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雙元
《論語》第一篇第一章有一句著名的語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爆F(xiàn)在,這已經(jīng)成了歡迎來訪客人最重要的說辭,也成了聚會時勸酒的背書。
其實,仔細辨析這句話里的關鍵詞,再把《論語》第一篇第一章的三句話連到一起看,孔子歡迎的不是一般的朋友,也不是一見到朋友就歡飲??鬃硬⒉还陋殻腥W生,七十二賢人,這些人因為向?qū)W而聚集到一起,亦師亦友,所以,孔子不會把日常朋友“串門子”當作人生快樂的重要源泉,而且放在《論語》開頭來宣揚。有人為了把這話說得圓通,又把“有朋”改為“友朋”,把“方”理解為“兩船并行”,把“方來”作為一個詞理解,認為是兩個朋友聯(lián)袂來訪,因此很快樂。(俞樾《群經(jīng)平議》第三十卷《論語》:“《釋文》曰:‘有,或作‘友?!薄敖癜础墩f文·方部》:‘方,并船也。象兩舟省總頭形。故‘方即有‘并義?!薄坝雅笞赃h方來,猶云友朋自遠并來。曰‘友曰‘朋,明非一人,故曰并來。然則‘有之當作‘友,尋繹本文即可見矣。今學者誤以‘遠方二字連文,非是?!保┑?lián)系上下文,這種解釋有畫蛇添足、牽強附會之嫌。其實,原話已經(jīng)很清楚地表明,歡迎的是來自“遠方”的朋友,“遠方”二字才是關鍵。這個解釋好像和日常的說法差別不大,還是表達對來訪朋友的歡迎,但內(nèi)涵是不一樣的?!斑h方”二字的界定含有深意,“遠方”所指代的對象,在當時,在孔子與學生之間是不言而喻的?;貧w當時的語境,這句話代表的是孔子倡導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學習態(tài)度,代表了孔子思想中開放與接納的一面,這和傳統(tǒng)解讀大不一樣。也就是說,幾千年來被忽視了的關鍵字眼是“遠方”二字,并因此而誤讀了孔子的思想,甚至把對孔子思想的正解拉到了相反的方向。
“遠方”在孔子時代和我們今天的語感有很大差別?!斑h方”在商周春秋時代,不是指國境內(nèi)距離遙遠的地方,主要意指“遠邦”,也就是遠處的邦國,指代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文化,也就是“他山之石”。
商周春秋時代,中華大地上有許許多多的城邦國家,卜辭中多以“某方”的形式稱呼這些部落國家,《詩·大雅·常武》:“如雷如霆,徐方震驚。”“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即平,徐方來庭?!碑敶鷮W者高亨注:“徐方,徐邦?!保ǜ吆唷对娊?jīng)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而朱熹的《詩集傳》卷十八已有類似的解釋:“宣王自將伐淮北之夷,而命卿士之謂南仲為大祖兼大師而字皇父者,整治其從行之六軍,修其戎事,以除淮夷之亂,而惠此南方之國。詩人作此以美之?!贝颂帯澳戏街畤奔础靶旆健保ㄖ祆洹对娂瘋鳌罚腥A書局1958年版)。
《詩·大雅·蕩》:“內(nèi)奰于中國,覃及鬼方?!敝祆涞摹对娂瘋鳌纷⒃疲骸肮矸剑h夷之國也。”(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年版)
“方”在甲骨卜辭中又稱作“多方”,金文則有“井方”“蠻方”之稱。在傳世文獻中,《周易》有“高宗伐鬼方”的記載(《周易·既濟·九三》)。早在1915年,學者王國維寫了《鬼方昆夷狁考》一文(南京圖書館館藏雪堂叢刻本王國維《鬼方昆夷狁考》[一卷本]),已經(jīng)提到“方”就是邦國。
當時,類似的命名國家為“方”的小邦國還有很多,如子方、土方、羌方、人方、唐方、林方、馬方、豕方、危方、虎方、微方、息方。因此也有了“方國”的概念?!胺絿币辉~最初由孫詒讓在《契文舉例》中提出(孫詒讓《孫詒讓全集·契文舉例》,中華書局2016年版)。甲骨文中的“多方”就是“所有的邦國”。
當代歷史學者還更為仔細地探討了“方國”制的形成。
石興邦較早提出“部落方國”概念,并將其作為指稱龍山時代社會發(fā)展狀態(tài)的一個術語,指出龍山文化時期的特點是部落方國林立,形成許多準國家前的氏族部落方國(石興邦《從考古學文化探討我國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問題——紀念摩爾根逝世一百周年》,《史前研究》1983年第1期)。
佟柱臣提出的“方國文明”概念是相對于夏商“王國文明”而言的(佟柱臣《中國夏商王國文明與方國文明試論》,《考古》1991年第11期)。
蘇秉琦提出中國古代國家可以概括為發(fā)展階段三部曲,即“古國—方國—帝國”(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167頁)。
袁建平先生的《中國早期國家時期的邦國與方國》則進一步指出:“邦國是初始的早期國家,之后的方國是典型的早期國家,方國晚期則為過渡形態(tài)的早期國家——準王國階段。中國古代國家的演進歷程更準確的表述應為‘邦國—方國—王國—帝國四個階段。”“方國是邦國的聯(lián)盟體,即由一個較大的核心邦國聯(lián)合周邊的邦國或武力征服使一些邦國處于從屬或半從屬地位的地區(qū)性國家,是早期國家的進一步發(fā)展。”“方國聯(lián)盟中的邦國大部分是相對獨立的國體,作為方國之都的城市面積達數(shù)十萬乃至一百多萬平方米以上。方國之都的周邊地區(qū)是其核心統(tǒng)治地區(qū)。方國比邦國疆域更大,已是一個地區(qū)性的區(qū)域國家?!保ā稓v史研究》2013年第1期)
以上引文和專家學者的研究充分說明了,“方”在商周春秋時期常常用來指稱“方國”,在孔子和學生的對話時,“遠方”是很自然地被理解為遠地的“方國”。因為如果只是指魯國境內(nèi),學生和來訪者不管遠近都是歡迎的,沒有必要只是歡迎遠方的來人,但是如果孔子的思想已經(jīng)遠播他國,異國他鄉(xiāng)的學者學生也遠道而來求學,并帶著不一樣的學派思想前來切磋,這倒是令人愉快的一件事(“不亦樂乎”)。
另外,《論語·先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有一段對話討論治國方針,孔子問冉有(求):“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边@里的“方”,一般理解為“方圓”“縱橫”,意思也通,但回歸本意,“方”指邦國更合適。冉有(求)說的是,如果孔子推薦他去管理一個面積不大的小邦國,以此作為治國施政的社會實驗基地,他可以做到讓百姓富足。冉有說的不是隨便跑馬圈一塊地來做實驗,而是以一個現(xiàn)成的小邦國(“方”)來做實驗,這樣的要求更合理,因為孔子確實可以推薦他的學生到當時的“國”和“家”擔當管理者,但孔子無法劃一塊地給他的學生做社會實驗。
“遠方”在春秋時代用作“遠邦”的例子也見之于其他典籍:《周禮·夏官》:“懷方氏,中士八人,府四人,史四人,胥四人,徒四十人。”“掌來遠方之民,致方貢,致遠物而送逆之。達之以節(jié),治其委積館舍飲食?!薄罢苼磉h方之民,致方貢”就是管理其他小邦國給周天子貢獻禮物的事務(《周禮注疏》)。
《尚書大傳·高宗肜日》載:“武丁祭成湯,有飛雉升鼎耳而雊。武丁問諸祖己。祖己曰:‘雉者,野鳥也,不當升鼎;今升鼎者,欲為用也,遠方將有來朝者乎?故武丁內(nèi)反諸己,以思先王之道。三年,編發(fā)重譯來朝者六國?!薄斑h方來朝”,明顯是遠地的邦國派人來朝會。后面還有“三年,編發(fā)重譯來朝者六國?!笨梢?,“六國”與“遠方”是同一所指。
“遠方”指別的邦國,“遠人”“遠者”也可以指別的國家的人民。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前來向孔子求教??鬃犹岢隽酥摹熬鶡o貧”的思想:“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保ㄒ姟墩撜Z·季氏》)當時,諸侯各國互相爭奪別國的人民土地,人力是國家的重要資源,“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就是施行文德禮儀以吸引其他國家移民前來的建議。另外一次,孔子周游列國,來到楚國的葉邑,葉公向他請教怎樣治理一個地方?!叭~公問政。子曰:近者說(悅),遠者來?!保ā墩撜Z·子路》)孔子說,要先讓境內(nèi)的人民歡悅無怨,這樣遠處的人就會慕名而來投奔,這里說的也是施行惠政以吸引別國移民(“遠者”)的做法。如果是自己邦國內(nèi)的人民,就沒有必要這么興師動眾,非得把遠處的吸引到近處來了。
漢代離春秋戰(zhàn)國不遠,“遠方”這個詞還保留了異國異族的意思。如東漢班固《漢書》卷七十《傅常鄭甘陳段傳》記甘延壽和陳湯給漢元帝上書說:“宜懸頭槁街蠻夷邸間,以示萬里。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很明顯,“雖遠必誅”這個詞中的“遠”就是指不同的邦國民族。
孔子所處的時代,諸侯爭霸,小國林立,每一個邦國可能都持有一種不同的思想學術體系,加上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各個小邦國的制度和學派思想都可能差別很大,連語言文字都可能不一樣,因此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以后第一要務就是車同軌,書同文,然后統(tǒng)一思想。所以,“遠方”來人可能志同道合,但更大的可能是持有不同學術思想的學者。因為異見紛呈而促發(fā)思維和辯論,有更大的收獲,也就是經(jīng)孔子編訂的《詩經(jīng)》中所提倡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意思。
現(xiàn)在回到我們對這幾句話的解讀,并盡量還原本有的寓意?!坝信笞赃h方來”指的是,有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朋友,帶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不同的學術見解專程來拜訪我,和我“疑義相與析”,我們的學問和思想因為不同的觀念而對沖、激蕩,這種爭辯是人生的大快樂!孔子歡迎,也鼓勵自己的學生與遠邦的朋友一起切磋學問,所以,《論語》開頭就提出,歡迎、鼓勵“遠方”的朋友前來儒學基地學習討論,因為不同學派、不同文化和見解的碰撞最容易產(chǎn)生思想的火花??鬃拥膶W堂不是一言堂,他經(jīng)常鼓勵學生發(fā)表不同的見解,孔子是大包容者,欣賞不同思想的交流和碰撞,包括和異國文化的交流,因此他曾游走于當時的中原各個國家之間,傳道與學習并重。真實的孔子并不是被后代儒家“變形”塑造的保守正統(tǒng)的權威,而是一個思想開放態(tài)度包容的教育家。
有的學者為了聯(lián)通這三句,也給“有朋自遠方來”的朋友加了個定語:“志同道合的人”(錢穆《孔子與論語》,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74年版),以突出不是一般的朋友,但是“志同道合”的意思是注釋者自己加進去的,原文沒有這個詞的影子,甚至可以說,孔子歡迎的正是見解不一樣的朋友。就像我們前面說到的,孔子在這句話里已經(jīng)標注了他喜歡的朋友的特征,就是“遠方”的朋友,也就是來自遠邦,代表不同學派、不同文化的朋友。
回歸孔子的本意,接下來一句也就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了:“遠方”的朋友可能與我們的思路、見解完全不一樣(“人不知”我),但道不同也相謀,意見不一致也不生氣,也就是“人不知而不慍”,這才是真君子。
合起來看,原來的三句話包括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關于學習的三種境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是孔子回答學生的提問時口頭回復的記錄,一般是一事一議,這段話關聯(lián)的提問應該是學習態(tài)度、學習方法的問題。作為中國教育的鼻祖,這個問題放在《論語》開頭作為第一篇也是完全合理的。因此,我們可以確認,這里談的都是學習問題,而不是第一句講學習,第二句又加進去關于朋友交往的問題,第三句又是關于遇到意見不一致的人應當加持修養(yǎng)的問題。
據(jù)《史記·孔子世家》云:“定公五年,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yè)焉。”這也說明孔子愿意并鼓勵遠方國家的學者前來學習、討論,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特別是晚年,“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yè)焉?!睆哪撤N意義上講,孔子生前已經(jīng)開設了孔子學院,并吸納了眾多其他國家的學生。至少,孔子應該是同意開設接納國際學生的孔子學院的,當然,這個孔子學院不是一言堂,允許辯論和不同思想的交流,而且,學者有不同思想,我們也無需生氣(“人不知而不慍”),其意義和古希臘羅馬輝煌的百花齊放的學術自由可以媲美。
另外,“學而時習之”的“習”,一般理解為復習、溫習,但這里也應該有所深入辨析?!傲暋钡脑獯_實是不斷地練習,但聯(lián)系孔子的學習思想,應當是由學習而實習和思考,探尋新意,而不是簡單地閱讀一遍,因為孔子推舉的學習方式是“溫故而知新”,而不是機械地反復誦讀。按照孔子的學習思想,閱讀后繼之以實踐,有所發(fā)明,所以會心一笑,“不亦說乎”?這才是有質(zhì)量的快樂的一個源頭。這也是孔子講的學而思和思而學的關系,而并非簡單地反復誦讀。由于誤解孔子語錄的深意,幾千年來,后代的師塾小儒以死記硬背,反復誦讀,墨守成規(guī)為能事,也以此要求學生,耽誤了中國學者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培育。
受到孔子的鼓勵,后代的儒家也推崇跋涉遠方,與不同的思想交鋒,雖然,后代的“遠方”不一定是遠邦了,但求同存異的思想原則被繼承了下來,比如宋朝的程朱理學的不同派系就在江西鵝湖書院舉行過學術辯論會,就不同的思想主張激勵爭辯,以此求道求真。
(作者單位: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教育聯(lián)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