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煦斌
“來跟著我!我要教你們得人如得魚。”(馬太福音1.19)
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雨。黑色的山坳只有微弱的綠色閃光。我不知道怎樣向山荑解釋。那天捉的佛魚相信已經(jīng)死了,我忘記帶一塊石子回家,只有水它準是活不成的。
我慢慢走著??諝饣疑模瑥浡F,固體般的霧隨著我的過處慢慢開啟,然后在背后合攏起來。我跟前常常只有一小塊路,雨過后它已經(jīng)沒有了顏色,白色的圓形的一小塊路,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把我?guī)Щ丶依铩?/p>
風慢慢從山中吹上來,我感到有點寒冷。出來時我已經(jīng)知道衣服不夠,但我不敢再在家里多耽一會。山荑這樣從門后偷偷看我使我害怕。她把臂縮進懷里,讓袖子空敞出來。我只有匆匆拿了傘跟他走。途中傘子給吹掉了,那天晚上風這樣疾。山間架的橋也塌了下來。木枝凌亂地散落在暗沉的山樹上。但他說沒有關系,我們便繼續(xù)走。雨點隨著倒歪的風不住打在我們身上。我們的衣衫都濕透了,沉重地掛下來。后來雨漸漸濃密了,四周一片灰茫茫,我只看見他蒼白的手臂在兩旁掛下來。蒼白的瘦長的手,在風中兀自擺蕩。之后我們到了他山上的巖穴。
現(xiàn)在霧慢慢稀朗了,山樹朦朧地蓋著巖石色的日光。我似乎走了許久?;貋淼穆烦滩恢罏槭裁催@樣長。身上的薄衣濕了又干,現(xiàn)在似乎硬了一點,不時輕輕擦著我的頸背。皮膚也繃得緊緊,像新長的一層外皮。幸好家也快到了。
走進白林里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漸漸下山。低黃的天空在枝椏間柔和地展開。地上的積水還沒有干。枯葉和泥土里的水在我踩進去時吱咕流過我的腳面。我們的白樹閃著寒冷的亮光。它們也快十呎高了,柔軟的枝椏在空中左右牽纏,月鈴花輕輕從上面掛下來,隨著風發(fā)出輕輕的噓聲。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把它掛在衣角,不知道它還會不會隨著行走的腳步唱歌。
風已經(jīng)停了,空中只有從葉子上掉下來的星散的水滴,搖擺著落到頸子上。我的腿有點發(fā)酸,腳完全麻木了。許多天不住給雨水侵蝕,它們已經(jīng)白得有點透明,青蒼的筋絡蜷曲地在上面爬行然后攀到腳底。我的佛魚也是這樣的顏色,只是它頭上多了一些灰黑的暗暈,一圈圈地疊到背鰭上。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它是躺在河邊一塊蒲團般的圓石子上,石子也是淡青色的。淡青的石子上一條淡青的魚。它盤著底鰭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流水,嘴巴一開一合地呼吸,眼睛的下皮受了牽動也在輕輕地抖動。那是一個澄明的早晨,在太陽下它發(fā)出淡淡的青光,給赤灰的四周蓋上一層新的寒蒼。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流水不時的淙琤聲。這里沒有樹,所以也沒有葉子在風中的瑟索聲。河兩邊盡是石塊,一直伸展到白林的邊緣。我剛從山上回來,手里拿著滿瓶子的樹液,看到這景象不覺怔住了。我靜靜放下瓶子躡足走到它身旁坐下。相信那時已經(jīng)是正午,天空很高,無際地架在頭頂上。我也盤起腿呆呆地看著它,像它看著水流。我慢慢把手移近它青色的光暈,手上的細毛在青蒼里微微發(fā)出亮光。我感到手背上漸漸加強的寒氣。在大白的太陽之下我竟?jié)u漸顫抖起來了。我屏著氣一動也不敢動,遠處也只有風沙的聲音。但它突然展開胸鰭穿過靜止的空氣呼啦跳進河里。我急忙跳下來趕到河邊,但它已經(jīng)在白色河床的石子叢中消失了,水面也只有跳耀的白色亮光。之后,我看到他從對岸涉水過來。衣袍在風中蓬飛,太陽在他臉上蓋上一層金黃的日色。
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非常疲乏。腿的肌絡在輕輕地抽動。頭也仿佛支持不來。我坐在門根。風又漸漸強了,從外面帶來一陣陣清淡的濕木氣味。
山荑已經(jīng)睡了。從這里看來她非常細小。在暗黃的竹床上,她彎著白色的身體向外躺著,一只手放在臉下,另一只掛在床緣,頭發(fā)柔柔瀉下來,衣衫的下擺也撩起了一角。我站起來輕輕走近她,相信她已經(jīng)慟哭了許久。她的眼瞼還有一點紅,手腕給鼻子壓著的地方殘留著一些未干的淚漬。我輕輕把她的發(fā)撩到肩后。細小的孩子的肩膊。許多個晚上當她以為我睡了的時候,我看見它們在床的角落里輕輕抽動,然后驚怯地慢慢翻過來看看我有沒有發(fā)覺。我的山荑。
太陽已經(jīng)降得很低,外面的白樹可能已經(jīng)慢慢變成了紅色。我看見有幾根頭發(fā)粘在她的臉上,橫過了小小的下巴,繞到后面去。我輕輕把它們拉出來,給壓著的地方現(xiàn)出了一些淡紅色的淺溝,這也漸漸平伏了。
風又吹上來,床上的花瓣有幾片翻飄到床下。顏色已是淡棕色,靜靜躺到地面深褐的花層上,槐樹樁的桌子和小凳邊緣、風壺的耳朵上和樹墻間綴滿的花朵已經(jīng)垂下了頭。她衣袍前大口袋中的花也枯了,有一些給壓皺了,尖直的折角露出口袋外,有些給壓出液汁,把白色的袋子沾上暗紫的漬痕。或者她真的許久沒有到山上唱歌,采我們的花;或者她已經(jīng)呆在墻角許多天,身子徐徐陷進床心,垂著頭等我回來。我輕輕挨前,握著她的手。
太陽已經(jīng)沉得非常低,頑艷地擱在橫窗外,整個房間在一種虛幻的紅光中飄浮著,我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在浮蕩的光里,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一霎一霎地亮著。突然她驚跳起來半蹲著退到墻邊,雙手張開按著后面灰棕的樹墻。她憔悴了,臉上也只有太陽的光彩。我沒有做聲,但她已經(jīng)慢慢平靜。她低下頭咬著嘴唇輕輕笑起來,然后提起衣角膝行到床緣,像風中移動的影子,頭發(fā)都溶進太陽里。現(xiàn)在她的眼中有淚了。她提起手摟著我的脖子,寬闊的衣衫的袖子緩緩滑下來,露出蒼白的手。同樣是蒼白的瘦長的手,同樣的召喚。風又吹起來了。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p>
她把臉貼在我敞開的胸膛上,灼熱的濕潤的臉頰,灼熱的唇,我懷里劇烈抽動的身體。我感到她短促的呼吸。她顫抖的手輕輕捏著我的肌膚。我在床緣坐下來。她柔軟的纏卷的發(fā)飄到我的耳根。她垂下手慢慢滑下去,伏在我的膝上哭泣。她的身體折起來,像白色的胚胎。我感到我腿上她輕輕的牙咬,和透過衣衫的濕熱的呼氣。
“我不回來了?!边@里已經(jīng)許久沒有下雨,樹墻上新長的雨葉等一會又會掉到床間來,讓海里來的鳥把它蓋在翅膀的傷口上。但它也許久沒有來,可能它已經(jīng)回到同伴間去了。
山荑這時已經(jīng)退到墻邊。白色衣衫里小小的身體在暗紅的光中搖晃不定。她的手伸高抓著橫窗的邊緣。寬闊的衣袖又掉到手肘上。她歪著頭輕輕倚著樹墻,揉亂的發(fā)飄披在淡紅的臉上。她已經(jīng)沒有哭,剛才的淚也漸漸干了。外面只有葉子還在乘風兀自翻飛。
可能她已經(jīng)期待了許久,許多夜里她靜靜躺在床上看著橫窗外星光的白樹時,她已經(jīng)想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想著這一切怎樣開始,我的沉默。自從我跑到山后高頂?shù)臉渖峡刺炜找詠?,我便看見她逐漸憔悴。起初,她到河邊打水后會挽著水桶走到高樹對面看著我,靜靜等我下來。她會給我唱歌,念我們的詩,她的發(fā)上、衣衫上戴滿了奇異的花朵,臉和手在太陽下發(fā)出宕蕩的金色亮光。有時她只在那里向我微笑。風中的發(fā)在眼睛里蓬飛。開始時我總禁不住下來握她的手,跟她一起看灼熱的土地上芒刺的種籽。后來我只是看著她,看著她白色的足踝停止旋轉,她的臉慢慢暗淡下來,看著她在太陽下怔視的眼睛。我想她已經(jīng)開始了解。最后她只是遠遠站在樹下看著我,寬闊的白色衣袍在她身上拍打,花朵給吹得四散了,恁地在空中飄舞。后來許久她都沒有唱歌?;蛟S她已經(jīng)編了許多關于孤獨的故事,只是在等待我告訴她日子已經(jīng)來臨。我不知道怎么辦。
看見她枯萎下去,我心里感到絞痛。她曾經(jīng)是這樣一個云端的女孩,現(xiàn)在她絕望而美麗。但我不能做什么。在我遇到他以后,我甚至沒有明白。
現(xiàn)在一切都簡單了。她不用再害怕。要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最痛苦的在腦子里懷想了這許久,覆演了這許久,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帶來傷害。她的臉孔甚至是柔和的。
“跟他一起么?”風的說話。風的聲音。柔軟的白色枝條從橫窗外伸進來,影子落在她白色的衣袍和竹床上,輕輕隨著風吹搖曳。在這黯紅的流動的天光里,她看來好像在透明的黑樹叢間擺蕩,一晃一晃。
“跟他一起。”“哪里去?”“海邊去,有人的地方?!?/p>
或者不是這樣。他沒有說。他只是叫我去,我便去了。之后便是不絕的山路和巖石。我們都沒有說話,到巖洞后他便讓我坐在干地上。麻色的寬闊的巖洞,壁上零星長著灰亮的雙瓣山葉,一片一片,在風中像拍翅的青蟲。他用石竹的根生起火。
我們的衣衫都濕透了,發(fā)間的水掉下火里,升起淡青色的煙。我們的繩鞋都在雨中丟了,落在山洼里。我們把腳放到柴火旁,讓暖氣慢慢升至腰間。我們都聽到石竹發(fā)出輕輕的迸裂聲。之后他告訴我到海邊的路。
“真的不回來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告訴她什么呢?我沒有計劃,也忘記了許多事情。我甚至不曉得什么會發(fā)生。他現(xiàn)在仍在等候我么?或者我得一個人下去,看海洋上白色的風痕?;蛘呶覀儠叩饺藚怖铮視犚娝麑λ麄冋f話,他蒼白的手指著日照的天空?;蛘?,許多年后我會再回到這里看門旁山荑透亮的臉和飄蕩的風袍。但我該怎么說呢?
“不?!碧栆呀?jīng)完全下山了。房子昏沉地溶進陰影里。我只看見灰墻前她灰白的袍子和蒼白的手?;纳降娘L從橫窗外吹進來,帶著雨濕的氣味,可能明天又會下雨了。
石
一
葉子上長著白毿毿的細毛,光暈一般散進周圍的空間。每趟風揚起總把枝葉吹得顫動,這些暗白色的葉暈就如山里飄下來的霧向旁邊展開了。
人們說這些擴散開的葉暈是死者的呼吸。父親還沒有回來。今天早上我看見他從橡林旁的小路翻上山去。這小路現(xiàn)在鋪滿了白千層樹的樹皮和迷迭香的枯枝。冬天過后,新的迷迭香便會再長出來了,滿滿的花點襯著白千層白色的柔軟的枝干。父親喜歡抓一把放在袋子里,讓風把香氣散播在他的周圍。今早他還是推著用樺木造的手推車上山去。車左邊的輪子給那天扛回來的青石壓碎了一角,轉起來一拐一拐,盛不了什么。這應該修理一下的。但樺樹林去年冬天已經(jīng)燒光了,現(xiàn)在那邊只剩下一片焦土,蓋著一層厚厚的木灰,每當風從西面吹來,還可以嗅到一陣枯焦的氣味。下雨后那里成了一片無邊際的黑泥沼,軟綿綿地伸展到峽谷的盡頭。有一天我把父親一塊石子扔進去,它停在泥面一會,然后緩慢地,無聲無息地沉下、消失了。泥面上沒有半點痕跡。
那是一塊菊黃色、頭顱般大小的圓石子,上面有黑色的斑點,從石中心散布開來。父親前一夜把它帶回家里,他把它抱在懷中許久,然后踏上梯子,珍重地把它放在他的石堆山頂端。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又爬上去看了好一會才推著木車上山去。是我把它摔壞的。我看見一只玄黑色帶著油亮綠光的大山鳥鉆進石堆的隙縫去,我伸手進去抓它的腿,但它撲一聲飛掉了。石子摔在地上,砸破了一角,黑色斑點的碎礫散在粉黃色碎石的周圍。我把它盛在一只布袋里扔進黑泥沼。父親回來后沉默了許久。
父親對石子特別沉迷。他每天推著手推車從各處把它們帶回家里,放在屋后的空地上。從石灘、淺澗、山上的巖穴、谷口、泥土的里層找來的,不同形狀、大小、顏色、性質的石塊。風化的、雨露侵蝕的,帶著空氣或海潮斧鑿的疤痕,帶著樹根、鹽、水流、野獸和夜露的氣味。美麗奇怪的石子放在一起,各自唱著不同的歌。柔軟的石子,捏在手里像沙一樣散開來,仿佛沒有形狀。菜紫色的、砂赭色的、煙藍色的,像幽杳地從樹梢下降的霧、青褐色的劃著棗黑的傷痂,還有悶黃色的、麻紅色的。有一塊像一只唱著歌的鳥,唱了一半突然變成石頭,歌聲停止了,但仍然繼續(xù)呼喊。四散的石塊是驚慌的牯牛,陷入大地深沉的呼吸中再也拔不起身軀。另外一些像果子,疊在累累的生命上端等待下墜。還有許多是沉默的,躺在縫隙間,沒有姿態(tài)也沒有聲音,凝視著四周寂靜的空間像一個沉郁的夢。父親喜歡把它們揣在懷里,撫摸上面的花紋。他的床上放滿了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小石子。早晨起來時往往發(fā)覺它們還沾了他的溫暖。較大的,他把它們疊在屋后的空地上,砌成一列小小的山脈,一直蜿蜒爬到后谷像一頭冬眠的龍。父親夜里醒來會坐在井旁的樹樁上看著它們。它們在黑暗中發(fā)出淡淡的磷光。父親吸著旱煙,煙火在幽黑中一明一滅,仿佛一頭呼吸的生物,挪著瘦瘦的身軀晃蕩于澄澈如水的夜空中。躺在床上,我常常嗅到渺渺飄來的煙香。
但今夜父親很晚才回來。自從木車的輪子破了以后,父親許久沒有帶石子回家,一連幾天他都彎到后谷的山上去,我看著他推著破輪的車子拐上白色的山路。他的肩膊有點歪,寬闊的長衣在風的拍打下使他顯得更加瘦小。
后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居住了,偌大的山只剩幾所燒焦的荒屋。那次大火后,土地都變了紅色,紅色的粉末掩蓋了地面上的一切,人們都遷到山后的村落。在附近,只有我們這谷間還住得下來。我記得那場火,夜里一叢叢火焰從半山升起像異種的花朵。人們都逃出來,裹著毛氈站在山腳看燃燒著的天空,仿佛在看一個奇異的景象?,F(xiàn)在那里完全荒廢了。我每星期拿山芋到市集賣都從那里經(jīng)過,偶爾只看見一頭瘦瘠的狗懶洋洋地躺在幾棵焦黑的禿樹的長影里。
今天父親回來的時候,帶回一塊奇怪的銹紅色的石塊,有半個人那么大,上面是許多整齊的圓洞,像一管管風笛插過它的身體。父親把它放在木車上從后山推回家里。破舊的車子在灰白的小路上一拐一拐地揚起了附著石塊上的紅色土壤和地上層層的白色塵埃。我剛在爐旁燒洗衣的水,從窗外看見父親在一叢紅暈里回來。
父親把它放在窗下,好教自己一醒來便看見它。那夜,他吃了兩碗滿滿的芋粥,拍拍我的頭便熟睡了。我夜里醒來看見他披著長衣站在門旁發(fā)怔地看著他的石子。山上吹下來的強烈的夜風解開他胸前的帶子,衣衫揚起像一片風帆。他只是微笑。跟著好幾天他都留在家里,一步也不離開他的石子。他把一張凳子搬到它跟前靜靜地看著它。石子的顏色在日間顯得更加鮮明,但它仿佛越來越小了。每當風吹起時,它總是揚起一陣紅暈,不知是粘著的紅土還是石子本身的碎屑,落下來便成紅色塵埃。這山谷的風特別大,紅色的粉末粘滿了我父親的手臉。我拿毛巾給他揩拭,但顏色殘留在他臉上深陷的縫隙間,使他看來越來越像他的石塊。漸漸的,父親甚至拒絕把它揩掉了。
二
一天,我看見一頭生物從后山的白路上拖著腿慢慢朝我們的屋子爬來。它的頭貼著地面,長長的嘴巴刮著地面上的白土。
我害怕地朝父親看,他把手擱在胸前,仍然微笑地凝視著紅色的石塊。我回過頭來時,它已經(jīng)攀過了后園的矮石籬,一步一步緩慢而穩(wěn)定地朝我們走過來。它像一頭小鱷魚般大小,一頭紅色的鱷魚,拖著一條沉重巨大的尾巴。我發(fā)覺只有它的腿在動,頭和尾巴像樹枝般從枝干兩端豎開來,像沒有生命的裝飾。它紅色的皮膚上長著嶙嶙的觸角和仿佛透明的淡紅的小泡。走過時地面上留下了一行黏液和一條由它嘴巴刮出來的深痕。我開始嗅到一陣焚燒的氣味,隨著風涌滿了整所屋子。
它爬到紅石旁就停下了。父親慢慢站起來握著我的手,然后我們看到它把爪子伸進紅石的圓孔里,支撐著慢慢地爬到石頂。然后它便停下來一動也不動地俯伏在那里。
我們一直守著它直至深夜。后來我們睡過去了。翌晨醒來,它還是同樣的姿勢,只是沉重的尾巴垂了下來,身上的紅色也變得更深。中午的時候,冬日的太陽強烈地照著這山區(qū)赤裸的峽谷。
我們看著它漸漸松軟,塌下來,身上紅色的小泡慢慢漲大,裂開來,冒出氣泡,流出一種紅色的液體,滲進紅石中,或是沿著下垂的尾巴掉到地上,把帶白的土地染上深深淺淺的紅點。然后它掉下來,不再動。紅石子在它墜下時給砸掉了一角,紅色的粉末蓋滿了它的身體。
我提議把它扔到黑沼里,讓泥污把它埋葬。但父親說既然它從紅石的地方來,就讓它葬在紅石的地方。我拿一把鏟子在石子的旁邊挖一個洞,把它葬在那里。我發(fā)覺整所屋子充滿了它的氣味。
那夜,我在夢中給一陣急劇的拍翅聲驚醒。黯淡的星光下,我看見無數(shù)黑色的巨大的蝴蝶在強烈的氣味中向我們撲過來。
它死后第二天,石塊忽然發(fā)出隆隆的聲音,然后整塊石粉碎了,變成一堆紅土蓋在它埋葬的地方。石塊塌下的時候,四周升起一陣紅暈。我仿佛在紅暈的中央看見父親垮倒在椅子里。紅色的塵埃慢慢沉下去,但父親仍然頹坐在那里,動也不動地怔視著前面的土堆。仿佛這樣可以記著它最后的模樣,它的豎立和橫伸的姿態(tài)。自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說話。
那焚燒氣味越來越濃烈。在帶著冬霧的風中,它變成一層厚厚的黏膜,牢牢貼著你的皮膚,再也揮不開去。你呼吸時仿佛在口腔里感覺到它,感覺它正在你的血液里慢慢溶化。
屋子逐漸蓋滿了一層銹紅色的霜,怎樣也揩不掉,在墻上、桌上、木碗和木斗里,被褥和衣袍的折縫中。在夕照中,每當風吹起這些紅色的塵埃,整所屋子就像在一種昏沉的紅色里微微顫蕩起來。我每天早晨到谷前的石澗洗濯頭發(fā)和身體,但一夜之間頭發(fā)又變成一堆厚厚的紅色垂在背后。我的皮膚也越來越粗糙,像紅色的沙礫。
有一天,我經(jīng)過谷后的荒山到市集時,看見一個男子躺在一所破屋的陰影里,他的身旁放著建筑的工具。他或許是從另一個山來的。他來這里干什么?他附近有一條狗正在抓著身旁的紅土,把里層一些褐黃的土壤翻了出來。
屋子里,黑色的夜蝶越來越多了,它們的翅膀在夜空中翻起一陣一陣寒冷的風,微弱的拍翼聲仿佛震撼了整所屋子。它們從每一處地方進來,從窗隙、門下、甚至破墻的縫。它們把身體從狹小的間隙擠進來,翅膀給擠掉在外邊,身軀掉到被褥上,不久也枯干了,留下一點油漬。在漆黑中,我恐懼地看著眼前晃蕩的空間。
黑蝶之后便是藍色的風蠅。我從山后回來,看見墻上、窗子上全蓋滿了藍色的斑點,我拿著抹布走近時才發(fā)覺它們是一只只拇指般大小的黝藍色的風蠅,散發(fā)著淡淡的亮光。那是一種彩藍的亮光,在天空中散著點點的金色。它們一動也不動地蹲伏著,我走過去拍拍木墻和窗子,它們只向前走了幾步便又停下來再呆伏在墻上,有許多甚至動也不動。它們是從哪里來的?這些不會飛翔的藍蠅?
然后是一群群的紅蟻,在藍蠅的周圍緩慢地爬行,有時聚在一起,形成參差的圖案,然后又散了,各自挪著肥胖的身軀在墻上顛躓。
這些奇異的生物,它們來是為呼吸這里濃烈的焚燒的氣味么?
三
父親越來越憔悴了。白天,他拖著腿在家具間茫然地走來走去。寬闊的長袍擦過地面和桌椅,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夜里,他只是坐在屋外窗旁的椅子上怔視著那塊紅石余下來的越來越細小的土堆。在強烈的氣味中,我聽到他沉重的呼吸。外邊森暗的夜沉重地壓著這頹落的山谷。父親的身體溶進背后的黑影里,只有他的眼睛很偶然才在暗淡的星光下閃一閃。一切顯得死寂,沒有什么在動。屋里只有黑蝶躁急的撲動和爐子里的一兩點火花偶然飛濺進黝黑的夜里。
那天經(jīng)過的時候,看見山上那人已經(jīng)把屋子修好了。我看見他正在屋前彎著腰用鏟子鏟去表面的紅土,把一些暗綠色的種子埋在底層褐黃色土中。他的背在燦白的太陽下閃著柔和的汗光。
父親再開始到山上去,現(xiàn)在紅土堆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天剛亮,我便看見他吃力地攀上通往荒山的路。他沒有推木車,它的輪子那天運紅石時壓了那么久,已經(jīng)不能再轉動,完全垮了。父親只在肩膊上掛了一個大網(wǎng)袋,他的長衣被風吹動,他一拐一拐地走著,像那給紅石壓垮的木車。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來,他把空網(wǎng)袋擱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睡了。隨后許多天他都空著手回家。失望中他的背更彎了,仿佛再不能負載任何的重量;他常常在一個動作中頓下來,起來走了幾步,就停住了,好像給什么阻撓著不能繼續(xù)。
只有在屋外,在消失了的紅土堆旁,他才顯得自然一點。濃烈的氣味和紅土的痕跡正侵蝕著整所屋子。墻壁發(fā)霉了,木的纖維會隨著手指的壓力陷下去,那天大門掉下了一角,在地上砸得粉碎。整個屋子好像隨時會隨著任何的壓力而倒下來,像紅石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終于,有一天早晨父親沒有起來。我看見他睜著眼睛看著布滿裂縫和藍蠅的昏紅的天花板。他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從袖管里伸出來擱在耳旁的竹枕上。我走過去把它輕輕握在手里。瘦癟的布滿皺紋的手,像他的臉一般蓋著一層黯紅的塵跡。我在他松軟的皮膚上輕輕揩著,但紅色已經(jīng)深入皮膚里,成為皮膚的一部分。
后來他睡了,好像疲乏得再張不開眼睛。他的鼻子開始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一下下從胸中傳出來,像一根破管的風笛的聲音。呼出來的氣吹動從耳根飄過來覆到嘴邊的幾根白發(fā)。
這聲音一直繼續(xù)了幾天,然后停止了。他的手在我掌中漸漸冷卻下來,顯得更加瘦小。我把它放進褥子里,用雙手按著他的臉,希望把他溫暖過來。我全身淌著汗,在傍晚的涼風中止不住輕輕地顫抖,我拉拉胸前的衣襟。他銹紅色的臉被我的手汗弄濕了,在黃昏恍惚的天色中,發(fā)出一層淡淡的紅光,使他看來顯得年輕和安詳。我輕輕把他嘴旁的發(fā)絲撥到耳后,它們隨手甩開,在微風中飄蕩出去,然后像蒲公英一般降落到地上來。
我一直看著父親的臉,直至再也支持不了昏睡過去。我把父親葬在荒山的紅土里。然后我看到不遠處銹紅的背景中有幾株嫩綠的幼苗。我跑過去蹲在地上看它。柔和的山風帶來了淡淡的清香。那是一種不知名的植物,淡黃色的枝,紫色的葉梗。我輕輕撥開土壤看它的根。然后,在奶白色的根旁,我看到了一塊霜紅色半透明的小石子,它安詳?shù)靥稍诎迭S的濕土里,在根須的網(wǎng)孔中透出柔和的亮光。我把它輕輕挖出來握在手里,感到一陣溫暖散播到全身。我看著它,它棕亮的斑紋仿佛充滿了液汁,在我抖動的掌中舒緩地流動著。是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它是我的第一顆石子,我將會在這里或更遠一點的地方建我的屋,在深沉的土地上砌起我的石龍。
山
風起了,在這偌大的桃木色的廳子中我越發(fā)嗅到那強烈的熟悉的氣味,像煙一般升起,裊裊地彌漫到每一角落?;秀钡摹⑦b遠的,隨即又散了。
弟弟已經(jīng)睡去。門后的黑暗中只偶爾傳來床上輕微的翻動的聲音和風的拂拍。我現(xiàn)在是更難看見弟弟了,我只能從緊閉的門后傳出的各種聲音知道弟弟仍在屋里。我們已逐漸遠了。使我們仍留在同一所房子中的,相信只有一種對過去模糊的感情和不快的懸念。這是我們唯一的聯(lián)系??墒?,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同樣多風的一個初秋的黃昏。我同樣坐在這桃木的椅子里看著屋外的園子,那是一個深邃的蔥郁的花園,密茂的枝葉和藤蔓攀滿了屋子的外墻,像綠色的狹長的疤痕。我在這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它粗疏地塑造了我的輪廓,也給我?guī)頋饷艿年幱?。那天,我在花朵微紅的晃動中看見他。
他很瘦,在暗紅的光影中,他仿佛在熱帶植物寬闊的枝葉間懸浮著,然后便消失了,樹隙間我只看見他栗色的衣服在風中飄擺,不久卻又在晚陽虛假的亮光中溶化。我站起來,跑到窗旁。這時父親已經(jīng)迎出來了。父親是一個寡言的人,非常老了,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離開他的房間,現(xiàn)在竟然走到院子里來。然后我看見他們坐在糾結的蕨草旁一塊墊子一般的黃石上。在蓬亂的橫生的植物叢中他們顯得很小。淡紅的亮光穿過群樹朦朧地在他們身上照出一個個浮泛的光暈,在微弱的風吹中晃蕩著,他們越發(fā)令人感到不真實了。這時弟弟已經(jīng)走到我的身旁,他手里拿著軟木造的蝴蝶,看見這景象又放下它,俯在窗框上,用手支頭看著,他的臉在這晚陽中竟也亮起來,他這就在那里開始想著新的事物吧。風偶爾吹開覆蓋他們的枝葉,又再把它們合攏起來。寂靜里我聽見昆蟲嗡嗡的聲音。我們輕輕走進園子去。
他讓我們坐在他前面的紅草上,便又無言了。他的頭發(fā)很長,柔和地垂到額前,胡子差不多遮去了嘴巴,整張臉孔只留下眼睛,迷惘的秋夜一般的柔和的眼睛。父親在旁邊也沉默著,有時拂著衣上的皺痕。天逐漸暗了,灰重的霧從四周圍攏過來,我看見他拾起周圍的干枝生了一個火,然后從麻色的袋子里拿出一只鐵兜、一壺水和一盒小豆,燒起湯來。柴枝的火花濺進四周橫伸的枝葉里。黃蝴蝶在他的跟前飛動,然后他向我們說他的故事了。
那是美麗而奇異的故事,我們在以后無數(shù)寂靜的晚上重復聽到這相同的故事,每次都同樣感到驚訝和震動??赡芗毠?jié)的地方改變了,蔓生的可能是蜈蚣草而不是羊齒草,是天狼而不是青鹿居住在藍樹的樹枝上,但其他總是以相同方式、相同的排列次序出現(xiàn),未說到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期待了,到它們真正出現(xiàn)了卻又每次都感到意外。我們就這樣開始做起我們的夢來。
我們開始幻想他告訴我們的一切,他失去的山和山中的鳥獸、白堊土地上紅蟻濕潤的行列、液態(tài)的風、紅樹綿綿的扯不斷的枝干攀過黑土、石龍和沒有陰影的藏青色的塵埃、巨大的蛇背上長著豬鬃般的硬毛、白鳥的叫聲像鼓、風吹過時谷間的黃樹叢會發(fā)出泡沫沸騰的聲音、春天的紅太陽和寒冷。
他說他的山是在一夜之間消失的。他栽了一株草,翌日醒來四周便只剩幾塊零落的石頭和一叢黃菊,白色的粉末蓋滿了延展多里的濕地。他現(xiàn)在正在找尋這山,已經(jīng)找了許久,但仍在找下去。有時仿佛看見它,朦朧地在空中晃蕩,隨即又消失了。他越過焚燒的大地和海流,蕨草在他走過的路上生長,然后一切盡成荒野了。一天父親看見他在一條冒著泡沫的沸騰的河旁等候,便邀請他到我們的園子來。
而我們以后許多個晚上就是這樣度過了,許多微風的無聲的晚上。他總是在黃昏的時候來,然后在園子里生一個火燒湯。風在他的臉上吹拂,在閃爍的暗紅的火光中,他的臉顯得更飄忽不定了,而這時他身上發(fā)出一種枝葉在太陽下炙曬過的強烈的甜美的氣味,一種不斷在記憶中侵襲我們的奇異的芳香。有時我們聽得累了,他讓我們在草地上睡去,翌日我們醒來時臉上會有一條條狹長的紅草的印痕。有時我們看著他和父親守在這靜夜里,看星光暗下去。四周是沉沉的黑影,只有我們中央的火光給周圍投下了一層暗紅色的微弱的光暈。我看著他們對視的臉,開始了解兩人間一種沉默的關系。
但有一天,他告訴我們他不會再來了。他要到更遠一點的地方繼續(xù)找尋他的山。我記得那是豪雨開始后的第三天,我們全疲乏地躺在椅子上聆聽著雨聲,希望它會突然竭止。四周是厚重的濕黏黏的空氣,沉重地裹著我們的皮膚,叫人難以呼吸。豪雨第一天帶來的清新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種負擔。屋外的園子現(xiàn)在顯得更空洞,地上至少積了五吋以上的水,而雨卻越來越濃密,像一幅厚重的幔幕,使一切都模糊了。然后我看見他慢慢穿過雨的迷霧走過來。
他濕透了,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我們的屋子。說完話他便離去。我們呆了好一會,然后追出去要拿雨具給他,他在背后揮揮手,便繼續(xù)向前走,平和地、穩(wěn)定地,仿佛是雨中的一種儀式。
然后我聽到園子中的一棵樹倒了下來,隆隆的聲音似乎繼續(xù)了許久。
翌日雨停了。園子中的積水慢慢退去,一切都回復原狀。樹木更蔥郁,然而父親卻沒有再到園子去。
隨著的許多天我們都喝豆湯。細顆的、透明的、土黃色的豆子,我們用木匙一口一口舀來喝,倚著墻,像他倚著樹干。但我們都知道那跟他并不一樣。
每到黃昏的時候,父親便站在窗前,他用手肘支著身體努力看著仍帶濕氣的園子,肩膀微聳起來。他顯得更瘦了,然而園子卻也只有枝葉的晃動,偶然夜鳥從樹上驀地飛起,在空中劃一個弧又靜下來。夕陽的光逐漸退去,四周是更廣大的黑暗。有時月亮出來給地面投下銀色的影子,此外便只有雨后偶爾的流水聲和蕉葉在風中的拍打。
園子比從前冷了。銹紅色的蕉葉樹干在夜光下發(fā)出青淡的光,看來更像金屬,一棵肆意生長的金屬的樹。而我們也沒有見到蝴蝶了。細小的、淡黃色的夜蝶,每當他來的時候便出現(xiàn),在他的周圍飛舞,仿佛從空中出來,隨著他的說話撲動,有時它們會停在我們的手上、臉上,像一滴滴自天空掉下來的亮光。它們的拍動使我們四周變得柔和了,現(xiàn)在一切都堅硬如鐵。
父親更沉默了。有時他會呆在窗旁,一連幾天一動也不動,雨來也不退開。當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到臉上,他怔怔地看著在我們的忽視中越長越茂密的綠色的園子。
然后有一天我看見父親從地窖里拿了一大片干肉放進同樣是栗色的麻袋子里,他帶了盛滿水的木壺,穿上繩鞋默默地向大門走去,我們倚著墻看著他的背影在園子里逐漸縮小,逐漸沉沒在四周蓬亂的蕨草叢中。然后我們看見他從碩大的陰影中向我們招手。我們連忙放下手中的柴兔,奔出去。
園子外是一條通往南面大湖的長長的山路,很寬闊,卻光禿禿的沒有蔽蔭,沒有樹,甚至沒有草,兩旁是飄揚著塵埃和碎屑的土地。我們走得很慢,父親已經(jīng)老了,而我在這洶涌的熱氣中感到暈?!,F(xiàn)在已是六月的天氣,空蕩蕩的天空里只有猛烈的太陽強悍地照著。我們走了許多天。我清楚地記起那些日子,我們期待夜的降臨,好避開午間的炎暑和眩目的白光。我們會生一個火燒湯,然后任黑夜吞去火焰。我們在天色暗下來時睡覺,在白天沿著大路走,我們兩旁是無盡的白色的塵埃,風起時它們從兩旁的白土上揚起,簇擁在我們周圍,像白色的厚重的帷幔從上面罩下,看不透,挪不開,風息了它們便又降下來,散到我們的頭上和肩上,好待風把它們揚起。我感到越來越疲乏了。我不能抵受這剛猛的白色的太陽,我的腳也破了,我來不及換上布鞋便出來,繩鞋給太陽曬得干硬,在我的腳上割出了一道道的損痕,混合了汗液和溶進去的塵埃,它們潰爛了。
弟弟脫去了一層一層的皮,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焦棕色的了。太陽給他的臉上和手上結了一個個焦硬的痂,痂下面不住有白色的液體滲出來。
只有父親仍在暴熱和塵埃中安詳?shù)刈咧?,什么支持他呢?而他已?jīng)非常老了。
然后我和弟弟回去了。我們看見父親在白土的迷霧和永恒的熱氣中安詳?shù)叵蛭覀儞]手。
他才是尋山的人吧?;厝ブ笠磺卸几淖兞?。我們休息了許多星期才完全康復,而沉默已經(jīng)慢慢在我們之間彌漫著。弟弟開始了他永恒的冥思。他說一句話,做一個手勢或做著什么的時候,會忽然停下來,失神地望著前方,深深思索起來。他變得害怕黑夜和聲音,也不肯輕易走到園子去。然而我知道他仍在懷念著那許多無星的寂靜的晚上。那許多美麗奇異而他無法參與的故事的晚上。我看見他把一束紅草撒在枕旁,他現(xiàn)在也只肯喝豆湯了。
我現(xiàn)在好像感到什么也沒有關系。我不能隨他們去,我也沒有懊悔。我在等待我的機會。只是我感到深深的懷念,他們正在追求新的秩序。我不想活在回憶中,然而現(xiàn)在我確是感到一切都不相干。屋子太大了,物件與物件間全失去了聯(lián)系。我整天在屋子里,飄飄浮浮的,在門與門之間走來走去。我對園子也開始害怕了。它越長越大,植物都帶著一種野獸的活力橫攀。窗外一棵胡桃樹的樹丫已經(jīng)伸到窗里來,它仍會繼續(xù)生長,占去整所屋子。我在靜夜的時候常常聽到剝裂的聲音,是生長的聲音吧。窗左邊的墻壁已經(jīng)有一條裂縫了,黃昏的時候,當太陽斜下來,光線便會從裂縫中射進屋子,在地上做成一線彩色的亮光。地上各處也有了小小的隆起了,是根鉆進屋子下面吧。
我不想記憶,但卻仿佛處處都遇見他山中的世界,真實地侵入在我生活中。那天我看見一列藍蟻橫過廳子的地板,在墻腳一個小洞里鉆出去。它們爬過的地方留下了許多粉末的碎屑,而地板上、墻腳上的洞也逐漸多了。它們會吃去整所屋子嗎?
我不知道。終有一天我也會離去。
木
雨淅淅地落下來。山野間顯得更白更迷糊了。我開始有點懊惱。是她弄錯了么?可能他只是個普通的詩人罷了。我該認識他多一點才來。我踏進叢林的時候便已經(jīng)有點不安。這是一個雜木林,橫伸的堅硬的紅絨木枝椏差不多遮去了通路,而他的屋子卻在叢林的末端,我是有點畏途了。這是新冬的天氣,在這漏不進太陽的濃蔭的深谷里,我透過薄衣感到十一月霧濕的風吹。然后我到了叢林的盡頭。
他的屋子看來是一所草草建就的木屋,四壁和屋頂是并排的不大粗壯的樹干,樹身仍長著青苔和槲寄生。屋前是一塊只有雜草和樹樁的空地,土壤差不多是淡黃色。走近屋旁的時候我發(fā)覺屋子并沒有門,只有窄窄的一道進口,里面隱約傳來一下下沙嘎的聲音,柔和而肯定地在風里散播。我不敢貿貿然走進去,便在門旁耽了好一會。屋內好像沒有窗,看進去晦暗暗的,只叫人覺得深邃。我喊了他的名字,一面輕輕敲著木墻,喊了好一會都沒有回聲。我遲疑了一下,終于進去了。
屋子里什么也沒有。然后,在微光中,我看見他背著身站在屋中央鋸一截樹干,暗色的外衣差不多拖到腳踝。我再喊他的名字。他沒有回答,仍是一下一下地鋸著木,緩慢的隨意的動作,像一種姿態(tài)而不像一種操作。然后他放下鋸子,慢慢地用一根長木條撐起頭上一扇很大的天窗。風隨即吹進來,卷起地上的木屑。在發(fā)白飛揚的木屑中,我看見他緩緩回過頭來。天窗的光像布幔一般散到他身上,在他周圍瀉開。然而那是多么衰老的荒蕪的一張臉啊。我原以為他只有六十多歲,仍然有詩的生命,而現(xiàn)在我看到一個枯癟的老人。
“我是雜志社的訪員,可以跟你談談嗎?”他拿起鋸子,一面按著放在兩截樹樁上的樹干,輕輕地鋸著。他的頭頂全禿,差不多木黃色的頭發(fā)從耳根和腦后絲絲垂到肩上,硬的微鬈的干癟的發(fā),隨著沙嘎的鋸木聲輕輕顫動。他穿著一件寬闊的長大衣,古老的堅硬的衣肩從瘦小的頸旁伸出來,像舊電影里的衣服。
我走到他身旁再說:“我可以跟你談談嗎?”我發(fā)覺他鋸木的時候眼睛并不是看著木塊,而是凝視著腳前大約兩呎的地方,他的眼珠是一種奇怪的茶漬的顏色,也像茶漬一般瀉開去,混在周圍的白色里,差不多沒有邊界。嘴巴是沒有了,因為掉光了牙齒,旁邊的肌肉陷進去。黑色的線隨著下陷的肌肉彎到里面,像銅版畫里的陽光,嵌死的、空心的黑太陽。
“我聽過別人念你的詩,很喜歡?!?/p>
我聽到他的詩是很偶然的,卻忘不了。那天剛好中秋,雜志社的朋友都聚到王的家里。我有點害怕這些集會。我孤獨慣了,我跟他們的興趣不一樣,或者是我的笨拙,使我無法參與熱烈的談話。然而我卻聽到她念詩。
那時他們剛在取笑駱的戀愛,喧鬧聲中我卻看見一只碩大的、茶褐色的蜻蜓從半開著的百葉簾縫中飛進屋子里來。那是一只很美麗的蜻蜓,身肢很長,差不多淡黃色。透明的翅膀上布滿了深棕色的彎曲的脈絡,低低地回旋了一圈,停在我身旁放著的茶杯墊子上,過一會又顛躓著掠過每個人頭頂飛走了。它從哪里來的?它怎會穿過這許多塵埃和寒冷來到城市里?
他們仍在喧笑,仿佛誰也沒有注意。然后我看到身旁深陷的搖椅里一個女孩子輕輕抬起頭朝蜻蜓的方向看去,她頭發(fā)柔和地垂到肩上,一只手按著搖椅的靠手。我的心隱隱跳動起來。我見過她的,她替雜志寫了許多憂傷而美麗的小說,偶然碰到,也總是低下頭輕輕走過。
然后她看到我。她咬著下唇靜靜笑起來,撥開垂到額前的頭發(fā),便又陷回椅子中去。我走前一步。他們仍在背后鬧著。燈光顯得是太燦亮了。
“你也看到嗎?”我說?!翱吹降摹!彼岷偷卣f,看我一眼又垂下眼瞼?!昂苊利?,是不是?很少茶褐色的?!?/p>
“是啊……”她把手肘擱在搖椅的扶手上,用手背支著臉頰,白色的桌燈在她的長圍巾上照出了非常柔和的顏色,“你知道一首寫蜻蜓的詩嗎?‘在夢與沉默之間,你帶來水中的猶豫?!?/p>
“什么?”
“‘……帶來水中的猶豫,仿佛便是寫它的?!彼p輕地說?!皼]聽過,整首詩是怎樣的?”然后她輕輕念起來。她偏著頭揉弄著盤到膝上來的圍巾,一面慢慢地蕩著搖椅,一晃一晃,旁邊的桌燈照亮了她的臉,一會又讓她墜進陰影里,在晃蕩的燈光和她柔和的聲音中,一切好像是不真實的。然后她抬起頭羞怯地笑著。
“你喜歡嗎?”“噢,喜歡。我從沒有聽過別人這樣寫?!薄跋氩坏侥阋蚕矚g。你自己的詩不是這樣的?!彼训粝聛淼念^發(fā)掠到耳后,看著地上的紙屑。我感到有點熱。
“是誰的詩呢?”“是個奇怪的人哩。他幾年前來到這里。姑母從前認識他,很喜歡他的詩。她說他出過兩本很好的詩集,但也有許多年沒有見到他了。”
“他現(xiàn)在住在哪里?”“在離島,我可以從姑母那里查到他的地址。如果你要,我過一兩天找給你……但很難找到他的,幾個朋友去過都見不著他,但你可以去試試,你也寫詩,他也許愿意跟你談談……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情況。只是,一個人,總害怕四處找?!彼褔砭碓谑掷?,輕輕垂下了頭。
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著,是由于酷熱吧。我感到有點渴,便伸手拿起桌上的冷水,慌忙間把茶杯墊子掉到她的腳旁。我連忙放下杯子,卻看見她慢慢彎下身拾起來,圍巾拖過地面。
“你的圍巾臟了?!薄班蕖!北阍儆匦ζ饋?。
“我可以看看你的詩集嗎?”然而這里可有什么書呢?屋子差不多是空著的,就連床也沒有,沿著墻邊只堆著無數(shù)大大小小不同形狀的木塊:胖的、短的、半透明像紙一樣薄的、裂成時鐘模樣的、中心穿了洞像輪子般的;還有許多長了苔,灰斑斑地擠在墻角,稀濕的,發(fā)出滃郁的氣味。許多已經(jīng)腐了,再成不了什么,卻也仍有木的條紋,他要這許多木塊干什么?他睡在上面的吧。
“聽說你來這里好幾年了,還有沒有寫詩?”她說他出來之前許多年也已經(jīng)沒有寫,那十多年里只發(fā)表了幾篇評論文字。其他便不知道了,也沒法問,他的沉默使我更無法說下去。是這個人么?或許只是名字相同吧。看著他木然地鋸木的神情,我開始感到有點不安。他不是專注,也不像在思索。已經(jīng)看到我吧,為什么對我毫不理會?我的問題是最普通的,有什么好回避呢?偶爾他也會抬起頭,看著白色陽光中抖動的木屑,但他仍沒有停下來,銹色的鋸子一下一下地戳進微寒的空氣中。然后我離開了。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使我困惑。他真的是寫詩的嗎?會不會是她弄錯了?回來之后我捺不住約了她出來。但也只是想問問她。
等她的時候,我有一點緊張。我站在她屋子對面的燈柱旁,偶然車子經(jīng)過帶動我外衣的衣擺。許多事情我都不敢肯定,我是一個害怕孤獨而又不能和人相處的男子。沒有什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的。
“等了許久么?”她翩翩地走過來?!耙矝]許久。”天剛下過雨,地上滿是積水。黑森森地蓬起了團團的樹影。
她穿著米白色的方格裙子,圍了一條米色棕色相間的長圍巾。在這陰霾的日子里,仿佛一個清朗的微笑。
“我約你出來只想問問他的事情?!薄半娫捓锊皇钦f過了嗎?”她微笑著輕輕地說?!啊?/p>
“你真的去見過他了?”“是的?!蔽以敿毟嬖V她我們相見的情形。
“不會這樣的吧?!彼欀己孟癫荒芟嘈诺卣f。
“你覺得他是怎樣子的?”
“我總覺得他不會這么衰老。詩是從姑母那里聽來的,姑母出來之后住在我家,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便念他的詩,我在隔鄰的床,聽著便記住了。她近來變了,很少說話,有時用手敲桌子,發(fā)出‘蓬,蓬的聲音。我很害怕她。”
她張開手接著從樹上掉下來的葉子?!澳愣钤S多他的詩嗎?”“十多首吧,我念給你聽,我很喜歡一首叫《瓶子》的?!比缓笏谀盍?。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到肩后,我看到她的額上柔和的線條,她的聲音很輕,搖晃地飄過這漸涼的空氣。念完之后她抬起頭說:“你喜歡嗎?他的詩很柔和、很甜美,是不是?總是充滿愛和希望。姑母說她有一本白色木板封面的大簿子,全是他這許多年里沒有收入詩集的詩,很珍貴。但他們開始攻擊他的時候,有一個人拿了去,怎樣也沒法要回來?!?/p>
“他們攻擊他什么呢?”“也不知道。姑母沒有提起。她說話的時候不多。她只說他沒寫過情詩,永遠一個人?!彼咧耙活w石子,一面把圍巾團在手上從里面攏開,輕輕地說:“你好像也沒有寫過情詩,是嗎?”說著又讓頭發(fā)垂到臉上來。
一輛電單車呼呼地從我們后面飛馳過來,嘯聲拖得很長,然后像火焰一般熄滅了。我感到有點慌亂。
“噢,看車子!”
“不過,他有些詩我是不大明白的。但總覺得很純,很甜美,喜歡就是了……你有很多詩,我也是不明白的,但也歡喜。”她折斷了垂到臉上來的一柄葉子,輕輕在臉上揉著,偏著頭看我,盈盈地笑起來。她不是一個時??鞓返呐⒆樱栐谡罩?,她臉上蒙著淡紅色的亮光。我嗅到她身上樹葉的清純的香氣。我聽到她輕輕走路的聲音。然而我相信許多事情只是一些輕淡的影子,只是我希望它發(fā)生罷了。我甩開掉到我眼前來的頭發(fā),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前一步。我一定不要胡思亂想才好。我想說點什么,卻一直找不到適當?shù)脑?。然后她也沒有說話了。我們默默地走著。我什么也抓不著,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到家了?!弊詈笏f。這以后許多天我都不能平靜下來,為什么她會喜歡他的詩?她是一個敏感的女孩子。從前見她的時候,她總是垂下頭,輕輕地走路。想不到談起他的詩時卻竟有這樣一種稚氣的溫柔。我許久沒有遇到這樣的女孩了。然而我是一個不能把握什么的人,我沒由來地擔心。我已經(jīng)隱隱覺得我會弄糟某些東西,但為什么我總是想著這些?我對他的詩不是有新的興趣嗎?
然而,他究竟又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真像她所說是一個甜美的詩人?那為什么他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中間這數(shù)十年他是怎樣過的?我無法找到更多他的資料。熟悉的朋友沒有一個認識他的名字,他的詩集更無法找尋。一個人為什么會消失得這樣快?他經(jīng)歷了什么?詩集都到了哪里去?
我在雜志社的資料室翻閱二十多年來的《人民文學》合訂本,但什么也找不到。
最后我知道了一所專供外國學者研究文史的機構,便托辭替一個剛來港的法國記者找尋中國近代文學的資料,借出幾套文學雜志的菲林底片,準備借一個教授朋友的放大機仔細看。
但里面有關他的資料仍不多。他的詩一首也沒有,只有幾篇批評他的文章,主要是攻擊他的詩過多意象,不夠明朗,說他像“煉金術士”般在實驗室里“熔煉文字”,用過分準確的語言“建立玄思的迷宮”,而在一般人逐漸走向明朗的時代,他正把群眾引向“晦澀的墓穴”。另一篇卻奇怪地批評他的寫法過分“客觀”,說他態(tài)度過分“冷峻”,描寫部分純是“白描”而無寓意,沒有愛心,對廣大群眾缺乏關懷,沒有社會意識。更有一篇說他的詩充滿物質,“有拜物的傾向,崇尚工業(yè)文明,精于描寫城市,卻不是積極歌頌進步,也不瞻望未來,對人類缺乏信心”。
這些文字令我更迷亂了,一個人怎可以既是甜美又是冷峻;充滿愛卻又缺乏關懷,對事物存著希望而對人類沒有信心呢?這些批評文字為什么跟她的觀點完全相反?他們是正談著不同的人嗎?
外邊全是夜了,月亮看來有點肥胖而骯臟。不會是她錯了吧。她的柔和的靜默的臉,淡白的手映著樹葉看漏過來的陽光。我感到有些東西在輕輕涌起,我想伸手抓住,卻又不知去了哪里。但為什么我仍在想著這些?
我決定再探訪他,如果他說話,那就一切都明白了,她也一定愿意知道。走到門前的時候,我不禁遲疑了。太陽已經(jīng)煌煌地照著,地上是一片眩目的黃色。我提著的資料好像更沉重。屋內還是上次的樣子,只是更昏暗。天窗闔上了,只剩四周從窗縫透進來的昏白的微光。恍惚的、隱約的、邊界模糊了,像可能復原的傷口。門旁放著一株新裁下來的樹干,仍橫生著枝葉,牽絆地伸到墻角。
“又是我來了。”我原也不期望他回答我,只是我開始有點難過了。我來干什么?我根本無法知道他會不會說話。我怔怔地看著他。我發(fā)覺他腳上沒有鞋子,暗白的木屑蓋著,仿佛成了木的顏色。他的動作很輕,像在做著一件可珍惜的工作,害怕弄壞了便無法挽回。他拉盡了鋸子,等待一會,再輕輕推下去,推拉之間他讓手肘在空中劃著一個一個奢侈的弧。偶然木吃著鋸子,他便停下來,來回抹著鋸旁豎出來的小木枝,再拉上來。我忽然想到他的眼睛,那不像茶漬,像木,褐黃的木屑散到四周。
“我可以再跟你談談嗎?我上次來過了……也是這樣的時候……我是雜志社派來的……”他仍沒有注意我。
“我只想你回答幾個簡單的問題……我聽過你的詩,很喜歡?,F(xiàn)在為什么不寫了?……還是繼續(xù)寫沒有發(fā)表?……你的詩很甜美,為什么有些批評說你冷峻和晦澀?……來這里以前你最后發(fā)表的詩是在什么時候?……你獨自住在這里?……你鋸這許多木是為了什么?……你停一停可以嗎?……啊,沒有關系,你不停也沒有關系……”我聽到屋子里全是我的聲音。風穿過外面的樹叢,我的喉間感到嗆咳的刺癢,我抓起旁邊的枯木枝在手里轉著。粗糙的樹皮擦痛了我的皮膚。
“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我也寫詩……我只想知道你對詩有什么看法……‘蜻蜓我便很喜歡……真的喜歡……你說說話好嗎?……我會明白的……我也寫詩……寫得不好,卻一直在寫……你說吧,我會了解的……我真的是寫詩的……我沒有欺騙你……一切我都會明白的……你說話啊……我沒有欺騙你,你相信我啊……我真的寫詩……真的啊……我念我的詩給你聽好么?……”我全身在冒著汗,牙齒間仿佛有酸液流出來。我的肺里有強烈的窒息的感覺。
然后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念著一首詩,苦澀的顫抖的聲音散播在冷冽骯臟的陰影里。我忽然感到恐懼,是我的聲音嗎?
風開始從山窩的地方刮進來了,遙遠的風聲,穿過紅絨木叢、巨石和黃色土地來到這里。卷起的木屑和塵埃彌漫了整間屋子,一切在朦朧中動蕩。微弱的陽光穿過云從屋頂?shù)哪緣K縫隙間漏下來,在他身上投下了絲絲骯臟虛浮的線,他看來更不像活的人了。我的憤怒突然升上來。我用手大力刮著身旁橫切的樹樁,松浮的木給我劃出了一條條白色的條紋,看來腫大而呆笨。他可是什么詩人呢?瘋子罷了,在錯誤的時間和空間做著荒謬的工作,給挫折耗盡了,只剩下習慣。我還巴巴地趕來干什么?他跟我又有什么關系?我要我的詩感動他,而他仍在低著頭,以一下一下的鋸木聲劃出自己的時間。他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沒有記憶、沒有感情和陰影,沒有人也沒有自己,我還給他念什么詩?
回來之后我一直不愿跟人說話??赡芪乙幌驔]有給予別人任何東西,甚至也一直沒有察覺這個。我已經(jīng)不能像從前一般丟棄自己的生命?;蛟S我能夠給予的也已經(jīng)不多了。當我們年青的時候,我們那么笨,那么浪費和閑不住,我們不能想象任何事情會走到終點。而現(xiàn)在終點還沒有到,我們便抓住任何東西都不肯放過了。但為什么我盡在想著這些?我在屋子里已經(jīng)耽了許多天。外面只傳來電視片集的一段對話或幾聲狗吠,慢慢地,穩(wěn)定地成一個完美的弧形升起又結束,悲哀地停止了。有時我想我聽見一架飛機飛過,然后一切又歸于寂靜。
借來的多卷菲林,我都沒再碰,放大機上擱滿了舊報紙。許多已有了漬印,還要找什么呢?他根本不是詩人。
然而,朋友從遠地寄來的一個包裹,卻把這一切都又改變了。
我為了寫一篇涉及唐代宮廷舞蹈的小說,曾托朋友在那邊的圖書館找一些舊的論文,那里資料總是比較多、比較齊全。那天早上我剛從房子里出來的時候,郵差就派來一個小包裹,那時太陽剛灑滿了窗前的書桌,我坐在曬暖了的桌玻璃前,打開封紙,那是一疊大小深淺不一的影印本,從不同的期刊書報取來。我迎著陽光胡亂翻著。然后,在一篇名為《青怨:群舞》最后一頁的空白上,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一首詩。那是一首關于樹的詩。各種各樣的樹。毀壞的樹??輸〉模屏阎锌匆婏L的瘡疤;在大地上沉下去的;雷殛的、折損的,伸出焦黑的指頭;在海浪里輪轆,不成形狀的;荒棄的季節(jié)中毀損的;失持的,硫磺的顏色中歪倒在大地的身旁。而在這一切背后,在石灰、沙礫、火焰和鹽背后,是“木的堅實的氣味,生長的木的芳香,穿過夜的喜悅和季節(jié)的顏色”,來到他的房間,他指間感到了粗糙的撫觸和木刺的疼痛,而木的條紋繼續(xù)回旋下去,“縈繞在一切狙擊,衰敗,破滅和死亡的洼穴上方,達向河流的歌唱”。
太陽已經(jīng)滿滿灑在我的臉上??諝饫镫[約有一種冬日的香氣,在這朦朧的十二月早晨,遠山成了云霧淡黃的顏色。我隱隱感到一種溫暖蔓延我的全身,多么熟悉而遙遠的感覺,曾經(jīng)莫名地消失了,現(xiàn)在又隨著迷蒙的冬霧來到我的心里。這便是他操作的原因嗎?我想起他俯下身鋸木的姿勢,緩慢的,柔和的,讓木塊在指間破裂,脂香充塞著狹隘的空間,仿佛一種暗示,一種堅持,如他詩中所說。然而他曾遇到什么事情,什么使他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
我連忙寫信請朋友設法盡快找尋有關他的資料,一面繼續(xù)在借來的菲林底片里查看,可是以后許多年的雜志里都沒有他的消息。
我開始有點害怕,這么便消失了么?然而,在一九六七年十月的一期我卻看到一段他公開道歉的啟事,承認他在一篇詩論里的幾點錯誤。啟事很短,錯誤沒有指出來。在一九六九年一篇署名金方寫的批評里,我找到這樣一句有關他的話:“他本可以利用這幾年的時間好好反省,但是很不幸,他沒有鞏固自己的進步,反而走了回頭路,并且越走越遠……”他那幾年發(fā)生過什么事嗎?是為了什么的原因?
我花了三天時間不分日夜一氣看完了那許多卷菲林,但他的名字卻沒有再出現(xiàn)了。他沒有再寫詩了么?
我立刻把知道的一切告訴她,希望從她姑母那里得到一點幫助。然而她的姑母卻無法再說話了。甜美的詩也再不能沖淡這許多累積的過去。她只能記憶那時的生活,重疊的日子,在關閉的屋子里聽著“蓬”的聲音一下一下穿過冷冽的街道。死亡的暗啞的聲音。車子載去了累累的尸體。
他也是憶著過去么?他已經(jīng)非常老,他可以支持多久?我是有一點氣餒了,一個人為什么只可以在這樣狹窄的范圍內認識另一個人?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又為什么這樣脆弱?
在電話里我已經(jīng)有一點不安。我滔滔說著我的發(fā)現(xiàn),然后我感到那邊傳來的寒冷。我到達餐室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了,她穿著灰藍色的毛衣,倚在身旁棕色浮雕的墻壁上。緩慢地拌著杯子里的飲料,頭發(fā)仍然垂在臉上,仍然是柔和的寧謐的臉,然而太陽都留在外邊了。我又從頭說了一遍事情的經(jīng)過。她靜靜聽著,偶然抬起頭,然后又繼續(xù)撥弄已經(jīng)冷卻許久的咖啡。說到姑母的時候,她用手支著頭,淡淡說著,仿佛已經(jīng)是許久以前的事。我頭上的抽氣機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我抖擻起精神。
“他的詩真是好!”我急忙從口袋里掏出抄好了的詩遞給她。她看了好久,然后放到桌上,輕輕地說:“很好,但有些地方我不大明白。”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訴她,但看到她淡然的臉,卻又語塞起來。她正注視著柱子上的海報?!鞍?,你想看德國木偶嗎?”“也不是……這天氣真冷?!蔽覀冸x開的時候下起雨來。
我感到沮喪,兩個人在時間的錯失中落空了,無法在一起??赡苓@完全是我的責任,我把一切弄糟了。如今她再退回自己網(wǎng)里,我做什么也無法挽回了。我是一個對愛感到無措的男子,相信只能在別處找到安心的地方了。然而他又可以給我什么?他只會把我越弄越糊涂吧。為什么每樣事情到了一定的階段便總僵在那里?
時間過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繼續(xù)等待著,過了好久,仍沒有他們任何一方面的消息。一切都消失了吧,我的日子就在守候中過去。
然后,幾個月后,我得到一本日記簿。日記簿相當厚,本來屬于一個翻版書商朋友的叔父,他不久之前去世,他的家人把所有的書籍文稿一并送給我的朋友。他把大部分藏書賣了,有幾本他選了翻印,文稿都扔到一旁。我剛好到他家里,偶然翻開日記,赫然看到有他的詩,便趕忙要了過來。整本日記都抄著詩,除了他外還有許多其他的人,好好壞壞的新詩人都有。他的詩不多,但差不多有二十頁全是他,這已經(jīng)很好了。
我拿到之后,一口氣連續(xù)看了許多遍。這已經(jīng)是初夏的天氣,澄明的天際里閃爍著幾顆黎明的星宿,我仿佛嗅到了煮小麥的香氣。屋后的停車場稀朗地晃動著樹的影子,四周非常寂靜,偶爾門外游蕩的貓跑過弄響鐵閘,然后又歸平靜。我心里有一種隱隱的不安的涌動,是因為她的原因嗎?然而我仍感到快樂。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合上書本,靜靜地想他的詩。他的詩大致上可分作幾組:一組寫比較平凡細碎的事物和簡單的感覺,寫初升的太陽、寫雨、寫巖石、寫李子、寫秋天帶著棕櫚的顏色。另一組寫街道、城市、屋宇和建筑。再另一組則純是物件的詩。批評他的人都對,只是他們全都抓著他的一面生活態(tài)度,加上自己的影子或信仰,便當是他的全像了。我讀他的詩不多,更不可能對他有更全面的了解,可是我感到他是喜歡簡單的日常事物多于空泛的理念,他喜歡季節(jié)與鹽、甜面包、咖啡、睡眠、空氣、友誼和樹木,看得見的,觸撫到的。如果他有些詩是甜美的,我覺得那不是由于他只喜歡甜美的題材,而是他用了一種新鮮甜美的方式重新表現(xiàn)這平凡的世界,讓我們看到沉悶的日常生活中,也可以充滿甜美,最普通的物質里也有詩。
他的詩很少寫自己,而多描繪外在的物象和事件,與兩者的牽連,所以有人說他的詩是“客觀詩”,他也很少寫傷感的事物,很少直接呼喊口號,他描寫的對象都經(jīng)過刻意安排。然而在冷淡的外貌下,在物象和事件背后,我們感到了涓涓涌動的感情,他的溫暖和對人的關懷。他有一首“窗”是寫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然后聽到窗外一個瞎眼的占卜者走過,篤篤的手杖響徹了空洞的靜夜,全詩純是描寫,全沒有任何煽情的字語。但透過紙窗我們感到了外面的黑暗與摸索,寒冷中的顫抖,一下一下算命的鑼聲敲出了人類的命運。
他寫城市街道和物象的詩也不純是白描。在各種形狀、顏色、姿態(tài)下,我們看到了暗示。有一首寫一輛巨大的紅色油車停在一道石階頂端的邊緣,全詩有一種危歿的風雨欲來的氣勢,竟像是一個預言。他最后期的詩則多描寫破爛的事物,壁上的罅裂、剝落的墻灰、被壓碎了的瓦甕、棄置的木頭車、水泥地、破裂的銅扣的寒光、碎木和爛籮筐的粗糙;以及懸掛的東西:繩子、掛鉤、木器、衣架、死鹿。我們感到一個死亡的威脅,卻又有一種不肯就此隱退的堅持。
而這就解釋一切了。我看完的時候已經(jīng)六時多。我趕忙搖電話給她,還沒有起床吧,也不要緊了。她一定會高興聽到他的消息,那便一切都不同了。
鈴聲響了許久,然后聽到她朦朧的聲音。真的把她吵醒了,我連忙告訴她我的發(fā)現(xiàn),然后趕到她屋子對面的小公園里等她。
公園里仍是清涼的陰影,一張舊報紙被風吹到草坪的中央又翻過來。黃燈下我看見草尖上露水微弱的閃光。
然后她慢慢地走過來,四周都是霧,朦朧中她顯得更恍惚了。我讓她在長椅上坐下來,然后把日記交給她。她沉默地接過了,臉上有一種晨早的悲哀。她把本子擱在膝上,看看封面,然后翻到我用紙條夾著的地方,仔細地每首讀著,不時翻到前面重看一遍。她垂下頭,頭發(fā)蓋到臉上,我這里只看到她的前額和鼻子柔和的側線,風輕輕吹著,黃燈下我感到了一種朦朧的溫柔。然后她合上書,抬起頭。
“怎樣呢?”我說。她偏著頭有點迷惘的樣子。公園里的燈開始滅了,太陽仍沒有出來,風把她額前的頭發(fā)吹到后面,她是多么蒼白啊。“有幾首我是很喜歡的,像《墻灰》和《石》,我覺得很好。許多卻是不怎樣喜歡了。為什么寫這許多碎裂、毀壞了的東西?我害怕一切殘舊和破爛,仿佛開始了便無法不繼續(xù),一直沉下去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我看見她輕輕地,非常柔和地擦著腳下的沙地。
“不是這樣吧。”我低聲地說。然后沉默降下來。沉重地、穩(wěn)定地,像一面灰色的網(wǎng)蓋到我們頭上。太陽漸漸出來了。我卻感到絕望,如今她是完全地退去了,她出來的時候我因為猶豫或恐懼沒法抓著,現(xiàn)在我連我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也失去了。她對他已經(jīng)失去興趣,她會覺得我們之間再沒有共通的地方,跟我也沒有什么可談了。我也是逐漸下沉的人,我可以拿什么給她呢?她是只有自己的沉默了。
然后她站起來。天仍是霾暗。我說要送她,她在背后輕輕揮著手,便繼續(xù)在沉默中隱沒在暗霧里。偶然汽車駛過,燈光照亮了她一會,然后一切又歸于陰影。
我感到深深的寒冷,一切就這樣消失了么?我是一個無法把握感情的人,我不懂處理一切的事情。
回家之后,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沮喪中我重讀了許多遍他的詩,現(xiàn)在我只剩下他了。但我也能夠像他一樣在孤獨中升起,越過那許多喪失、破滅而繼續(xù)生長嗎?太陽已經(jīng)照進來,桌玻璃上有日曬的溫暖。在風中我嗅到從遠處傳來的樹香。一切都是可能的吧。我決定再去看他,他如今是我唯一的慰藉了。
來到他屋外已是十時多了,日曝的樹叢在陽光中閃爍著白色的亮光。他的屋子在夏日早晨的氳氤中仿佛美麗了許多,他的背也沒有那么佝僂了。我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坐在墻腳的一疊木塊上。整間屋子彌漫著新伐的木香,我以前怎么沒有注意呢?門旁好像多了些長型的木條,青色的葉子凌亂地鋪在上面,他的天窗還是關著的。我走過把它打開了,強烈的夏日陽光驀地降下來,驚起了屋里的塵埃,急促在空中翻飛。
然后我開始念我的詩,在木屑和陽光中,我仿佛平靜了許多。我不再顧忌;沒有什么恐懼,沒有哀傷,也沒有什么企圖了。我緩慢地、平穩(wěn)地念,從最早期的短詩開始。我不是一個很好的詩人,也寫過許多壞詩,但我要他知道我的一切,所有的猶豫和恐懼、笨拙的錯失和快樂,以及新近的悲痛。我也是木訥的人,便只有詩了。他會了解我的,我不需要他有什么反應,但我知道他在聽著。他真的在聽?也不要緊了。我聽著那沙嘎的鋸聲,盈臉是新木的清香,我感到強烈的陽光和心里的悸動,裊裊的夏日煙霧徐徐上升,飄過他寬闊的衣袍,在他臉上散開;風吹動了地上的新葉,蟲聲響了,仿佛我們也成為夏日。
然后天慢慢暗下來。以后許多個星期天我都在這里度過,我給他念所有我喜歡的詩,說出我喜歡的原因,可能是一些記憶、一些想象、一些可能的意義,我從沒說過這許多,可能將來也不會,只是我感到前所沒有的自然。
有時我們沉默著,我們聽到風從紅絨木叢那里吹來,筆直躥向屋后不遠處延展多里的河灘,有時便也只有兀自的鋸木聲和我們的呼吸響在無風的秋日。有時夕陽從天窗上降下來,我們在暮秋的蕩漾的紅光里看木屑飛揚,有時天空沒有云,有時我們看見飄鳥在遠方鳴叫。而在這些寧謐沉郁的下午,我仿佛感到一切我曾經(jīng)因為害怕或猶豫而失去、因為能力不逮而無法獲得的東西都得到了補償。
而在這許多日子里,他仍然沉默著。風雨從窄門中進來又去了,他仍然在獨自響徹的鋸木聲中低下頭。然而在一切沉默與習慣中我卻察覺到某些微細的轉變。
在晴朗的日子,當太陽不再猛烈,他會抬起頭看著天窗,然后輕輕地,非常微弱地晃蕩起來,好一會才停止。風吹過,把他的頭發(fā)卷向肩后,他的臉在瀉下來的冷冽的陽光中透出了淡淡的金棕色亮光。
許多時候,當我念著他一首關于破街的詩,我看見他俯下來挪出鋸子,豎在鋸著的樹干上輕輕搖著,看它微弱地震動,一面低聲噓著氣,像合唱的歌聲,待我念完了,才又靜靜繼續(xù)工作。
他不再只吃粘著樹干的葉塊,到外面伐樹的時間也長了。當風雨從天窗上漏下來,我發(fā)覺他開始避到墻角。
這許多繼續(xù)的曖昧的暗示,不明顯,甚至也可能沒有多大意義,然而我卻禁不住感到了一點震動,我寫了一首長詩。
那是一首關于他的詩,他的喪失,他對木的迷惑,他的堅持與姿態(tài),他的沉默,他的絕望與衰老,以及慢慢的開啟。
我寫了許久,連續(xù)地寫,拿去給他念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疲乏了。我坐在地上倚著一截橫放的大樹樁靜靜念著。太陽漸漸高了,我感到了一種柔軟而暖和的流動。很奇怪,他一直出神地聽著,腋下挾著一塊剛鋸好的木塊,輕輕偏著頭,任風把茶褐色的長發(fā)蓋到臉上。屋外偶然傳來樹枝下墜的微弱的聲音,空氣里有竹花的清香,我輕輕呼吸著。然后看見他慢慢抬起頭深深地看著我。無限的木棕色的眼睛。我胸中感到微微的震動。
這是他許久以來第一次看我。太陽撒下來在他的頭發(fā)邊緣、衣服邊緣鍍上了一線四散的淡金色的日光。映著仍是陰暗的背景,他仿佛更不真實了。我輕輕咬著下唇,看著他極緩慢地、柔和地坐下來。太陽更是高了,從天窗射進來散到我們的四周,把我們團團圍在發(fā)白的飛揚的光里。
然后,我看到他緩緩把鋸子遞過來??諝庵腥允菈m埃的影子,我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風從外面刮到屋子里,我深深地顫抖起來,我嗅到風中強烈的木的腥氣和陰影里的霉?jié)瘢淼哪拘汲淙麧M了我的呼吸,我想翻起我的衣領,我感到冷流穿過我的四肢,太陽仍然照著,我聽到了我身體寒冷凝結的聲音,我僵住了。
蝙 蝠
我第一次看見蝙蝠是在十歲的時候。我跟母親回鄉(xiāng)探訪寡居的姑母。姑母跟女兒獨自住在一所近山的屋子里。屋子很大、很黑,只有窄窄的幾只窗子,四面都是樹,白天也只隱約分辨出東西的輪廓。第一天躺在陌生的床上是很害怕的。我的房間是在樓上,月光從橫窗里透進來,也帶來了幢幢的樹影。風吹過,它們就在我的身上晃動。那時是炎夏的天氣,但在這寂靜的黑夜里仍有涼意。加上從后面吹來的山風,和四周奇怪的聲音,我更是心里發(fā)毛了。我用手按著墻壁,好像這樣比較安全,但仍然無法入睡。我看見從鄰房屋頂伸過來嵌進墻里的木梁的圓切面,像墻上的裝飾,這屋子也真的很舊了,墻上許多剝落,剩下紅色的磚塊,破口的地方更像一只只潛伏的野獸,我用竹枕護在胸前,感到更加害怕。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聲極其尖銳的沙啞的叫聲。
我趕忙跳起床,那像一個女子帶哭的呼喊,不太恐怖,卻是絕望蒼涼的。我跑到隔鄰母親的房間,卻看到她仍安詳?shù)厮诠媚干砼?。我回房再細心傾聽,聲音卻又靜止了。
翌日跟母親她們談起這件事,她們都說聽不到。但表姊說這附近的山上有一個蝙蝠洞,那可能便是蝙蝠的叫聲。表姊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說話時總愛用手卷著辮子的末梢。她說春夏的時候它們開始活躍,夜里甚至會闖進別人的屋子里。
果然,我當夜就看見它了。我整夜都沒睡,吃過晚飯以后便回房間,希望能夠等到它。我從前只知道它是倒掛著睡覺的,樣子可沒真正看過,但既然它的聲音像人,想也不致會太難看吧。我是在二時左右看見它的。我守在橫窗旁看著前面完全隱蔽在黑影里的山。我仍感到有點冷,有點害怕,卻又非常興奮。我等了許久,然后我聽到天窗那里有輕微的聲音,我趕忙跳上床,回頭時看見它從天窗上飛下來。
它差不多是鼠黑色的,腹部的毛比較淺一點,樣子很像兔子,耳朵卻非常大。它的翅膀寬闊地從旁邊張開,甚至伸展到尾巴下面去,看來像一張晾在風里的黑色氈子。
它在房子里盤旋了一圈之后,便從橫窗飛出去。掠過我臉前的時候我害怕得連褥子也咬破了。它的樣子算不上很兇,但卻仿佛是不可測度的。這夜它并沒有叫。
第二天大清早我便抓著表姊問蝙蝠的事。她正在擦頭發(fā),柔軟的黑色頭發(fā)披到肩上去。我嗅到了一種芳香的氣味。她說這里的蝙蝠有時也吃果子的,但還是喜歡蚊。白天它們全躲在洞里睡覺,她說她不敢進去,但在附近的山洞里也常??梢钥匆娝鼈冿w進來,尤其是在每年秋末它們準備交配的季節(jié),雌雄的蝙蝠便會一起離開,飛到?jīng)]有其他蝙蝠的山洞。她說它們交配的時候會發(fā)出芬芳的麝香味,之后便會搬到附近的樹洞里獨自居住。但它們咬人么?我說下一次我一定跟她到山洞里,遠遠瞧瞧也是好的。然而她聽了卻大力捏了我一把,說:“不準跟著來?!比缓笠е齑桨杨^別開了。在初升的陽光中,我看見她的臉發(fā)出了淡淡的紅光。
表姊真是很奇怪的,許多次我看見她向著對山的建筑地盤笑,有時地盤的人朝這個方向走來,她便會踮起腳仔細看,一會又呶呶嘴若無其事地坐下。有時她會拿著胸前的墜子瞧了又瞧。我湊過去的時候卻總是給她一把推開。晚上更是找不到她,每天吃過飯不久,她總是把自己關起來。她的房間在樓下后門旁邊,和我們隔很遠,我們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姑母說她最近喜歡早睡,但好幾次我到廚房喝水的時候,卻聽到房里有說話的聲音,翌日我問起她,她總是說我神經(jīng)病,然后偏著頭,飛快地跑開了。
然而,她怎樣也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而我便在這里度過了我的整個暑假。白天我到山上偷鳥蛋,捉甲蟲和大蟻,有時到河里游泳,這里的甲蟲很多,我已經(jīng)捉了三十多種,最大的一種有三只手指那么闊。我最喜歡一只黑色的,很小,上面灑著許多紅色、黃色、藏青色的小點,像黑土地上顏色的雨。我把它放在一只戳了氣洞的透明小膠盒里,用棉繩穿起掛到頸子上,有空便把它拿出來放到手上爬,那癢癢的感覺也真像雨滴流下來。鳥蛋也是有趣的。我把它們涂上許多圖案,放在一只木碟上,有時我看見小鳥穿過那許多顏色戰(zhàn)抖著爬出來,但過不了一兩天它們總是死掉了。晚上我總是守在窗旁等蝙蝠。有時候等不及便睡過去,有時在夢中聽見聲音便又坐起來。來的通常都是那一只,它的尾巴有一撮灰白的毛。進來之后它喜歡繞幾個圈子,有時我會把果子放在當眼的地方,它用口拾起便在空中吃起來。
我也到蝙蝠洞看過,但在洞口看見那許多一團團倒掛在洞壁的毛茸茸的黑色,便又嚇得什么似的跑開了。而且它們也不全像兔子。我有時在河邊的巖石上看見剛生產的雌蝙蝠掛著,小蝙蝠便鉤在母親的肚子上吃乳。有時它會銜著小蝙蝠的尾巴飛??匆娺@情景,我總是躲開,免得嚇著它們。這時我卻又不怕了。
表姊也還是老樣子。有時她會親熱地摟著我,跟我到河邊看蝦,唱許多歌。有時卻又一把推開我,獨自看著對山未建好的學校發(fā)呆。她每天清早都在太陽下擦頭發(fā),發(fā)絲便在風里飄著。有時她說要到村里面去,便整天不見了影子?;貋頃r卻又愉快得像我的甲蟲,臉上紅紅的發(fā)出芬芳的氣味。
然而,后來我卻覺得她越來越憔悴,話也少了,也不肯再跟我到山上去。她會半天坐在窗前看著大樹的枝干,一動也不動,臉上帶著灰蒼的顏色。這時她看來像干裂的鳥蛋。晚上,她更早回到房間去。有時深夜我聽見她房里有碰撞的聲音,待我下樓敲門時卻又靜止了。姑母她們以為她病了,都沒有騷擾她,也沒有察覺許多事情。但她越來越瘦了。
后來,有一天深夜,我聽見后門給人用力地打開。我害怕有什么事發(fā)生,便趕到樓下去,卻看到表姊站在打開的門前,看著一個向樹叢跑去的男子的影子發(fā)呆,月色下我看見她手里拿著一塊破布,嘴里仿佛有血流下來。然后,我聽到那長長的、尖銳卻又沙啞的,蝙蝠似的哀號。她的身體隨著叫聲彎下去。我靜靜地回到房里。
翌日,她失蹤了。沒幾天,我也回到城里上課。表姊一直沒有再出現(xiàn)。姑母不久去世,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而在城市的夜里,我除了汽車聲以外便什么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