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從1926年6月25日開始,魯迅開始了一個日記體雜感文系列的寫作。這個系列的名字叫《馬上日記》。這個系列的體裁和它的名字都讓人感到相當陌生,尤其是和雜感集《華蓋集續(xù)編》中其他雜感文放在一起的時候。
《馬上日記》不是騎在馬背上寫的日記,而是有了感想就馬上寫下來的意思,類似于古代文人的筆記。在《馬上日記》之后又有《馬上支日記》和《馬上日記之二》?!恶R上日記》和《馬上日記之二》是寫給劉半農(nóng)主編的《世界日報副刊》的?!恶R上支日記》則是給《語絲》的?!爸沼洝钡囊馑迹斞附忉屨f,就像是“政黨會設支部,銀行會開支店”,日記當然也可以寫支日記。
在《馬上日記》開寫前魯迅先寫了一篇《豫序》,說明作為日常生活體裁的日記和作為著述的日記的區(qū)別以及自己這次利用日記手法寫作雜感文的緣起和想法。他說:
四五天以前看見半農(nóng),說是要編《世界日報》的副刊去,你得寄一點稿。那自然是可以的嘍。然而稿子呢?這可著實為難??锤笨拇蟮质菍W生,都是過來人,做過什么“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之論”或“人心不古議”的,一定知道做文章是怎樣的味道。有人說我是“文學家”,其實并不是的,不要相信他們的話,那證據(jù),就是也最怕做文章。
然而既然答應了,總得想點法。想來想去,覺得感想倒偶爾也有一點的,平時接著一懶,便擱下,忘掉了。如果馬上寫出,恐怕倒也是雜感一類的東西。于是乎我就決計:一想到,就馬上寫下來,馬上寄出去,算作我的畫到簿。
和魯迅的日常生活日記比較一下就會知道,魯迅給《世界日報》副刊和《語絲》寫的日記并不是真的日記,而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兩種日記內(nèi)容上有一定關聯(lián),但也不能一一對應。比如《馬上日記》中“六月二十六日”中寫了兩個內(nèi)容,一是得霽野來信,一是織芳從河南來并帶來兩包柿霜糖。《魯迅日記》中六月二十六日中的確也有“得季野信”。但荊有麟送柿霜糖的事卻是二十四日發(fā)生的:“有麟來并贈柿霜糖兩包”。《馬上日記》“六月二十八日”篇中詳細描述了上街買藥的所見所聞和與藥房店伙討價還價的過程,也寫了買藥結(jié)束后到L君以及C君家拜訪的經(jīng)過。這些內(nèi)容從《魯迅日記》中也能看到事實根據(jù)。這天的日記中有:“二十八日,晴。上午往留黎廠。往信昌藥房買藥。訪劉半農(nóng),不值。訪壽山?!?/p>
但和《魯迅日記》比較,《馬上日記》更注意對各色人等生活細節(jié)的觀察和描寫,給人的感覺是魯迅是在通過一個高倍顯微鏡放大和仔細觀察他在《魯迅日記》中簡單記載的事項。另外,《馬上日記》更多關注的是日常生活中荒誕和無聊的一面。如一個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如一個小孩子打門后逃之夭夭,這些事情從生活日記的角度看是毫無意義的,但在《馬上日記》中這些細節(jié)卻很重要,因為《馬上日記》要揭露的正是日常生活的無意義。
之所以用日記的形式表達,是因為度日既是我們?nèi)粘I畹倪^程,也是我們?nèi)粘I畹膬?nèi)容。通過日記的形式才能表現(xiàn)出生活中的空洞和重復?!坝诌^了一天”,就算這一天什么也沒干,在日記中寫上“無事”,也算是過了一天。把一天和一天排列在一起,也能能夠看出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過去早就發(fā)生過了?!恶R上支日記》第一段對夏日早晨擾人清夢的蒼蠅的描述是很生動的:
早晨被一個小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趕開,又來;趕開,又來;而且一定要在臉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變方針:自己起來。
蒼蠅讓人煩的地方是重復,“一定要在臉上的一定的地方爬”。而且并不會偶然出現(xiàn)一次,這天某個時間出現(xiàn)了,其他日子的這個時間還會出現(xiàn),而且讓你感覺還是同一只蒼蠅?!捌咴滤娜铡?,蒼蠅又來了:“早晨,仍然被一個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仍然趕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來。”
但最多重復的是每天日記中第一行的“晴”。在寫了十次“晴”后,魯迅在第十一篇日記也就是《馬上日記之二》說:
七月七日
晴。
每日的陰晴,實在寫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煩了,從此想不寫。好在北京的天氣,大概總是晴的時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內(nèi),那就上午晴,午后陰,下午大雨一陣,聽到泥墻倒塌聲。
天氣老是一個樣最多是讓人厭,蒼蠅卻不光是讓人厭煩,還讓人無奈。當然,讓人無奈的人和事是很多的,不光是蒼蠅。在日記中,主人公在很多時候遇到的都是希望落空或者想法被否定。如“今天到我的睡覺時為止,似乎并沒有掛國旗”,“品青的回信來了,說孔德學校沒有《閭邱辨囿》”。六月二十八日的日記寫了很多無奈的事,主人出門買藥,想從警察管制的東長安街橫穿過去,被“一個巡警伸手攔住道:不成!”買完藥想拜訪L君,L君不在家,想在L君家等L君回來,也不成:
繞到L君的寓所前,便打門,打出一個小使來,說L君出去了,須得午飯時候才回來。我說,也快到這個時候了,我在這里等一等罷。他說:不成!你貴姓呀?這使我很狼狽,路既這么遠,走路又這么難,白走一遭,實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鐘,便從衣袋里挖出一張名片來,叫他進去稟告太太,說有這么一個人,要在這里等一等,可以不?約有半刻鐘,他出來了,結(jié)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點鐘才回來哩,你三點鐘再來罷。
日記寫到了很多家里家外的常人或者說庸人。這些人的主要精神特質(zhì)是空洞和無聊。無聊人的表現(xiàn)一是故意大聲說唱或挑起事端,以引人注意和尋找刺激。如“七月五日”:“聽得有人打門,連忙出去開,卻是誰也沒有,跨出門去根究,一個小孩子已在暗中逃遠了。關了門,回來,又躺下,又仿佛在享福。一個行人唱著戲文走過去,余音裊裊,道,‘咿,咿,咿!”
無聊人的另一個無聊表現(xiàn)就是對任何特別、怪異事情的好奇和追求。魯迅《馬上支日記》中寫的田媽是這種好奇者的典型?!捌咴氯铡敝袑懙搅颂飲寣θf牲園管門的長人的好奇和羨慕:
晚飯后在院子里乘涼,忽而記起萬牲園,因此說: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現(xiàn)在進不去了。田媽就談到那管門的兩個長人,說最長的一個是她的鄰居,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美國人雇去,往美國去了,薪水每月有一千元。
萬牲園是魯迅感興趣的地方,里面的植物、動物都是生物,當年在日本放棄學醫(yī)去和藤野先生告別的時候魯迅就曾說過,以后想去學生物學。
馬芷庠1935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中也說到了農(nóng)事實驗場也就是萬牲園里的“長人”劉玉清和劉到美國的事:“農(nóng)場檢票巨人 ,仍為劉玉清。劉曾一度赴美現(xiàn)身銀幕,獲有美金萬元,購房娶妻。后又在該場服務,入門券每張售洋一角。”但魯迅對“長人”并不感興趣,甚至于連累到他對于“長”小說的態(tài)度。
“七月六日”的日記又寫到了好奇者田媽,還是晚飯后在院子里乘涼時發(fā)布閑言碎語:
晚上回家,吃了一點飯,就坐在院子里乘涼。田媽告訴我,今天下午,斜對門的誰家的婆婆和兒媳大吵了一通嘴。據(jù)她看來,婆婆自然有些錯,但究竟是兒媳婦太不合道理了。問我的意思,以為如何。
叔本華解讀人們的無聊說:“而人們的好奇和喜歡打聽——這可以從他們四處張望、暗中打探別人的事情看得出來——卻是因為無聊的緣故。無聊是人生中與痛苦相對應的另一極,雖然嫉妒在這里也經(jīng)常發(fā)揮了作用?!?(《叔本華思想隨筆》,上海人民出版社。)
對別人的事情表現(xiàn)出特別的好奇的人不光是田媽,大街上形形色色的閑人看客時刻都在期待和尋找“奇怪”的事情。“七月六日”的日記就寫了一個在藥店碰到的總在期待非常之事出現(xiàn)的“買客”:
午后,到前門外去買藥。配好之后,付過錢,就站在柜臺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一,已經(jīng)停了一天了,應該早喝;二,嘗嘗味道,是否不錯的;三,天氣太熱,實在有點口渴了。
不料有一個買客卻看得奇怪起來。我不解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來了,悄悄地向店伙道:
“那是戒煙藥水吧?”
“不是的!”店伙替我維持名譽。
“這是戒大煙的罷?”他于是直接問我了。
我覺得倘不將這藥認作“戒煙藥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幾何,何必固執(zhí),我便似點頭非點頭的將頭一動,同時請出我那“介乎兩可之間”的好回答來:
“唔唔……?!?/p>
這既不傷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熱烈的期望,該是一帖妙藥。果然,從此萬籟無聲,天下太平,我在安靜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不光是搜尋奇怪的事情,對奇特的食品也總是表現(xiàn)出異常的興趣。在《馬上日記》和《馬上日記之二》中,魯迅寫了兩段關于柿霜糖的事情。這兩段關于柿霜糖的日記中間差了十幾天,現(xiàn)在我們把這兩個段落合起來看,就是一篇完整的有趣的關于一種零食柿霜糖的故事:
六月二十六日
午后,織芳從河南來,談了幾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兩個包,說這是“方糖”,送你吃的,怕不見得好??椃歼@一回有點發(fā)胖,又這么忙,又穿著方馬褂,我恐怕他將要做官了。
打開包來看時,何嘗是“方”的,卻是圓圓的小薄片,黃棕色。吃起來又涼又細膩,確是好東西。但我不明白織芳為什么叫它“方糖”?但這也就可以作為他將要做官的一證。
景宋說這是河南一處什么地方的名產(chǎn),是用柿霜做成的;性涼,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瘡之類,用這一搽,便會好。怪不得有這么細膩,原來是憑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來濾過的??上У剿f明的時候,我已經(jīng)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的收起,豫備將來嘴角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
夜間,又將藏著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角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xiàn)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七月八日
午后,密斯高來,適值毫無點心,只得將寶藏著的搽嘴角生瘡有效的柿霜糖裝在碟子里拿出去。我時常有點心,有客來便請他吃點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一視同仁,但密斯得有時委實利害,往往吃得很徹底,一個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之感。如果想吃,又須出去買來。于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變方針,有萬不得已時,則以落花生代之。這一著很有效,總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開始敦勸了,有時竟勸得怕吃落花生如織芳之流,至于逡巡逃走。從去年夏天發(fā)明了這一種花生政策以后,至今還在繼續(xù)厲行。但密斯們卻不在此限,她們的胃似乎比他們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很小的一個點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來陳列片時,吃去一點,于我的損失是極微的,“何必改作”?
密斯高是很少來的客人,有點難于執(zhí)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沒有別的點心,只好獻出柿霜糖去了。這是遠道攜來的名糖,當然可以見得鄭重。
我想,這糖不大普通,應該先說明來源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卻已經(jīng)一目了然了。她說:這是出在河南汜水縣的;用柿霜做成。顏色最好是深黃;倘是淡黃,那便不是純柿霜。這很涼,如果嘴角這些地方生瘡的時候,便含著,使它漸漸從嘴角流出,瘡就好了。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聲,而且這時才記起她是河南人。請河南人吃幾片柿霜糖,正如請我喝一小杯黃酒一樣,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里有黑點的,我們那里稱為灰茭,雖是鄉(xiāng)下人也不愿意吃,北京卻用在大宴席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論斤論車地賣,一到南邊,便根上系著繩,倒掛在水果鋪子的門前了,買時論兩,或者半株,用處是放在闊氣的火鍋中,或者給魚翅墊底。但假如有誰在北京特地請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邊時請他吃煮白菜,則即使不至于稱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張罷。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許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到晚上我空口坐著,想:這應該請河南以外的別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這樣就吃完了。
故事中先后出現(xiàn)的人物有織芳、景宋、密斯高??椃季褪乔G有麟,景宋就是許廣平,密斯高是許羨蘇在女高師的同學高秀英。高秀英是河南開封人,所以對柿霜糖很了解。日記中的柿霜糖是“織芳”也就是荊有麟從河南給魯迅帶回來的一種特產(chǎn)。因為熟知魯迅家對零食的巨大需要,荊有麟一向喜歡給魯迅家送來各種食品。魯迅把荊有麟說的“霜糖”聽成了“方糖”。但魯迅就是從荊有麟的匆匆忙忙和把霜糖“說成”方糖判斷荊有麟“將要做官了”。后來的事實證明,魯迅的感覺是很對的。一個故弄玄虛的人也往往是一個庸俗的人。一個人開始故弄玄虛也就說明這個人將要變得庸俗。但魯迅的整個故事說的是日常生活中常人也就是好奇者對待物品時常有的一個傾向,即物以稀為貴。這種態(tài)度表明,人們常常并不是根據(jù)一個物品本身的價值而是根據(jù)這種物品的稀少程度來估價。
和三·一八慘案發(fā)生后針對時事政治發(fā)表的那些嚴肅評論相比較,在《馬上日記》《馬上支日記》中,魯迅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平庸的家庭環(huán)境和日常生活,所涉及的都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正是這些小事情讓西三條胡同魯迅家的那個小院子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32年11月25日,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的學生王志之、張松如、潘炳皋到西三條21號拜訪回京探親的魯迅,當黃昏中一個女仆開門出來的時候,他們一下子想到的就是《馬上日記》中那個談論過萬牲園的“長人”的田媽:“迎門的不是苦雨齋的皓叟,卻是老媽,這使我想起說過萬牲園收票的那個高個的田媽來。” (病高《魯迅先生訪問記》)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