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郵差》(Il Postino)修復版上演,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它的時候,它的譯名是《事先張揚的求愛事件》——可能那時聶魯達并不廣為人知,起碼比同樣是南美作家的馬爾克斯無名,所以中譯者借了后者《一場事先張揚的殺人事件》的名字來渲染。盡管《郵差》里的馬里奧并沒有怎么事先張揚他的求愛,他不過是用了詩、用了隱喻、用了小島老百姓所不熟悉的方式去表達愛。
不過,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們依然被馬里奧的愛和聶魯達的詩所感動落淚。走出影院,我去查《郵差》的軼事,才知道一個和電影里馬里奧的死亡相對應的悲?。猴椦蓠R里奧的意大利著名演員馬西莫·特羅西(Mas-simo Troisi),他在《郵差》拍攝時身體嚴重不適,曾入院進行心臟手術,影片殺青后12小時于羅馬因心臟病發(fā)去世——也有的資料稱是影片拍完后十三天去世。
《郵差》是馬西莫·特羅西的絕唱,他也是此片的聯合導演,花費多年努力尋找資金把這部帶有明顯左翼傾向的電影在意大利拍攝成功;明知自己心臟有問題仍然親自飾演勞動人民馬里奧,耗盡全力。如果不拍攝《郵差》,馬西莫·特羅西也許不會早死。但哪有這么多如果呢? 我們也可以說:如果不認識聶魯達的話,馬里奧也許不會死——也許會像他父親一樣在貧困和被意大利政客欺詐中熬過一生。
換句話說:詩,在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存在? 它不能掀起革命也不能濟貧致富。它僅僅能帶來愛——而且是在半個世紀前的意大利和智利而已,此時此地我們都沒有把握馬里奧的愛還能以聶魯達的詩去促成。那為什么我們需要詩?
《郵差》里,最令我深思的一句話不是出于聶魯達,而出于聶魯達指責馬里奧利用聶魯達的詩去示愛的時候,馬里奧說:詩屬于需要它的人,而不是屬于寫詩者。這句話引起影院里的觀眾哄堂大笑。而我作為一個詩人,卻和聶魯達一樣不得不承認此中有真意,又有矛盾。
電影其實解決了這個矛盾,那就是若然“需要詩的人”最終也寫詩(如馬里奧),那就不存在這二元對立了。同時,寫詩的人徹底地忠實于自己寫詩的初心:他本來就屬于最需要詩的人,如電影最后重回小島的聶魯達——他終于收到馬里奧給他的禮物:用磁帶錄下來的、馬里奧心目中代表了詩意的聲音,海浪的各種聲音、孩子誕生前的心跳、風和呼吸——這時“郵差”不只是遞送粉絲來信的職業(yè),而是遞送詩意的象征。
詩人也是向世界遞送詩意的郵差。即使馬里奧沒有寫詩,他已經弄懂了何謂詩人。電影啟示著:隱喻、韻律這些詩的元素本就存在于平凡世界,就當聶魯達問漁夫的兒子馬里奧索要一個漁網的比喻的時候,我們便應該知道詩人從何處來、詩的母體何在。換言之,最終是馬里奧和他貧瘠的故鄉(xiāng)再度教育了詩人聶魯達——馬里奧因聶魯達的詩贏得了愛情,聶魯達因馬里奧的覺醒而對詩人應何為有了更堅定的認識。
幾年前的一部電影《流亡詩人聶魯達》(又譯:《追捕聶魯達》)拍攝的就是《郵差》之后的聶魯達的另一次流亡。我曾經評論道:“流亡二字使他真正回歸詩人身份,既不是尊貴的議員,也不是窮人景仰的圣徒。這樣一個名滿天下的詩人聶魯達,只有在流亡狀態(tài)他重新身歷憂患,重新體會他之前掛在嘴邊的‘我是人民的兒子這句話的滋味?!?/p>
那部電影也觸及前述那種人民與詩人身份落差之間復雜的滋味——《郵差》一度讓人耿耿于懷的,是聶魯達離開意大利回國之后,并沒有如約寫信給馬里奧——馬里奧的岳母諷刺說大詩人哪里會記得我們小百姓?!读魍鲈娙寺欞斶_》里一位窮苦出身的干部質問聶魯達:“革命成功之后,是我們變成你這樣,還是你們變成我這樣?”聶魯達回答說:“我們將在床榻上吃喝,在廚房里做愛。”——“我們”二字,是不分彼此的意思。
詩歌的超現實,是最誘惑人的革命。馬里奧原諒了聶魯達,是因為他知道聶魯達已經在自己的領域演示了文學革命的魅力,那些熠熠發(fā)光的字詞,像點石成金的魔杖,使人民不滿足于虛假和粗糙的那種現實。
而點石成金的真相,是石頭本來就和金子無異,它們同樣是地球的構成者也是地球的蒙恩者,詩在揭示美,而不是無中生有捏造美。人民和詩人因為詩而互相成就,亦理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