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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瘦

2021-05-17 03:01蘇薇
清明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馬廄草料毛豆

蘇薇

我是跟祖父長大的,住在東北一個叫谷城的小鎮(zhèn),說是小鎮(zhèn),其實就是個小村莊,和別的村莊沒什么不同,只是離山那邊近些,出去稍稍方便些。那段日子在記憶里一直是灰色的,像是睡著了。

我有時候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夢里總有一條河向我滾滾而來,河水浩瀚,波光粼粼。事實上,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河,河水幾乎淌到我的枕邊,將我淹沒。然后是一座山,山不高,卻綿延得像到了天邊。山上有樹,數(shù)不清的樹。夢里總是落葉飄零的季節(jié),無數(shù)霜染的落葉像金片子一樣從天上飄下來。這時,我的鼻子就會發(fā)酸,有淚從眼角流下來,因為我看到了一匹馬,一匹白馬,祖父的白馬。白馬從黃葉中走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大,它有時候是小跑,馬尾巴甩來甩去,有時是慢走,披著一身霞光。最近一次夢見它是快跑,幾乎是奔跑了,揚起四蹄,眼神黯然,擦著我的肩頭飛馳而過。我能感受到它的體溫,它呼出的氣流,它的鬃毛擦過我的臉頰,可是,它的眼神是冰冷的,它沒有看我。

白馬還很小的時候,就被祖父買了回來。它來的那天,下著小雨,我站在廊下,看著它跟在祖父的身后,左顧右盼地走著,我的心像被什么觸動了,很深很深地疼了一下。我跑過去,撫摸著它柔軟的皮毛,它像個孩子,眼神純凈得像冬天里的雪。它溫順極了,任我摸它的頭,它的耳朵,它的尾巴。它的四蹄潔白無瑕,它真干凈。雨水打在它身上,它顯得很舒服,不時地抖動四蹄,像要隨時奔跑的樣子。

祖父那時還不算老,把小馬駒像孩子一樣養(yǎng)了起來。他給它在小屋旁蓋了個馬廄,馬廄也很小,有個漂亮的馬槽,石頭做的,是祖父用一袋麥子換來的。每天早晨醒來,祖父都在馬廄里,給小馬喂草料,清理馬廄,用刷子刷馬的皮毛。小馬溫順地站著,親昵地甩動尾巴。祖父說,小馬比我老實多了,比我好養(yǎng)。它通體雪白,像在雪地里站了一天一夜,我們就叫它白馬。別人也跟著這么叫。白馬很招人喜歡,長相清秀,耳朵短,頸細長,頭微微揚起,走在街上,總能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

秋天的傍晚,門前的白樺殘余的幾片葉子在蕭瑟的風中姍姍而落,祖父坐在門前的矮凳上給馬剁草料。草料剁得很細很整齊,落日的余暉耀著祖父的后背,手寬大而厚實,仿佛整個世界都托在祖父的手上。

蘇醒,給白馬送去。

每次剁完,祖父都這樣叫我。他伸著腰,活動活動筋骨,他看起來很累,用手擦著臉,把袖口放下來,卷一根旱煙,側(cè)著身子吸起來,很沉靜,一副沉思的樣子,這讓他看起來親切又與眾不同。我就端著剁好的草料去喂馬,白馬看見我,鼻孔里噴出濕熱的氣體,用嘴巴觸碰我的手,在我身邊蹭來蹭去。我打它的頭,讓它離遠點,我好把草料倒到馬槽里。倒完草料,我也不走,倚著馬槽,安靜地看著它吃。偶爾,我會從馬槽里撿出一根沒剁碎的草料去撥它的眼皮,它的嘴巴,它的耳朵,白馬就甩甩頭,怨懟地看著我,或打個響鼻,以示警告。

祖父是個沉默的老人,愛喝酒,總是讓我提著個白色的塑料酒壺,去村里的一家酒坊打散酒,一大桶散酒,夠祖父喝上一整個冬天。和祖父喝酒最多的是俞伯,他家在我家隔壁。說是隔壁,其實離著有好幾十米遠。他家就兩口人,他和夏姨,他們的女兒小毛豆在城里上衛(wèi)校。在我印象中,小毛豆是個胖姑娘,很少見得到她,但每次她一見到我,就會說,蘇醒,你醒了?或是,蘇醒,你還沒醒?我知道她是在逗我,就不再理她。

自從有了白馬后,祖父和俞伯喝酒就不在屋里了,他們轉(zhuǎn)到了馬廄。馬廄里沒有燈,有時候點根蠟燭,有時候借著月光。月光的清輝照著祖父,照著酒杯,也照著白馬。這時候的白馬,很像一個人,站在不遠處,無聲地看著他們,目光安靜而溫柔,整潔無塵,像是落滿了往事。

很快,白馬就長大了。它是一匹漂亮的馬,個頭中等,性情溫順,氣質(zhì)沉穩(wěn),外貌也俊美。它幫著祖父種地、拉貨、進山。我家附近的大山盛產(chǎn)一種蘑菇,這種蘑菇長得很瘦小,卻很好吃。每年夏天,祖父都要采好多好多的蘑菇,曬一個夏天,入冬的時候就拉到城里去賣,能換好多好多的錢,這是祖父對我說的。我和祖父一年的開銷,就全靠這些蘑菇了。每次賣蘑菇,隔壁的俞伯就跑來我家,氣喘吁吁地說,把我的也拉上吧。俞伯家沒有馬,他家夏姨一身的病,家里的中藥味常年不斷,整個村莊都能聞得到。夏天還好,夏姨偶爾出來曬曬太陽,一到冬天,就整天窩在家里,每天吃藥熬藥,倒藥渣。俞伯一來,祖父就趕著白馬去他家,把他的蘑菇也裝上車,然后趕著馬車,一起去城里賣。

祖父和俞伯往往要一整天才能回來,祖父讓我中午去夏姨家吃飯。夏姨好像只會做一種飯,就是面條,也不怎么好吃。我不喜歡吃面條,去了幾次,就不再去了。

那天,我正吃著面條,夏姨說,蘇醒,你家的白馬真壯實,花了多少錢?

我抬起頭,看著她灰黑的臉,她也許中藥喝得太多了,臉灰黑色,看著有點嚇人。我說,挺多的,大概得二百吧。我也不知道,當時,就是覺得這個數(shù)字挺大的。

夏姨幽幽地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臉。我聽俞伯和祖父在喝酒的時候,說她的病又重了,治不好了,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但我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很重,能走路,還能做飯,怎么就熬不過這個冬天呢?俞伯說的時候,還流下了眼淚,我很為他感到羞愧。

我吃完飯就回家了。我要等祖父回來。祖父每次回來,都會給我買很多東西,有次還給我買了個帶海綿的文具盒,說等我上了小學就可以用,所以那段時間,我特別盼望著能上小學。

終于,我上了小學。也就是在那年,我家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白馬丟了。

祖父早起去馬廄,這是他的習慣,起床后來不及方便,先去馬廄,給白馬添上草料,放好水,才放心地去干別的活。我能聽見祖父一連串的腳步聲,像喑啞的風刮過破舊的琴弦,踢踏踢踏地來去。這天,已經(jīng)入秋,地上下了一層白霜,祖父的腳步聲消失在馬廄門口,突然就斷了,好久也沒聽見他出來。我趕忙起床,裹了件冬天的大棉襖,跑去馬廄,一看,我家的白馬沒了,韁繩被割斷,露著嶄新的切口,像一個人齜著一口白牙。祖父呆立在馬槽前,草料還抱在懷里。我大聲喊著祖父,祖父終于清醒過來,眼神像掉到了地窖里,很冷地盯著前面,但他還是堅持著,把草料倒到馬槽里,就像馬還在,只是他老眼昏花看不見它罷了。俞伯也來了,他似乎比祖父還慌張,立馬叫來一幫子人,分頭去找。附近的村莊,山那邊的集市,村里村外。那天早晨,整個谷城都被驚醒了,也被分裂了,人們揣著一顆比歲月還誠懇的心幫我們找馬。祖父沒有出去,他靜靜地坐在馬廄里,像守著一個執(zhí)念,一根接一根地吸煙。那天甚至夏姨也拄著拐杖出來了,站在門口,望著來來往往的人,雜亂的頭發(fā)在風中鋪張地舞動,看起來比我和祖父還可憐。

最終,我們的白馬還是沒有找到。它離開了我們,它不知去向了。天黑的時候,找馬的人都回來了,風塵仆仆,疲憊不堪。他們說找遍了整個大山,打聽了上百戶人家,連放羊的娃娃都問過了。他們圍在祖父的周圍安慰著他,答應(yīng)明天還會去找。祖父不說話,那個晚上,祖父好像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機械地擺著手,讓人群散去。那段日子,我和祖父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我們側(cè)著耳朵,緊張地聽著窗外的風聲,期待能聽到白馬的蹄聲。白馬沒有回來,它一去不復(fù)返了。可我和祖父還相信它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白馬不在了,祖父還是每天早起去馬廄,還是每天剁草料,還是喚著我的名字,蘇醒,去給白馬送去。我也總是聽話地起身,端著草料,倒到馬廄一角,我家的草料快把小小的馬廄撐破了。

祖父不是沒有去找馬,他比任何人都執(zhí)著,像違抗宿命一樣,堅信他的白馬一定會回來的,除非它長翅膀飛走了。祖父找了整整一秋天,每天吃完早飯,打發(fā)我去上學,再給我留好中午的飯菜,就一個人出發(fā)了。他有一把折疊刀,他揣在懷里,說山上不安全,有狼。我擔心地說,那就別去了。祖父就笑笑,用蒼老的手摸了下我的頭,說你只管好好學習,我不怕狼。我點點頭,祖父的皺紋更深了。祖父去了無數(shù)的村莊,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天比一天走得遠。我后來想,如果祖父有雙鐵鞋,怕是也磨破了。他曾去過一個叫呂營的村,那里養(yǎng)馬的人最多,一家挨一家地問,一遍遍解釋著他白馬的樣子。有人以為他是個瘋子,要放狗咬他。我能想象得出祖父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傷心,一定很無助。有天我放學回家,看見祖父回來了,站在馬廄門口,衣衫單薄,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瘦了,真的瘦了,衣服變得又寬又大。那一刻,我感覺祖父只剩下了個魂兒?;貋砹??他問我。我看見他的臉色發(fā)青,目光渾濁得像夏天的泥水,真怕他有一天會急出病來。我說,你怎么也回來得這么早?他看了我半天,才答非所問地說,你吃飯了嗎?我不知他問的是中午還是晚上,就沒有回答,轉(zhuǎn)身去了屋里。他也跟著我進來了。我說,明天還去找馬嗎?我實在不想讓他去了,我吃了好些日子的剩飯剩菜,吃得肚子都疼了。

不去了。他說。聲音鈍鈍的,像把用舊了的刀。

我很奇怪,又問他,為什么不去了?

他破天荒地笑了下,像放下一段心事似的搖了搖頭,沒有看我,轉(zhuǎn)身出去了。那天夜里,祖父的嘆息聲一層又一層,比窗外的秋霜還厚。

祖父不去找馬了,但他隔幾天就會出一趟遠門,背著干糧袋,揣上那把折疊刀,說要翻過兩座山,還要蹚過一條河,河叫唐河。河不寬,上面有橋,河水流得很急,像在趕路。祖父說,河水也在趕路,和我們?nèi)艘粯?。我沒見過大河,只見過蛇一樣細小的溪流。好幾次,我都想跟祖父去看看那條唐河。祖父說,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不適合帶我。

我說,怎么不適合帶我?我怎么了?

祖父說,等你長大了,可以自己去看,反正唐河一直都在的。

我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

祖父說,山上有狼,河里還淹死過人。

看得出來,祖父是真的不想帶我,我也沒有再堅持。

祖父又開始喝酒了,一個人喝,俞伯不再來了。我感覺祖父很寂寞,在路上碰見俞伯,問他,你怎么不去我家喝酒了?俞伯像是很為難地笑笑,臉黑黑的,說不喝了,鬧肚子。又問我祖父還好吧。我說,還好,不去找馬了。他又不自然地笑笑,像是真的在鬧肚子,他說,別找了,找不到了。他這樣說我很不高興,就背著書包回家了。

不久,俞伯家買來了一匹新馬,棗紅色,是匹老馬,但看起來很健壯。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祖父的時候,他正在給白馬剁草料。他像著了魔一樣每天都剁草料,咔嚓咔嚓的聲音像祖父晚年的腳步,雖然遲緩但終不肯停下。我家的草料實在沒地方放了,就送給村子里別的養(yǎng)馬的人家。我告訴他,俞伯家買來一匹新馬,棗紅色。祖父的刀聲停頓了兩三秒,接著又遲緩地響起。

我說,你不去看看嗎?就拴在他家門口的槐樹上。

我很想讓他去看看俞伯家的馬,可祖父態(tài)度冷淡,像是沒聽見我的話。

寒冬快來了,這年我們家的蘑菇,是用村里另一戶人家的馬車拉到城里去賣的。俞伯聽說我家要賣蘑菇,就把他家的馬車早早地停在了我家門口,他沒有進屋,只在門口站著抽煙,他的黑臉膛被煙熏得更黑了。我想祖父一定也看到了,他起床去了馬廄,然后回來,然后去干別的。他沒有理會俞伯。我走了出去,俞伯看見我,說,蘇醒,去跟你爺爺說,讓伯伯幫你家去賣蘑菇。我猶豫著。俞伯說,去吧。他沙啞的聲音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流動,讓人聽了很不舒服。我跑去問祖父。我其實是想讓俞伯幫我們的,我們原來不是也幫過他嗎。祖父說,不用了,已經(jīng)跟別家說好了。我又跑去告訴俞伯,俞伯聽了,眼睛空空地看著遠處,遠處的大山被霧氣籠罩,灰蒙蒙的,他的眼神越來越暗,仿佛所有的霧氣都流到了他的眼睛里。我說,俞伯,你回家吧,我們不用了。俞伯沒有說話,他又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著,暗褐色的時間靜靜流動,風一陣陣吹來,沉悶憂傷如流浪人的嘆息。祖父站在窗戶后面,無聲地看著我們。我其實并沒有看到他,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眼神。他的嘆息聲悲涼地蔓延過來,我想俞伯一定也感覺到了。我冷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跑回屋里。過了好久,我才看見俞伯趕著馬車走了。

那天,祖父賣蘑菇回來,只給我買了幾根麻花。他將賣蘑菇的錢裝在一個小匣子里,說,蘇醒,我們要再買一匹馬,還要白色的。

為什么非要白色的?聽了祖父的話,我很激動,模模糊糊地又想起當年白馬來我家時的樣子,像個羞怯的孩子。

祖父說,是的,要白色的,白馬。語氣堅決,樹上的霜花都被他震落了下來。

夏姨真的是病重了,他們的女兒小毛豆也回來了,小毛豆好像瘦了點,見到我,不再說,蘇醒,你醒了?她站在她家門口,看見我走來,就叫住我,說她爸又帶她媽去看病了,趕著馬車。我說,你不是醫(yī)生嗎?你怎么不給她看?小毛豆被我逗笑了,笑了會兒又流出了眼淚,幽幽地說,我怎么能看好,我可沒那么大的本事。她的病得去大醫(yī)院,去省城。小毛豆說,她媽堅決不去,她怕花錢。我說,你家不是還有錢買馬嗎,怎么就沒有錢看病了?小毛豆說,買馬就是為了看病啊。她這一說,我就想起來了,自從有了馬,俞伯就拉著夏姨到處看病,我經(jīng)??匆娝麄儚纳介g的小路進進出出,現(xiàn)在想來,就像電影里的老畫面,深灰色,暗淡、無光,充滿了絕望。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離開她去學校了。

放學的時候,我看見俞伯家的馬車停在門口,就走過去,看見夏姨被拉了回來,她的臉不再是灰黑色,變成了灰白,閉著眼睛,粗重地喘著氣。小毛豆含著淚,和俞伯一起把夏姨抬到了屋里,我?guī)退麄兡弥粋€裝東西的袋子。夏姨回到屋,像是緩過氣來,睜開眼睛,看見是我,說,好孩子,你放學了?我點點頭,感到鼻子酸酸的,不想再在她家待下去了,就回了家。祖父還在剁草料,天那么冷,他的鼻涕都流到了胡子上,臉凍得紅紅的,讓我想起那條趕路的河。我告訴祖父,夏姨病重了,剛被拉回來,祖父一句話也沒說,更沒有看我。

那年的期末考試我考得很好,我父母說,如果考好了,就把我接到城里,和他們一起住。我對他們沒什么印象,也不記得他們的樣子,他們就像花瓣上的夜露,隱在黑暗里,我看不見他們,他們也不需要我。我問祖父,我會去城里嗎?祖父的目光暗了下去,像丟了東西一樣,到處尋了個遍,才啞啞地說,他們忙。我哭了出來。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大聲問他,我考得好,你沒有告訴他們嗎?祖父被我嚇壞了,也許想不到我會這么大聲跟他說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在我身邊站了會兒,沉沉地嘆了口氣,嘆息聲比黑夜還長,空氣都被他嘆得凝固了。他又去剁草料了,咔嚓咔嚓的聲音緩慢而憂傷,罩在我的頭上。過了會兒,他喊我過去,他說,蘇醒,我們快有白馬了。也許,過完這個年,就能買。我立刻感覺頭頂那片暗影飄走了,我說,我要白馬。祖父說,白馬,一定要白馬。我們小心地互看一眼,那種感覺就像一次意外的相遇。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看見俞伯、夏姨,還有小毛豆。他們家房門緊閉,我想他們一定是去城里看病了。棗紅馬也不在,他們家靜得像從來沒有人住過。

快過年的時候,俞伯一家回來了。他們果然是去城里看病了,夏姨好像好了點,臉沒那么黑了,也沒那么白,變成了枯萎的黃,像貼著兩片枯葉子。她看見我,對我笑笑,我想她熬過這個新年是不成問題了。他們回來后沒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棗紅馬沒有回來,我問小毛豆,小毛豆說,讓她爸給賣了。我很難過。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見祖父帶著我去看白馬,白馬沒有死,它還好好地活著。我和祖父踏在秋天的枯葉上,破碎的聲音讓我感到很不安。祖父的步子跨得很大,我要小跑著才能跟上。祖父不說話,大山蒙著一層沉郁的悲涼。走了會兒,天無端地暗了下來,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將要發(fā)生。我心里惴惴地,緊跟著祖父,不敢說話。果然,我們被一條河擋住了去路。我想,那就是祖父說的唐河吧。河水湯湯,巨大的波浪淹沒了小橋,我們能看見橋的影子,在水下驚慌地抖動。這時,我看見了我家的白馬,它嘶鳴著,從河對岸破浪而來,四蹄騰空,像踏在無數(shù)魂魄之上。我緊張極了,看著它乘風破浪,可就是到不了我的身邊。我問祖父怎么辦?祖父沒有說話,他變成了一只褐色的大鳥,飛走了。我嚇了一身冷汗,驚醒了。朦朧中,我看見祖父好端端地睡在身旁。我心里有一絲慶幸,老天,幸虧是個夢。

新年來了,我和祖父在門口貼春聯(lián)。紅紅的春聯(lián),成了冰天雪地里唯一的顏色。俞伯給我們送來了一盆黏豆包,還冒著熱氣。祖父沒有說話,他背對著他,認真地貼著春聯(lián)。俞伯都好久沒來了,祖父怎么能這樣,我看不下去,對俞伯說,我最愛吃豆包了。其實,早過了蒸豆包的日子。我知道祖父把家里的黏米都賣給了外鄉(xiāng)人,我沒有說什么,我們在攢錢,過了年,我們就能買一匹白馬了。那段日子,我常常站在黃昏的風中,聞著空氣中飄來的豆包味。濃云吞噬了光芒,天光暗了下去。俞伯說,拿著,孩子。我歡天喜地地去接。祖父大聲地咳嗽了一聲,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一刻靜極了,我能聽見時間拔節(jié)的聲音。俞伯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他把豆包放在我家的窗臺上,就走了。

豆包在我家窗臺上被凍成了冰塊。天黑了,我想把豆包拿到屋里來。

祖父嚴厲地命令我,不許吃別人家的東西。

我很不高興他這個樣子,就狡辯道,不是別人家的,是俞伯的。俞伯的東西也不能吃嗎?

祖父沒有理會我委屈的聲音,他加重了語氣,送回去!

天已經(jīng)黑了,星光暗淡,遠處的田野像被掃過一樣空曠,只有門口那棵老去的白樺沙沙地響著,在風中獨自守望。

我含著淚,端著豆包去了俞伯家,我把小瓷盆放到他家的窗臺上,轉(zhuǎn)身走了。我的聲音很輕,但我還是能聽見屋子里的咳嗽聲,也很輕。他們一定看到了我,俞伯沒有說話,夏姨也沒有說話,只有他家的小黑狗叫了兩聲,算是送客。

我回到家,祖父已經(jīng)睡下了,這是他第一次睡得這么早。我進屋他也沒說話,我只好摸索著也睡下了。夜里,窗外起了風,像要把屋頂掀翻。

等我們攢夠了買馬的錢,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秋天了。夏姨超乎了人們的想象,不但熬過了新年,還熬過了整個春夏,這是谷城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在一個陰冷孤寂的秋日,我聽到了一個消息,是我的同學俞小碟告訴我的,他是俞伯的侄子。他說我們家的白馬是被俞伯給偷走的,俞伯賣了它,換了錢,又買了一匹老馬,還給夏姨看了病。我不能夠相信,這讓俞伯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崩塌了。遠處的白樺林開始落葉了,紛飛的落葉像墜落的眼淚。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嚴厲地質(zhì)問俞小碟,這是真的嗎?俞小碟說他是偷聽來的,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心里委屈極了,感覺這個世界被打碎了,感覺心里塞滿了汩汩的不甘,我飛快地跑回家去,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見祖父。

祖父還在剁草料,咔嚓咔嚓的聲音像要把整個黃昏都給剁碎了。我跑到祖父身邊,發(fā)現(xiàn)祖父又蒼老了,他的手成了青紫色,眼皮總是下垂著,剁草料似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每天都在做這件事。時間變得緩慢而執(zhí)拗,天空和大地都成了灰白的,像是缺乏營養(yǎng)。祖父似乎知道我想說什么,他的手停了下來,把剁好的草料裝在籃子里,蘇醒,去給白馬送去。我沒有動,僵硬地站在他身旁。祖父嘆了口氣,站起身,自己端起籃子。我拉住他的衣襟,我說,是俞伯偷了我們的馬……我感到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我忍著淚,不讓祖父看出我的脆弱。自我懂事起,祖父就告訴我要堅強,他說離開父母的孩子,第一件事就是要學會堅強。這一句話深深地影響了我,直到后來,后來的后來,直到我的一生。

誰知祖父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喘了口氣說,小孩子不要亂說。

那一刻,我的心像扇大門一樣打開了,我終于明白,祖父一定早知道了這件事。他一定知道白馬在哪里。他每次出山,一定就是去看白馬。我的委屈終于不可控了,一把打掉祖父手里的籃子,哭著跑開了。我坐在我家屋后的柵欄邊,望著俞伯家的院子。我覺得我真正地被拋棄了,被父母拋棄了,被祖父拋棄了,被白馬拋棄了,他們都不要我了。俞伯家的小黑狗跑過來,我拿小石子打它的頭,它開始還一臉懵懂,看我目露兇光,才一臉哀傷地跑開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和俞伯說過話。我上學也不從他家門口過了,我繞了一個大圈,從面粉廠門口過去,再去學校。

終于有一天,祖父告訴我,我們可以去買馬了。他說得胸有成竹,好像他已經(jīng)挑好了,馬就在那等著他,他一去,馬就會乖乖地跟他回家。

白馬!我說。我一定要一匹白馬。

白馬!祖父說。他的臉上綻出了笑容,他把馬廄重新修補了一番,把里面打掃得干干凈凈,馬槽刷了一遍又一遍,就像迎接遠道歸來的孩子。

可是,還沒等我們?nèi)ベI白馬,祖父就病倒了。等我父母從南方匆匆趕來,我才知道了真相。原來我們家的白馬,真的被賣到了那個叫呂營的小村子,很遠,要翻過兩座大山。前段時間,白馬意外地摔傷了腿,回去就不吃不喝,半個月后竟死掉了。父母趕來沒多久,祖父就去世了。

祖父去世那天,天空飄來一層濃云,很意外地下了一場小雪,谷城的人都說,這個冬天來得太早了。門口的白樺樹落了一層雪,變成了純白色,讓我感覺它就是我們家的白馬。

祖父葬在了山腳下,不遠處就是大片的白樺林。有風的夜晚,白樺發(fā)出夢一樣安詳?shù)穆曇簦橹娓?,祖父安然長眠。此后,谷城成了我心里裝不下的一片海,它沒有岸。成了地圖上找不到的一個點,它沒有邊。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到一處地方,都要注意那里的地名,凡是和谷字沾邊的,我就會心馳神往不可遏止。它撞擊著我的記憶,喚醒了沉睡的星空,繁星點點,往事潸然,讓我的過往和現(xiàn)在總是在時間的褶皺里不期而遇。

祖父去世后,我就跟著父母離開了谷城。父母的小城沒有馬,我只在動物園里看到過馬,那些馬和祖父的馬完全不同,安靜而柔弱,目光散漫。祖父的馬是雄壯的,它屬于曠野,屬于遠方,屬于整個薄涼的世間。

我的家人,特別是我的兩個孩子,對東北充滿了深深的好奇,那天,我接到小毛豆的電話,沒感到意外,倒是我的老婆被嚇了大大的一跳。她不敢相信,已經(jīng)記憶封存了那么久的兩個人,居然能夠聯(lián)系得上,真是太神奇了。他們讓我打開手機免提,想聽聽正宗的東北話。

小毛豆一聲,蘇醒,你醒了?就這么一句,斷了的弦就續(xù)上了。

我也激動起來,我說,小毛豆,還真是你啊?

小毛豆哈哈大笑,說,現(xiàn)在是老毛豆嘍。

我聽說,我離開不久,夏姨就去世了。俞伯帶著小毛豆離開了谷城。小毛豆畢業(yè)后,留在了城里,進了一家精神病醫(yī)院當了護士,俞伯則回了安徽老家。

我很想問問她,俞伯還在不在,身體怎么樣?可話到嘴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倒是我的家人,他們不認生,圍著手機問這問那。小毛豆的聲音繼續(xù)從千里之外傳來,她的東北話讓我一陣恍惚,那些紙上的光陰,早都舊了,我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突然,我聽見她說,那匹馬……我的淚瞬間就涌出了眼眶,我聽見自己胸腔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嗚咽,小毛豆后來又說了些什么,我一點也沒有聽進耳朵里。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匹白馬,它站在消瘦的西風中,落光了葉子的白樺,有一種嶙峋的美,祖父的墳塋就在不遠處,白馬站在那里,似一尊雕像,憂傷地望著我,它的身旁,是一種永不凋零的花。

我的記憶傷痕累累。前幾年,父母一直想在他們居住的小城買塊墓地,把祖父安葬在那里。我沒有同意。我想,祖父一定還在等他的白馬,哪怕彼此都是路過。

小毛豆關(guān)于白馬說了些什么,我后來跟在場的家人一一印證,他們都說記不清了,好像說了,也好像沒說。我希望她說了。

責任編輯????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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