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末驀然聽見有人在唱歌。屋里只有蘇末和叔叔。她叔叔是個啞巴。啞巴不能唱歌,但屋里確有歌聲飄蕩。難道有超自然物?蘇末有點不敢相信,她試著問:叔叔,是你在唱歌嗎?坐在陽臺藤椅上的叔叔轉(zhuǎn)過身。蘇末太驚駭了,她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變好使了。不會說話的啞巴這時說:是的。蘇末驚詫莫名:叔叔你怎么開口說話啦?叔叔答非所問說:哈哈,我真能說話啦!他說著從藤椅站起來,體態(tài)輕盈仿佛恢復到青春年少。蘇末忘記說話了,只能一個勁地說:哦,哦。叔叔說:我想我們今晚可以喝杯青稞酒,唱唱我們桑巴河上游的馬、牛、羊。蘇末從爺爺那里聽到過以前人們會對著馬唱歌,直到那匹馬聽歌落下淚來。爺爺說動物是有靈魂的,所以我們要待它們就要像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那時蘇末很小,問爺爺馬的靈魂在哪里。爺爺說馬的靈魂在眼睛里。小蘇末就看馬的眼睛,馬的眼睛天空一樣清澈。后來,蘇末的父母把馬牛羊賣了,來到河下游的城市。
蘇末從震驚中掙脫出來,她想把啞巴唱歌這事兒拍個抖音,點擊量肯定驚爆。
窗外瓢潑大雨把天光遮蔽了,蘇末找到啞巴叔叔能說會唱的原因了:白晝變黑夜,陰陽混沌,啞巴能言。
蘇末的啞巴叔叔唱了三天三夜,雨就下了三天三夜。
下雨耽誤了與老賢的見面。不過沒關系,老賢還會約她。
蘇末不漂亮,但足夠自信。醬鴨脖有多少肉和好看的皮相?憑的是那點滲進骨頭里的香不是。
與老賢在一起的時候,蘇末的骨頭就散發(fā)著年輕的香。即使老賢評論蘇末的文章口氣每次就像在教訓一只菜鳥,叫她“呦,傻丫頭”,就像他吟詩作賦的時候發(fā)出“啊”一樣。
蘇末與老賢這次見面地點是桑巴鎮(zhèn)車站。
躺在碎石上的兩列鐵軌像兩道去勢留下的疤。鳴叫的草蟲和很多人把這傷疤權當無關緊要之事。這個火車站曾經(jīng)異常熱鬧,綠皮火車載著不同口音的人來到這里,褐色車廂的列車滿滿載著煤炭駛到遠方。綠皮火車里的人帶來爆炸頭、牛仔褲、口香糖、啤酒、電影、旱冰、雙卡錄音機,還有發(fā)廊小姐??蓯鄣陌l(fā)廊小姐改變了桑巴鎮(zhèn)的男人。桑巴鎮(zhèn)的女人對發(fā)廊小姐深惡痛絕,會對她們說“呸”,她們覺得這些可惡的外來女人使桑巴鎮(zhèn)男人缺失陽剛之氣,變得整天魂不守舍。
約會選到這樣的地方,蘇末覺得天下只有詩人才想得出。這次蘇末吃不準詩人老賢是不是要整點兒特別的,比如要趁不存在的列車來次靈魂之旅。詩人是這世界上最奇特的人類。
老賢的工作就是悶在屋子里看稿件。這樣的環(huán)境完全可以讓健康的人發(fā)瘋。悶在發(fā)霉的房間里,聽些傻子和瘋子談論這個世界,沒有不變瘋的道理。處理完那些稿件,老賢會在桌子上攤開一張綠色的網(wǎng)罩一樣的稿紙,把時間和所有熱情都涂抹在這片薄紙上,創(chuàng)造一種在這個世界叫作“詩”的東西。
某個冬日早晨,老賢打電話叫蘇末來西山公園。西山公園是桑巴鎮(zhèn)葬亡人的地方。蘇末去時看見老賢坐在一塊突巖上抽煙,躺在積雪里的煙蒂加起來足有幾十個。老賢說他在雪地和死人待了很久。說這話時,老賢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像附近瘋?cè)嗽号艹鰜淼寞傋?。老賢說他和這些死人說了很多話,還說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會說真話,還說他是因為很久都沒有聽真話才來墳地和死人說話的。你不要認為我瘋了,老賢對蘇末說。蘇末裹緊身上的大衣。這天早上西風獵獵,她開始擔心冷風吹壞老賢的腦子。蘇末想這還不如老賢回老家去種土豆,種豆子,種麥子。雖然老賢不是個種地的好手,但至少不會是個詩人。詩人是這世界的囚徒。
第四天就在橙色預警變換成黃色預警的時候,蘇末說,啞巴你就別唱了,煩死了。叔叔就不唱了。
東邊天空升起一輪紅日。太陽光芒噼噼啪啪摔在地上。百草堂門額上的燈光不再五顏六色,那些街道橫流的污水早被人鏟進路邊的綠化帶里了。
吃完早飯,蘇末說,上帝保佑你,叔叔,我很快會回來。
這次啞巴叔叔沒有拒絕上帝,本來他不認識那個叫上帝的老頭兒,但在他贊美萬物時,就相信有上帝存在。
啞巴向蘇末揮了揮手,算是一種告別。
值得一說的是雨肆虐了三天后,官員們痛心疾首,決定修繕舊管道。
于是十字鎬、鐵锨、挖機替代汽車喇叭聲在這個夏天制造出各種各樣的噪聲,搞得大名鼎鼎的醉鬼小八也不能得安生,他轉(zhuǎn)移到國稅局下面拐彎處建設銀行門口曬太陽,繼續(xù)試圖讓別人感受自己的善意。但那些呆板的銀行職員、要錢的假喇嘛、膽小如鼠的小販、賣搓魚的餐館老板都不想和他做朋友。他們只是苦著臉說:??!又是一個不安生的夏天。
辦公室冷,高大的丁香和云杉遮住了陽光。蘇末裹件草綠色棉衣,綠皮怪獸一樣。綠皮怪獸蟄伏了一個冬季。春季的河堤凍得跟棺材板一樣硬。蘇末始終沒有脫得下那件棉衣。河水嘩啦啦唱起歌兒,夏天就來臨了。聽到河流的聲音,她的心焦躁不安,揣著開水鍋一樣,咕嚕嚕只打滾兒。蘇末想出去了,但去哪里?又能去哪里?蘇末問自己。辦公室沒別人,有事情蘇末就找自己商量。去哪里?她走動的腳迷茫起來。屋子彌漫著一種苦辣辣的腥氣,她認出這是那頭綠皮怪的氣息。
太陽真慷慨,把大把大把的陽光灑到大地上來,前些天人們還記不起它的模樣來,看來它并沒有責怪人們的意思。那些摔碎在花瓣和石頭上的陽光讓蘇末的眼睛瞇成一道縫,好像壞人在使什么心眼兒??伤粫故裁磯男难鄣摹U缋锏奶炜障裆系鄣难劬σ粯用鞒?,不管是誰,都只會嘆息,而不想在此刻想什么壞主意。蘇末坐廚房椅子的時候,她大大嘆息一聲,然后聽見所有進了廚房門的人都大大嘆息一聲。有人說起前年云南之旅,回憶西雙版納潑水節(jié)的情形,說很多人向他潑了水。他說,那可真快活。有人說,你該在那里尋個邵多麗安家。是的,人在痛苦的時候,不想待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而是想出現(xiàn)在另一些地方。午餐結(jié)束了,從廚房出來的每一個人又是需要買醉的樣子。蘇末明白遠處正有一雙幸災樂禍的眼睛盯著他們。
當有人拿桑巴河做文章的時候,蘇末和她的同事所工作的單位就是穿孔的闌尾:割而后快。
這雙幸災樂禍的眼睛,這雙命運之眼。
蘇末站在一叢榆葉梅旁,那塊水泥地是籃球場。地面很燙,從廚房吃飽喝足的蒼蠅,想在上面跳舞,可太燙了,它們不停地搓腿。蘇末衣服裹挾著一股熱,像一包正被微波的玉米,隨時皮開肉綻。她迷戀這種施暴一樣的熱。太陽很仁慈,不偏袒一個施暴者,不歧視任何一個弱者,他讓每一種生物得到生長,盡管生長伴隨著不幸和心碎。
就在這時,蘇末捕捉到了蔥燒土豆的味道。燒土豆味是老沙屋里飄出的。老沙表情嚴肅得讓人覺得她的職業(yè)不是個倉庫管理員,而是個殺手。她因為節(jié)儉從不和蘇末他們一同吃飯。前段時間她老公找了別的女人,老沙就同那女人揪著頭發(fā)在大街上打了一架,于是更給她增添了股中年婦女兇狠氣息。最終這個女殺手原諒了背叛的丈夫,但她眼里殺氣騰騰。
在太陽光下,老沙這間屋子,確實像個鞋盒子般乏味。令人糟糕的是老沙殺氣騰騰的眼睛總盯蘇末。據(jù)說她到處散播是蘇末奪了她的房子。還說這事兒板上釘釘,蘇末想賴都賴不掉。
令老沙懷恨在心的就是那間冷得迫使蘇末大夏天還要穿棉衣的屋子。蘇末起初聽見老沙散播奪她屋子的事還一笑了之,但看見老沙臉上的殺氣,就擔心起自己的安危。老公背叛這事兒已夠她顏面掃地,她覺得也讓老沙夠受的。
從榆葉梅底走開,蘇末朝老沙的屋子走去,去打破死局,也想給快要燃燒起來的自己降降溫。最好她們能達成和平共處協(xié)議。
蘇末并不想把領導當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但確實他脫不了干系。原因是越來越多的會議記錄和文字性的東西讓他頭痛,他看蘇末有事沒事寫一通,以為她能勝任這抄抄寫寫的崗位。事情很簡單,蘇末的屋子沒有無線網(wǎng)絡,而老沙的屋子有,領導讓老沙把屋子讓給蘇末。蘇末剛搬進去,領導第一個要求就是把貼在玻璃上的報紙給撕了。那些發(fā)黃的報紙使屋子很暗。但無論用打濕的毛巾,還是鋼絲球都沒法處理玻璃上那牛屎樣的東西。這是老沙的杰作。除此之外,老沙還在門口留了一片呈噴濺狀的油漬,那是食用油高溫情況下倒進食材時留下的一抹尖叫聲。蘇末不屬于聰明伶俐的人,但她還是感覺到領導不喜歡老沙的所作所為。蘇末伸手就去撕。她是領導從一線調(diào)到辦公室來的。僅憑借這點,領導的話有著絕對的權威性。蘇末懷疑領導對這薄薄一層報紙充滿了偏見,他不好對老沙表現(xiàn)出來,但對她,他是毫不客氣的。還有之所以讓老沙挪窩,很可能是門口呈噴濺狀的油漬和這層狗屎黃的報紙給惹的,畢竟這是一個事業(yè)單位一樓辦公室的樓道,不是你家貓鬧狗奔的小院。可惜膠水質(zhì)量太好了,報紙被蘇末撕得七零八落。還好,洞窟一樣黑的房間被撕出幾分明亮來,能看清窗外那叢丁香樹,能聽見從窗子縫隙漏進來的鳥鳴聲。
從擔心自己安危那天起,蘇末密切關注老沙。搬到蘇末的宿舍,老沙還是沒有把自己的食譜改一下。蘇末覺得老沙有自虐傾向,一個正常人怎么可以一年四季吃土豆,何況她只有一個女孩兒,從交通職校畢業(yè)招到高速收費站去了,一月千兒八百。女孩不像男孩結(jié)婚要這要那,逼得娘老子摳眼珠子挖腎賣,完全沒必要這樣節(jié)儉。換做別人,這么個吃法,早吃得口吐酸水、悲觀厭世了。蘇末暗自嘆息老沙有一顆超級健康的胃。
女人間的友誼在購物的時候容易建立。蘇末準備和老沙去購一次物,拉近一下距離。
一下車,滿街摩托和轎車帶起的塵土以及塵土中茴香、咖喱和牛羊肉的腥味迎接了這對各懷心事的女人。街上還有鄰近農(nóng)民打制的鋤頭、鐵鏟和老鼠夾子,還有他們從院子摘來的各種蔬菜。質(zhì)地粗糙色澤艷麗的衣服被招搖地掛在那里,像一朵朵開在半空里的花朵。蘇末聽本地女人略帶卷舌音向她和老沙兜售商品。這些年輕的用紗巾把自己半個面部裹起來的女子,像一枚伸手即握的鑰匙一樣精巧,她們巧舌如簧,慫恿蘇末和老沙購買她們的東西。
比起桑巴鎮(zhèn),郊區(qū)集貿(mào)市場里東西很便宜,簡直就像白送人一樣。老沙的老公在桑巴鎮(zhèn)煤礦拉煤,現(xiàn)在煤礦都關停了,斷了經(jīng)濟來源,老沙更愿意買便宜貨了。這些便宜貨簡直就是在等蘇末和老沙的到來。
購完物,蘇末請客,她們在攤邊吃了兩碗酸奶。
蘇末每次從二路車下來,不走斑馬線,每次隨人穿梭在大大小小的車子之間。她在這里轉(zhuǎn)了二十多年啦,可每次都像是打量清明上河圖似的驚訝。她看到街角的海棠開了,她看見烏鴉算珠子般串滿電線,看見有人開寶馬消失在街角,街角那里有個老女人賣和她一樣舊的書,看見喜氣的秧歌隊敲鑼打鼓,還看見那些像懷了孕的男人,那些跑黑車的殷勤地招攬乘客。這個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地方是懷著熱愛,還是懷著厭惡的感情。唯一知覺的是街角的風把自己從二十一一下子吹到三十五了。蘇末腦海中想到的人還是老賢,除此之外,她想不到第二個人。但她不想聯(lián)系他。
第二天,蘇末接到老賢的電話。起初在電話里說他發(fā)現(xiàn)蘇末的文章漏洞百出,自然就要見面了。一點新意都沒有,先說蘇末的文章,把她還頗為自得的文字說得狗屁不通之后,老賢便過渡到那些怪話上面,仿佛寫不出像樣的文章,就只該配聽這些。蘇末看看自己的鞋,它多么像耳朵。蘇末把電話扣在她脫下的一只鞋子上,讓鞋子代勞。老賢用辦公室座機說怪話,用不著擔心費用,也用不著讓別人聽去了。
盡管蘇末沒聽見老賢說什么,但依然弄得像吞了一只蒼蠅般。下了班后,她抓起包,去找老賢。老賢面對一桌豐盛的晚餐,端起酒杯一杯一杯痛飲,保證要把蘇末推薦到宣傳部去,待在郊區(qū)一家破場子可惜了。在蘇末面前滔滔不絕,變成救世主一般,蘇末忍著耳痛聽完老賢的陳述。半個小時過去了,老賢與那個布藝沙發(fā)仿佛粘在一起了。蘇末看了幾次手機,老賢都不理會,最后蘇末去結(jié)完賬。老賢充滿歉意地說怎么能讓你破費。
蘇末打開房門時,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啞巴叔叔坐在黑暗的陽臺上一聲接一聲地歌唱。這是啞巴第二次歌唱,他一定是看見樓下那個葬禮了。這次蘇末聽懂了,叔叔唱“人在小的時候就應該像羊羔那么溫順;人長大了就應該像駿馬那樣馳騁;人要是遇到了相愛的伴兒,就應該像烏蘭泡的天鵝那樣一對對形影相隨;人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應該像母牛那樣獻出最后一滴乳汁;人到了該走的時候,就應該像骨瘦毛長的老狼,去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不慌不忙地等待長生天叫他的名字?!碧K末也跟著唱起來,她不再討厭下雨天,也不再討厭爭吵,她那顆痛苦的心漸漸平和起來。她想不管怎么樣,明天陽光必然鋪滿桑巴鎮(zhèn)。
【作者簡介】魯玉梅,女,土族,1983年生于青海省大通縣,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雪蓮》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