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進奎
水 橋
三道溝坎在此匯集,是日夜疼痛的三叉神經(jīng),千百年埋在自己衣衫的褶皺里呻吟,眉頭流露、凝聚的皆是母親霜染的堅韌。
歲月從淤泥里、從青荇里拔出三股細流,如今依然漫步在行板的歌里。四顧,誰是調(diào)音、調(diào)調(diào)的人?
處處野花,嗓音浸潤在地丁、地黃、蒲公英的微苦里,風(fēng)熱、喑啞是偶爾之事。
錘擊釬鑿,把一塊塊沙巖玩弄在粗糙的掌心,用碎裂的石頭堆砌,普度苦厄,指尖上重塑一氣化三清的淵源。
橋如虹,洞如弓,脊在弓上,走路的水反復(fù)地搓洗石背上局部的陰影,彈撥弦外之音。禾苗剝掉腿腳上纏繞的枯葉,心氣拔高了一大節(jié)。
水來自山脊、來自屋脊、來自腰脊,山村用自己的水清洗著自己……
漩 渦
一條長河始終在夾縫里旋轉(zhuǎn),一條邙嶺始終在貧瘠里旋轉(zhuǎn),一個愿望始終在夢想里旋轉(zhuǎn)。
邙嶺的肋骨上綴著粉色的云、紫色的云、白色的云,還有油菜花擺旋的長裙。乘一陣風(fēng)的思想從山坳抬升到山脊,人們陷在肥瘦相間、朦朧的漩渦里。
銜棍棒筑巢,撿石塊安家,東嶺村的門洞、窯洞多拱券,凸現(xiàn)謙卑、隱忍之美。鳥巢呈渦狀,窯洞呈渦狀,灶臺呈渦狀,人們生活在自造的漩渦里。
鳥兒在空中畫圈,魚兒在水中畫圈,大人在田地里畫圈,孩子在酒窩里畫圈。風(fēng)有漩渦,水有漩渦,花香有漩渦,鳥鳴有漩渦,語言也有漩渦。走在旋轉(zhuǎn)的路上,朝著旋轉(zhuǎn)的方向,說著旋轉(zhuǎn)的話,做著旋轉(zhuǎn)的事,在漩渦里實現(xiàn)——旋轉(zhuǎn)人生。
古 道
小路走到了盡頭,愁緒埋伏在拱券之下,門洞望斷。
穿墻的構(gòu)樹根、酸棗根抱定松動的磚石,充滿不能離散的中藥味,這些可消腫、可治愈失眠的根系啊!
來往的車輪喊了幾百年,把石頭喊出轍,把轍印進內(nèi)心,兩條不能喊疼的轍痕啊,沒有歧途!
只給一條路的絲線,隱忍住針尖針眼,日夜縫補萬千的山水。
幾夜膨脹,月亮走出谷地,似欲炸裂的豌豆莢。常常,瞭望的深情被古槐的樹陰遮斷,茶碗里的蛋黃多了一輪暈。
水從小浪底往上涌,古道熱腸,青龍山淪于江南,俯下龍首,飲一腔裊娜的倒影!
老 缸
不再藏著掖著,不再有找到蓋子的欲望,想不曾謀面的井,想井的身段、深度,想著想著,把自己也想成了井。
想井的傳說,想一個丫頭押著兩段井,想一不小心井掉進缸里,明晃晃、嘩啦啦地傾訴,想一肚子的甜蜜被蓋子及時地捂住,想沒有誰能偷走她一臉的明媚。
想跑來跑去的桶就是井的模樣。桶就是井。
螞蟻鉆過上了箍的桶的縫隙,已透漏出干裂的相思,想極了,想久了,天空就下一場雨。
想在缸的胚胎里種上旱蓮,或許,與水有關(guān),才招了一滴凝露端坐蓮臺。
井啊、桶啊、缸啊、人啊,解不開給予與被給予的水緣。
吃 面
火苗純凈,凝煉到深邃,大鐵鍋還沒有聞到煙熏味,就已不能自控,水呈現(xiàn)泉噴的熱忱。
吃面,虎口緊扣青瓷大碗,蹲在石階上,東嶺村的人始終習(xí)慣于這樣壓低身體的生活。
制式在于揉,揉進千絲萬縷,搟是一種重復(fù)地試探,兩面翻展看有沒有裂隙、破綻,借刀的口說出長長的秘訣,筋道是手工的情感!
油菜花隔著籬笆開到了院子里,筷子夾到一瓣恰好落入碗中的桃花,幾只莫名的鳥也往下飄,一瓣一瓣地鳴叫。
村姑喊,又給我撈面,我被纏繞在母親早年的手藝里了,騎馬在半截泥皮墻,津津有味,一生回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