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言翻譯的過程中,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誤解在所難免。隨著我國與其他國家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多,這種誤解所產(chǎn)生的影響似乎有了一種普遍性。紐馬克認為,翻譯的目的和功能是呈現(xiàn)其真實的事實和含義,使得翻譯文本更具可讀性,這與魯迅所提倡的翻譯原則中的“信、達、雅”正好呼應(yīng)。在文學作品的翻譯中,卡特福德認為譯者必須去考慮不同語言內(nèi)在的“相關(guān)性”和“不可譯性”所帶來的限制。根據(jù)尼克納薩布和比什賓的研究,詩歌翻譯相比其他文本類型的翻譯更具挑戰(zhàn)性,他們不僅要面臨更多語言上的障礙還需考慮讀者的理解以及詩歌內(nèi)在的共鳴。在國外,以魏甘德為代表的學者對翻譯中的“誤解”進行過系統(tǒng)的歸納,雖然他的研究并非是針對詩歌翻譯的,但他以最普遍的語言翻譯為基準提供了一套相對系統(tǒng)的、具備理論基礎(chǔ)的對翻譯誤解的認知,并認為翻譯中的誤解會導致對原文文化內(nèi)涵理解的偏離。在我國,詩歌翻譯中的“誤解”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相關(guān)的研究更是寥寥無幾。在乏善可陳的關(guān)于詩歌翻譯的論文中,人們提到“誤解”時多以龐德舉例,卻并未進行更深入的、理論層面的探討。在1991年,陳小眉教授在《被‘誤讀’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論朦朧詩運動》一文中指出“中國詩人和評論家們對龐德式現(xiàn)代主義詩學的‘誤讀’行為,與西方對自身的理解往往大相徑庭,甚至會讓當事人大跌眼鏡。而恰好是這些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種種‘誤讀’,構(gòu)成并決定了1980年代中國的文學生產(chǎn),特別是圍繞朦朧詩的種種爭論的展開方式與方向”。筆者認為,類似的“誤解”“誤讀”或“誤導”直到現(xiàn)在仍然影響著中國詩壇,需要詩人和學者們重視。
“誤解”的重新定義
首先,本文中所提的“誤解”是一個概念,而并非是某種具體的行為。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造成誤解的原因錯綜復雜,除了字體錯誤、語法錯誤和句式錯誤等,還包括對原文意義的扭曲,缺乏對原文背景相關(guān)知識的了解,以及與原作者文化差異所導致的理解偏差。在詩歌翻譯上,一些外國學者認為,詩歌翻譯不僅需要考慮語言本身的因素,還需要去構(gòu)想其聲音、句法和結(jié)構(gòu)等特征,是一個動態(tài)的、復合的美學與邏輯結(jié)合的過程。造成“誤解”的因素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一個是語言的差異,另一個是文化因素。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shù),在不同語言之間,那些不可避免的差異創(chuàng)造了詩歌在特定語言中的可能性??缯Z言之間難免會有一些無法匹配的詞匯和多樣的句子結(jié)構(gòu),這就導致了很難直接從原始文本中對真正的內(nèi)容進行分離。詩歌是語言、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容融合后的整體,詩歌翻譯很難將其中的相互的微妙的影響翻譯出來。詩歌的獨特性在于它隱藏在語句中的隱喻。這種不可譯的部分造成的誤解是無法避免的,它甚至會導致讀者對原作的進一步誤讀。
作為孕育語言的根基,文化因素在詩歌中的影響同樣重要,也更容易造成“誤解”。詩歌中的文化差異是每一個譯者都要面對的問題。文學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對文化的誤解。賽義德認為,思想、立法、習俗以及地理等文化因素都深深影響著一個特定語言或民族的詩歌。印度尼西亞學者哈里亞托曾以“太陽”和“夏天”兩個意象進行舉例。比如,“你是我的太陽”,在絕大部分情況下,這句話在中文與英文中都可以被簡單地理解,因為幾乎每種文化都將太陽視為光和生命的起源。相反,當我們遇到一些表達包含特殊的文化用語時,便很容易造成誤解。例如,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永恒的夏日之美》中,莎士比亞寫道:“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雖然你比夏天更可愛更溫和/狂風會使五月嬌蕾紅消香斷,/夏天擁有的時日也轉(zhuǎn)瞬即過。”其中的“夏天”一詞對于部分國家來說可能是溫和的,但是對印度尼西亞這樣的熱帶國家,無法做到文化上的等同,他們很難理解為何去用可愛和溫和形容“夏天”。類似的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龐德翻譯的中國古詩中,有太多意象被它背后所屬的文化賦予了特殊的情感和感受,這是翻譯無法解決的問題。
因此,本文所提到的“誤解”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它不僅代表翻譯中的錯誤,也代表了那些因語言特質(zhì)和文化因素而無法避免的理解上的偏差,甚至包括讀者閱讀了基于理解偏差而翻譯的文本而導致進一步的理解幻象。除此之外,也包括因個人(譯者)價值觀而引起的更深遠的影響。盡管本文討論的是詩歌翻譯中的“誤解”,但文學與文化想通,其背后更多的是對文化的“誤解”。
誤解的功與過
盡管“誤解”會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理解幻象,但它似乎并非是壞事。以埃茲拉·龐德為例,由于他對中國古文了解的匱乏與翻譯上的偏差,竟幫助他在西方詩歌中建立了全新的領(lǐng)域,幾乎以一己之力推動了西方早期的意象主義運動。詹茨勒認為龐德翻譯的中國古詩使西方詩歌的語言更加充滿力量感。基于對“誤解”的包容和理解,詩人艾略特更是宣稱龐德是中國古詩的“發(fā)明者”。筆者認為,艾略特之所以不用“發(fā)現(xiàn)”而是用“發(fā)明”,是因為龐德翻譯過后的中國古詩已經(jīng)與真正的中國古詩大相徑庭。一些中國學者也注意到了這一現(xiàn)象。在那個缺乏文化交流的年代,龐德并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漢學家,也沒有掌握精良的漢語。但是,龐德選擇了適合自己的方式來闡釋中國詩歌,他既沒有遵循中國古詩的格式,也沒有回頭遵循英文詩歌的句法規(guī)則,避開了逐字逐句的直譯,以意譯的方式為西方“發(fā)明”了中國古詩。嶺南大學教授陳德鴻在研究“五四運動”時曾經(jīng)指出,這場近代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革命可能是基于對西方文化的歷史性誤解。那時的中國人并沒有機會全面了解西方社會,對他們的文化理解更多地基于相對短暫的留學生活。在那場運動中,無論是極端模仿西方還是極端維護傳統(tǒng)文化都是有問題的。一些有見地的知識分子試圖打破這種僵局,以胡適為代表的一批知識分子試圖以“白話新詩”來打破中國的傳統(tǒng)古詩。以現(xiàn)代人的角度來看,當時的一部分翻譯只是將英文的韻律詩翻譯成了用來打破中國格律古詩的“白話新詩”,這里似乎有一個邏輯上的問題,因為無論是韻律詩還是格律詩,它們都對“律”有要求,而這一點恰恰是白話詩所不具備的。因此,這怎么能不算是一種“誤解”呢?“五四運動”推動了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打破了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的界限,詩歌與詩學相關(guān)的翻譯也推動了中國現(xiàn)代詩學以及美學的發(fā)展。而幾乎同一時期的魯迅、瞿秋白、梁實秋等人也開展了翻譯理論之爭,他們基于各自的立場與理解,指出對方的不足和誤解,這些爭論也促進了中國翻譯理論的發(fā)展。
陳小眉認為,當代朦朧詩運動的興起是基于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誤解”——當然它的發(fā)生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這場興起于1978年的詩歌運動極具先鋒性與爭議性,朦朧詩人們因模仿西方現(xiàn)代詩歌而受到批評。他們既沒有遵循當時的主流美學,也缺乏對西方美學和文化的根本認知。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通過翻譯作品了解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但他們所成長的土壤、文化背景和自身的價值觀都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格格不入。在筆者看來,朦朧詩運動也許是一種處在“誤解”狀態(tài)下,掙脫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欲望與一個理解幻象中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碰撞的產(chǎn)物。以謝冕為代表的一批評論家對朦朧詩人和朦朧詩運動給予了中肯的評價。也許,就連當時參與過朦朧詩運動的詩人們也說不清他們所理解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究竟是什么樣子,但這種“誤解”產(chǎn)生的幻象推動著他們改善了中國的美學和詩學,彌補了曾經(jīng)缺失的、對獨立個體的關(guān)注。
總結(jié)
盡管在漢語的語義中“誤解”似乎帶有一些貶意,但筆者認為,它有著積極的作用,這不僅是文學的選擇,似乎也是文化交匯的必然。從“五四運動”到朦朧詩運動,處處伴隨著知識分子們對西方文化的“誤解”,或者說是伴隨著一種被中國化了的西方文明的影響。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人們對文化的理解或許也是這樣。這種“誤解”的影響似乎從未停止,如今,來自西方的詩學作品以翻譯的形式不斷呈現(xiàn)到詩人們眼前,從“盤峰”論戰(zhàn)至今,又怎能說我們沒有“誤解”過呢?
馬曉康,1992年8月生,山東濟南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留澳7年,英國斯特靈大學碩士。有詩作被譯為英文、韓文、阿拉伯文等。出版詩集《紙片人》《長了翅膀的云》等。長篇小說《墨爾本上空的云·人間》被譽為新一代留學文學的新收獲。作品散見于《詩刊》《作品》《山東文學》《詩選刊》《詩歌月刊》《星星》等。代表作有長詩《逃亡記》《還魂記》《晏子》《孫子》等。曾獲2015《詩選刊》年度優(yōu)秀詩人獎、韓國雪原文學獎等。詩集《晏子》獲2018年度十佳華語詩集獎、第四屆中國長詩獎,詩集《孫子》獲第五屆泰山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