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人美有消息了嗎?孫悅看著我說。眼睛里有質疑,還有期待,盡管很渺茫。我轉過頭,嘆了一口氣,說,這不,我又托了在張掖市民政局工作的朋友寇慶來,他說他又找了一個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通過查戶口的方式,差不多能找到這個狗日的哥們的吧。孫悅說,有消息了沒?我說,暫時還沒有。
孫悅說,我有個不怎么好的預感。我問她說,有啥不好的預感呢?孫悅停頓了一下,說,說不清,反正就是這樣的預感。
這是張掖,古稱甘州。對于這座城市,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了。相對于歷史上的顯赫和重要、繁華與聲色,如今的張掖,越來越像是深陷在祁連山一側,河西走廊中部的一個古舊的城堡了。這一次和孫悅來,主要目的是找王人美。十年前,王人美從團站政治處主任的位置上退出現(xiàn)役。當時,他專程到我家征求意見,是轉業(yè)好還是自主擇業(yè)的好。我給他分析說,還是覺得轉業(yè)好。他當時也覺得我說的在理,決定以轉業(yè)的方式再進入地方工作。還說,等他結算了轉業(yè)費或者自主擇業(yè)的費用,就還借我的那八萬塊錢。誰知,他自己又擅自改成了自主擇業(yè),不但沒有再征求我的意見,且這一去,便沒有了任何音訊。
按照常理,最好的戰(zhàn)友,離開部隊,退出現(xiàn)役之后,到了地方,安頓好了,怎么著也會來個電話,告知一下情況,以備以后常來常往。戰(zhàn)友、戰(zhàn)友,不是在從軍的時候才算兄弟,那可是一輩子的情誼。可這么多年過去了,王人美生死不見,好像人間蒸發(fā)。為了找到他,我想了無數(shù)辦法,他原單位的人都被我問煩了,又托了很多人,結果都是查無此人,抱歉。這使我心生疑惑,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忽然就不見了呢?難道這小子出了什么事兒,早已不在人間了?或者,犯了什么事兒,被關進去了?要不然,怎么就滿世界地找不到他了呢?
深秋的巴丹吉林沙漠軍營,只在營區(qū)以內繁茂的大片新疆楊抵不住一天冷似一天的北風,清脆的葉子慢慢變干、變枯,發(fā)黃之后,大批量地往下掉,滿世界都是枯枝敗葉刺啦啦的響聲。正是周末,我還在睡懶覺,電話響,一個爽快的男聲說,我們這邊搞個文藝晚會,你能來報道一下不?我說,你是哪個單位的?對方說,是通信連。他這樣一說,我立馬一個激靈,穿上衣服,洗了一把臉,提上攝像機出門,騎上我心愛的小單車,就往通信連奔騰。
在我們這個沙漠的部隊,通信連是最姹紫嫣紅、鶯歌燕舞的地方了,除此之外,都是黑壓壓的楊樹林,即使有幾朵搖搖曳曳的花兒,那也都是被蜜蜂采了很多茬兒的。唯獨通信連,大多數(shù)是花枝招展的、來自不同城市的女兵。因為和我們年紀相仿,多數(shù)是沒有對象的,更別提結婚生孩子了。大致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通信連算是基地內級別最高的“禁地”了,雖然沒有高墻,但無形的高墻擋得人眼睛冒火,可就是無法逾越半步,甚至連瞟一眼,都覺得好像在犯罪。
我扛著攝像機,又是基地電視臺的編輯,這個身份,在基地內部,完全可以是橫行無阻的。周末,要是其他單位,我才懶得跑這么快,也還要問一下,他們什么性質的文藝晚會,都有哪些領導參加。要是小領導,或者他們本單位人員自娛自樂,那么,我就可以找個理由回絕掉??蛇@是通信連啊,每次路過,我都忍不住把一步當作十步走,兩只眼睛分成無數(shù)只。因為,那里的風景太迷人了,哪怕只有一個女兵,也要用十只眼睛來看,從各個角度欣賞。
誰知道,我裝作自己很牛逼的樣子,錄了半天像,最終一個女兵也沒搭訕上,倒是和王人美認識了。
那一次,我的小單車旋風一樣地進入到通信連的大門,一個“一毛二”(中尉軍銜)的男干部在門口站著,看我騎著自行車來到,立馬迎了上來,自我介紹說,我是剛來的通信連副連長王人美。你看,這大周末的,把你請來,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嗯了一聲,說,沒事沒事兒,這是工作,隨叫隨到才是應當?shù)墓ぷ鲬B(tài)度嗎。王人美笑說,機關的就是不一樣,素質高,覺悟更高。
事實上,第一次見王人美,我印象不好。關鍵是他的外貌,就一個字,瘦,而且不是一般的瘦。具體瘦到什么程度呢,舉個例子,見到過路邊的枯樹枝的話,大致就知道王人美的瘦。你說瘦就瘦吧,眼睛還特別大,似乎要鼓出來的樣子,像極了蟾蜍的眼睛。
當時,我自己在心里說,這王人美,太他媽的坑人了,名字和人嚴重不相符,簡直是兩個極端。王人美個子倒是挺高,但個子越高,他的瘦就格外地惹人眼。我心想,這人的瘦,簡直空前絕后,平生僅見,全身上下,連皮算上,怎么刮,也絕對刮不出二十斤精肉來。
傍晚時候,落日熔金,照得依舊混雜著農耕與游牧氣味的張掖市區(qū),陰影與亮光都很隆重。走在張掖市中心的鼓樓一邊的馬路上,孫悅說,這張掖也像酒泉,城中心也有一座鼓樓,樣子也一模一樣。我點點頭,看著夕陽撲打的老城樓,也說,這里最先是大月氏的駐牧地,后來被匈奴的老上單于先后兩次擊潰了,他們的汗王的頭顱被割下來做了鑲金酒器,余部一路向西敗逃,翻過帕米爾,在中亞,又建立了盛極一時的貴霜帝國。張騫出使西域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聯(lián)合大月氏與西漢夾擊匈奴。
到漢武酒家,寇慶來早就在等著了,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女。和寇慶來認識,完全是因為舞文弄墨。他寫評論和小說,我寫詩歌和散文。同在河西走廊,讀了對方作品,很快就聯(lián)系上了??軕c來招呼我和孫悅先坐在主要位置,隨后自己坐在主客的位子上,他的其他朋友也分散坐了。服務員開酒的當兒,寇慶來說,哎呀,兄弟,對不起,你托我找的那個王人美還是沒有音信。這不,旁邊的這位,就是市公安局戶籍科的,他也費了老鼻子勁兒,查了全市的戶籍,同名的倒是有十幾個,可跟你說的那個王人美完全不搭杠,其中一個,已經是八十七歲的老人家了,還有一個,在林業(yè)局上班,根本沒有當過兵。還有幾個,不是農村的,就是工廠、礦山上的工人。
我看了看孫悅,說,找不到也沒有辦法??軕c來說,說來也是奇怪,好端端的一個自主擇業(yè)的軍官,假如真的到了我們市里,他的工資該是我們這邊發(fā)的,戶口肯定跟著他老婆,不然的話,他怎么落戶,怎么生活呢?我說,就是啊,難道這小子根本就沒有跟著他老婆落戶到張掖市,回到了湖北武漢或者江蘇南京?
酒酣耳熱之后,話題就轉移到了怎么寫東西,以及同行的作品上來了。渾然忘了我來張掖的主要目的,更沒說王人美曾經欠我八萬塊錢的事兒。直到第二天早上,酒勁兒過去之后,腦子里才又開始思量王人美。關于王人美和我在部隊的交往情況,我不止一次對孫悅說過。她也是當過兵的人,對部隊生活也是很熟悉,也特別看重戰(zhàn)友情誼。
孫悅一臉迷茫和狐疑,側著身子看著我說,你還別說,像王人美這樣的情況,確實有些奇怪,叫人摸不著頭腦,按道理來說,他不可能這么多年一直沒消息,更不可能騙他一起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戰(zhàn)友,即使因為欠你八萬塊錢和你斷絕往來,也不會一消失就是十年時間,一點消息也沒有?。∥尹c點頭,對孫悅說,我和他從沒同過單位,在工作上沒有什么齟齬,王人美他沒什么理由對我玩消失??!他媽的,這小子,到底咋回事呢?照目前情況看,只有天知道了。
自從那次認識后,王人美主動找我?guī)状?。不是出去玩,就是吃飯喝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兩個一面之交,還是因為工作關系認識的人,不明所以地就混在了一起。只能說,這世上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無比奇妙的,你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會突然遇到那么一個自覺與自己趣味相投的人,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十年一輩子就那么發(fā)生著斬不斷理還亂的交集。第一次,王人美找我是吃飯。上世紀90年代末期的巴丹吉林沙漠軍營,一夜之間開了許多小飯館,有的干脆在原先的軍人服務社院子里,搭帳篷開飯館。店主要么是部隊的老職工,要不就是臨時來隊的士官家屬。據(jù)說其中不少人發(fā)了大財,其中一個河南的士官媳婦,開了兩年的小飯攤,專門賣麻辣粉兒,第三年回到老家,就蓋了一棟羨煞鄉(xiāng)親們的小洋樓。
王人美常在一家山東籍老職工的小飯攤里吃飯,吃完掛賬。第一次,他帶了手下的兩個士官,美其名曰是感謝我上次對他們單位文藝晚會的報道??刹?,我所在的電視臺隸屬于政治部宣傳科,每天的電視新聞以傳達黨委、首長決策指示,部隊的各方面工作和建設情況為主,不僅官兵們按時收看,基地常委也一天不落地看。其中有一次,我把參謀長寫成了司令部參謀長,參謀長就給我們政治部主任說,我哪兒是司令部參謀長,我是基地的參謀長好不好!
酒后,男人的話多,王人美也是。喝到舌頭跟木頭渣子一樣的時候,王人美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而且哭聲像是半夜狼嚎、車輪壓了腿的野狗。我也喝多了,但也意識到,王人美這么一哭,要是傳到他們單位領導耳朵里面,或者那兩個士官中有一個嘴巴漏點風出去的話,這家伙不僅會受批評,且在連隊里也沒有面子。身為副連長,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放聲大哭起來,這成何體統(tǒng)。我下意識地沖上去,伸出滿是酒味的手掌,捂住了王人美的嘴,一邊在他耳邊輕聲說,哎呀,王連長,這樣影響不好,有啥傷心事,難說的話,咱回去了再說好不好?王人美的哭聲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我,突鼓的雙眼里全是淚水,眼眶不知道是喝酒的原因還是哭成那樣的。
當年冬天,王人美去了新疆,主要任務是接新兵。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去地方接新兵是一個美差。到了地方,連武裝部的也得看接兵干部的臉色行事,要是有個親戚之類的要當兵,辦起來也比較容易。有膽大心細的,收受點禮物也是不在話下。因此,很多干部爭著去。也不知道通過什么手段,王人美撈到了這一份差事。一開始我還不知道,直到我好久不見這小子找我玩和喝酒,打電話到他單位,才被一個聲音脆生生的女兵告知王人美去新疆出差了。
沒有王人美的時光,一如冬天的戈壁灘,除了朔風呼嘯、塵土飛揚,就是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好在,工作很忙,房間里的暖氣也很熱。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轉眼就是春節(jié)后,有一天,我出營區(qū)去菜市場買菜,回來路過基地招待所,驀然看到了王人美,穿著一身便裝,更令人眼氣的是,他居然披著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看起來很時髦,很拉風。身邊,還跟著一個個子嬌小,但臉盤周正的妙齡女子和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婦女。王人美也看到了我,上來寒暄,一邊掏出香煙,遞給我一支,居然是白色的煙嘴,一看商標,是雪蓮。王人美說,這是新疆最流行的,也是最貴的香煙了。然后又介紹旁邊的妙齡女子說,這是我對象,那位是未來的丈母娘。
說實話,尋找王人美,我的另一個目的是向他討要那八萬塊錢。戰(zhàn)友情固然厚重如巴丹吉林沙漠,可是經濟上也不能糊涂。曾有一段時間,我不想要那八萬塊錢了,多年戰(zhàn)友情,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他不還,就當是送給他了??捎忠幌?,能找到他的話,要回來也算是一筆經濟收入。如此矛盾的心理,我也倍感折磨,覺得這件事實在惱人得很。好在,更多的時候則不想這事,三年之后,就覺得這件事好像是虛假的,連到底有沒有王人美這個人都變得不確切。直到有一天,王人美在政治處主任任上時的一個部下,無意中帶給我一個消息,說王人美自主擇業(yè)到了張掖,也就是他岳父母家才幾個月,他媳婦就跟著隔壁店鋪的一個浙江籍的男的跑了。
記得當時,王人美確定離開部隊的時候,在回哪里的問題上,我也語重心長地給他講過。相對于丈母娘即老婆的娘家,當然還是江蘇好,一則是經濟發(fā)展?jié)摿Υ螅t當是自己生身之地,各方面都熟悉,盡管父母離婚了,可是父親和父親那邊的親戚都是血緣上的,有個啥事也能幫襯得到。如果不愿意回南京,去武漢也好,因為他的親生母親后來嫁到了武漢,而且供職在武漢大學。這兩個地方,不論選擇哪一個,將來對孩子的教育和成長都是非常有利的。留在甘肅張掖,這樣的一個偏遠城市,思想落后不說,將來孩子上了大學,肯定不再回到這里,與其以后折騰,不如現(xiàn)在就回到東部。以上的理由,王人美聽的時候,瘦頭寡臉不住地點,像是在搗蒜,嘴邊還一直嗯嗯著表示贊同。然后,我又給他說了一個有點君子心度小人之腹的擔憂,那就是,人心難測,倘以后的日子里,萬一老婆有了什么二心的話,你在張掖,可就是孤身一人的了,一切都會面目全非,甚至慘不忍睹,真的到那時,你怎么辦?
怎么可能?絕對不會的!對于我的最后一個擔憂,王人美一反常態(tài),噌地站起身來,鼓鼓的眼睛看著我,不斷強調說,我老婆那人,我知道,她不會是那種見異思遷、朝秦暮楚的爛女人,這一點,難道我還不知道?我趕緊說,王人美王人美,你先坐下,別激動,別激動,我呢,作為你的哥們,親愛的戰(zhàn)友,我只是給你分析分析,古人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嘛,世上的人和事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也是替你著想的。你們夫妻關系好,白頭到老,是我所期望和祝福的。兩口子從相愛到結婚,哪個都想著過一輩子的,可是,倘若萬事都按照人的想法來的話,這世上哪還有什么離婚這一說呢?
街上人不是很多,車輛也很稀少。以前有“金張掖,銀武威”的說法,指的是這一帶水土好,不僅可以種植玉米、小麥等北方屬性的農作物,還可以種植水稻并生產各類南方屬性較強的水果,又是歷代中央帝國在西北地區(qū)的重要糧食基地,因此才有了這樣的一種說法,但在今天看來,當然也帶有濃郁的農業(yè)氣息。我和孫悅之所以到街上溜達,是抱著萬一在哪個街角、哪座樓房下面遇到王人美的僥幸想法。古書上不是一直有無巧不成書,兩個冤家對頭或者他鄉(xiāng)故知不期然就在某處無意中相遇了的故事和情節(jié)嗎?
因為抱著這種先決性的主觀想法,我和孫悅沿街放大眼睛,力求讓它們放出這一生中最熾烈的光,不留死角地掃視迎面走來或者從我們背后超過去,甚至坐在路邊歇息、站著閑聊的每一個人。
走著走著,孫悅忽然問我說,這王人美平時最喜歡什么?換句話說,他有啥特殊的嗜好和癖好沒?哎呀,真是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我拍了一下腦門,腦子迅速轉動,哦,想起來了,王人美最大的業(yè)余愛好是打麻將和炸金花,還有就是……喜歡到男女混淆不清的場合,搞些沒名堂的事兒。孫悅哦了一聲,乜斜了我一眼說,哼,后面這一條,是你們男人的共同嗜好吧?男人啊,就是天生的賤骨頭、色狼、臭流氓。我尷尬地笑了一下,觍著臉說,哎呀呀,老婆啊,你這話可就有點以偏概全、以點帶面了啊,至少,你老公我是從不染指風塵女子的,咱倆一起都快十五年了,這一點,你老人家還不知道嗎?孫悅又用鼻子哼了一聲,乜斜著眼睛說,是啊,我知道你前年和一個河北秦皇島的女子言語來去,曖昧得都到了叫老公老婆,你想和她做愛,她想跟你同床的地步了,這算不算?!
我心想壞了,本來來找王人美要賬,誰知道一不小心,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來了。我的腦袋正在飛速搜尋辯解的方法,孫悅忽然說,趙克難,你看,那個是不是王人美?我急忙順著孫悅的手指方向,看到一個干瘦的人,穿著一身舊軍裝,正邁著僵尸步從對面馬路朝我們這邊走過來。我一陣欣喜,三步兩步跑到斑馬線邊上,等那人低著頭走過來,猛地拉了他一把,同時大聲喊,王人美!誰知,那人停下腳步,先是懵懵地看了看我,臉色旋即惱怒起來,大聲說,拉啥拉嗎,毛病吧,誰個叫王人美?怪得很。然后甩開步子,朝我背后的雄關商場走去了。
我沮喪地低下了頭,這時候,孫悅走過來說,你呀,一直改不了莽撞的毛病。這個人像,你就不能等他走近了,仔細端詳一下,確認了再喊再拉?非要一照猛地就下手?我諾諾了兩聲之后,轉身向路邊的長木凳子走去,一屁股坐下來,忽然感覺到很無助,很迷茫。心里忍不住罵,王人美,你這個狗日的,到底死哪里去了,害得老子滿世界找你!
老婆孫悅之所以這次跟我一起來張掖尋找王人美,主要目的是要回那八萬塊錢。前些日子,我們準備在河南鄭州買一套房子,還差二十來萬,要是開口跟親戚們借的話,也差不多,可孫悅說,借錢是這個世界上最低等的事兒,自己有,用起來那才有氣勢,不用看人的臉色。我知道她說的有道理,借錢這個事,歷來都是比登天還要難。經她一說,我也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聯(lián)系了寇慶來,先是托他通過民政、公安等渠道尋找王人美。過了些時日,寇慶來回電話說,實在抱歉,沒有找到。我想就此算了,孫悅不依不饒,說,難道他王人美還能遁地上天不成?張掖又不遠,咱倆親自去看看,說不定在某個時辰的某個場合,就把那狗日的王人美連人帶毛一起逮到了。
但事實是,確實找不到王人美。
回到賓館,我又逐一聯(lián)系了轉業(yè)和自主擇業(yè)到南京和武漢的戰(zhàn)友,他們都說從沒見過王人美。還告訴我說,王人美確實自主擇業(yè)到了張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清楚。我又問了王人美的父親,電話還是他十年前留給我的。那一次,他探親去南京看望父親,就用父親家里的座機給我打過幾次。為了防止有什么事情,我就順手把那個號碼記了下來。電話通了,也確實是他父親,我先是問候了老人家,再問王人美在不在。他父親唉了一聲,有些傷感地說,人美啊,這好幾年沒聯(lián)系了,一個電話都沒有。就是五年前,他突然來了個電話,說遇到點事,需要錢……再以后,就沒有了。我哦了一聲,連忙說抱歉,又寬慰他父親說,人美可能有啥事吧,他品性挺好的,您老也不要太擔心。他父親的口氣停頓了一下,說,那我把他上次打給我的那個手機號給你吧,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用不用了。
我一陣興奮,在一邊聽著的孫悅臉上也露出了喜色。我記下,又給王人美的父親核實了一遍,方才掛斷電話。這時候,孫悅已經把電話撥出去了,開的免提。電話里傳來正常的撥號聲,嘟——嘟——,那一刻,我也想,這電話通著,說明有戲。誰知道,電話通是通著的,可就是沒人接。過了一會兒,我用我的手機又撥過去,還是嘟聲。連續(xù)十幾秒之后,忽然有人接了??墒且粋€女的聲音。對方問,你找誰?我說我是王人美的戰(zhàn)友,王人美在你那里嗎?那人驚訝地大聲說,王人美,誰是王人美?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我捧著電話,看著一臉失望的孫悅。沉默了一會兒,孫悅忽然說,你有他母親電話沒?一般來說,兒子肯定和娘親近點,幾年十幾年的時間,他不可能不跟他母親聯(lián)系!
多年前,王人美從新疆回來后,就和那個女的在一起了,不久結了婚。但直到他們的女兒出生,我才準確記住他妻子的名字:李夢華。起初,我沒事了就往他們家跑。其實也不算家,就是一個臨時家屬房,他們夫妻自己住,自己吃飯和做啥事兒都方便。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每一次我去,李夢華的臉總是像刷了一層黑漆一樣,冷冷地,弄不好還要摔碗敲盆,以示嫌棄和厭惡。兩個新婚的人,不愿意別人多打攪他們的清靜和熱鬧,我也能理解,久而久之,我也懶得再去,即使王人美叫,我也找借口推掉。何必呢,我又不是沒飯吃,干嗎熱臉去蹭人家的冷屁股。
李夢華個子雖然很小,但長得還真的可以。每一次說起來,王人美都說,俺這個媳婦啊,是全基地內家屬里面最最最漂亮的。我笑笑。老公說老婆漂亮,天經地義,其他人怎么說都不算。當年冬天,可謂呵氣成冰,屋里倒是暖和如春。十二點了,我寫完了一篇文章,準備洗洗睡了。電話響,卻是王人美。他語氣急切地說,有吃的沒?我說,你狗日的守著家,還有老婆,到我這里找吃的?王人美說,閑話少敘,你叫上幾個菜,我二十分鐘后到。說完,就掛了電話。我切了一聲,想起去王人美和他老婆家遭受的不快,甚至侮辱性質的冷臉,王人美不但不制止、不教育李夢華,而且對李夢華言聽計從。好幾次,好像是我破壞了他們新婚夫妻的和諧氛圍,也對我噘著嘴,黑著臉?,F(xiàn)在,這狗日的半夜找我要吃的,簡直是人不要臉,豬都怕。
這時候,飯館大都關門打烊了,怎么搞吃的?我想了想,可能臨近的那家山東菜館還沒關門,老板我也熟悉,就打了電話過去,老板說,就要關門了,你打電話來,要是換了別人,給多少錢都不做了!我趕緊笑著說感謝,辛苦了,麻煩了。還沒有二十分鐘,有人敲門,瘦長條的王人美狼狗一樣撲了進來,還沒坐下,就嚷著說,菜呢,飯呢?搞好了沒有?我沒好氣地說,老子又不是蹲下來就是一盤菜,還得等。王人美說,餓死了,快要餓死了!我說,你狗日的有家,老婆呢?王人美說,快別說了,跑了!我睜大眼睛,問他說,誰跑了?
老婆唄!王人美沮喪地說。
咋回事?我有點心情復雜地問。
吵架,吵架,他媽的,一不順心就開始吵架,還罵人,打人!老子真他媽的受夠了這個臭娘兒們!
因為啥?
沒因為啥!
沒因為啥,為啥會跑掉?
他娘的她想跑,而且還跟了一個男的!
我說,媽的!這是啥事兒啊!
就是啊,這是他媽的啥事兒呀!
說到這里,飯菜也送過來了。王人美一把端住,一只手伸進盤子,抓起一塊肉就塞到了嘴巴里,一邊嚼著一邊說,酒呢,酒呢?我說,你給老子滾,有飯菜就算不錯了,還要喝酒?沒有!王人美也沒說話,扒拉了幾口飯,猛吃了一頓菜之后,站起身來,在我房間亂翻一頓,連我自己都忘了的一瓶白酒被他翻到了,剛開了蓋子,這小子仰頭就灌下去一大口。我也倒了一杯,陪他喝了起來。一瓶酒差不多就要喝完了的時候,王人美才告訴我李夢華跑了的真實原因。
王人美說,今天下午,李夢華說想吃拉條子。王人美說好啊。兩人就開始做,一個和面,一個炒菜。拉條子下鍋了,吃的時候,沒想到菜里的鹽巴放多了。李夢華就罵王人美不長眼,幾輩子沒有吃過鹽似的。王人美觍著臉說,對不起啊老婆,下次注意。這本來是一句平常話,誰知,李夢華一把掀翻桌子,湯啊面啊菜啊流了一地。王人美說,夢華你這是干啥?李夢華大著嗓門說,你太了,連炒菜都搞不好,咱倆算了!王人美一聽也有氣,就大著嗓門回敬說,你以為你多能耐???李夢華沒想到王人美會反駁她,氣鼓鼓地瞪了王人美一陣子,走到他跟前,甩手就朝王人美扇了一個耳光。然后,收拾了東西,叫了一臺出租車,直奔酒泉而去。
我說,就你媽的這么一點小事啊!值得嗎?王人美又喝了一口酒,寡瘦的臉上顯出一抹絕望,抹了一把嘴說,操,算就算了,跑就跑了,老子大不了再找一個就是了!什么玩意!我說:就這么大的一點屁事兒,就跑路,不好玩。我看啊,這事不是大事,你還不去追?王人美說,想追來著,可他媽的她把我錢和存折都帶走了!我說你自己就沒有一分錢嗎?王人美說,結婚以后,錢都是她管的。我嘆了一口氣說,狗日的,算老子上輩子欠你的,我這里還有五百塊,你打個出租車,趕緊去酒泉,估計你那口子還沒有跑遠。
事實上,我一開始就看不上李夢華,覺得她矯情,總是自詡為基地里面最漂亮的家屬。次年,我也和孫悅戀愛了。我?guī)е鴮O悅,和王人美、李夢華夫婦吃過幾次飯。李夢華和孫悅認識之后,也經常來往。女人之間,說一些老公好壞、家長里短的閑話,我和王人美也懶得聽。有一次,孫悅給我說,李夢華老說自己是咱們基地里最漂亮的家屬,還說,有些男的見到他,總是沒話找話,挑逗她。我說,哎呀,這李夢華,說聰明吧,看起來也挺傻的,這話能他媽的隨便說嗎?再說,男人挑逗她,難道是啥好事?真是一個豬腦子、另類、神經病。孫悅咯咯笑了一陣子,又對我說,李夢華問我,為啥你家的趙克難見到我一句話都不說,而且還黑著臉呢?我笑了一下,看著孫悅,認真地說,真心地講,像李夢華這樣的女的,白給我睡,我都不睡她。孫悅哼了一聲說,你啊,也就是在我面前說說,人家李夢華真給你,估計某人就會像野狗一樣巴不得吃那塊肉呢!
我說,哎呀,親愛的,這你就錯了,我真的對李夢華沒有一點興趣。
令我和孫悅吃驚的是,這么多年來,王人美不但沒有跟我和他父親聯(lián)系過,就連他母親,也沒有他現(xiàn)在的確切消息。電話打過去,他媽媽開始還以為是詐騙電話,我說了名字,又說了空軍某基地,她才放心地說,人美好久沒有給我來電話了,我也很擔心他。這孩子到底有啥事了,在哪兒……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弄得我好一陣愧疚。覺得不該再去惹老人家傷心。放下電話,我斜了孫悅一眼。我以為孫悅沒注意到,誰知,孫悅逮住后,厲聲責問我為什么乜斜眼瞪她。我趕緊解釋說,我看窗外呢,一時沒有轉過頭來。老婆,我哪敢瞪你老人家??!
孫悅臉色緩和了。而我心里,確實對孫悅有點不滿。王人美欠的八萬塊錢,雖然不是小數(shù)目,也可以為我們在鄭州買房減輕一些真正的負擔,可從內心講,這么多年了,這錢要不要其實不重要,就當上輩子欠他王人美的好了。可孫悅硬是不答應,一次次說,找到找不到,咱得努力,萬一找到了,不僅可以重續(xù)你們的戰(zhàn)友情誼,而且,他王人美是自主擇業(yè)的,手里肯定是有錢的,也不缺咱們的那一點,他還給咱們了,起碼一個廁所的錢就有了,要是等再攢八萬塊,至少得半年以上吧?你想想,哪個劃算呢?我只能嗯嗯,表示同意,說老婆大人確實英明之類的奉承話。
我們又找到了王人美的岳母家,他們住在一個修建年代久遠的老式樓房里,臺階抖磨得溜光圓滑。開門的是一位老太太,一看,我便似曾相識。我說我是王人美的戰(zhàn)友,咱們在基地見過面的!老太太眨巴著皺紋的眼睛,想了一陣子,說,那……進來吧。我和孫悅進了門,把兩箱子純牛奶放在地上。老人倒是熱情,一邊讓我們在沙發(fā)上坐,一邊去找杯子。孫悅上去笑著對老太太說,大娘,就不用了,我們來看看您,一會兒就走了,也不渴的。老太太啊了一聲,站在那里。此時,一個老頭咳嗽一聲,從里屋出來。我趕緊走上前去,把他扶著坐在沙發(fā)上。
我和孫悅七拐八彎地扯了半天,得知的情況令人意外,不僅王人美多年不見,李夢華也是生死不知。老太太說,前幾年,俺那不著調的丫頭跟人跑了,丟人??!王人美也算是一個好孩子,起碼對俺老兩口不錯,受不了這個打擊,也出門好久了。前幾年,有人看到他在黑水城那邊種西瓜,住在一個草棚子里。俺倆人帶著孩子去找,卻又換了一個人,那個人說前一個種西瓜的把這些地轉讓給他了,拿了錢就走了,后來,人美再沒露過頭。老爺子咳嗽了一陣子,吐了一口痰,慢悠悠地說,俺夢華那個死丫頭,跟人跑就跑了,這么些年了,連個電話音訊都沒有,真是狠心!就算不管俺們老兩口,還有她親生閨女??!話還沒說完,老人家就都抹起了眼淚。
只能回去了,我看看孫悅,孫悅也看看我。她的臉色不好看,在落日的渲染下,顯得更有雕琢感。我知道她失望、生氣、不甘心,可這有什么辦法呢?王人美和李夢華,一個不見了,另一個也沒有消息。可以肯定的,就是這夫妻倆早就分了。還有就是沒有見到他們的女兒,倆老人說正讀高三,在張掖市二中。臨走時,我覺得老人可憐,就把兜里剩下的大致一千塊的現(xiàn)金也放在了他們的茶幾上,他們推辭不要,我說是給孩子的,但倆老人還是不肯收下。又和我推讓了很久。我自始至終沒敢看孫悅一眼。下了樓,孫悅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嘿了一聲,對我說,趙克難,這下你做得對,不看僧面看佛面,人都有個老,你這樣做,我看得起你!
我受寵若驚,轉過身,一下抱住了孫悅。
結婚這么多年來,孫悅這一次,是最令我感動的了。
退了房,我到賓館后院停車場開車,孫悅在前面等著。上車后,我們倆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我看著正在徐徐下降的落日,以及落日下越來越寥落和空曠的田地和村舍;孫悅在翻著一張《甘州晚報》,忽然對我說,咳,老趙,這個新聞有點意思呢!我不在意地隨口說,啥新聞,這個破地方,還能有啥令人驚奇的事兒?孫悅捧著報紙大聲念說,黑水國遺址發(fā)現(xiàn)一眼神秘洞窟,疑為魏晉時期的一處墓葬。我說,這有啥可稀奇的?黑水國遺址我去過,也知道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不少兩漢時期的墓葬群,出土了不少陶罐、竹簡、玉石飾品、磚瓦等頗有價值的文物。孫悅說,你著什么急,我還沒念完。我說,啊,老婆,請繼續(xù)。孫悅又念道:洞內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經法醫(yī)鑒定,已排除他殺的嫌疑。我驚愕地哦了一聲,到路邊,一腳剎住了車子。
我和孫悅決定再返回張掖,路上就又聯(lián)系了寇慶來,問他能不能找關系,讓我看看那具在黑水國遺址發(fā)現(xiàn)的尸體。寇慶來說他先問問公安局的朋友。傳來的消息是,那是三個月前的消息了,尸體無人認領,早就埋了,地點是西郊之外的公墓里。我和孫悅都感到很失望,但也沒有辦法。重新找了一家賓館住下,吃了飯回到賓館,孫悅洗澡,出來后面色粉紅,大腿和乳房故意若隱若現(xiàn)。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畢竟一周沒有履行職責了??稍趺匆蔡岵黄鹁瘛F溟g,我忽然說,老婆,這王人美是那種經不起一個女人打擊的人嗎?我此話一出,正在興致中的孫悅停了動作,在我腰上狠狠地擰了一把,說,你媽的,真是掃興。這咋不可能?……王人美那么愛那個李夢華!
我哦了一聲,想起自殺心理學中,導致人自殺的一個重要誘因,即重大的負性生活事件和心理期待的誤判和挫折等。原先和美的一家三口,尤其是王人美對老婆李夢華和女兒的愛與期望,可以說是與日俱增的,可這一切,戛然而止……如果王人美真的不在人世了,或者消極遁世、不復再見的話,這肯定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帶著極端復雜的心情和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睡下之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王人美坐在一個幽暗的宮殿之上,身邊連一個人也沒有。見我進來,站起來拉我的手,可我的手剛放在他的手掌上,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就像石化的巖石一樣,全成了白色的齏粉,簌簌地往下掉。我驚奇,問他怎么了。王人美干瘦的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鼓鼓的眼睛看著我大聲說,這是他耗費了一生的精力和積蓄修建的私人住宅。
王人美說著,還問我,是不是很有特點,和誰的都不一樣?我點頭稱是。可我正要問他這是哪兒,怎么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王人美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然后口吐鮮血,大口大口的,而且,那鮮血也很特別,就像是一個水力充沛的泉水,嘩嘩地往外冒,還帶著咕咕咕咕的響聲。
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旁邊的孫悅一臉不悅地斜著眼睛,盯著我說,你又咋了?啥夢把你搞成這樣子?該不是你的哪個小情人又在跟你找事吧?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長出一口氣,看著天花板,給孫悅說了剛才那個夢。孫悅哦了一聲,然后說,看起來,這王八蛋王人美是真的找不到了,也或許,他是在用托夢的方式告訴你,別再找他了,他……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我想也沒想,就懟孫悅說,你可別亂說,這可是一條人命?。O悅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唉,看來這王人美,你一輩子也肯定找不到了吧?!懔?,就當破財消災了。
我沒有吱聲,從床上下來,直接到衛(wèi)生間沖澡去了。
【楊獻平,詩人,作家?!端拇ㄎ膶W》副主編。著有《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南太行紀事》等。曾獲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在場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