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義
李可染先生的存世書信十分稀少,寫給夫人鄒佩珠的書信更是罕見。其中有這樣一封家書,讓我們得以從真實、樸素的文字中,一窺可染先生的家國情懷。
十幾年前,筆者有幸收藏到這封珍貴的書札,拿給鄒佩珠先生過目,她非常激動,拿著書信反復回味,愛不釋手,將當年情狀娓娓道來。聽說此信不知是哪次搬家遺失的,我便當即表示要把信送還給她。然而鄒先生執(zhí)意不肯,她說我重金收得不易,能看到遺失已久的可染手跡已十分感謝,不能奪愛。她囑我給她一份復印件。此后,我們敘談時又多次提及此信,感懷當年。
眼看又將到今年“五四”之際,距離鄒佩珠先生逝世也已經(jīng)6年了。近日我念及先生,把這封信找出來細細重讀,感悟良多。在此試作釋文,連同1952年9月出版的《慶祝天蘭鐵路通車》出版物一同附上,與諸位分享。
可染先生寫此信時45歲,鄒佩珠先生時年32歲。在一張30.5厘米×22厘米的普通紙上,李可染用鋼筆書寫了千余字。其構(gòu)圖緊湊、密密麻麻,行筆流暢,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此信成書雖已過70年,但因書寫時筆力厚重,今日觀看仍是筆筆清晰可見。這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可染先生中年時期鋼筆行楷的樣貌,也為全面研究李可染書法的形成過程提供了寶貴材料。然而更重要的是,字里行間讓人感到書者思維水準和綜合素質(zhì)之高,字字句句都彌足珍貴。
可染先生夫妻二人伉儷情深,早已為人共知。對于自己與李可染之間的愛情,佩珠先生還曾自喻為“牛郎織女”般的姻緣。但細讀此信,卻未見愛侶之間常有的卿卿我我,也無夫妻間的噓寒問暖,而是滿含著飽滿的激情、寬廣的胸懷,思想深刻,筆觸細膩,像散文詩一般記錄了西北之行的所見所聞。從大好河山、文物古跡,到風土人情,再到祖國大西北首條鐵路“天蘭線”通車慶典的盛況……內(nèi)容豐富,情感濃烈,可謂意氣貫通、情景交融,充分展示出可染先生目識心記、駕馭文字的才華和深厚的文化底蘊。
李可染致鄒佩珠信札
從信中,我們能深刻地感受到可染先生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摯愛與癡迷。彩陶、壁畫、陵墓、雕刻……讀來仿若歷歷在目,妙趣橫生。為了借鑒民間藝術(shù),他不惜花光路費,購買拓片和各種民間工藝品,甚至為此舉債。由此我們也能看到李可染當時家庭生活的樸素和拮據(jù)。記得其子李庚曾說:“李可染是生活的質(zhì)樸和藝術(shù)的勤奮者。”此信可證。
唐代大詩人杜甫在“安史之亂”中與家人分離,四處顛沛流離,在戰(zhàn)亂中與家人通信的迫切之情誕生出了他“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千古名句。而可染先生的處境卻截然不同。寫此書信之時,正值他剛拜入齊白石、黃賓虹兩位書畫大師門下,又恰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他作為中央美院的副教授,剛帶領(lǐng)學生參加過土改運動,才發(fā)表過《談中國畫的改造》的文章。信中所說“獎金一百萬元”,應(yīng)是指他創(chuàng)作的新年畫《工農(nóng)勞模北海游園大會》受到文化部嘉獎的獎金。此次他的出行,是作為中央文化部考察團成員赴西北考察,正是他躊躇滿志、激情燃燒之時。杜甫、李可染在提筆家書時雖境況不同,但二者熱愛祖國、關(guān)心社會、投身藝術(shù)的生命情感卻是相同的!
此信雖是可染先生寫給妻子的一封家書,卻更是一篇真實樸素,既有敘事又有抒情的精彩文章。它既是家書,亦可看作是一篇“國書”:對祖國山河的贊美,對歷史遺跡的追尋,對勞動人民的崇愛,對未來事業(yè)的向往,盡顯其中。而家庭的和睦幸福,夫妻的同甘苦、共奮斗,對母親與家人的情深意長,也溢于言表。可以說,“家國情懷”才是這封家書真正的內(nèi)容,更是可染先生整個人生中的最強色彩。
李可染曾有印章“深于思,精于勤”。此信無疑激發(fā)了他探索、學習、研究的熱情,對其“改造中國畫”的提法有了新的啟迪,也開啟了他后來在國內(nèi)外連續(xù)采風、寫生的序幕。
在書寫此信之后,可染先生先后提出了“可貴者膽”“所要者魂”“采一煉十”“學不輟”“白發(fā)學童”“七十始知己無知”的主張與實踐,經(jīng)過“千難一易”的洗禮,終于登上了中國近現(xiàn)代繪畫藝術(shù)和書法藝術(shù)的高峰!這封家書使我們更深刻地理解了可染先生的名言“用最大功力打進去,用最大勇氣打出來”的真正含義,即要踏踏實實做一輩子基本功,因為基本功的高低決定了創(chuàng)作水平的高低。而生活雖然多彩,但卻波瀾起伏;生命的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有其后果必有前因。所以,要打進去、打出來的不僅是傳統(tǒng)、是筆墨,更是生活、是生命。
在筆者看來,不妨將此信中的所見所聞、所記所想看成是可染先生深入生活、記錄生活的一份速寫稿,也是為他后來氣壯山河的圖畫和沉雄壯美的書法所準備的鋪墊。由此可見,此信對于深入了解李可染的藝術(shù)發(fā)展、為人處世,以及他的思想脈絡(luò)研究,無疑具有重要價值;甚至為李可染文化藝術(shù)的輝煌成就給出了預示,那是時代必然,生命使然!(注:本文作者為書畫鑒賞家,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徐悲鴻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員、李可染畫院研究員等)
1952年9月出版的《慶祝天蘭鐵路通車》出版物。李可染在信中提到,行程中他們坐了第一趟由蘭州開往西安的紀念專列。
李可染致鄒佩珠信釋文
佩珠:
我們是國慶的前兩天回到蘭州的。炳靈寺石窟不若新聞所報到(道)的,石窟共三十幾個,佛龕八十幾。壁畫很少,有的也都殘破而且大都被后世改修。但是這里的魏晉及唐代的石刻卻很精采,環(huán)境的風景很是雄偉奇特。石壁上唐代的小佛龕人物神采生動、美妙安詳,為云崗龍門所少見。這里山峰真如記載上所云“或如寶塔 或如層樓”,到此令人震懾神秘之感,當年佛教信仰者把石窟雕塑在這里實非偶然。
在蘭州國慶日參加了天蘭路通車典禮。觀禮儀式很隆重,參加的市民約有十萬人,規(guī)模很大,晚間還有焰火及各種晚會慶祝,可惜組織計劃的不夠,效果不如理想。我們參加了一次晚會,看譚富英演打棍出箱。退休多年的名伶雪艷琴演六月雪,裘盛戎演姚期。開演前,我為大家介紹了劇情及京劇特點。觀后大家都更感動,有很多人都說回來后要有計劃的多看京戲。
四號由蘭州回返西安,可紀念的是我們坐的第一趟由蘭開西安的紀念專車。車上大都是進西北軍政首長,沿途也看到了一些修路工作的情形(因為還沒完全完工),而這真是一段偉大艱苦的工程?;疖嚱^大部分在山地里通行。從天水到寶雞一段,火車要鉆一百二十多個山洞,常常車尾還沒有完全出來,車頭又進入另一個山洞。走過這一段路,使人感人力的偉大,同時使人感內(nèi)地平原地帶的可貴。
我們現(xiàn)在西安做總結(jié),擬定明日(十一日)夜十一時乘車來啟程。打算在洛陽停度兩天去參觀龍門石刻,十五日中午由洛陽上車,十六日中午后二時(星期五)可以到達北京。我希望那天能抽出一點時間早點回家,我有禮物送你。
前天到咸陽附近順陵參觀石刻。順陵是唐代武則天為她母親建的陵墓,墓上有大的石獸雕刻。這些雕刻呀!我現(xiàn)在一時還想不出適當?shù)脑~句來形(容)它的偉大。假若拿天安門前的石雕相比,那實在不能相比,□□詳細情況等到家再談吧,在西北看了不少的雕刻,在對古代美術(shù)的認識上得到不少益處。
昨天又給買了兩丈鲞花布(灰面的),給母親買了一個紗包頭、在蘭州給孩子們買了三斤哈密瓜干、另外買了三塊□□布的包袱及一些土陶盆。在西安碑林,我們請了一位拓工給我拓碑側(cè)、碑座上的花紋圖案,大家每人都拓了約一二十萬元,只有我拓了三四萬元,且身上帶的錢早已花光,又在團里借了十萬,這些錢大都花在購買民間工藝美術(shù)品上了。
在蘭州接到了你的信,這使我很安慰。對于獎金一百萬元的處理我覺得很是恰當。二姐在家工作,我覺應(yīng)多給她一些物質(zhì)上的安慰。
匆致
近步
可染,十月十一日
問候二姐、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