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馥瓊
(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 西安 710128)
粵東閩語的聲調系統(tǒng)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八調型、不穩(wěn)定型和七調型。八調型表現為平、上、去、入四聲各分陰陽,和中古《廣韻》的聲調系統(tǒng)大致對應。平、去、入三聲的全清、次清讀陰調,全濁和次濁讀陽調;上聲情況不同,次濁上字跟著清聲字讀陰上調,且基本上都存在“濁去歸上”①根據林倫倫(2001:01)的統(tǒng)計,《方言調查字表》中全濁去和次濁去在汕頭話中讀陽上調的有194 個,而讀陽去調的只有147 個,比率是1.32/1。的音變現象,即有近半的全濁去聲字讀歸陽上調,這些字讀陽上調屬于文讀[1]。不穩(wěn)定型源自八調格局,也發(fā)生了“濁去歸上”音變,目前正處于從八調到七調的演變中,主要分布在潮普片(東起汕頭市濠江區(qū),西至陸豐市東部的甲子等鎮(zhèn))方言中。七調型是“濁上歸去”音變的結果,已經是穩(wěn)定的七調格局,但其演變原因和演變結果與不穩(wěn)定型截然不同。
粵東閩語的特點是連讀必變調,變調包括前變調和后變調兩種,“前變調”指兩字組中后字保持本調不變、前字發(fā)生變化所形成的調。多字組連調以兩字組為基礎發(fā)生前字變調,基本規(guī)律跟兩字組一致,即按照其意義和語法結構劃分為一定的音段,以音段的最后一字作為后字不變調,除后字之外的其他字都按照前字變調規(guī)律發(fā)生變調?!昂笞冋{”指兩字組的前字保持本調不變、后字發(fā)生變化形成的調。前字變調屬于基本的變調方式,后變調與前變調形成對照表示不同的語義、語法結構,或表示不同的語氣,通常帶強調意味。各方言除了有一套單字調之外,還有一套前變調和一套后變調。本文重點討論粵東閩語的單字調系統(tǒng),結合前變調系統(tǒng)討論粵東閩語的聲調格局,后變調依賴語句,參與決策的因素增多,本文暫不做討論。
本文粵東閩語的材料包括汕頭市區(qū)(原老市區(qū))、汕頭達濠(汕頭市濠江區(qū))、潮陽棉北(原潮陽棉城)、潮陽海門、澄海澄城,南澳縣云澳、深澳、后宅;潮州市湘橋區(qū),潮安區(qū)鳳凰、文祠,饒平縣黃岡、三饒、海山;揭陽市榕城區(qū),普寧市流沙(新安)、洪陽,惠來縣惠城、葵潭;汕尾市捷勝鎮(zhèn),海豐縣海城、聯安、平東,陸豐市東海、南塘潭頭、甲子。
粵東閩語的聲調系統(tǒng)以八調型為主流,在我們調查的方言中包括:汕頭市區(qū)、澄海澄城、南澳后宅,潮州湘橋、文祠、鳳凰,饒平黃岡、三饒、海山,揭陽榕城區(qū),普寧流沙、洪陽,汕尾捷勝,海豐海城、聯安,陸豐南塘潭頭、甲子。和下文將要討論的不穩(wěn)定型相比,八調型聲調系統(tǒng)的調型搭配比較合理,升、降、平、曲折都有,各調之間保持一定的區(qū)別度,所以系統(tǒng)比較穩(wěn)定。從單字調各調的具體調型和前變調系統(tǒng)來看,八調型還可以再細分為三類,分別以饒平黃岡、汕頭市區(qū)和揭陽榕城為代表點,稱為黃岡類、汕頭類和揭陽類。
黃岡類方言分布范圍廣,遍布整個粵東地區(qū)。南澳后宅,饒平黃岡、三饒、海山,普寧流沙、洪陽,海豐海城、聯安,汕尾捷勝都屬這一類型。黃岡類總的特點是各點調型一致、調值也相近,平聲通常為平調、陰上和陽上分別為高降調和高升調,陰去為曲折調,陽去為低降或低平調。
表1 黃岡類方言的聲調系統(tǒng)表
汕頭類的主要特點是陰去調失去曲折特征,變成低降調或低平調,目前有的方言處于兩讀皆可的階段,有的方言已經完成音變。在我們調查的方言點中,屬于汕頭類的有:汕頭市區(qū)、潮州鳳凰、陸豐南塘潭頭和甲子,陸豐東海也具有這個特征,但因為它只有七個聲調,所以放到七調方言里討論。
表2 汕頭類方言的聲調系統(tǒng)表
汕頭市區(qū)部分年輕人的陰去調開始跟陽去調混,由曲折調212 變成低降調31[2]。
潮州鳳凰的陰平,第一次調查時發(fā)音人讀為平調33,第二次調查時發(fā)音人的發(fā)音調尾微升,記為334。鳳凰的陰去本來是個曲折調,第一次調查記為212,第二次調查時發(fā)音人有的陰去字讀212,如“瀉、卸”,有的則讀成低降調21,如“謝、舍”,說明其陰去調正在發(fā)生變化,由曲折調變?yōu)榈徒嫡{。
陸豐南塘潭頭方言的陰去調正由曲折調312 變?yōu)榻嫡{322。調查時發(fā)音人經常發(fā)為322,當調查人重新詢問時,發(fā)音人在強調的情況下會讀為312,兩者不形成音位對立。
甲子方言的陰上調有兩種前變調形式,當后字是陰上、陽平、陽入時,陰上前變調為24,后字是其他調時,陰上前變調為22。這跟揭陽型方言相似,只是發(fā)生前字變調分化的調沒有揭陽型方言多,僅有陰上調,相關討論放在下文的“揭陽類”。2006 年調查時,甲子老派方言①陸豐甲子方言語音存在新老派之別,詳細情況參見拙文《粵東閩語甲子方言重唇合口字的輕唇化》(《中國語文》2012:02)。的陰去調尚存曲折特征,發(fā)音人有時發(fā)為低平22,有時發(fā)為曲折212,兩個調之間不具有音位對立;新派則已經變?yōu)榈推秸{。2019 年我們再次調查甲子老派方言,陰去調已經完全沒有曲折特征,是一個穩(wěn)定的低平調,記為22。
劉俐李曾經提到漢語聲調變調的三種類型,其中簡化型連調為了減少連調式調型的曲折程度以及升降的幅度,連調時通常變曲折調型為非曲折[3]。同理,在省力原則的調控下,單字調系統(tǒng)也有簡化的要求和傾向,或者表現為調類的合并減少,或者表現為具體調型的簡化,減少曲折度或降低升降幅度。汕頭類方言陰去調由曲折調型變?yōu)榉乔壅{型,就體現了這一演變趨勢。
揭陽類聲調的主要特點在于前變調,其陰上、陰去和陰入調有兩種前變調形式,當后字是陽平、陰上、陽入時是一種調類,當后字是非上述三種調的其他調時變?yōu)榱硪粋€調類。屬于揭陽類連調模式的有揭陽榕城、澄海澄城、潮州湘橋和文祠四個方言點。
另外,這四個點的陰上調出現在陰上、陰去和陰入三調之后時,由原來的高降調變?yōu)榈徒嫡{,即前字陰上、陰去和陰入調發(fā)生前字變調的同時,后字陰上調也發(fā)生音變。對此我們不說陰上調的變化是發(fā)生了后變調,因其跟后變調不同:第一,粵東閩語普遍有一套后變調,后變調通常是為了表達或強調不同的語義、語氣,而這四個點的陰上調在陰上、陰去和陰入三調的前變調后面發(fā)生變調,并沒有這一作用,不強調任何附加意義或語氣;第二,這四個點的陰上調有通常意義上的后變調(都為曲折調,同陰去調),且發(fā)生后變調時,其前字保持單字調不變。
林倫倫、陳小楓也注意到了揭陽榕城、澄海澄城、潮州湘橋的變調系統(tǒng)[4],他們的記錄跟本文大體一致,調值上稍有差別,具體情況見下表3。
表3 揭陽型方言的聲調系統(tǒng)表①1.澄海澄城陰上、陰去、陰入在陰平、陰去、陰入、陽上和陽去前分別為34、32、32,在陰上、陽平和陽入前分別為35、42、5。揭陽榕城陰上、陰去、陰入在陰平、陰去、陰入、陽上和陽去前分別為24、42、3,在陰上、陽平和陽入前分別為35、53、5。潮州湘橋陰上、陰去、陰入在陰平、陰去、陰入、陽上和陽去前分別為24、42、32,在陰上、陽平和陽入前分別為35、52、53。潮州文祠陰上、陰去、陰入在陰平、陰去、陰入、陽上和陽去前分別為24、42、32,在陰上、陽平和陽入前分別為35、52、54。2.潮州湘橋和文祠的陽平在前字位置變調為曲折213,但在陰去調213 前則讀為21/221,這是受到后字相同調型調值異化的結果。
為什么陰上、陰去和陰入的前變調會產生分化?調類分化是這些方言發(fā)展出來的新貌,還是純屬保留舊貌?為什么陰上出現在陰上、陰去和陰入前變調后面時要變?yōu)榈徒嫡{?
林倫倫、陳小楓沒有討論上述前兩個問題。觀察上表3 可知,雖然陰上、陰去、陰入調的前變調各分化為兩類,但分化出來的兩類調調型一致,只在調值高低上有些差別,區(qū)別特征不是很突出。楊秀芳根據蔡俊明的描述整理揭陽方言的聲調系統(tǒng)時,針對上述的前變調分化現象,她有如下論述:我們認為這也是一種同化現象,受后面聲調異端高低的影響,使變調的高低有微細的差別,以音位的觀點來看,陰上、陰去、陰入只分別變?yōu)?5、53、5(以揭陽為例),這些調受后面的非高調值影響而略略降低調值②楊秀芳1982《閩南語文白系統(tǒng)的研究》,中國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第362-365 頁。。同時還有一條變調規(guī)則起作用:陰上調在陰上、陰去和陰入三調后由高降調變?yōu)榈徒嫡{。楊秀芳認為“上字的變調與下字的變調在規(guī)則上是有先后次序的”③楊秀芳1982《閩南語文白系統(tǒng)的研究》,中國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第365 頁。,也就是前字變調的規(guī)則先起作用,在此基礎上后字變調的規(guī)則再發(fā)生作用,我們總結音變過程如下:
綜上,楊說能夠較好地解釋上述第一個問題:為什么陰上、陰去和陰入的前變調會產生分化?陰上、陰去、陰入的基準前變調分別為調值高的那個,并且有這么一條變調規(guī)律:八個單字調的前字變調中,調值達到高調的便受后字非高調調值影響而降低調值,后字如果同為高調調值,前調便保持原來的調值不變。在這一變調規(guī)律作用下,就會產生揭陽類方言的變調結果。如果反過來認為陰上、陰去、陰入的基準前變調分別為34、32、32(以澄海為例),那就難以解釋為什么它們受后字的高調調值影響提高了調值,而其他調卻沒有因此提高調值。
關于第三個問題:為什么陰上出現在陰上、陰去和陰入前變調后面時要變?yōu)榈徒嫡{?楊秀芳認為“下字的變調可能是降調的一種異化作用”④楊秀芳1982《閩南語文白系統(tǒng)的研究》,中國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第365 頁。,林倫倫、陳小楓也注意到這一現象,并嘗試解釋:陰上發(fā)生變調是因為前字為降調,受到同化作用陰上也由高降調變成低降調?!巴f”不能解釋以下現象:陽去調在澄海澄城(31)、潮州湘橋(21)和潮州文祠(221)也都是降調,為什么陰上調在陽去調后面卻不變低降調?從調值來看,陰上、陰去和陰入的前變調都為高調,在高調的后面同為高調的陰上降低調值,而在其他非高調的前變調后則不變。楊秀芳認為這一種異化作用是合理的。
揭陽類方言前變調分化是發(fā)展出來的新貌,還是純屬保留舊貌呢?聯系陸豐甲子的情況,似乎前變調分化屬于存留現象:發(fā)展快的方言所有發(fā)生分化的調類都合并了,前字變調分化現象已無跡可尋;甲子方言合并的步伐稍微慢一點,還剩一個調(陰去)保留前變調分化現象,揭陽類方言合并速度慢,仍有三個調保留變調分化現象。不過,這一說法會碰到難以解釋的問題,揭陽類各方言如揭陽榕城、潮州湘橋、澄海澄城都屬于粵東政治、文化的中心,一般來說,政治文化中心地區(qū)由于人口流動性大、跟外界接觸較為頻繁,語言也會變得更快。如果說這幾個點的前變調分化現象屬于歷史存留,于理有悖。因此,我們認為揭陽類方言前變調分化現象是這幾個方言新產生的音變,這幾個方言點之間距離近,關系較為緊密,政治分中心的地位使得他們之間更容易互相影響,形成一致的變化。
不穩(wěn)定型方言大體只有七個聲調,但是要把它們從七調型方言分離出來,理由有二:一是從共時的聲調系統(tǒng)中還可以窺探到它們從八調到七調的演變軌跡;二是雖然它們跟七調型方言一樣,結果是只剩下七個聲調,但演變途徑迥異。所以把它跟七調型分開來更能體現粵東閩語聲調系統(tǒng)的格局和演變趨勢。
不穩(wěn)定型方言包括:汕頭達濠、潮陽棉北、潮陽海門、惠來惠城、惠來葵潭、普寧占隴等地,都屬于粵東閩語潮普片①表中“潮陽棉城”指的是張盛裕(1981)所發(fā)表的潮陽聲調系統(tǒng);“潮陽棉北”指的是2003 年我們調查的潮陽棉城聲調系統(tǒng),都屬于原潮陽棉城鎮(zhèn)。張盛裕(1981:39)在《潮陽方言的語音系統(tǒng)》中說明:陽上的調值為323,曲折度不大,但為了調型清楚起見,寫成313 調。同樣,陰去、陽去調值分別是32 和21,陰入、陽入分別是短調22 和44,但為了使調型清楚起見,分別調整記為31、11 和短調11、55。方言。這一片方言從汕頭達濠到揭陽惠來,地域相連、關系密切,它們之間語音面貌高度一致,在粵東閩語中獨樹一幟,且目前語音變化快,比如:自發(fā)新生了一套唇齒音聲母,聲調系統(tǒng)從八調變?yōu)槠哒{。
續(xù)上表
汕頭達濠陽上和陰去調合并為52,但它們的前字變調卻有別,分別為21 和33。從上表可以看到,濁上、清去和濁去字都有讀陰去調的,這是因為達濠方言發(fā)生了粵東閩語普遍發(fā)生的“濁去歸上”音變,而全濁上又跟陰去調合并,因此去聲濁聲母字中讀歸陽上的那部分也跟著全濁上聲合并到陰去調了??梢钥隙ǖ氖侨珴嵘下曌肿x歸陰去的音變發(fā)生在“濁去歸上”之后,屬于晚近的演變①達濠聲調的具體分析參見拙文《汕頭市達濠話古全濁上、濁去字的聲調演變模式》(《中國語文研究》2007:01)。。
2003 年調查的時候,潮陽棉北的陰去和陽上兩調已經基本合并了,只有部分人還保留它們在音值上細微的高低之別,但這種差別說話者不一定能意識到,這是調值混同的重要步驟:說話者在聽覺上把這兩個調混同了,然后擴展到發(fā)音上把它們發(fā)成相同的調值,最后完成從聽到說的合并過程。少部分人在某些詞匯中可以勉強將它們區(qū)分開來,說明合并的過程還沒有完全結束,也就是音變的詞匯擴散還沒有徹底完成。
調查過程中,調查人設計“魚刺[сh? ?hi?]”和“魚市[?с?hi]”兩詞讓兩位發(fā)音人做聽辨實驗:在紙上隨機寫出“魚刺”或“魚市”共5 個,讓A 發(fā)音人讀,結果B 發(fā)音人只說對了兩個;然后又在紙上隨機寫出“魚刺”或“魚市”共6 個,讓B 發(fā)音人讀,結果A 發(fā)音人說對了3 個。B 發(fā)音人口語和聽力都還能分辨陽上調和陰去調,A 發(fā)音人則完全混同了,兩位發(fā)音人年齡都在60 歲以上,可見潮陽棉北的陽上調和陰去調已經基本合并。上表4分別記為52 和41,是為了凸顯它們趨同的演變過程,同時也能更直觀地看出它們演變的動因是調值相近導致了調類合并。
表4 不穩(wěn)定型方言的聲調系統(tǒng)表
張盛裕調查的時候,潮陽方言的單字調存在新老派之別,老派的陽上和陰去兩調無論單字調還是連讀變調都有分別[5-7];而新派的陽上和陰去調單字調已經合并,但連讀變調仍然有別。本文的材料跟張盛裕的潮陽聲調系統(tǒng)②下文分別用“潮陽棉北”和“潮陽(張)”代表本文的系統(tǒng)和張盛裕的系統(tǒng)。在調型調值上有些差別,可能由調查時間不同和發(fā)音人口音差異導致,但總的不影響潮陽聲調系統(tǒng)的整體格局和特點,我們還可以從這些差異當中得到啟發(fā)。
潮陽海門的陰平和陽上兩調合并。惠來惠城、普寧占隴的陰去和陽去兩調合并。
惠來葵潭的聲調系統(tǒng)看起來屬于“濁上歸去”音變的結果,似乎跟下文將要談到的七調型方言有相同的音變模式。但是,鑒于它各調類的調型、調值情況,如:陰平為升調、陽平為高平調,跟惠城、占隴一致而跟七調型相去甚遠;以及它所處的地域跟不穩(wěn)定型方言連成一片②,因此我們認為它的“濁上歸去”音變結果是一種巧合,其音變的動因跟其他不穩(wěn)定型方言一樣,是由聲調本身系統(tǒng)的不穩(wěn)定、各調的調型調值分布不夠合理導致的調類合并。
七調型指的是發(fā)生“全濁上歸去”音變的方言,全濁上聲字跟濁去字讀同一聲調,只有七個單字調,跟福建本土的閩南語一致。包括的方言點有南澳的云澳和深澳、海豐平東、陸豐東海,不多且地理上比較分散。
表5 七調型方言的聲調系統(tǒng)表
七調型方言對應調的調型跟八調方言有明顯差別,而七調型內部方言卻相當一致,表現為:陰平調稍高(八調方言通常為中平調);陽平調為高升調(八調方言基本上是高平調)。陸豐東海的單字調比較特別,一共有四個平調,沒有降調和曲折調,陰上和陰去的調型跟其他三個點不同,但這兩個調的前變調卻跟其他三個點高度一致。
七調型方言的云澳和深澳都在南澳縣,關系密切,但南澳跟平東、東海之間在地理位置上都相距甚遠,不存在相互影響的可能性。它們之間在調型調值上高度一致,而跟其他粵東閩語方言相異,顯得不可思議。
南澳云澳的語音面貌跟福建省內的閩南話很接近,其七調格局正是福建閩南話的特點之一。林倫倫、林春雨曾專門討論南澳方言,將云澳方言跟汕頭、廈門兩方言做對比,下圖摘自林倫倫、林春雨的比較表②林倫倫、林春雨《粵東的一個福建閩南方言點:云澳方言語音研究》(《方言》2006:01)。,他們所記錄的汕頭、云澳的調值跟本文的調查材料有些差異,但不影響整體特征和相互之間的比較。
林倫倫、林春雨比較的結果是:云澳話和廈門話上聲都只有陰上一類,全濁上聲字讀歸陽去,次濁上聲讀歸陰上。汕頭話全濁上聲讀陽上調,次濁上大部分讀陰上調,有一些字讀陽上調。云澳、廈門話古濁去字都讀陽去調,而汕頭則有一部分讀陽上調(即“濁去歸陽上”)。調值上,云澳話也跟廈門話接近,因此在聽覺上云澳話和廈門話很接近,而跟汕頭話區(qū)別較大。
南澳是廣東省唯一的海島縣,據南澳象山1993 年出土的細石器考證,早在8000 年前島上就有人類生活。西漢元鼎六年(前111 年)南澳始入版圖,歸南??そ谊柨h管轄。明成化二十一年(1369 年)置饒平縣,南澳改屬饒平縣;明萬歷三年(1575 年)設南澳副總兵,分廣東、福建兩營,南澳開始了廣東和福建兩省分治的歷史;其中深澳、隆澳(現在的后宅)屬廣東潮州府,云澳、青澳屬福建漳州府,因此,后宅鎮(zhèn)的居民大都是原來饒平、澄海一帶的移民,云澳則多數為福建移民,這就是造成它們現在語音面貌的根本原因。直到民國元年(1912 年)設南澳縣,并于1914 年全縣劃歸廣東省管轄,1927 年,縣城從深澳移至隆澳(后宅)。
深澳跟云澳出于同樣的原因,南澳設廣東、福建兩營分管南澳島的時候,現在的深澳被一分為二,一半屬廣東管,一半屬福建管,造成深澳話也表現出兩種不同的面貌,本文調查的發(fā)音人語音面貌跟云澳相似。
從上表6 可以看到,后宅跟汕頭的聲調系統(tǒng)接近,云澳跟廈門的聲調系統(tǒng)較一致。但是由于彼此之間相互影響,后宅的聲調也體現出跟汕頭不同而接近于云澳的特點,例如陰平調較高、陽上調為平調而非升調型。
表6 汕頭、后宅和云澳聲調比較表
平東鎮(zhèn)位于海豐縣東北部,毗鄰陸豐、陸河,1974 年從公平鎮(zhèn)分出來建鎮(zhèn),轄89 個自然村。東海鎮(zhèn)是陸豐市委、市政府駐地,北靠河圖嶺,東邊連著城東、河東兩鎮(zhèn),西依螺河與河西、潭西、上英三鎮(zhèn)相接。海豐縣建于東晉咸和六年,據史志記載,畬民和疍民在秦漢以前原是海豐的土著居民,后來大批中原人南下占據這些地方,土著居民漸漸被迫上山下海,即:上山為畬,下海為疍。唐武德五年(622 年),從海豐縣劃出東部地區(qū)建立安陸縣,就是后來的陸豐縣。唐貞觀元年(627年),陸豐并入海豐縣。但是,據海豐史志載,直到明朝中葉,海豐縣人口還不到兩萬,絕大部分居民的祖先是明清以后才從福建南部遷徙過來的。因此,現在海陸豐閩語的語音面貌比較接近閩南漳、廈方言,其居民也習慣稱自己所說的話為“福佬話”。
明清時期,海陸豐一直作為“衛(wèi)所”地,衛(wèi)所中有數千軍卒,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包括鄂、皖、贛、浙、閩、粵、桂各省,所以海豐北部的平東和陸豐北部的大安有官話的方言島;同時,這一帶(海豐縣、陸豐市北部,跟客話區(qū)陸河縣接壤)的福佬話跟海陸豐南部的福佬話有明顯的差別,突出的特點就是只有七個聲調(“濁上歸去”),跟閩南廈、泉方言一致??梢姡@一帶的居民從閩南地遷來的時間更晚,已在“濁上歸去”音變發(fā)生之后,平東和東海的七調方言系統(tǒng)大概就是直接從福建帶過來的。
綜上分析,可以看出粵東閩語聲調的格局,也可以理出粵東閩語聲調系統(tǒng)演變的脈絡和趨勢。八調型黃岡類代表典型的粵東閩語聲調系統(tǒng),汕頭類則是這一輪演變的開始,主要特征是陰去調從曲折調型變?yōu)榉乔壅{型,但依然保留八調格局(除汕頭市區(qū)外)。由于八個調類之間有的調型調值相近,區(qū)別特征不夠明顯,容易導致調類合并,不穩(wěn)定型聲調系統(tǒng)就是這一階段的體現,演變結果是只剩下七個聲調。
黃岡類→汕頭類→不穩(wěn)定型
汕頭市區(qū)方言是溝通汕頭類和不穩(wěn)定型兩階段的橋梁,從汕頭市區(qū)方言既可以看到陰去調從曲折調型變?yōu)榉乔壅{型,也可以看到調類合并現象,一步跨越聲調簡化最常見的兩種方式:調類合并和調型簡化??梢?,粵東閩語的八調格局正在發(fā)生變化,這是漢語方言趨簡去繁的發(fā)展大勢所趨。汕頭方言之所以會率先在汕頭類方言中發(fā)生聲調合并,與其跟不穩(wěn)定型方言在地理上緊鄰相關,受到不穩(wěn)定型方言的影響和誘發(fā)。
揭陽類是目前粵東閩語八調系統(tǒng)中最為守舊的,有兩個特點:一,產生前變調分化現象;二,前變調中存在曲折調型。不過也可以看到揭陽類沒有跳脫粵東閩語聲調發(fā)展的趨勢,潮州湘橋和文祠前變調中的曲折調正變?yōu)榉乔壅{型,這跟單字調的演變方向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