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蘭懵懵懂懂地翻了個大身,也沒滾下床,床寬得能打飛腳。
雨從擦黑兒開始,到這還下著哩,淅淅瀝瀝,房檐穩(wěn)穩(wěn)地?fù)渌渌嗡以趭A道里易拉罐上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愉快的聲響。似音樂,美極了。
下吧老天爺,反正麥子進(jìn)家了。下了雨好種棒子(玉米),不用抗旱澆水,今年可是一等一的天爺爺,多疼俺莊稼人。
她胳膊腿徹底放松,夸張地抻直,呈大字形擺開。真舒服哇!難怪說,騎馬坐轎不抵睡覺。睡覺真爽。過個麥歇兩天了,還沒緩過勁來。渾身跟散架的樣,胳膊腿不愿意動,靈蘭好說,連肉絲骨頭縫里都難受。
憨玩意兒,說得怪好,找個人干。把酒煙送家來走了,說縣里“三夏”大忙,你啥時候閑過?
現(xiàn)在誰稀罕喝點吸點吃點啊,生活好得幾乎天天過年。出去打工一天快200了。大過麥的,誰有閑工夫?誰家有閑人?往哪里找人去?你到地頭看看基本清一色的老頭老太加婦女孩子。青壯年都南里北里躥了。看不上眼里這仨瓜倆棗的。
靈蘭一想前幾年過麥,就嚇得腿肚子哆嗦。那是真正的過麥,是罰勞改。自己罰自己,甚至比罰勞改還厲害。
早晨四點起割麥子,八點來吃口飯,上午緊張到十二點下晌,一點又下地了。晚上九點還沒回家吃飯,是臺機(jī)器也得停停吧?一天睡幾小時啊。困得端著碗就睡著了,飯碗掉到地上。這還不是最厲害的,最考驗人的是斂麥子、捆麥子、拉麥子。抱麥鋪子,捆麥個子扎得胳膊爛糊糊的,滴上汗?jié)n得生疼。中午頭兒天越熱哩,還要翻場抖場軋麥子,人像在蒸籠里,兩眼熱得長眼屎。到天黑起場,把麥秸堆好,麥粒堆起來,就到九點多了。吃口飯,再回到場里等風(fēng),揚(yáng)場。場沒揚(yáng)完,東邊天發(fā)亮了。
熬過來了,機(jī)械化了,站地頭等麥粒。人真享福了!跟前些年比,到了天堂。
靈蘭想著想著睡過去,夢境里找鳴久給耩玉米,買來啤酒、燒雞、花生、下貨,招待鳴久。她還端啤酒跟他碰杯,喝著喝著笑醒了。
靈蘭睜開眼,天晴得瓦藍(lán),太陽出來一房高了。地沒耩、酒沒喝,空喜歡。
她麻利地起床,開門,清新、涼爽的雨后清風(fēng)迎面撲來。她張開雙臂做了個深呼吸。晚上下雨白天晴,要抓緊耩地。她快步地往村東地里走去,到麥茬地抓把土,攥成了蛋,墑情正好。
從地里出來她像有線兒拽的樣,朝他家走去。
一想到他,修手機(jī)的鳴久,靈蘭的臉就紅得發(fā)燒,心撲騰撲騰地跳。
鳴久長得高挑,模樣非典型帥小伙,穿戴整潔,走路姿勢像當(dāng)兵的,昂頭挺胸,標(biāo)準(zhǔn)得無可挑剔??墒撬淖蟾觳蚕忍煳s,比右手短,殘疾人。襯衫左胳膊十幾公分空著,一走一擺。但就這樣的小伙兒,是村上僅存的一個。好胳膊好腿的打工去了。鳴久成了村上香餑餑。靈蘭常感嘆,怪好的小伙子俊巴的臉面,可惜胳膊。
盡管這樣,鳴久身邊圍不少女人,靈蘭往家拉麥子就喊的鳴久。拉完麥子晚上請鳴久吃飯。
兩人對臉坐小桌邊吃飯,靈蘭敬鳴久三杯酒,鳴久回敬靈蘭。
靈蘭說,兄弟,我不會喝酒。
嫂子,那你端水比劃比劃。
碰杯靈蘭碰著了鳴久的手,這一碰,觸電般,“刷”的一下子兩人臉都紅了。好長時間沒言語。
靈蘭來到鳴久家,請他幫忙耩玉米。
靈蘭“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了三下,喊,鳴久。
鳴久出來一看是靈蘭:嫂子,有事啊?
對,想請你幫俺耩地去,有空嗎?
嫂子喊我就有空。你打個電話、發(fā)個信息就行,還用專門來喊嗎?
靈蘭說,請兄弟幫俺耩地,我應(yīng)該,電話不禮貌。
嫂子,咱啥禮貌不禮貌,我不難請。哥哥忙,沒空家來,有事你就言語。我也沒那些破禮法事。
上午陽光普照大地,魯西平原一夜雨露滋潤,朗潤起來。大田里人歡馬叫,搶種玉米。
鳴久拉耬。靈蘭扶耬,脖子掛著玉米袋子,一只手掌握下種子。
熱得鳴久淌汗,靈蘭遞過毛巾,擦擦臉,歇息著干,別累著。
嫂子我沒那么嬌乖,給您干活我渾身是勁。拉兩畝的耬,地松軟正好,累不著。不到中午就耩完了。
鳴久要走:嫂子,俺回家。
靈蘭抻胳膊攔住他,不行!忙一晌了,受累八插的,不吃頓飯我心里下不去。
靈蘭戳他手一小下兒,聽話,嫂子今天給你好吃的!
爺爺?shù)墓幼?/p>
嬸子從東北嫩江縣土窯子回老家。其實老家比她那兒還難過。吃了上頓愁下頓,摻菜的干糧快吃不上了。
嬸子原在縣果品廠工作,響應(yīng)號召下放農(nóng)村。起初她是不響應(yīng)號召,領(lǐng)導(dǎo)做工作,動員了多次,沒辦法應(yīng)了口。到農(nóng)村一切從零開始,要住的沒房子,要吃的沒糧食。七難八難搭間窩兒,隊里給點土豆、苞米湊合。眼看沒吃的,遂想到回老家看看。
當(dāng)她走進(jìn)家門,看見歡迎她的臉色的時候,才知道是不該家來的。
那時我三四歲,隱隱約約記點事兒。
嬸子喊我,二妮兒,她甚至連塊糖都掏不出來,令我失望。小孩兒就知道吃,給吃的就拉近關(guān)系,我只站到圈外看她。
嬸子在老家住了幾天,要回去,當(dāng)娘的心疼兒,總得捎點東西吧。奶奶把前幾年織的新蚊帳,一直沒舍得用,給了嬸子。
父親在油廠任副廠長,弟妹回東北哩,而且是爺爺領(lǐng)著嬸子找到廠里,爺爺先說的話。我掏遍了全身十幾塊錢,都給你嬸子。后來父親說,千萬別告訴你娘!不然你娘會吃了我!
父親四十幾元工資,每到開支日,奶奶頭一天就從老家邁動三角板兒似的小腳走八里路,早早地坐在家里等著。姥娘也是那樣,來俺家等父親的工資,每月都給她們五塊錢。
可憐的母親,拉巴俺姐弟四人,上學(xué)、吃飯、穿衣,還人情禮往。父親留十幾塊錢吃飯。
我不知道母親二十元錢怎么挨過三十天,爺爺、小叔叔、舅舅還常來吃俺。
一次我跟胡同的榮姐到菜市拾來一抱爛菜葉子,我說母親,擇擇能吃。母親隨洗菜葉,隨掉淚。母親見我小小年紀(jì)拾菜葉,疼得慌了。
晚上我常見母親在燈下做活掉淚。
我上學(xué),老師要學(xué)費(fèi),伸手給母親要,好了給兩毛,甚至不給。我低著頭不看老師,像做了錯事。
嬸子走了。父親倒經(jīng)?;丶襾沓燥埩?。母親不歡迎父親家來吃飯。父親也像做了錯事的樣,不看母親的眼睛。
母親問父親,俺們不夠吃的,你咋來吃俺???父親說了實情。
他嬸子要回東北,我沒錢給她,總得啥吧,我把這月的細(xì)糧支出來,叫他嬸子背走一袋子饅頭。
父親說完,低下了頭,不敢看母親,光抽煙。母親深深地“唉”了一聲。從那母親就頓頓摻菜蒸窩窩吃,我姐姐吃不下去胡蘿卜,到現(xiàn)在還看見胡蘿卜就嘔,餓得皮包骨頭。
爺爺從臨清坐汽車送嬸子去德州,奶奶告訴嬸子,到德州給您爹買張回來的票。
可是嬸子到德州坐火車走了。她就沒舍得給爺爺一個饅頭。身無分文的爺爺,他老人家只能餓著肚子,走著回臨清。
肚里沒飯,哪兒有勁走路啊,爺爺累得走不動了。
這時來了一輛馬車,拉著貨。
爺爺努力地站起來,喊人家,老哥,您站一下。
車把式勒住韁繩,問爺爺,啥事?
爺爺求人家,說,老哥您行行好,拉我一段,我餓得實在走不動了。
馬車把式,面露難色,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爺爺討好地求人家,說,老哥我不讓你白拉我。爺爺指著穿的褂子說,看我這件褂子多半新的,給你行吧?
車把式看一眼爺爺,是老實巴交莊稼人,發(fā)了善心,上來吧!坐好,爺爺就解扣把褂子扒下來,給了車把式。
爺爺光著脊梁坐在馬車上,氣氛不協(xié)調(diào)。車把式就給了爺爺件短袖的涼褂子。涼褂子,腋下是用幾根布條連著的,比光膀子好看多了。
說起來,車把式也不賴,還管爺爺吃飯,在那困難的日子里,做到這樣很可以了。
爺爺回到家,就病了:發(fā)燒、不吃不喝。
小叔叔來喊父親,說咱爹從德州回來病了。
父親下了班,帶著廠醫(yī)到老家給爺爺看病,打針,吃藥。每天晚上跟廠醫(yī)都回家看爺爺?shù)牟 ?/p>
折騰了十幾天,爺爺?shù)牟〔灰娀仡^,眼看不行了,給東北的叔叔拍了電報。
嬸子剛回去,沒來。叔叔沒進(jìn)家,老遠(yuǎn)看見門口掛著靈幡,哇就哭了??拗M(jìn)家,趴跪在爺爺靈棚前痛哭……
小叔叔看見東北叔叔就來了氣。
若不是送您家回去,咱爹病不了!連氣加餓帶累坐了病!小叔叔在靈棚里跟叔叔吵起來。
父親起初沒言語,他們說幾句出出氣,還不完嗎?
哈!還有理了。東北叔叔還跟小叔叔犟嘴。認(rèn)個錯不就完了嗎?
父親在靈棚起來,走到叔叔面前,一句話沒說,掄起巴掌,照著東北叔叔左右開弓,“咵咵”兩記耳光!
把他的氣焰打了下去。
畫眉舌頭
畫眉舌頭是鐵廠外聯(lián)。
知道吧,畫眉的小嘴兒叫得就夠可以的了,不然人們咋給這鳥取名叫畫眉?畫眉舌頭,是啥概念?是畫眉中的畫眉,是畫眉的硬件。不用我再解釋了吧。畫眉舌頭的口才響當(dāng)當(dāng)硬邦邦,出類拔萃。不然當(dāng)不了外聯(lián)。
外聯(lián)是干啥的?是對外聯(lián)系的人。
小小鐵廠,三四十人,外聯(lián)是關(guān)鍵。
保證工廠的利潤、工人工資、上交財政等等,基本靠他里里外外打點。
工人都是農(nóng)民身份。農(nóng)民身份,是高級社員。每月工資三十元,交生產(chǎn)隊十二元,記三百工分。還有十八元,了得嗎,當(dāng)年一個工值六分錢,相當(dāng)于一個勞力一年的勞動價值。所以,凡是鐵廠工人家,生活都比較好。常年能吃炒菜,不斷細(xì)糧,有零花錢。
畫眉舌頭家生活質(zhì)量不錯。
舉例說明,一年畫眉舌頭出差沈陽,帶回來一只貍花貓,是沈陽的朋友贈送的。在農(nóng)村很少見,原因之一是喂不起。
畫眉舌頭待貓如上賓,給它洗澡、梳毛。生活水平頗高。不是一般的高,這只貓頓頓吃炒雞蛋。
一次我去串門,畫眉舌頭的媳婦,隨口一說,你坐著喝水,我給貓炒個雞蛋去,饞貓饞貓,離了雞蛋不吃飯。我聞聽此話一驚,給貓煎雞蛋,俺們都吃不上!這只沈陽貓在畫眉舌頭家生活了仨月,靠它的“喵喵”的歡叫,把他家的老鼠及周邊的老鼠都嚇跑了。
畫眉舌頭為感謝廠長的信任,把貓給廠長送去。
他說,這貓可好了,聰明得很。還是捉鼠能手,抓住老鼠不吃,它要將老鼠把玩一番,挑逗得老鼠筋疲力盡了,再吃它。
嫂子你看小貓長得多漂亮,毛水靈,虎頭虎腦的尾巴一撅跟小老虎兒似的。那眉眼兒放光,還雙眼皮兒哩!
廠長夫人特高興,說,是是,模樣俊。我正愁老鼠吃糧食咬東西哩,您叔叔真知心。
嫂子,貓饞點兒,有時好吃個煎雞蛋。畫眉舌頭告訴廠長夫人。
沒事他叔,咱喂得起,貓好吃腥,不行我喂它點小魚兒。
畫眉舌頭鬼鬼地笑了,說,貓好吃腥?誰不好吃腥???
廠長夫人笑得有點異樣……
在鐵工廠當(dāng)外聯(lián),常年奔波在全國各地,聯(lián)系產(chǎn)品銷路,發(fā)貨和催要貨款。
錢這東西,你只要一接觸,就產(chǎn)生好感,很快會愛上它。何況畫眉舌頭乎?
有年畫眉舌頭把貨推銷到哈爾濱牡丹江的寧安縣,這筆貨款幾乎成了死賬。寧安供銷社經(jīng)理去世了,新經(jīng)理不說不給錢,光說等等。
難得畫眉舌頭夠嗆。他施展能把死人說活的本領(lǐng),跟新經(jīng)理套近乎。去時帶上山東特產(chǎn),大紅棗、花生米啥的。
到他家串門,夸新經(jīng)理為人實在、仗義。
夸新經(jīng)理有水平,政策水平高,決策能力強(qiáng)。大仁大義,老賬新賬都接手,既然接了職務(wù),賬就接。
夸新經(jīng)理長得漂亮瀟灑。經(jīng)理,我走南闖北的見的人多了,還沒像你長得這么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濃眉大眼,雙耳垂肩,你簡直是縣長以上的材料,當(dāng)經(jīng)理屈才啊。
夸得新經(jīng)理不好意思了:老哥您真會說話。我不是會說話,你這不是明擺著嗎?誰不夸您???很快就把欠的貨款給了。
可是畫眉舌頭回來跟廠長匯報,別提多倒霉了,錢沒給不說,我白搭了東西錢。
廠長半信半疑,說,那不行,不能讓你自己吃虧,廠里報了。
畫眉舌頭主要靠說話為人,所以人緣一般。一職工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壞了,收不到臺。畫眉舌頭說,啥牌子的?北京牌的。天津無線電廠出的,拿來我捎天津修去。
他拿回家,卸開后擋板兒,一檢查,原來是電源線斷了。他自己把線兒接上,立馬響了。
兩周后,他出發(fā)回來,把收音機(jī)給了職工,開開音量音質(zhì)俱佳。
他吹開了,我的小兄弟跟天津無線電六廠的技師是好朋友。我把收音機(jī)給他,我同事的,給修修吧。技師萬能表一檢查,燒了倆三極管子,給咱換新的。
職工掏錢,問他多少錢?
畫眉舌頭說,別提錢,若是別人三十五十也是它。咱是誰呀?咱是好兄弟,提錢就遠(yuǎn)了。
人家晚上給他送去一口袋麥子,畫眉舌頭謙讓得挺像,最后收下來。
東北寧安的經(jīng)理出了事,辦案人員來外調(diào),帶出了畫眉舌頭收了貨款不上交的問題。
畫眉舌頭的外聯(lián)生涯到此結(jié)束,立案偵查。
他后悔地拍頭,我一定改!一定改!
出事是一所沒人報考的大學(xué),但它年年招生,能“畢業(yè)”的是清廉人。
李立泰,山東聊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小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東昌月刊》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