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潔明
周邦彥善寫情,無論是目成之初的纏綿旖旎、熱戀時的婉轉多情、相思時的苦樂交疊,在他的筆下,都別有一番風致。但是,周邦彥寫得最好的,還是失落的戀情,在這類詞中,他將時空阻隔的無奈感、感懷身世的孤寂感、俯仰人生的滄桑感融為一體,既有往而不返的深情,又具沉郁厚重的滋味?!督膺B環(huán)》(怨懷無托)一詞,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解連環(huán)》一調,本名《望梅》,系柳永所創(chuàng),柳詞有“信早梅、偏占陽和”及“時有香來,望明艷、遙知非雪”之句,故以“望梅”為調名,周邦彥用此調填詞,改其調名為“解連環(huán)”,而此調之大行于世,正自此始,且后之作者填詞,多棄“望梅”而用“解連環(huán)”之名,這自然是周邦彥《解連環(huán)》詞深具影響力的旁證,詞云: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v妙手、能解連環(huán),似風散雨收,霧輕云薄。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詞中有“縱妙手、能解連環(huán)”之句,此句即“解連環(huán)”調名的由來。它用《戰(zhàn)國策·齊策》之典故:“秦昭王嘗遣使者遺君王后玉連環(huán),曰:‘齊多智,而解此環(huán)否?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錐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連環(huán)”難解,便引錐破之,本是十分明智之舉,而周邦彥用“解連環(huán)”比喻解脫情障,意蘊卻有變化——細讀此詞,不難發(fā)現(xiàn),他有斬斷情絲之心,卻無全身而退之力,所以極寫情絲之難斷,怨懷之無托。在這里,“解連環(huán)”不僅是調名,同時也是詞題。而詞題連環(huán)之可“解”和詞正文所暗示的戀情之“不可解”相并立,是作者有意設置的一對矛盾,這種矛盾中蘊含的張力,豐富了詞的意蘊。
詞中所寫的戀情,并非兼有期待和寂寞的相思,也非被時空隔絕而來日可期的別離,而是對方已經揮劍斬情絲,自己卻依然連環(huán)難解,春心不死。正是因為前路渺渺,后期難尋,而自己依然深陷其中,所以低徊悵惘,萬緒千愁。
詞用賦法開頭,直抒胸臆。詞人感嘆對方斷義絕情,自己“怨懷無托”?!霸箲褵o托”句,也可視作全詞詞眼。從“縱妙手”而下連用數(shù)典,來表現(xiàn)自己的寂寞凄涼。下片繼續(xù)鋪陳,二人從相知相惜,到天各一方,這種落差是詞人所最不堪的,所以想到傷心處,他仿佛《有所思》中的主人公一樣,因聽聞對方變心、決定要將定情信物“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有所思》的主人公的“狠話”是“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而他的“狠話”則是“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但讀者切不可當真,以為他已就此放下,且看下句:“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剛說完決絕之語,又轉念盼望對方到底留情,或者,哪怕不能再相情好,只在萬花將綻之時,“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也是好的,決絕繼以纏綿,更讓人感念其情癡。
說到這里,他終于不再逞強,“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整首詞,一直在強自忍耐,作自傷語、要強語、解脫語,但沉溺于已死的戀情中不能自拔、百轉千回,才是他此刻最真實的心態(tài),此舉縱然無用,但癡情之人,又豈會以有用無用為考量?所以才用一個“拚”字——所謂“拚”,是盡我之所有,得君之一顧,如牛嶠《菩薩蠻》之“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晏幾道《鷓鴣天》之“當年拚卻醉顏紅”,莫不如是?!稗铡弊种?,既有一往無悔、不計得失的執(zhí)著,又有因孤注一擲、不得人憐而生的悲涼。對自己的一切,詞人都不暇顧惜,而這一腔深情,對對方而言已經成為負累,詞人最后所能期盼和聊以自慰的,只是“對花對酒,為伊淚落”——用自己的眼淚和心痛,保留最后一絲與伊人的聯(lián)系,因為在這種聯(lián)系中,他似乎還能找到一絲愛情的余溫,所以“淚落”之痛,不僅在所不辭,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心之所系,情之所托,由此,又與首句“怨懷無托”作一對照和呼應。寫情至此,真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
《解連環(huán)》一調押仄聲韻。周邦彥《解連環(huán)》詞中,用一系列仄聲字領起下文,如縱、似、想、料、漫、把、拚等字,都是領字。《解連環(huán)》一調,本多用領字,如姜夔《解連環(huán)》:
玉鞭重倚,卻沉吟未上,又縈離思。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西窗夜涼雨霽,嘆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問后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詞中,卻、為、更、道、嘆、問、算、又、念等字為領字。在此調中,領字處是情境轉折遞進的信號,情境層層推進,詞意越轉越深。領字處,詞人又多用感嘆、設想之意,或者嘆息,或者懷思,情感深摯,意境深沉。
周邦彥的《解連環(huán)》,寫情極其深摯,用情深,用語精,且章法極精巧,而讀來極流暢,初讀不覺有絲毫經營痕跡,細想?yún)s能發(fā)現(xiàn)整首詞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轉折,但轉折處渾化無痕,似不經意——這似乎也能作為周邦彥長調的共通評語。此詞脈絡若隱若現(xiàn),全用情緒貫串,而頗多轉折。簡單來說,上片是步步進,下片是步步退。
先說上片,“怨懷無托”句引出戀情之事。為何“無托”?是因為“情人斷絕,信音遼邈”,昨夢成空,云雨無憑,情緒本已十分低沉。接下來想象來日心結解開之時,往日恩情煙消云散,不免憤憤不平,“似風散雨收,霧輕云薄”句,尤有譏誚之意,將情緒推進了一層?!把嘧訕强眨祲m鎖、一床弦索”句,用關盼盼燕子樓典。關盼盼系唐代名將張愔之妾,風姿卓絕,能歌善舞,備受其寵愛。關盼盼昔年曾與白居易有一面之緣,后來張愔去世,“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余年,幽獨塊然”,白居易感念其事,曾作《燕子樓》三首,其一云:“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币簧凰?,存者孤燈獨照,思憶舊年情事,歿者孤墳冷雨,千般癡情,于其何加,如此情境,自然令人感喟。清真此二句設想恩情斷絕后的寂寞凄涼,情緒由憤懣變?yōu)槔p綿哀婉,又進一層。而這里,也有彼此之對比——“我”佇立在回憶的虛空中,正如獨居小樓、冷對空床的關盼盼,“你”決然拋棄往日恩情,不顧而去,我縱有千般相思,萬種深情,更與何人說?此種生離之苦,何遜于死別?
“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用《詩經·鄭風·溱洧》典,《溱洧》首章云:“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于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痹妼懬嗄昴信纤裙?jié)游春相悅之事,情生于中,言寄于物,以芍藥之贈,結綢繆之好,所以手種之“紅藥”,自然也蘊含著定情之初的怦然心動和無限寄望,但時過境遷,舊物猶存,則似乎成了對今日凄涼處境的一種嘲諷,物雖無心,人實有恨。此種物仍其舊、人情改易的對比,經常出現(xiàn)在古詩詞中。如韋莊《臺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绷郧嗲嗳缗f,繞堤春好,而六朝如夢,已成陳跡,一榮一枯,一存一毀,兩相映照,倍顯滄桑。清真此三句,憶當日之歡情,嘆今日之凄涼,既悲且怨,再進一層。一個“盡是”,既寫愁人眼中別無他物,滿目凄清;又寫舊物逼人,使其感傷難耐。
下片,“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用《九歌·湘夫人》典,《湘夫人》是《九歌》中的名作,寫主人公長久企盼、精心張羅、深情等待,卻最終會合無緣,空留悵惘,全文格調高遠,氛圍感傷。末四句云:“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主人公求而不得,自傷寥落,采摘芳州之杜若,本是想要將它贈與遠人,但芳心相隔,遠夢難成,自然也就有了“時不可兮驟得”的感嘆。而“汀洲漸生杜若”將“搴汀洲兮杜若”的孤寂和“時不可兮驟得”的時間焦慮合而為一,將杜若作為兩心相隔的象喻,又用杜若之“漸生”字,將承受痛苦的過程形象化,形成一幅凄美而孤清的畫卷。
“漫記得、當日音書”是尋找過往的痕跡相慰藉,退了一步;想到傷心處,突生“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的憤激語,似乎已經放下,但一個“待”字,畢竟露了馬腳,似進實退,依然難以忘情?!八A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是說縱然不能相知相守,也不希望失去伊人的訊息,能得知她平安無恙,也是一重安慰,又退一大步。而“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則再不求她如何,只說我拼盡一切,也想在生命中留住她的痕跡,退無可退。此詞情緒步步推進、加深,心理需求層層轉折、降低,一進一退,一高一低,其實殊途同歸,都在曲折寫情。
周邦彥此詞章法謹嚴、情感深摯、用筆流暢、文辭優(yōu)美,系集中名作,也成為后人大量追和的對象?,F(xiàn)代詞人沈祖棻就曾作有《解連環(huán)·和清真》一詞,也采取了類似的寫作脈絡:
此情誰托。嗟山河咫尺,兩心悠邈。便也擬、低訴深悲,奈新雁渺茫,晚風輕薄。月冷西樓,自消受、一懷離索。嘆相思幾日,病骨暗銷,懶檢靈藥。當時贈君蕙若。記花開陌上,春在闌角。待細理、湘帙蕓簽,剩零夢殘歡,只道忘卻。偶拂塵鸞,甚未展、雙眉愁萼。盡凄涼、背人對面,總羞淚落。
此詞系步韻清真詞而作。清真詞寫戀情失落的痛苦,而沈詞則寫相思無著的憂傷。當是時,詞人與丈夫因戰(zhàn)亂而分隔兩地,又飽受病痛的折磨,憂國憂世,亦復自憐自傷。“此情誰托”是此詞之總綱,感喟煙塵阻隔,塵海消磨,病骨支離,情懷難托。周邦彥之“怨懷無托”,是因為卿去我留,萬種相思,總成虛擲;沈祖棻之“情懷難托”則并非彼此情冷,而是漂泊亂離之中,魚雁音稀,且病榻纏綿,年華漸老,讓人萬般傷感。此詞之情調與周邦彥詞略有所異,但詞之下片的意脈,卻與周詞十分相似。
“當時贈君蕙若。記花開陌上,春在闌角”三句,與周詞之“汀洲漸生杜若,記舟移岸曲,人在天角”暗合,“贈君蕙若”一語,亦暗用《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典,而“記花開陌上,春在闌角”,寫良時拋人、盛景難賞的孤寂,浸透著一種時間焦慮,“記舟移岸曲,人在天角”則寫往事成空,天涯人遠,從空間距離之遠,寫情感距離之遠,異曲同工。
“待細理、湘帙蕓簽,剩零夢殘歡,只道忘卻”三句,與“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言閑語,待總燒卻”尤為相似?!跋驵|簽”與“當日音書”一樣,都是往日情愛的現(xiàn)實痕跡,“零夢殘歡”是因漂泊別離而生,而“閑言閑語”則是戀情成空之后,當日的海誓山盟、幽期密約的殘灰舊跡;“只道忘卻”,是因為今昔有別,當日之歡,更促今日之悲,“待總燒卻”,亦是因為今非昔比,明知無用,卻猶存不舍之念。
末二句云“盡凄涼、背人對面,總羞淚落”,表面看來,與“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相反——前者為羞于落淚,后者為盡情落淚,但其情調仍有相思之處。羞于落淚,是因為凄涼無著,是因為“人天無地著相思”(沈祖棻《浣溪沙》),而盡情落淚,也是因為凄涼無著,是因為情不知所起,亦不因其無用而終。將兩詞對讀,不僅更能領略沈詞欲言又止、藏而不露之處的深沉情致,也有助于我們領會周邦彥詞的精深詞藝和綿邈深情。
詞是一種文字體量相對較小的文體,哪怕是最長的詞調,也不過二百余字,而大多數(shù)詞調都在百字以內。詞人要在有限的篇幅里構造深厚的意境,敘寫豐富的情味,表達深幽的情感,自然離不開轉折之法。轉折,能令詞意跌宕起伏,詞韻頓挫不平,詞境曲折深厚,使得詞成為立體、深邃的情感空間,周邦彥的《解連環(huán)》(怨懷無托)詞,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范本。
(作者單位:廣州醫(yī)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