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A1
外婆生病的消息是九舅姜小九通知我的。
九舅在電話里柔聲細語,就像報告他們那里的尋常天氣。你外婆這回恐怕真的不行了,她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九舅說。
外婆胡氏快九十歲了,活到這個年紀的外婆,日常只有兩件事:一是坐在椅子上歪著脖子打盹兒。白天坐椅子上打盹兒,晚上也坐椅子上打盹兒,叫她躺床上去睡,她又說人老了沒瞌睡。二是絮絮叨叨地說話。她說發(fā)大水那年,她夢見過蛟,蟒蛇一樣的身軀在水面上豎起了半截,卻是一個女人的頭,扎著白緞子頭巾;她說姜外公每天黃昏都會過來陪她說話,就坐在門檻上,臉朝外坐著,她看不清他的臉,但知道就是他。除此之外,外婆還喜歡絮叨我五舅康五貴和五舅媽張小紅的種種不是,經她長年累月地絮叨,五舅夫婦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另外,外婆還喜歡說她的病痛,比如頭痛、眼睛看不見、掉了一顆牙、手腕子抬不起來、膝蓋痛、腳抬不起來、五天沒有解大手等等等等,她希望所有的親屬都知曉。
外婆和九舅住隔壁,像天氣預報一樣報告她病況的人當然非九舅莫屬。九舅有微信,但我們都不愿意加他,他只好在電話中通知所有親屬。這里說的所有親屬,事實上只有我母親(他的四姐)和我。總之,九舅大多數(shù)情況下主動忽略了五舅一家。
外婆的身體,像一輛久經滄桑的舊自行車,所有的零件早已銹跡斑斑。只有她自己缺少自知之明,鄭重其事地大驚小怪著。
既然這次情況特殊,那要通知五舅吧?我在電話中問九舅。
通知他干什么?何小河,你不要告訴五貴哦。你外婆早就當他死了,沒他那樣的兒子。
我只好沉默,腹誹著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通常情況下,兄弟姊妹之間鬧矛盾,不是為了利益就是為了父母,五舅和九舅之間既有利益的關系又有外婆的關系,所以矛盾就格外深。
接到九舅的電話是周五,周六一早,我便帶著妻子去看外婆。雖然對九舅的這類電話,我早已習以為常,但我知道外婆需要我們噓病問痛,也需要找人絮叨絮叨。
我外婆和兩個舅舅家都住在圩區(qū)東壩村。這里一百多戶人家散落在壩埂上和壩坡下。村子后面是一條清水河,彎彎曲曲地直通長江。村莊前面,田地廣闊無垠。水稻成熟或棉花綻放的季節(jié),金黃或雪白一片,那氣勢很有震撼力。這次我和妻子開車來東壩時,油菜花雖然開得熱烈,但早被白色的塑料大棚和青蔥的苗圃切割得零零碎碎,鄉(xiāng)村早已不是以前的鄉(xiāng)村了。
東壩村東頭平坦的田地間,矗立著十幾棟別墅式的小洋樓,從東往西數(shù),第七家就是九舅家。九舅家的小洋樓外,接了一間披廈似的平房,這便是外婆居住的地方。外婆在最需要照顧的年紀被九舅分開過了。外婆的房子夾在小洋樓之間,像華麗的外套上耷拉下來的一塊補丁,但九舅卻常拿它來炫耀,俺媽住的房子是俺一家給做的,五貴一塊磚都沒給。
我們到外婆家門口時,外婆正歪在躺椅上曬太陽。她穿著臃腫的藏青色羽絨服,遠遠看去就像九舅家院墻上墜下了一枚青葫蘆。
外婆身材嬌小,面貌卻像男人有幾分粗獷,鼻子大,嘴巴大,眉骨粗,連皺紋都是粗枝大葉的,瘦瘦的發(fā)髻松松垮垮地貼在腦后,稀疏的頭頂上亮出黃黃的頭皮。她眼睛不行了,但耳朵一點都不背,聽到我們叫她,立即哼哼唧唧起來,說她已經病了半個月了,都沒人來看看;說她昨晚只喝了點米湯,今早一粒米都沒進。外婆逮住機會就要絮叨,仿佛說話成了她最迫切的需求。
我們把外婆攙回屋子里,讓她在床上躺下,妻子給她掛營養(yǎng)液。外婆不愿意躺,說躺下躺下,恐怕一躺下就再也起不來了。她就坐在床上,靠在床頭,把被子拉到胸口處。
我妻子是婦產科醫(yī)生,嫁給我后她學會了當護士,還得通曉外科、內科、五官科、皮膚科、營養(yǎng)科。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好在外婆對醫(yī)院的分科不懂,九舅對我妻子的醫(yī)術也沒有過高要求。
你病了半個月了,為什么舅舅們不送你去醫(yī)院?妻子把針推進了外婆青筋突起的手臂,一邊用酒精棉球擦拭自己白皙的手指,一邊不滿地皺鼻子。
都巴不得俺早死呢。你九舅一天到晚忙生意,你九舅媽早上給我端來兩塊米粉粑粑,硬邦邦的,俺能咽得下去嗎?嗯,俺也想早點咽氣,免得活受罪……
外婆其實是怕死的。妻子給她掛上了吊瓶,說她沒有什么大病,只要能吃,就能恢復。外婆很欣慰,指導我給她熬點粥,說要黑米,再加點小米,還要撂進三顆紅棗。她說是我媽教她的,她米柜里的這些食材和架在米柜上面的電燉鍋,都是我媽給買的。
不知道是營養(yǎng)液產生了效果,還是有人陪著說話增加了活力,外婆顯然有了精神,外婆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她的過去。
外婆不知道她老家在哪里,她的個性像她的外貌一樣粗枝大葉,也像她的外貌一樣強悍。外婆十七歲跟家人逃荒到了江北,她父母用她向一個麻臉男人換了一只南瓜,隨后他們繼續(xù)向他們向往的地方漂泊,留下她跟麻臉男人生兒育女。那男人為人敦厚,待她很好,她跟他生了四個兒子。麻臉男人后來得了傷寒,幾個孩子也傳染上了,不到半個月,父子相繼離世。不是外婆命硬,而是桌上僅有的那么一點食物她都讓給丈夫和孩子們吃,自己獨自吃挖來的野菜,恰恰就是這份賢良使她沒被傳染上,幸存了下來。
外婆哭干了眼淚后,離開了傷心地,改嫁到了江南。
外婆改嫁的這家姓康,那時康外公剛剛把前妻打跑,我外婆便填了空缺,生了我媽和五舅??低夤悄眯剿?,日子過得比一般人家好,外婆想要好好和他過日子,但他愛喝酒,喝醉酒后就對外婆拳打腳踢。再后來,外婆遇到了姜外公,就攜兒帶女跟姜外公私奔到了東壩村。
外婆和姜外公私奔時,五舅還在吃奶,丟不下。我媽那時四歲,本來要被丟下的,但外婆走時被她發(fā)現(xiàn)了??蘅尢涮涞馗馄排芰撕脦桌锫罚夤@才把我媽抱到他的架子車里。到東壩村后,外婆又生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兩個小女兒因為染天花夭折了,只剩下了九舅。
外婆一共生育了九個兒女,如果不是姜外公失蹤了,外婆還會生第十個,第十一個乃至第十二個,這一點毋庸置疑。外婆像一棵生機盎然的果樹,雖然碩果累累,收獲卻寥寥無幾。最糟糕的是,她的兩個兒子幾十年不來往,路上見了面也不打招呼。那種濃于水的血脈親情,都在無盡的爭吵里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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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該來說說康五貴了。
康五貴五短身材,都五十出頭了,遠遠看去還像個中學生,不僅個頭像,走路也像,急急忙忙的,像一個快遲到的中學生。也許因為個頭矮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當過兵的緣故,他的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舉手投足從來不拖泥帶水。
康五貴的長相跟他老娘胡氏相反,嘴唇薄,眼睛大,五官精致秀氣,只有一對濃眉毛透出一股倔強堅韌的男人氣。他對人挺溫和,與人交流也是和風細雨的,但一和他老娘胡氏到一起,立即劍拔弩張,空氣中都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仿佛點把火就能燒到天上去。胡氏好像從來沒喊過他的大名,通常都喊他犟鬼。兒呀肉呀的,那是小兒子姜小九的專屬稱呼。如果康五貴惹胡氏不高興,那胡氏張口閉口不是現(xiàn)世寶,就是砍頭鬼,甚至罵他水胖子。水胖子是圩區(qū)最惡毒的一種咒罵,指人在水中溺死后泡發(fā)的尸體。有一天康五貴罵不肯幫他抬糞桶的小九水胖子時,胡氏一掃帚就打到了康五貴臉上。當時胡氏正用大竹掃帚掃場基上的雞屎,竹梢差點戳瞎康五貴的眼睛。而姜小九張口閉口稱呼康五貴小氣鬼、水胖子時,胡氏卻一律充耳不聞。
胡氏說五貴就是個戲子,在家是奸臣,唱白臉;在外是善人,唱紅臉。在自己老娘面前是逆貨,在外人面前卻扮孝子。給自己嫡親的弟弟挖坑,給不相干的外人鋪路……
康五貴留給外甥何小河最早的印象,是他穿上黃軍裝歡天喜地地來到他家,和他母親嘰嘰喳喳地在廚房說話。何小河那時大概已經有三四歲了,康五貴把他架到肩膀上,背著他站在村道上看火車。圩區(qū)沒有火車道,康五貴和姜小九每次到四姐家,一聽見火車嗚地一叫,立即跑到屋外去看火車,津津有味地數(shù)著一列火車有多少車廂。
康五貴把何小河架在他肩膀上看火車時,來的正好是一列綠皮客車,小小的車窗里有模糊的人影?;疖噰娭谉熮Z隆隆開遠了,康五貴便背著何小河朝火車道上跑,希望還能看到火車的尾巴。
過幾天我也要坐這樣的火車去當兵了。康五貴說。
你要去哪里呀?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有高樓,有大海,反正是我們沒見過的地方。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個年紀的何小河問,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天邊嗎?什么是高樓呢?什么是大海呢?
康五貴說,高樓就是很高的房子,我們抬起脖子看房頂時,頭上的帽子就會掉下來。至于大海,那就是非常非常寬闊的水域。江無底,海無邊。江比海深,海比江寬??滴遒F肚里那點可憐的見識,竟然成了何小河關于自然和建筑方面的啟蒙。
康五貴是瞞著他老娘胡氏去應征的,那時他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胡氏要指靠他掙工分養(yǎng)家。胡氏接到大隊部敲鑼打鼓送來的喜報時,氣得恨不得一巴掌把康五貴打死。接下來她便號啕大哭,當然不是喜極而泣,她哭她前生沒有做過好事,這輩子沒得好報,哭她靠墻墻倒,靠人人跑……
任胡氏怎么哭怎么罵,康五貴最終還是穿上軍裝,被敲鑼打鼓地送上了火車。兩年后,康五貴就復員了。他一復員回來就當上了大隊民兵營長。那時胡氏和姜小九都很歡喜,以為從此就能背靠大樹好乘涼了。然而好景不長,康五貴一成家,各種矛盾便紛至沓來,一家人從此就不像一家人了。
康五貴的妻子張小紅,過門第二天就被胡氏罵哭了。那天康五貴從大河里擔了兩桶水回來,就見老娘胡氏站在堂屋里朝他房間里嚷。沒見過你這么小氣的人,不就是一只洗臉盆嗎?金子打的還是銀子做的?洗個臉能把盆洗豁掉一塊?胡氏系著一塊黑平布圍裙,雙手攏在圍裙里面,不準備燒早飯了。
張小紅陪嫁過來的那只搪瓷花臉盆還抓在姜小九手上,地上濕了一大片,臉盆水淋淋的還在往地上滴水,兩只紅艷艷的鯉魚彎著尾巴在臉盆底的荷葉間嬉戲,顯然,姜小九要拿這只新臉盆洗臉,張小紅不樂意,得罪了胡氏。張小紅也不是為一只臉盆,只是婚禮過程中積攢的怨氣被洗臉盆引爆了。
康五貴把兩桶水倒進水缸,不準備再挑了,走過來說小九,你又不是沒有臉盆洗臉,為什么非要用你嫂子的?十四五歲了,還這么不懂事?康五貴叫姜小九把臉盆放下,姜小九執(zhí)拗地站在堂屋中間,就是不肯。
你這個砍頭鬼!用一下都不能用嗎?做嫂子的就是送小叔子一只臉盆又怎樣?胡氏朝康五貴吼。
張小紅在房間里接腔,邊哭邊嚷,沒要你家拿一分錢彩禮,你給我們結婚準備什么了?床上的被子都是舊的……
嫌棄我家窮你別嫁過來啊。你自己沒臉沒皮地要往我兒子身上貼,現(xiàn)在就是一泡屎你也得往肚子里吞了……胡氏本來也不看好這個兒媳婦,她認為她兒子是當過兵的人,現(xiàn)在做了民兵營長,將來做個鄉(xiāng)長也是有可能的,理應有個更好的女人來配。隔壁老劉家的女人就想把自己娘家當小學老師的侄女介紹過來,康五貴不同意,胡氏本來就一肚子惱火。
張小紅聽見婆婆這樣譏嘲她,哐地一下拉開門,哭著就要往娘家跑,被康五貴一把抱住,連推帶抱地送進了房間。胡氏一見兒子這樣稀罕老婆,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你個現(xiàn)世寶,見個母豬都當寶,娶了媳婦忘了娘……
康五貴的火氣突然上來了,他沖出房門,伸手就來抓姜小九手里的臉盆。平時家里有什么好東西都首先給姜小九享用,享受慣了特權的姜小九兩手死死抓住臉盆不放,康五貴一使勁奪了過去,順手咬著牙把臉盆狠狠朝門口石板上砸去。哐當!清脆的撞擊聲有多響,臉盆的損傷就有多重,屋子里幾個人的心就有多痛。果然,張小紅在屋子里的哭聲陡然拔高了分貝。胡氏氣得跳腳,你這個砍頭鬼!你這個水胖子!把東西砸了都不給弟弟用,心腸壞得無藥醫(yī)了……
這場爭吵過后,張小紅就想和婆婆分開單過,胡氏和康五貴都不愿意。但婆媳之間一旦撕破臉,嫌隙便有了,彼此間說話即使沒有帶鉤帶絆,也會招惹對方揣摩思量。何況胡氏說話本來就不好聽,婆媳間吵吵鬧鬧也就成了家常便飯。姜小九直接給張小紅送了個外號——吵嘴精。康五貴三面受氣,只得選擇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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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給外婆打營養(yǎng)液的這個周六,九舅媽吳悠梅一直沒有露面,不知道是打麻將去了,還是看孫子去了。
燉鍋里的小米粥已經裊繞出滿屋的香氣,香氣把我們的饑餓感引逗了出來。今天我們去五舅家蹭飯?妻子低聲說。我瞥了外婆一眼,見外婆正歪著脖子打盹兒,就朝妻微微點點頭。我們去村中小超市買了點禮品,步行去五舅家。路上我指著不遠處的壩埂對妻子說,九舅家原來住在那兒??匆娏藳]有,那里有一個池塘,原來要比現(xiàn)在大得多,修動車路基時填了一部分。坡下的這些池塘,都是人工塘,是村民填地基或建房子取土留下的。
東壩村很多人家為了防洪水,把房子建在堤壩上。堤壩上的場基地小,住戶與住戶之間就挨挨擠擠的。也有不少人家把房子建到堤壩下面,這里相對開闊些,這些人家,多半是堤壩上的人家開枝散葉來的,或者像我外婆家一樣屬于勢單力薄的外來戶。以前,一到梅雨季節(jié),無論是內澇還是河堤破口,堤壩下的人家就會遭受水災。我媽說,姜外公把他們帶到東壩村最初的十年里,有八年家里進過水。
五舅結婚后想分家單過,一間房子肯定是無法住的,五舅想把前面的池塘填掉一部分做間廚房,九舅不答應。九舅說這地基是他姜家的,姓康的要想占用他的領土那是乘飛機做夢?,是做夢吃星星,是吃星星變蝴蝶——想都別想,想了也白想。五舅本來興致勃勃地借了板車,準備跟妻子奮斗一個正月,用河灘上的碎石泥土把門口的池塘填一塊出來,聽小九子這么說,一口氣憋在心口,就在壩埂頭搭了一間草棚,帶著妻子搬出去了。
壩埂頭離村莊有一里多路,是一塊墳崗,大老遠就能看到林立的墓碑。村子里的宅基地各有各主,五舅沒有宅基地,只能住到這里來。五舅夫婦倆當年住到壩埂頭,雖然孤單,卻也因禍得福,那邊荒草多,五舅媽便養(yǎng)了一大群鵝鴨。鵝放在荒丘上,鴨趕到河道里。等到鵝、鴨能生蛋了,五舅媽提一只竹籃,荒丘里走一趟,河灘上走一趟,竹籃中便盛滿了鵝蛋鴨蛋。鵝鴨以及它們的蛋換來的鈔票比種田種地來得快,來得多。夫妻倆起早摸黑,開荒種菜,又在門前屋后和附近的河坡上栽樹,五舅還利用閑暇時間在荒丘邊盤窯燒磚,兩年后他們便在壩埂頭做了新瓦房,后來又翻做了樓房,不過,他們的房子跟九舅家的比,那可就差遠了。
我們到時,五舅媽張小紅正從老式的舊樓房里走出來,和年齡不相稱的皺紋以及青白駁雜的頭發(fā)都很扎眼。五舅媽對我們的到訪有點手足無措,手不斷地在圍裙上擦著,滿臉憨笑。你五舅賣給村部了,平常中午他還會回家扒一口飯,今天中午回不來了,說要陪浙江來的什么老板吃飯。五舅媽一邊忙著泡茶端點心,一邊說著五舅。笑容柔柔的,語氣柔柔的,看不出來埋怨的意思。
妻子陪五舅媽去廚房燒飯,我在客廳里喝茶。五舅家客廳連瓷磚都沒鋪,就是水泥地面。室內陳設也很簡單,除了一張褐色的八仙桌和幾把掉漆的靠背椅,只剩下農具了??蛷d東西兩面墻上貼的都是獎狀,花花綠綠的,沒能給人帶來鮮活感,反而讓人有種時光倒轉的錯覺。現(xiàn)在愿意把獎狀貼在墻壁上的已經不多了,五舅家東邊貼的是康順的獎狀,從小學到研究生,幾乎每年都有。西邊貼的是五舅的,五好家庭、模范黨員、優(yōu)秀工作者……不比康順的少。
我轉到廚房,想叫五舅媽不要燒許多菜,看見妻子拉著五舅媽的手在端詳。漂亮的五舅媽卻有一雙丑陋的手,手指變形,骨節(jié)腫大,不像是一雙女人的手。喲,舅媽,你這手是怎么了?
見我進來,五舅媽有點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依舊在圍裙上擦。風濕。生康順時正逢臘月,你五舅帶人去挑圩堤了,俺自己去河里給娃洗尿片,留下后遺癥了。
為什么不燒熱水洗啊?妻子問。
五舅媽未語先笑,嘿,那時燒的是稻草,做飯都不夠用,誰舍得用來燒熱水洗尿布?那時的日子不能想,想了淚水能落一大缸。你外婆不管俺們,多虧村里的五保戶姚奶奶時常搭把手……俺家康順多虧姚奶奶看管……
五舅媽熱情,雖然我們一再攔著,她還是做了一桌子菜。臘肉炒大蒜、咸鴨燜黃豆、香腸蒸鵝胗、雞蛋炒香椿頭……五舅媽恨不得把家里好吃的全拿出招待我們。飯桌上,我問起康順的婚事,五舅媽說,房子都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他?叫他回來他不肯,非要留在上海。
普通人家要想在上海買一套房確實不容易。但康順博士生畢業(yè),你叫他離開他生活了多年的大都市,回到小縣城來,他自然不甘心。
五舅媽又說,可氣的是你五舅,和康順一個鼻孔出氣,說大都市平臺不一樣,貢獻不一樣。你五舅大概也后悔復員回來了。當年,部隊上要留他,他說家里有老母小弟,還要靠他回家種田養(yǎng)家。哪個領他的情?俺們分家時,你外婆連個像樣的碗都不肯給。五舅媽說,他們當年除了她娘家陪嫁的幾只木箱,過日子是從筷子碗勺開始置起的,跟別人家的兒媳相比,她多奮斗了好多年。現(xiàn)在她一心一意想為康順多攢點,她不想讓她的兒媳吃她一樣的苦,受她一樣的委屈。但我五舅不跟她一條心,五舅一天到晚忙村里的事,把個芝麻粒大的村支書當作菩薩在做。
你嫁給五舅后悔了?妻子沒大沒小地跟五舅媽開玩笑。
五舅媽羞澀地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也后悔過,累得要死時,就恨不得跟他離。但你五舅除了脾氣倔一點,愛認死理,其余都挺好。他還愛干凈,比村子里哪個男人都愛干凈,這都是在部隊上學的。
五舅就是好啊,我以前寒暑假來這里,村里人都說我五舅好。你看,他從當初的民兵營長到現(xiàn)在的村支部書記,不是一直受大伙擁戴嗎?
那當然,村里除了你外婆和九舅,誰都說俺男人好。五舅媽臉上的笑容雖然有幾分羞澀,但也多少有點自得。
被九舅稱為小氣鬼和吵嘴精的五舅媽,其實是個既復雜又簡單的人。她對五舅管束很嚴,不許他抽煙,不許他喝酒。但隊里的母牛下崽后,五舅拿自家的黃豆給它下奶;村里排水的水泵壞了,五舅自己墊錢給修好,五舅的這些“敗家”行為,五舅媽不僅不反對,還微笑著給予支持,頂多只是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但逢年過節(jié),五舅要是想提半斤紅糖或者一瓶梨罐頭去見外婆,在五舅媽面前那是葫蘆藤上結南瓜——絕不可能。就是五舅空手去看看外婆,回家來五舅媽也要跟他吵上半天。
五舅夫婦和外婆、九舅之間的矛盾,就像國際上某些地區(qū)的局勢,摩擦不斷,?;鸲虝?。他們分家后有好長一段日子互不來往,直到康順上小學那年才打破堅冰。后來又因為房子的事搞僵了,以至于外婆竟然攔著縣長“告御狀”,想把五舅的官帽子給扯脫掉。如今,他們的關系不溫不火,是冷戰(zhàn)中的疲軟期。
B2
胡氏是有家底的人。
關于那點家底,康五貴和姜小九有過一場爭論??滴遒F說,他老娘胡氏從康家跑出來時,是帶了硬貨出來的。但姜小九不服,姜小九說老娘的家底是他老姜家的。前面何小河說過,胡氏是和姜外公私奔到東壩村的,姜外公有一門手藝——打鐵,他用一輛架子車拖著打鐵的工具走村串寨,走進一個村子,歇下腳,總有人拿著家里銹跡斑斑的鋤頭或者豁了口的菜刀過來請他加工。姜外公只要拉開風箱,燒旺爐火,生意便會一樁接一樁地來,要打剪刀的,要打鐵鍬的,要打鐮刀的……于是,丁丁當當?shù)拇蜩F聲便在村莊的清晨一直響到黃昏。姜外公人高馬大,一身的腱子肉,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毋庸諱言,胡氏初到東壩村的日子是滋潤而光鮮的。這樣的好日子過了好幾年,自然是能攢下一點家底的。于是胡氏腰里便多了兩樣硬貨:一副銀耳環(huán)和兩塊袁大頭。盡管后來談起這兩樣東西姜小九總是嗤之以鼻,但那時整個村里誰家能既有一副銀耳環(huán)又有兩塊袁大頭?姜小九當年追求吳悠梅時,沒少顯擺他家曾有的輝煌。
康五貴說他才不稀罕什么銀耳環(huán)和袁大頭,他計較的是老娘待他的態(tài)度。他說老娘的心臟長到胳肢窩里去了,偏心偏得厲害。雖然老娘常說,慣兒不孝,肥田出癟稻,但對姜小九就是溺愛成癮。
康五貴沒有那么豁達,心里多少有點小疙瘩。他記得家里偶爾炒了花生和鹽豆,老娘全都留給姜小九。她以為裝在姜小九的衣袋里康五貴就看不見,看不見還聞不到嗎?寒冬臘月,康五貴光腳穿雙草鞋在外放牛,她帶著姜小九在家火箱里烤火??滴遒F放?;丶伊耍蛔屗M火箱烤火,叫他去燒飯,說燒飯一樣能烤火??滴遒F一年學都沒上過,肚子里裝的字都是當兵那兩年識的,而姜小九卻讀到初中畢業(yè)。康五貴有時會想,世上有這樣做媽的嗎?那年俺如果不瞞著她去當兵,恐怕早就餓死了。
康五貴不在乎老娘的那點家底,不等于他妻子張小紅不在乎。和婆婆分家時,張小紅向婆婆要一些居家過日子的物件和農具,比如燒飯的鋁鍋、砍柴的鐵刀、盛米裝水的瓦缸。按照當?shù)氐牧曀祝瑑鹤觾合狈旨視r,婆婆是要給兒媳一些生活必需品的。但胡氏不給,說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有本事你們自己置辦去。張小紅便跟婆婆吵鬧,說你還有銀耳環(huán)和袁大頭我都不要了,我只要點過日子的小用品你都不給?胡氏最后給了張小紅一個瓦缸,盛米用。瓦缸搬出屋時,姜小九走路打了個趔趄撞上了瓦缸,瓦缸倒在門口的石板上摔成了瓦片。張小紅一直認為姜小九是故意的,不僅不給她東西,還壞她彩頭。
張小紅臨搬出婆婆家時,還在吵,說婆婆老了如果要他們負擔的話,那婆婆的財產就應該有康五貴一半。張小紅說的一半不僅指婆婆的銀器,還有婆婆的房子和家當。
幾年后,胡氏的房子被水泡趴下了,家里的物件幾乎被砸了個精光。關于那年的洪水,有必要多寫幾句,胡氏和康五貴情感的死結就是這年落下的。那年,梅雨來得遲了點,來了就盤踞下來不肯走,淫雨霏霏,連月不開。到九月中旬又接連下了幾天大雨,河內的水位已經比河外的平地高了兩米多,河道也比往常寬了好幾倍,濁浪滾滾。河外的稻田也成水鄉(xiāng)澤國,快要成熟的中稻全都淹沒在水中,去供銷社那邊的公路上已經能劃船了。村里要求各村民小組派人上河堤巡邏,四人一組,日夜輪換。其余的勞力都用蛇皮袋裝土,堆到河坡上,準備補給需要的河段。
白天有許多老人和小孩站在河堤上看水,各種猜測和謠言,弄得人心惶惶。河坡下的人家已經開始向河坡上的親友家轉移“貴重”物品,有的把孩子送到圩區(qū)外的親戚家了。
胡氏下午在河堤上看水時,看見兒子五貴把姚老太婆的棉被用塑料紙包了,架在籮筐上,挑往他自己家里去了。壩埂頭那邊地勢高,是最保險的地方。那擔子不輕,壓得五貴雙腳步態(tài)不穩(wěn),顯然不止兩床被子。胡氏猜籮筐里還有糧食。那時胡氏已然不高興,自家老娘你不管,卻去給一個孤老婆子當孝子賢孫?
胡氏家門檻上已經碼了兩個裝滿泥土的蛇皮袋,人進進出出差不多要從門檻上翻過。胡氏以為五貴忙完姚老婆子的事,就會來幫她把東西轉移走。她把衣物被子糧油等打包好了,連那把黑釉粗嘴的大茶壺都裝進了竹籃中,可康五貴一直沒有出現(xiàn)。胡氏叫小兒子姜小九挑走。姜小九不僅有些懶,還抱有僥幸心理,他問,挑?往哪兒挑?壩埂頭那戶人家歡迎俺們嗎?胡氏也就不再說話,挑到壩埂上別的人家去,不怕人笑話嗎?心里不怪小九指望不上,卻怪五貴不該指望小九。
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天晚上,大堤出現(xiàn)了管涌。
這天晚上大雨依然稀里嘩啦,人站在河堤上已經能感受到河堤的戰(zhàn)栗,巡河的漢子們不禁頭皮發(fā)麻。走到壩埂頭時,站在屋檐下的康五貴叫住了他們,問他們手電是三節(jié)的吧?鬼火樣,能照見什么?康五貴把自己手中一把五節(jié)電池的手電給了他們,叫他們回頭跟隊長說,巡河要配大手電,不要舍不得。巡河的漢子們連聲說是。
康五貴泡了腳準備上床睡覺,他已經有兩天沒有合眼了,河堤上搭了間草棚,成了村部臨時指揮所,他之前一直在那兒值班。康五貴上床時,跟張小紅說,你晚上睡覺警醒些,有情況隨時叫俺。睡在隔壁房中的姚奶奶沙啞著嗓子說,你們都放心睡,俺老太婆瞌睡少,耳朵靈著哩??滴遒F頭剛挨著枕頭,風就把哐哐哐的鑼聲卷了來,鑼聲沙啞而急促,嚇得康五貴一下跳下了床,只穿條大褲衩,赤腳就跑到了門外。風中隱隱約約聽到呼喊:管涌了!管涌了!
康五貴轉身回屋,顧不得多想,順手抱了床棉被就跑進了雨中。棉被是姚奶奶的,依然架在籮筐上,幸虧有塑料紙裹著吸不到雨水,否則康五貴也無法把它抱遠。大水過后,康五貴送了姚奶奶一床新棉被,這是后話。
康五貴跑到現(xiàn)場時,一人已敲著鑼跑向村里。三個巡邏漢子,正把一袋袋裝滿泥土的蛇皮袋往水柱處砸。昏黃的手電光下,只見涌起的水頭被蛇皮袋砸散了,濺起一層浪花,又開始鼓起來,水頭明顯越來越粗。要是把大堤拱破了,那是要淹死人的。這樣不行!得從正面堵!快,給俺照著??滴遒F大喊。
康五貴帶著這幾個人跑到河內的坡上,燈光下河水翻卷,岸邊明顯有一個杯口大的漩渦,千鈞一發(fā)。康五貴抖開棉被,抓住棉被的一角把它丟進漩渦。只一眨眼的工夫,康五貴也被帶了下去。岸上一人嚇得癱倒在地,另外兩人目瞪口呆。幸好水口離水面較近,幾十秒后康五貴的腦袋又露了出來??烊グ嵘咂ご?,還愣著干什么?裝泥土的蛇皮袋拖到康五貴面前時,康五貴又抓住袋口沉入了水底。雖然圩區(qū)的男人沒有不會游泳的,他們三四歲就光著身子在河里洗澡了,但拖著重物入水,跟投河自殺沒有兩樣。康五貴在水里憋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冒出來了。冒出水面的康五貴再也無力劃拉,順水朝下游漂去。張小紅撐了傘過來看險情,恰巧看到這一幕,嚇得丟掉雨傘癱坐到泥水里大哭。
幸好,那兩個男人合力把康五貴拖上了岸。也就在那晚,河堤下游十幾里處破了個口子,水倒灌過來,東壩村平原上的水位又抬高了一米多。因為水是從遠處來的,水位抬升速度不是很快,壩埂下面的村民得以撤離,但房子都沒有保住。壩埂下的這些房屋,墻體下部雖然都是用石塊砌成,但墻體一米以上卻都是泥巴墻,在水里一泡,整個房子很快就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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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我依然開車帶妻子來給外婆打吊瓶。上午因為要送女兒上輔導班,我們午飯后才到東壩村。讓我們意外的是,外婆的身體和精神都不比昨天好,我昨天給她燉的小米粥,她一口也沒喝。我問妻子是不是治療不得法?要不要把外婆帶到醫(yī)院去看看?妻子說,要征求九舅的意見才行。正說著,九舅就走過來了。
九舅是聽到我們說話聲才過來的,他站在外婆門外跟我們說話,問這問那,卻不問外婆的身體狀況。九舅的外貌跟五舅不同,他長得像外婆。大鼻子,大嘴巴,粗眉骨,個頭比五舅要高出一頭。五舅曾說過,他個頭矮是餓的,是挑圩擔子壓的。他少年時不管是寒冬臘月,還是炎夏酷暑,每天天不亮就被外婆趕起來,挑著糞箕去撿豬糞。等他挑了一擔豬糞回來,九舅還在床上睡大覺。好吃的都讓給小九子,重擔子從來不讓他挑,他不長高能對得起誰?
和五舅的急忙急火不同,九舅做事永遠是不慌不忙,外婆形容九舅的性格,說是老虎來了他還要看看公母,柔聲細語。九舅熱衷于做生意,所謂做生意,就是市場上缺什么他就倒賣什么。最早時他在圩區(qū)小集市上收購野生魚和土雞,然后騎著摩托車送到市區(qū)菜市場。后來他收購過棉花再倒賣給棉花加工廠,收購過油菜籽倒賣給油坊,賺到的錢又投到小信貸公司去放高利貸。前年,小信貸公司老板卷款潛逃,九舅的錢算打了水漂?,F(xiàn)在他正四處尋找商機,試圖再發(fā)點小財。
聽說現(xiàn)在做微商賺錢,你可知道怎么操作?九舅跟我們寒暄了兩句就轉換了話題。
這個我們都不會。我在小報做編輯,妻子在醫(yī)院做醫(yī)生,我們都沒有關注過這種事。
聽說網絡上搞直播也賺錢?九舅又問。妻子用胳膊肘輕輕碰了我一下,她緊繃的嘴唇憋住了笑。我橫了她一眼,跟九舅說,問問姜健啊,他們應該知道。
姜健兩口子開快遞公司,忙得屁都沒工夫放,哪肯教俺這個。
姜健是九舅的兒子,二十二三歲,已經成家了。他們放棄家里的大別墅不住,硬吵著在市區(qū)買了房子。九舅說的快遞公司,其實就是小區(qū)快遞站。話題轉到姜健身上,九舅又說,姜健雖然沒上大學,收入比大學畢業(yè)的人高多了,一個月有好幾萬。我知道他是拿姜健和五舅的兒子康順比。他以前就喜歡拿姜健和康順比,他們小時候,九舅總說康順呆頭呆腦,姜健比康順聰明。康順考上醫(yī)學院后,九舅見到我們又說,考上大學有什么了不起?補習兩年才考上大學,念書花了幾稻籮票子,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還不是一樣要去給人家打工?九舅也許永遠都不能了解上過大學跟沒有上過大學的區(qū)別。
九舅又說,俺家姜健都添小寶了,他家康順對象還不知道在哪兒。九舅一臉的滿足,那種滿足的神色會給人一種錯覺,在上海大醫(yī)院做醫(yī)生的康順遠遠不及在快遞站工作的姜健。妻子終于忍不住了,說大城市男女三十多歲沒結婚正常,康順將來要是討老婆,恐怕是不會娶只有中學文化的女人的。九舅臉上便有些不快。我朝妻子使了個眼色,阻止她繼續(xù)往下說。
九舅沒有要進屋看看外婆的意思,他站在屋外跟我們閑話了一陣,說要去找劉大頭一起到江北農戶家收購生豬,現(xiàn)在豬肉漲得厲害,隨后大聲叫九舅媽吳悠梅給我們準備午餐。
外婆這身體不要送到醫(yī)院去嗎?我見他要走,趕忙問。
都這把年紀了,還送什么醫(yī)院?九舅笑笑,不以為然。
午飯后,妻子又給外婆掛上了營養(yǎng)液,我不放心,想去找五舅商量給外婆治病的事。外婆靠在床頭哼哼唧唧。你莫去五貴家啊,小九子說了,即使俺死了也不給五貴一家報信,俺只有小九子這一個兒子。
外婆肯定是老糊涂了,我朝妻子眨眨眼,叫她陪著外婆,我偷偷去見五舅。
五舅正蹲在屋檐下吃飯,謝頂?shù)念^上籠著一層熱氣,冒著一層細密的汗珠,腳上的解放鞋上沾滿了黃泥。一只茶杯放在腳邊的矮凳上。
五舅才吃?我問。
見了我,五舅趕忙站起來,讓我進屋去坐,自己卻依然站在屋檐下劃拉碗中的飯菜。五舅媽放下筷子,從飯桌邊站起來,說你五舅野外面才回來,可不是才吃。他回家討口食就走,不想換鞋子耽誤時間,不是俺虐待他。
別聽她胡說,俺在苦菜島栽桃樹呢。
苦菜島我知道的,就是蘆葦蕩中間的一塊小洲,以前外婆和村婦們經常去那里采野菜。我中小學時期,跟九舅劃著小木船上去過多次,上面長滿了蘆葦,還有成片的蔞蒿,能撿到野鴨蛋和鳥蛋,夏天上島常常會遇到蛇。等到村民們能吃飽肚子了,就沒人往那島上跑了,島就成了荒島。
五舅一邊吃飯一邊跟我說,他們村要和浙江老板合伙開發(fā)苦菜島,要把苦菜島打造成桃花島。等到桃花島和蘆葦蕩旅游有了規(guī)模,村里的男男女女就不需要千里迢迢去外面掙錢了,坐在家里就能分紅。五舅說得興致勃勃,飯都忘了吃了。
我跟五舅說了外婆的身體狀況。五舅還沒有搭話,五舅媽就說了,你外婆的事歸小九子管,俺們沒管的份。五舅媽說的我懂,他們沒有得到外婆的拆遷款,按鄉(xiāng)俗他們在財務上確實可以不管外婆的事了。
我拿眼神問五舅,你說怎么辦吧?五舅揮揮手中的筷子,她這幾十年,身體什么時候好過?不過虛張聲勢罷了。大外甥,你要是沒事俺就走了,俺還得去苦菜島干活呢。五舅喝了兩口茶水,讓五舅媽把他茶杯添滿水,把茶杯揣進外衣的口袋中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五舅媽說,都是那八十萬賠償款鬧的,你五舅想在退休之前,利用那八十萬,和浙江老板一起把蘆葦蕩和苦菜島開發(fā)出來,搞旅游項目,還要搞什么生態(tài)農業(yè)。俺叫他先拿這八十萬單個跟浙江老板合伙干,等俺們掙到錢了再雙倍還錢給村部。他罵俺長頭發(fā)短見識。大外甥,你有文化,你給俺勸勸你五舅。
五舅媽說起五舅的事,便像收音機擰開了開關。你五舅就是會瞎折騰,前幾年他想利用俺圩區(qū)的水資源帶領大家發(fā)家致富,一會兒養(yǎng)魚,一會兒養(yǎng)蚌養(yǎng)珍珠,也掙了點錢,但掙錢的也就包水域的那幾家,他自己落到個什么?現(xiàn)在他要開發(fā)蘆葦蕩和苦菜島,開發(fā)蘆葦蕩和苦菜島俺也不反對,帶領鄉(xiāng)親們一同致富俺也支持,但他自己得致富吧?最起碼,他跑來跑去的工夫錢得有吧?俺康順在上海買房的錢八字還不見一撇呢……
開發(fā)蘆葦蕩和苦菜島,真是個好主意,但需要的資金也絕對不是個小數(shù)目。有些事我不好跟五舅媽分析,分析了她也未必能聽明白。五舅作為一村的掌門人,他這么做是應該的。但五舅也是外婆的兒子,外婆生病的事他不能不管。我又提到外婆生病的事,五舅媽便不快了,說她要死了就知道康五貴是她兒子了,那她攔著縣長告狀時怎么就忘了?
我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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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胡氏的房子被大水泡趴下,家里的東西幾乎全都砸得稀巴爛。上級指示東壩小學暫時停課,把無家可歸的受災群眾全部先安置到學校的教室里。校長特意安排了一戶正規(guī)的住宅給胡氏和姜小九住,這當然是看康五貴的面子,那套房子原是婁老師的,婁老師得腦瘤去世了,他老婆領著孩子改嫁,房子便空了下來。
雨停水退,受災的村民都自覺搬離學校,在自家宅基地上搭了草棚或者拉起篷布暫住,一面忙生產自救,一面籌款建房。但姜小九卻沒有要搬離學校的意思。學校借給他們居住的房子,雖然是平房,但都是按照城里住戶的樣子改建的,兩室一廳,外帶廚房,家具基本齊全,住著舒服省心。他知道,只要他不走,校長看在村支書康五貴的面子上,也不會拿他怎么樣。
學?;謴烷_學后,姜小九便叫老娘胡氏午餐多燒一個人的飯,中午要放學時,他故意等在教室外面,就等康順放學后把他領家去吃飯。胡氏雖然不喜歡康五貴和張小紅,但康順畢竟是她的大孫子,哪有奶奶不稀罕孫子的?
康順回家跟張小紅說,奶奶給他煮了雞蛋,奶奶說以后中午放學都不回家了,想吃什么好吃的,奶奶給他做。康順說,九叔給他買了雪糕。康順說,這是九叔給做的火柴槍,放幾根火柴頭就能打響……
胡氏和姜小九落難了,張小紅本來就有些同情,見他們待康順好,她多年咽不下的一口氣終于也順了,不僅讓康順上學給奶奶捎些菜和鴨蛋,她自己還扛了幾次米給婆婆送去。
胡氏在學校住了一個月,校長和老師們還沒有說什么呢,康五貴卻親自來學校找胡氏和姜小九,叫他們搬走。去哪兒?去你家?。亢险诎噬险虏?,扭著臉看站在門口的五貴。她也知道這是公家的房子,她想住到五貴家去,五貴的房子新,三間一包廂,寬敞。
康五貴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這要是讓他們住過去,兄弟和婆媳間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來。不行。他說。我已經叫人幫忙給搭了個帳篷。
為什么不能去你家住啊?你是樹上結的,還是地上冒的?老娘懷你十個月!胡氏火了,手上的一把韭菜朝康五貴臉上砸去??滴遒F抖落衣服上的韭菜,轉身去了校長辦公室,叫校長把胡氏住的房子收回去,不好的頭不能開。
校長找了一趟胡氏,委婉地說明了要收房子的意圖。胡氏對校長充滿感激,也知道沒有理由還賴在學校,但她替兒子姜小九犯難,小九子雖然二十多歲了,但在她眼里還是個孩子啊。她無能力為姜小九造所新房,心里很愧疚,一想到姜小九將要跟著她回去住帳篷,心痛得咽不下飯。胡氏想逼五貴替她和小兒子建房,因為她知道小兒子沒那能耐,還因為五貴會盤窯燒磚。但五貴不買她的賬,來了一次叫她搬家就再也見不到鬼影了,這讓她急火攻心,決定要懲罰這個不孝順的兒子,去鄉(xiāng)政府“告御狀”。
還沒等她去鄉(xiāng)政府,縣長和電視臺的一幫人來東壩村了,查看抗災自救的情況。胡氏便拄杖上了河堤,坐在河堤上等“青天大老爺”。遠處來了一群人,夾在中間那個最矮的是康五貴。一群人走近了,胡氏哼哼唧唧地念叨:“俺老婆子命真苦,六個兒子死了五。前面幾個俺不怪啊,閻王老子把他拽。第五個兒子黑心腸,娶了老婆忘了娘……”
這群人自然要停下腳步??h長關切地問,大媽,有什么困難你跟我們說啊,我們會幫助你??滴遒F劇烈地咳嗽起來,用一只拳頭抵了嘴,想控制奪口而出的噪音。胡氏看都不看五貴一眼,不慌不忙地列數(shù)她的五兒子如何如何不孝,不管她的吃,不管她的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上門?,F(xiàn)在她房子倒了無處住,五兒子竟然不接納她。青天大老爺,你們說這樣的兒子該不該死?
縣長問,原來你兒子沒有死???他叫什么名字?
康五貴一臉的尷尬,急忙匯報,縣長,這是俺媽。縣長嚇了一跳,端詳了康五貴好半天。我說康五貴,你媽說的可是真?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俺老娘老糊涂了。
你罵俺老糊涂?你這個擋炮子、挨千刀的,自古以來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丑,你竟然當著這么多人面罵俺老糊涂?青天大老爺你們可都聽見了?這樣不孝順的人還能讓他當村干部?應該拉出去槍斃……胡氏抓住康五貴的衣袖,想拉到跟前來扇幾巴掌。
陪同縣長的鄉(xiāng)長對康五貴還是有所了解的,見胡氏這樣,也就知道“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是什么意思了,勸胡氏不要生氣,有話好好說,受災的房子重建,政府是有撥款的,康五貴有什么不好,我們會批評教育他。胡氏對鄉(xiāng)領導的勸說充耳不聞,她打定主意就是要出不孝兒子的洋相,拉著康五貴罵個不停??滴遒F抗洪期間受了風寒,不僅咳嗽,腸胃也不好,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了內急。媽,你放手,有事回家說,俺有急事要去辦。
胡氏拉住他就是不放手,一邊向人們控訴,康五貴這個水胖子,某年某月在路上看見她拎了一籃子菜就像沒看見,沒有伸手替她拎一截路;某年某月她生病了想讓他送醫(yī)院,他竟然說忙得沒工夫……康五貴被胡氏纏住走不了,央求胡氏:“王母娘娘,你再攔著不讓走,俺可要拉褲襠里了?!焙喜还埽廊粐N嘚地控訴,后來康五貴猛地掙脫了胡氏,忽地跳進路邊的茅草叢中了。胡氏這才鳴鑼收兵,掩住鼻子蹣跚離開。
等到康五貴拎著褲子從茅草叢里爬出來,縣長忍住笑,用手指點康五貴說,康五貴呀康五貴,你屁股可揩干凈嘍?你老娘都照顧不好,還怎么去領導全村的老百姓嘛?回去給你老娘認個錯。
不認。俺跟俺老娘講不清理。
母子倆講什么理?不都說家是講情的地方,不是講理的地方嗎?
俺老娘對俺沒有情。
你這人怎么這樣犟?鄉(xiāng)領導生氣,朝康五貴直眨眼睛。
鄉(xiāng)領導生氣,康五貴也是“令有所不受”。這樣一來,不光鄉(xiāng)長知道康五貴有倔脾氣,連縣長也知道了。后來,有人說康五貴本來可以升職,就是因為不聽領導話才沒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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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吊了幾瓶營養(yǎng)液后,胃口漸漸好轉了,不僅能吃飯,還能吃整只燉豬腳。外婆喜歡吃葷,不喜歡吃蔬菜,說以前沒得吃,什么菜都吃夠了,現(xiàn)在看見菜就反胃。外婆有習慣性便秘,妻子提議我給外婆多送點水果。
我開車把水果送到外婆家時,外婆說,三餐飯吃得飽飽的,還吃什么水果?不想吃,吃了也是浪費。一轉手,她就把我送的水果給了九舅媽。沒過半個月,九舅又打電話告訴我,說外婆解不下來大便,肚子脹得難受。我說九舅,你能不能自己送外婆去一趟醫(yī)院,我們都在忙呢。我妻子去北京進修去了,要半年才能回哩,媽在我這里幫著照看我女兒。
去醫(yī)院就沒有必要了吧,她一大把年紀,經不起來回折騰。
九舅顯然不想管,我媽急了,催促我趕緊給五舅打電話。我打電話給五舅,說外婆肚子痛得很厲害,聽說好幾天沒有大解了。他說話聲音小小的,說在開會呢,叫你九舅帶她去村衛(wèi)生院看看。
過了半個多小時,五舅的電話打過來了。俺問過康順,他說用點開塞露試試,叫你外婆多吃蔬菜。村部衛(wèi)生院沒有這藥,你下班后買點送過來,俺微信轉賬給你。
我給外婆送開塞露時,沒忘記告訴她是五舅叫我買的。外婆一聽這話,立即火了,說拿走拿走,俺稀罕他買藥?俺就是要死了,也不吃他買的藥!外婆把肚皮拍得嘭嘭響,聲音里充滿“貧賤不能移”的氣節(jié)。我覺得好笑,將藥放到了八仙桌上。要不要我把說明書給您念一遍?念你娘的頭。俺叫你給拿走。外婆一抬胳膊,開塞露就飛到屋外去了。
你總說五舅不孝順,他孝順你時你又不領情。我把扔到外面的開塞露找了回來,拍去粘在包裝盒外面的塵土和草屑,把它放到離外婆遠一點的老式電視機上面。
俺不稀罕他孝順,俺有小九孝順就夠了。
九舅不該把你分開來過呀,我對九舅的“孝順”多少是有些不認同。我沒有要挑撥外婆和九舅關系的意思,話一說出口就后悔了。一句話仿佛戳痛了外婆,沉默半天后她嘀咕,都是小梅子不懂事。小梅子就是五舅媽吳悠梅。孩子也不用俺帶了,燒菜時油鹽俺也拿不準了,嫌俺礙手礙腳了唄。你九舅比五舅好。你看,電視機是你九舅搬過來的,床上的電熱毯也是他給的。你看,他怕俺冷,還給俺送了這個。
外婆急于證明小兒子對她的孝順,勾腰脫了鞋,掏出一只鞋墊來。那墊子很特別,毛乎乎,灰突突。我問這是什么呀?外婆說,老鼠皮啊,很暖和吶。我喲了一聲,外婆說,你大驚小怪干什么?你妹妹大衣上的毛領子還不是狐貍尾巴做的?
外婆又開始絮絮叨叨,說小九打了一只大老鼠,他拎過來給俺看,俺說少說也有半斤肉,扔掉多可惜。小九就把老鼠皮剝下了,肉俺腌了,正月你們來吃的咸肉就是老鼠肉……我驚叫一聲,騰地站了起來。外婆瞥了我一眼,你假模假式的干什么?你沒遇上荒年,遇到荒年樹皮你都會啃。小九把老鼠皮拿回家處理成熟皮,自己舍不得用,又拿來給我做鞋墊。
就一只?
等下回再打到老鼠,再給我做一只,小九子說了……小九孝順,不像五貴。
五舅也沒那么壞吧,我想替五舅說說話,外婆立即打斷我。好人?冬瓜花,南瓜花,別人不夸自己夸。
不是自己夸,是大伙夸。
哼,他在外面裝好人,對他老娘和兄弟可好噻?其實外婆耿耿于懷的,就是五舅把別人當親人。外婆說,錢老三娶媳婦,去向他借錢,他二話不說,掏了口袋就借了。王喜子買豬仔去借錢,他也爽快地答應了。小九做生意缺本錢,他怎么就不曉得拿幾個錢來?分開家后,他沒有給俺挑過水,卻給姚老太婆挑了好幾年水……
外婆說,第一次看見五貴挑了一擔水爬上河坡時,她心里一暖,那時她正拎了一桶衣服和被罩翻坡去河里洗。五貴家住村莊西頭的壩埂頭,離村莊最西邊的人家少說也有半里路,他要是給自家挑水的話,只會在他家屋后下河堤,不會到這里來。她斷定五貴是給她挑水。等到她洗完衣服晾曬好了,揭開水缸蓋一看,缸里還是淺淺的一臉盆水。她只好把小九叫起床,讓他趕快去挑水。
起初,外婆以為五舅給哪個相好的女人挑水,心里既為五貴捏了一把汗,又暗暗有點幸災樂禍。這個水胖子,也不怕被哪個男人打斷腿?張小紅不是能得很嗎?連自己男人都套不住。
外婆說,她自此便多了一份心,豎起耳朵捕捉鄉(xiāng)鄰們的閑言碎語,想抓到有關五貴花花事的輪廓。她也開始觀察五貴的行蹤,直到有一天她看見張小紅挑著一擔水下坡了,搖搖晃晃地進了姚奶奶家,才知道這兩口子把姚老太婆當娘了。
五貴那狗日的,就是沒把俺當娘親,叫俺在鄉(xiāng)鄰面前怎么抬頭?人家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可笑話死了。你看你看,胡老奶奶養(yǎng)了個兒子替姚老太婆養(yǎng)了……俺一口氣憋在心口,差點憋出病來。那年年底,五貴來送贍養(yǎng)費,俺把那一疊票子撕掉,砸到他醬紫的臉上,心口才豁朗一些??墒悄莻€水胖子,自此就不再送錢給俺。你說他好,好在哪兒?
我說,以前那棟房子,不是五舅給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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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氏家的房子最終還是大伙幫著建起來了,三間磚瓦房,闊門大窗,非常敞亮。建房的磚是兒子五貴自己燒制的,五貴想送給老娘,張小紅不依,說借可以。胡氏說五貴是她兒子,兒子的東西也就是她的東西,借不借的沒什么兩樣。建房子的木材,老房子里扒拉出一部分,屋前屋后的樹木砍了幾棵,又從張小紅栽的樹林里砍了幾棵。瓦是女兒女婿拿錢買的。建房子的磚匠木匠師傅都是康五貴給找的,康五貴夫婦和四姐夫婦充當小工,村里的鄉(xiāng)親看在康五貴的面子上,也有十多個過來幫忙干活。
胡氏的那點家底也全數(shù)掏了出來,一對銀耳環(huán)送到銀器店里,打銀器的老師傅說,現(xiàn)在誰還戴這個?送人都沒人要了,都戴黃金鉑金的了。所以只給了十塊錢。兩塊袁大頭從收舊販子手中換了兩百塊人民幣,還不抵姚老太婆的一個奩匣,那破爛盒子十年前還賣了兩千。這讓胡氏郁悶極了,差一點又悶出病來。
汛期破了圩,冬季水利興修就加大了力度,各家各戶分到的任務自然要比往年多。正月初二,何小河給外婆胡氏拜年,午飯桌上,姜小九跟胡氏閑聊。五貴這回要倒霉了。
怎么了?胡氏停了筷子。
這次挑圩堤,進度全鄉(xiāng)倒數(shù)第一。臘月二十四,許多村勞動力都放假回家過小年去了,只有俺們村老百姓吭哧吭哧還在河堤上干。干到臘月二十九,進度還是全鄉(xiāng)倒數(shù)第一。俺上午聽劉大頭講,五貴被全鄉(xiāng)通報批評了,搞不好還要罷官。今天一大早,五貴就帶著康順去工地上干活了。
康順能挑圩堤?張小紅干什么去了?胡氏不快。
那還用問嗎?肯定是兩口子干架了,張小紅不愿意干了唄。姜小九說,今年他們村挑堤取土的地方離河堤最遠。土石方都是用抽簽的方式分到各家各戶的,等到干了半天活,劉大頭氣喘吁吁地走到五貴家分到的地面上來,他把鐵鍬插進土里,嬉皮笑臉地說,康書記,俺倆家換一換吧,你這塊離壩堤近幾步,俺身體不好,占你便宜了。張小紅不肯換,五貴二話不說就扛了挖鋤向劉大頭分到的那塊地走去了。劉大頭抽到的那塊地,不僅樹根多,石子也多,出力卻不能出活。五貴活該倒霉……
按說姜小九應該很感激康五貴才是,但他對康五貴偏偏還是有一肚子意見。一、五貴給老娘做房子天經地義,他自家燒的磚還說“借”;二、房子已建好幾個月了,家里缺東少西,五貴沒有伸手幫忙添置,五貴家可不缺錢。三、原指望過年時五貴能送半片豬來(張小紅養(yǎng)了五六頭豬,年前全出欄了),他就沒有去街上采購,誰知五貴只叫康順送了兩只鴨;四、年前分水利工程任務時,姜小九跟五貴吵過嘴。姜小九不愿意領胡氏那份義務工,他認為他沒有成家就沒有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但他贍養(yǎng)了,所以胡氏的義務工應該康五貴領。
你沒有成家還沒有成年?康五貴火氣很大,朝姜小九吼。是你養(yǎng)了老娘,還是她在養(yǎng)你?老娘不僅種菜種地,洗衣燒飯,還下田拔秧、割稻,你還好意思說?
姜小九跳起來,指著康五貴的鼻子罵,你個狗日的,老娘的田你為什么不種而丟給我?老子這幾年出了多少冤枉工,干了多少冤枉活?
何小河暗暗為五舅抱不平,那天回家后他就寫了一篇通訊《大年初二的挑河工地》,記敘大年初二康五貴帶著家人去水利工地干活的事,在市報上刊登了出來。
過了年初七,四姐動員丈夫和兒子何小河一起去幫康五貴挑河堤。何小河那時已經上高一了,早就能干活了。工地上干活的人還不少,基本上都是康五貴村的。何小河一家到河堤上時,康五貴和張小紅已經在那干了兩個多小時了。康五貴張小紅的方格子圍巾早就解了,掛著附近的樹枝上,旗子一樣在風中飄動??滴遒F的棉襖扔在地上,毛衣也卷到胸脯邊,渾身熱氣騰騰。
何小河一家給康五貴家干半天活,得再到姜小九家干半天,否則姜小九會不高興。給姜小九干活時,四姐負責把板結的泥土挖松,何小河和胡氏用鍬把土上到糞箕里,四姐夫和姜小九負責把土挑到高高的河堤上。康五貴干活時,埋頭吭哧吭哧。姜小九干活,常常把扁擔橫在兩臂彎跟大家說話,當然大多是說康五貴的不是。一旁上土的胡氏催促他,不能學王木匠裝耙,歇斧子說話。姜小九這才慢悠悠地蹲下身子,把扁擔架到肩膀上。他挑不了幾趟土,人就不見了,說是上茅廁去了。河堤上有臨時搭起的茅廁,用稻草象征性地圍著,四面透風。姜小九一上午要上五六次廁所,四姐夫便笑,說小九子也不怕屁股被凍掉。胡氏這時也沒好氣地罵一句,懶人屎尿多。然后又補一句:懶人有懶福。
康五貴那年沒有因為工地上進度太慢而受批評,相反還得了一張獎狀。因為市長看到了何小河寫的那篇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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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外婆把心里憋屈的事說出來之后,經過我一番開導,對五舅的成見也就放下了。我又給九舅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給外婆買了開塞露,你晚上回家?guī)兔Π颜f明書給外婆念一遍。
九舅再次給我打電話是在三天以后,說外婆肚子痛得受不了,他帶她去鎮(zhèn)醫(yī)院看了,鎮(zhèn)醫(yī)院叫他趕緊把外婆送市醫(yī)院。九舅說我老婆是醫(yī)生,應該有辦法找個好醫(yī)生給看看。我說你趕緊搞車送過來,這邊我來聯(lián)系醫(yī)院。
外婆到醫(yī)院時,我和母親早已等候在急診室門口。外婆臉色蒼白,無力地呻吟著。醫(yī)生給外婆一檢查,說是腸梗阻了。不知道外婆是沒有用開塞露,還是開塞露對她沒有用。
醫(yī)生給外婆做完檢查,說老人現(xiàn)在這情況需要立即做手術,但考慮到老人的年紀和身體狀況,做手術風險也很高。醫(yī)生征求家屬的意見,我母親猶豫不定,九舅表示采用保守治療。我說,這事還得征求五舅的意見,我不顧九舅反對,還是給五舅打了電話。
五舅十幾分鐘后就到醫(yī)院了,原來他就在市內開會。九舅想趕他,被我母親制止了。五舅走到病床上的外婆面前,叫了聲媽,外婆沒有答應,但也沒有趕他走的意思。外婆瞟向五舅的目光中充滿了求生的欲望。原來她心里一直很明白,九舅不堪依靠,她能依靠的還是五舅?;蛘哒f,她心里一直想要依靠的是五舅。
五舅說,動手術吧。不動手術,要老人活活受這種折磨?俺了解俺媽,她的生命力強著呢。
兄弟倆在病房里吵了起來,意見相左,最后醫(yī)生只好說,先保守治療一兩天看看,如果實在不行再跟家屬商量做手術的事。
醫(yī)生做出決定后,我們又商量,由九舅白天陪護外婆,我母親負責他們的一日三餐。晚上由我陪護。五舅因為還要開會,我們叫他先走。五舅臨走時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放到外婆的枕頭邊,說是給她買營養(yǎng)品的。
五舅一走,九舅就把五舅放下的錢拿起來,蘸了口水數(shù)起來。一共才一千二百塊,醫(yī)藥費的零頭都不夠,九舅說。
這恐怕是張小紅給他出門的臉面錢,醫(yī)療費不是有醫(yī)保嗎。我母親有些心疼她的五弟。母親說完,從包里掏出幾千塊錢遞給了九舅,說是給外婆的醫(yī)療費。我見狀,也拿了兩千塊錢,說是給外婆買吃的。這些錢九舅都代為保管了。晚上我來陪護外婆時,外婆還是一個勁地哼哼著,說肚子脹得能當鼓敲了,說這樣活受罪還不如死了好。說何小河,你不如給我買點老鼠藥來。后來,她又問,五貴呢?那個擋炮子的,我都要死了,他都不來陪陪我?
外婆最終還是沒有做手術,因為九舅堅決反對,也因為九舅的恐嚇使外婆自己也加入到反對手術的行列中來。醫(yī)生通過胃腸減壓、吊點滴、灌腸等一系列的治療以后,外婆終于放了幾個響屁、擠出了幾粒羊糞似的黑便之后,便出院了??鄢t(yī)保后的醫(yī)療費也就兩千多元。
外婆不愿意去我家休養(yǎng),她說從醫(yī)院出來不能去我家,會把壞運氣帶給我家,我只好開車送她回她自己的家。我進外婆病房時,外婆正把親戚們探病送的禮金往九舅口袋里塞。九舅看見我有點尷尬,說錢放在你外婆身上不行,她年紀大了保管不了,我?guī)退娴叫庞蒙缛?,還能賺幾個利息。
她都這把年紀了,還存什么啊,讓外婆拿著想吃什么就買點什么。
媽,你想吃什么盡管說,我給你買?。九舅不搭理我,轉臉朝外婆微笑低語。
回去的車上,外婆絮絮不止,說她又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闖過了這一關,她起碼還能活十年。我們都說,外婆活到一百歲沒問題。
誰也想不到,外婆半個多月后就去世了。九舅說,外婆的去世是五舅惹的禍,如果五舅不收留姜外公,事情也許是另外一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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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九的福氣似乎就是比康五貴好一點。政府修動車路的時候,有幾根橋墩建在了東壩村,其中有一根橋墩就落在康五貴當初想建廚房的水塘里,姜小九因而獲得了一筆“巨額”賠償款。賠償款下來時,康五貴的妻子張小紅便上門來找姜小九的妻子吳悠梅要錢。張小紅認為婆婆房子的拆遷款,兄弟倆應該一人一半。何況建房的磚是借她家的,至今一分錢沒還。吳悠梅在家掌管財政大權,看上去也比姜小九講道理些,所以張小紅就直接找吳悠梅談。
吳悠梅基本上不像張小紅那樣動不動就親自披掛上陣,她更像是一個有涵養(yǎng)的女人,或者像一個被老公保護和寵愛的女人。她也從來不表達她對婆婆的不滿和對伯子、妯娌的仇視,但她也絕對不是一個包容大度的女人,否則姜小九就不會老是跟康五貴斤斤計較了。吳悠梅要真有什么想法的話也是在背后跟姜小九說,把姜小九推到臺面上來。吳悠梅說,你們康家和姜家的事我一個外人不知道根底,你和小九說。
姜小九瞥了張小紅一眼,你算個屁?你叫五貴過來跟我掰扯。你說磚是你家的,你拿回去好了。五貴好歹也是村干部,也是一個黨員,見到利益就上,還曉不曉得丑?哄騙了姚老太婆的房子還不滿足?
張小紅再潑辣強悍,也抵不過姜小九的理直氣壯,何況婆婆還一邊倒地幫小九說話。張小紅鎩羽而歸,一口氣難以咽下,只有追著康五貴吵??滴遒F跺著腳吼,哪個叫你去要分賬的?你怎么就爭不了氣?誰稀罕那個錢?誰稀罕?那么苦的日子都過來了,現(xiàn)在誰還稀罕那個錢?張小紅也許也不稀罕賠償款,她跟四姐就是這樣說的,她說燈草打人不疼,但氣人,這世上還有個公理嗎?張小紅找四姐來評理,四姐能說什么呢?一方面她確實覺得小九這事做得不地道,老娘的東西子女應該人人有份;另一方面她也覺得弟媳張小紅大張旗鼓地吵著要錢,有點丟人現(xiàn)眼。
姚奶奶的房子一度成了東壩村村民眼中的焦點。姚奶奶活著時,曾拄著拐杖去村部,當著全體村干部的面說,她死后房子和家當全留給康五貴,因為康五貴把她當娘待。這也算是一種公證了,至少是一種口頭遺言。那時,大伙還笑話姚奶奶自作多情,誰稀罕那幾間破房,誰能想到有一天那幾間破房會被占用呢?當八十萬的賠償款信息出來后,大伙可就炸鍋了,有人說,康書記目光遠,早就算計了(說這話的主要是姜小九);有人說動車路線是村部出面干預的,鐵道部沒法才把線路往姚奶奶家這邊稍微偏了偏;也有人說,是姚奶奶上天之靈要報答康五貴,在工程師的圖紙上做了手腳。更多的人不說話,睜大了眼睛關注康五貴怎么處理那筆巨款,心里多少有點覬覦。
康五貴把補償款交給了村部。說姚奶奶死后的安葬費用是村部出的,他雖然領了頭,不是他對姚奶奶有多好,而是他必須領頭,因為他是村支書。這筆款子歸了村部,張小紅也沒有異議,不是她要夫唱婦隨,她不是夫唱婦隨的角色。雖然在姚奶奶發(fā)喪時、出殯后,宴請賓客的菜米油鹽等消耗,基本上都是她拿錢買的,她也不是想得姚奶奶的家產,只是來感恩,因為康順是姚奶奶帶大的。
姜小九用自家的拆遷款給姜健在市區(qū)買了一套商品房,在政府劃給的宅基地上造了一棟別墅式小洋樓,并且在小洋樓的屋山頭給胡氏建了一間平房,趁機把胡氏分開過。一間平房,中間隔斷開,里間給胡氏安了張床做臥室,外面半間兼做廚房和飯廳。這間房確實是姜小九一家獨資建造,沒有要康五貴出一分錢。
姜小九罵康五貴就是個孬子。胡氏也罵五貴是孬子,該要的錢不要,卻偏偏眼紅自己兄弟的。等到康五貴拒絕參選副鄉(xiāng)長的消息傳過來,姜小九就懶得罵康五貴孬子了,他已經開始鄙視康五貴的智商了。事情是這樣的,這年下半年鄉(xiāng)政府改選領導班子,改選會議上,鄉(xiāng)人大主席介紹了四個候選人名單,然后請各位候選人上臺做自我介紹,讓廣大代表熟悉一下,四個里面選三個出來。那四位參選人上臺講得熱鬧:文憑厲害的著重講自己的文憑;沒有過硬文憑的,大講特講個人業(yè)績;沒有什么業(yè)績的著重設想當選后的作為。但投票唱票環(huán)節(jié)過后,人們發(fā)現(xiàn)推舉的候選人,當選票數(shù)只有一人過半。鄉(xiāng)人大主席說,不滿意這幾個候選人的,你們代表可以自己推選候選人,只要有十個代表聯(lián)名推選就有效。接著便讓大家中場休息,醞釀醞釀。此刻,除了原有的四位候選人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還有兩位村支書也在找熟識的同僚活動。鄉(xiāng)長派人把康五貴悄悄找到他的辦公室,人家都在活動呢,你沒有意愿嗎?鄉(xiāng)長的意思,是叫他找十個代表聯(lián)名推薦一下。
嘿嘿,俺不行。
我說康五貴呀,怎么不自信呢?你平時工作做得扎實,市長都公開表揚過你,你我關系也不錯,你找?guī)讉€人聯(lián)名推薦一下,機會難得啊。
哈,鄉(xiāng)長高抬俺了。康五貴哈哈一笑。俺有幾斤幾兩自個兒心里清楚,一個村交到俺手上,俺還沒干出什么名堂呢,哪有能耐干副鄉(xiāng)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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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姜外公不回來,外婆也許會活得長久些。
姜外公,也就是九舅的生父,九舅十歲那年突然失蹤的姜鐵匠。
要說“突然”失蹤也不對。姜外公一年四季有三季在外面攬活,夏季回來參加生產隊雙搶,忙農活掙工分,大概能在家待個把月。春節(jié)時在家小住十來天,其余的日子他都在外漂泊,食無定餐,居無定所。在外婆這頭,姜外公是生是死她全無所知,全憑著一股信念支撐著她和他的婚姻。
九舅十歲那年,到了吃新米的季節(jié),姜外公還沒有回來。外婆每日晨昏都要爬上河堤,駐足朝河堤的兩頭張望,希望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推著她熟悉的架子車,吱吱呀呀地朝她走過來。但是直到立秋過后,晚稻苗已經在水田里活了棵,還不見他的身影。外婆先是擔心他病了,后又擔心他被哪個寡婦、小妹給勾了魂魄。雖然背著別人,外婆也哭過也咒罵過,但到過年時,她還是盼他回來。過年沒有盼回要盼的人,第二年雙搶臨近時,外婆早晚得空還是爬上河坡,朝河堤兩頭張望。后來她就不再盼望了,知道盼頭沒有了,只能咬了牙一門心思帶著孩子過日子。
五舅當兵的第二年,田地分包到戶,外婆體力越來越差,九舅干農活也不是強手,外婆的日子簡直撐不下去了。那時有人給她介紹一個男人,外婆說她這輩子被男人坑苦了,不再相信男人了,一口就拒絕了媒人的好意。白天她一邊干活,一邊咒罵姜鐵匠和康五貴,晚上就躲在被窩里淌眼淚。
外婆在心里把姜鐵匠埋了,一鍬一鍬地埋,和著淚和著血地埋,那個過程有多長,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三十多年了,就是一個鐵疙瘩埋進土里也銹了,爛了。當他在她心里終于像煙云一樣飄散后,他偏偏又回來了。
那天下著雨,是江南慣常的梅雨,雨不大,細蒙蒙的,但云層很厚,半下午屋里就要開燈了。外婆準備給自己煮點粥喝,把小米抓進電飯鍋剛直起腰,就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拄杖靠在她的門框上,直喘氣。
這大年紀怎么還出來要飯呢?現(xiàn)在不作興要飯了。外婆說。
蕎麥,是俺。
沒有人能叫出外婆的名字了,蕎麥,外婆有幾十年沒聽見有人這樣叫她了。她一下明白了,現(xiàn)在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在她心里已經死掉幾十年那個人。外婆很驚恐,手上的電飯鍋不知道放哪兒好。她聽人說過,人要死之前,已經入土的親人會前來接引。俺不想死,俺的陽壽還沒有過完,俺還要看俺的孫子康順結婚生子……
蕎麥,你不認識俺啦?俺找不著家門,剛才村里一個妹子把俺領過來的。俺沒有死……
外婆定了神再看站在門口的人,頭發(fā)全白了,兩腮也凹下去了,身子單薄得像一片樹葉,但還呼哧呼哧地喘氣呢,是活人。不用問外婆也明白,姜鐵匠這些年是和另外一個女人一起過日子了,現(xiàn)在他老了,不能動了,被人嫌棄了,或者他自己想葉落歸根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需要你的時候,你一甩手自個兒在外面逍遙去了,你需要別人的時候就能貼過來?外婆當然不干,她把電飯鍋當啷一聲蹾到飯桌上,便來推姜鐵匠,讓他從哪里來還滾到哪里去,有多遠滾多遠……
外婆的哭罵聲招來了九舅,當九舅明白眼前這個搖搖欲倒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生父時,他沒有一絲激動,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九舅自然也不樂意收留眼前這個老頭,他不能忘記他母親當年的淚水,不能忘記他自己因為沒有父親受過的欺侮。少年時因為父親的缺失,他沒有安全感,一直都沒有。但九舅不能像胡氏那樣爆發(fā)自己的惡劣情緒,左鄰右舍的人都看著呢。九舅只是淡淡地發(fā)問,你現(xiàn)在跑到這兒來干什么?
姜外公慢慢坐到了地上,低著頭垂淚。后來是五舅來把他接走了。
姜外公回來時已經是癌癥晚期,加上路上受了累,雨地里受了涼,當天晚上就去世了。五舅像發(fā)送姚奶奶一樣發(fā)送了姜外公。五舅說,他養(yǎng)過俺小,俺為他送終是應該的。
外婆對姜鐵匠的一腔憤恨,自然而然就轉移到五舅身上。她整天罵五舅砍頭鬼,水胖子,投人胎就是來跟俺作對的。罵了幾天,哭了幾天,外婆自己又倒下了。
外婆彌留之際,五舅還在山東煙臺??嗖藣u要栽幾萬棵桃樹苗,春天才栽了七千來棵,因為周邊苗圃沒有苗了。后來在淘寶上發(fā)現(xiàn)山東煙臺那邊還有,但已經過了最好的植樹期?,F(xiàn)在梅雨季節(jié)到了,五舅覺得這個時期也是種桃樹的好時節(jié),如果今年能全部種下去,明年春天苦菜島就有點桃花島的氣象了。所以,他就親自帶隊去煙臺挑桃樹苗了。
外婆死了,鞭炮都放了,人卻又活了過來,目光在身邊一圈人臉上慢慢移動,像要認領什么東西似的,甚是瘆人。我媽推了九舅一把,帶著哭腔說,你快給五貴打電話,問他到哪里了,媽在等他。九舅便給五舅打電話。幾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給自家兄弟打電話。
五舅是晚上七點多到外婆床邊的,胡子密密麻麻地冒出來,一下老了十歲。外婆的目光僵硬地停留在九舅臉上,好半天才耷拉下去。五舅坐在外婆床邊,沉默了一陣,把外婆一只布滿褐斑的手握到了自己的掌心里。外婆似閉非閉眼睛又睜開了,看著五舅弱弱地說,你的倔脾氣隨俺。外婆的聲音啞得幾乎無聲無音,但我們都聽見了。五舅閉了閉眼,重重地點了點頭。
媽,兒子不孝。年輕時俺不懂事,計較你待俺沒有待小九好。后來懂你不容易,一輩子坎坎坷坷,積怨淤積,那么多怨氣憋成火氣不往俺身上發(fā)往哪兒發(fā)呢?但俺這倔脾氣你是知道的,不肯輕易低頭,再加上工作太忙,沒顧上你。本來打算,等我退休了,把你接到壩埂頭和我們一起住……五舅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外婆點點頭,又點點頭,出了一口長氣。
外婆去世后,親屬們表現(xiàn)各異。五舅沒有哭,也不說話,機械地跪下、站起,又跪下、又站起,用大禮來回敬前來吊唁的親朋。有幾次他跪下后不肯站起,是客人托著他的雙腋把他拽了起來。有幾次站起時他搖搖晃晃,好像要倒下的樣子,是客人一把抱住了他,扶他在椅子上坐下。九舅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像孩子在野地里迷了路那樣慌張。舅媽張小紅和吳悠梅表演似的哭了一陣,就開始為喪葬費的問題發(fā)生爭吵了。外婆的孫子輩們,玩手機,說新聞,逗孩子,讓一場本該肅穆的葬禮平添了許多生氣。
我母親應該哭得傷心些才對,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兒。但母親已過花甲,對生命的運程領悟得比我們透徹,何況她的情感已經轉移到孫子輩上。她嚎了一陣,開始關注外婆喪事的種種細節(jié),比如給我們的鞋子上縫上白布條,我女兒應該戴紅色的孝帽,站棺的大公雞是白羽毛的好還是紅羽毛的好。母親還希望借助這個切點,讓五舅和九舅握手言和,他們的親人少了,活著的應該格外珍惜。事實上這不大可能,聯(lián)系他們之間的血脈紐帶斷了,他們之間只會越飄越遠。
幾天后,壩埂頭那塊綠油油的荒地里,豎起了一塊漆黑的墓碑,上面鑲嵌著我外婆胡氏的小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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