面真需要錢???他嘆口氣,說,哪里不需要錢呢!
穿制服的女人噼里啪啦熟練操作,然后從玻璃下遞出發(fā)票,說,可以了。男人一邊收拾發(fā)票,一邊看我,問,你第一次來?我說是啊,我從西省那邊來,我哥哥犯了事,在里面好幾天了。男人說,來這里也沒用,看不到人。他一邊說一邊往大廳的角落走,那里擺著一個顯示器一樣的機器。我跟著他走,我問,你找過律師?他搖搖頭說,我找什么律師,找律師也見不到人,再說律師真他媽黑呢,我哪有那么多錢。他來到機器面前,點擊屏幕,繼續(xù)說,我那小子進去,每個月還要花我五百塊錢啊。
原來這個機器是個查詢儀器,輸入身份證,可以查詢看守所里面人犯的消費記錄。男人點開他兒子的消費賬單,他指指點點,這個月他就吃了一個燒鴨腿,一個燒鴨腿二十塊啊。我不知道他是嘆氣他兒子一個月只吃一個燒鴨腿,還是嘆氣燒鴨腿貴。我問,你兒子犯了什么事?
男人離開機器,我上前一步,輸入唐秀山的身份證號碼,男人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我一支,我從來不抽煙,但我接過了,他點上煙,把打火機遞給我,我看見屏幕上跳出唐秀山的名字,我笨拙地點上煙,還沒點著,聽到那兩個穿制服的女人喊,她們站起來,手指我們,那里不能抽煙,抽煙到外面去,聽到了嗎!男人不好意思地朝她們笑笑,屏幕上除了唐秀山的名字,并無其他提示。我跟隨男人,走出大廳。我點上煙,聽到男人說,我那兒子,十七歲,剛放暑假,從江西老家上來玩,我們天天打工,也沒得空看他,上個月跟幾個少年在路上搶人家手機,就進去了。他猛吸了口煙,我真想打死他。我問,那他要關多久呢?男人說,我也不知道。他吐出煙霧,大不了關個三年?最多五年吧,我和他媽媽也沒本事,這輩子只知道打工,找不到辦法撈他出來。煙霧從他嘴巴里冒出來,纏繞著他的臉,他嘆了口氣,生氣歸生氣,畢竟是我兒子,在里面也要給他吃給他穿。他騎上單車,緩緩離開。
我看著男人離開的背影,走出看守所,沿著圍墻繞著看守所走了一圈,才打車去阿清的奶茶店。我問阿清哪里有被子衣服賣,阿清聽我一說,告訴我她家里還有舊的被單,她把店里的事情交給女孩,跟我在商場買了幾套換洗的衣物,就去她家里拿被子。
一路上,我和阿清并排走著,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我注意到她還是身穿白色長裙,像朵微風中輕輕擺動的花。她住在粵悅廣場不遠的小區(qū),自己買的房子,住進去兩年了。快要到家時,我覺得唐突,問她,阿清姐,你家里還有人嗎?她說沒有。我又問她,你結婚了嗎?她笑了笑,說,我離婚了,一個人住。
房子不算大,兩房一廳,裝修簡單,我坐到布藝沙發(fā)上,看見茶幾上擺有幾本雜志,我拿起一本,無聊地翻開,又放下,我起身觀看沙發(fā)墻上掛著她大大小小的相片。有一張相片里她站在海邊,做飛翔的動作,我正看得入神,她拿出被子,說,過來幫忙。我走過去,拿住袋子,她把前面買的衣服一起裝進去。我提起準備出門,她說,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吧。她關上門,隨我出來,我們招呼一輛的士,上車后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到達第一看守所時還是空空蕩蕩,阿清隨我在柜臺給唐秀山寄存衣服棉被,我問她們還能寄什么,一個人讓我自己看墻壁上的告示,我仰起頭,大概瀏覽了一下,給唐秀山存進去一千塊錢,存完以后,我去角落里的機器查詢,輸入唐秀山的身份證號,跳出他的名字和余額。我看著唐秀山的名字和余額,他的消費記錄顯示空白,我像是辦完一件大事,心中放松不少。
我們走出看守所,阿清問我還有什么打算。我說,唐秀山的事情一時半會也沒有辦法,我先回家再說。我計劃購買晚上的車票回北安市。阿清看了看時間,下午兩點,阿清說,時間還早,我?guī)闳ボ饺厮伦咦?,怎樣?我想了想,點點頭。我們站在從大樓間隙落下的陽光里,天空在臺風過后,像水洗一樣干凈,綠化樹落下斑駁碎影,在城市起伏的道路上。
8
芙蓉寺位于森林公園西北山麓。我們拾級而上。阿清告訴我,寺廟近幾年開山重建,數(shù)次出現(xiàn)瑞象祥光,頗有信眾。從小到大,我沒有信過什么,也從不去寺廟燒香拜佛,但對鬼神,總是將信將疑,敬而遠之。一路上香客如織,熱鬧非凡,芙蓉寺大門遠遠就映入眼簾,大門兩側對聯(lián)書寫“寶山蘊靈吐秀脈連華夏蔭生,利門超凡圣法傳大干覺有悟”,我默默讀出來,也不懂什么意思,轉眼四望,但見脊龍壁虎,檐雕墻刻,宏偉壯觀,使人不自覺心生謙卑。阿清買了香火,遞給我三支,我現(xiàn)學現(xiàn)賣,跟在她身后,看她虔誠地把香點燃,輕輕甩滅,她用大拇指、食指將香夾住,其余三指合攏,雙手將香平舉至眉,走到佛像前,舉香俯身三拜,拜完后,她把香插進香爐,又回來三拜??此龢幼樱瑧撌墙?jīng)常來上香的。
輪到我拜的時候,我腦海一片空白,心里也沒有想法,機械地像走個過場,我們從偏門出來后,阿清問我,你祈愿了嗎?我說沒有。阿清微微一笑,她說你怎么都不祈愿呢,芙蓉寺的大佛可靈了。
她帶我去芙蓉寺后面爬山,那里有條小瀑布,興許是這幾天臺風大雨的緣故,水流湍急,我們在瀑布前站住,我問她,阿清姐,你信佛???她回答我,有什么信不信的,只是離婚后,我經(jīng)常來這里爬山,后來也學人家上香拜佛了。
我想問她離婚的事,又覺得不妥,只好在回憶中搜尋關于她的記憶。我們邊說邊爬,說是爬山,其實就是走路,臺階干干凈凈,故意婉轉,又從另一邊通向山下,我們到達山頂,舉目四望,城市遙遠,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我說,真看不出我們從哪里走上來的。
阿清說,是啊!我們從哪里走上來的呢?我覺得她的語氣像是嘆息,就轉頭望向她,風若有若無地吹拂她的頭發(fā)和裙子,她看著我說,唐秀石,你來找我這兩天,讓我想起了好多過去的事情。我轉頭避開她的目光,沉默不語,她繼續(xù)說道,有幾年,我過得特別的苦,我就想,是從哪里開始,讓我過得那么苦呢?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卻笑了,說道,我一直以為是去你們家才開始的。我感覺到她看著我,仿佛在等我回答。
我看向她,我問,那年,你回到家了嗎?
阿清說,回到了。她頓了一下,說,我還得謝謝你,1995年五百塊錢可是筆大款啊。
是我家一年的收入。我說。我想起母親在那個春天里整夜整夜低低地哭泣,她的哭聲漫過春風,漫過春雨,在我的心海里種下不可告人的種子。我偷偷掐斷它長出的枝葉,把它連根拔除,又看到它偷偷生長,它的根系,蔓延在我的身體里,直到這一刻,我還發(fā)現(xiàn)它纏繞著我。
阿清又問,你后悔過嗎?
我看著她,我還是無法想象眼前的女人就是十五年前的阿清,我說,我害怕。
我一直害怕,我害怕我媽媽知道,我爸爸知道,我爺爺知道,唐秀山知道,這些年我從來都不敢去回憶,我以為我能忘記那件事情,它卻像一個噩夢,時不時地把我拉進去。那個清晨,我跟在唐秀山屁股后面玩,不知道為什么惹到他,他踢了我屁股一腳,不讓我跟他去找小伙伴們玩,我只好回家,家里靜悄悄的,我看見阿清在翻家里的箱子。我大叫一聲,你在干嗎?她嚇了一跳,看見是我,毫不理會,低頭繼續(xù)翻找。我走到她身邊,蹲下身體,問,你找什么?我看見她眼里的淚水打轉,她說,我找錢,我要回家。我說不是過幾天才回去嗎?她哭出來,她說,你們騙我,你們每個人都騙我,我知道嫂子他們現(xiàn)在才不回去呢!她哭著哭著又說,我都開學了,我要回去讀書。我蹲在地上看她哭,看她翻著那箱衣服,翻了很久,什么都翻不到,她蹲在地上,無聲地流淚,我突然站起來,說,我知道我媽把錢放在哪里。
我轉頭望向阿清,說,還好你回到家了。
阿清說,是啊,我也以為回到家就好了。她也沉浸在往事里,我爸看見我一個人回家,不問緣由,把我打了一頓,書也不給讀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他還天天逼著我嫁出去。我沉默著,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個講述自己的不幸的人,我只能問她,那后來呢?
我逃了出來。她說,那五百塊錢,我回到家,還剩一半多呢,夠我逃去很多地方了。她看著我,問,唐秀石,你相信命嗎?
我望著因遙遠而朦朧的城市。我不明白,命是什么?我想起昨晚唐大樂也這么說,也許,人們只能把遭遇理解為命,才能更好地生活嗎?
阿清也望著遠處。她說,那幾年,我一直想,我想不明白,我恨我哥,恨嫂子,恨我的家,恨我的出生,我只想逃離他們,逃離所有認識我的人。她忽然笑著說,現(xiàn)在想想也許是命吧,命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我望著阿清,她和唐大樂一樣也把一切歸咎于命運??墒?,命運又是什么呢?我聽到阿清繼續(xù)說,這兩天我總覺得我該告訴你這些事,可是又覺得不該告訴你,剛才我問過佛,佛說可以告訴你,我才說了。
我看她說得認真,就說,佛告訴你什么了?她說,拜佛的時候我聽到佛說,我們都應該知曉我們的昨天,我們的今天都是我們昨天在人間結的果。我聽得糊涂,還是笑了,問,這話真是佛說的嗎?她點點頭。我們彼此覺得親近一些,走向山下,暮色慢慢圍攏,身邊人來人往,神色不一,他們身上的故事,他們的昨天和今天,還有明天,也許只有他們知曉,也許無從知曉,只是經(jīng)歷著、遭遇著。
9
下山后,我直奔酒店,想趕去車站搭最后一班夜車回北安市。服務員喊住我,問我要不要繼續(xù)住宿,我告訴她不住了,我是來拿行李的。服務員又疑惑地打量阿清,看著我們走進電梯。我刷了房卡,推開門,地上花花綠綠的小卡片還在,我踩過它們,收拾我掛在衛(wèi)生間的衣物,我把它們?nèi)M背包中,我聽見阿清說,唐秀石,要不,你明天再走? 我說,坐夜車好,一晚上就到了……我抬起頭,看到她神情落寞,卻有一股欲望,我想到什么,停住說話,僵硬地看著她。她往前兩步,抱住我,我們的身體隔著襯衫和裙子,我感覺到那種柔軟的火熱,我說,阿清姐……
阿清踮起腳跟,堵住我的嘴巴,一股柔軟潮濕穿過我的身體,我一時無法回應,欲罷不能。我下意識地逃避,我感到欲望在身體里洶涌生長,我要回應她,可是我還是想逃避,我不敢正視,正如我從不理解命運,我不敢直視它們,我也沒有辦法逃避,我只能沉默著,只能任由時間推著我走在時間中。在現(xiàn)實和虛幻中,我沒有完整地思考,我只是經(jīng)歷,事情在進行中推動我完成,最后只有時間可以還原真相,看見我在現(xiàn)場。
我的眼淚掉下來,阿清親吻它們,阿清問我,唐秀石,你不喜歡嗎?她抓住我的手,伸進她的裙子里,像伸進一個深淵,我滑進不可測的神秘中,內(nèi)衣及時勒住我的手,阻擋了放縱和自由。
她感受到我的猶豫,她停止親吻,她的眼淚也掉下來,她說,對不起……她不再抱我,我的手從她的裙子中抽出,一手呆滯,一手空虛。
我們流著眼淚,呆呆地站著。仿佛十五年前的那個早上,我推開門,看見阿清在哭泣著翻箱倒柜,我詫異地看著她,她告訴我,唐秀石,我要回家,我要讀書。我拉起她,拿起父親的錘子,砸開母親作為嫁妝的柜子的鎖頭。母親每次從腰間拿出鑰匙,打開鎖的時候,我看著她從那盒子里抽出一毛兩毛,最多五毛錢,給我去買糖果。我快速地拿起盒子,盒子卻從手中跌落,掉在地上,錢票散落,硬幣滾動,我趴在地上,一把一把抓給阿清,我說,阿清姐,你拿著,都給你,你都拿去。我看著阿清把錢塞進衣服里,她穿上母親的衣服走出家門,她沿著村里的小路小心翼翼地逃離。我手腳發(fā)抖,顧不得收拾盒子,我像一陣風跑出家門,我爬上后山,只轉眼間,我看不到阿清了,她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一種叫作害怕的情緒在我的心中滋生,我只能往山上爬,我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我爬到山頂,還是看不見阿清,看不見一個人,我朝著密不透風的樹林向天空啊啊地大喊。
我看到阿清整理裙子,她轉身從我身邊離開,我一把拉住她,我看到我把她擁抱在懷里,我親吻她清瘦的臉,我親吻她的眼淚,我把她捧在手中,仿佛又是她捧起我,我想不起十五年前的阿清了,我的眼淚再次掉落,我問她,阿清姐,這是命嗎?這是愛嗎?阿清什么也不說,她用同樣的熱烈回應我,我看見我和阿清熱烈而模糊,我們在山林中跑著,荊棘和雜草劃破皮膚,我們好像在尋找一條路途,我們只能向上爬,爬向山的高處,爬向山的頂峰,仿佛爬到那最高處,我們才能看見自己,我們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天空,我們四處尋找,我們看見了空蕩,像我們消失了一樣的,總是找不到的那種空蕩。
【晨田,本名韋晨田,1984年生,有詩歌、小說發(fā)表于《廣西文學》《漢詩》《詩歌月刊》等?!?/p>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