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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流向沙漠的河流

2021-05-18 13:04黎孝民
雪蓮 2021年4期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生命禁區(qū)昆侖山塔什庫爾干從戎戍邊,因突發(fā)一場重癥傷寒,病愈后被調往南疆最美城市阿克蘇,安排在軍分區(qū)的軍需物資處。

阿克蘇的冬天異??崂?,冷得你剛邁出家門,便感覺到有萬千根冰針從你全身的毛孔鉆入骨髓,生生作痛。這也許就是新疆人一進入冬天,便蜷縮在燒著火墻的小屋里足不出戶的緣故。但再刺骨的寒風,也阻攔不住當代年輕人青春沖動的熱血。一到周末,他們便會邀上三五好友走出戶外,到阿克蘇市的大街小巷,或一整天的到錄像廳、桌球室、電影院、酒館里消遣。這些場所,有著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最新潮最時髦的樂趣,讓他們趨之若鶩,紛至沓來。而那些再新鮮再刺激的娛樂,也誘惑不了我那顆靜如止水的心。我只鐘情于連隊的閱覽室、圖書館、新華書店……一個人靜靜地座在書屋的一角,流連于溢滿書香的文字,常常讀到書店關門才被迫離開。

當時序進入夏天,美麗迷人的阿克蘇再也牽扯不住我那在夏風中飛揚的衣角。這時距城180公里外的柯坪縣,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吸引著我這顆躁動不已的心。因為那里不僅有我的三哥一家,有一條穿城而過的阿恰河,而且還有河里笨得可愛的狗魚和三哥親手油炸的那口舌生香的脆皮香酥魚,令我魂牽夢繞、心往神馳。

我經常會選擇周末去柯坪,即使再忙,三哥也必定會邀上他們農機局的老書記一起騎單車去阿恰河撈魚。老書記姓張,山東人,是隨王震將軍率部進新疆剿匪的南下干部,當時已在大西北戍守了30多年。他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身材單瘦,精神矍鑠。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深邃而明亮,顯得剛毅而沉著。

阿恰河上游的地勢高險,河水急湍。要撈魚,還得去離城50多公里的下游才行,那里河面寬闊,水流平緩。

六月中旬的一個周日,黎明時分,我們三人就披著星露迎著晨風向阿恰河出發(fā)。從柯坪縣城騎單車到阿恰河,大約要1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張書記是一位身經百戰(zhàn)的老將,剛出發(fā),簡直就是一匹脫韁的野馬,以獵豹旋風一般的速度,轉瞬消失在前方的視線之內,將我們甩得老遠。等我和三哥趕到阿恰山下時,他早已坐在一塊巖石上,抽完了一支用報紙自卷的莫合煙。

這時,朝陽冉冉升騰。阿恰山下,一幅蔚為壯觀的畫面驀然跳入我們的眼簾,呈丘陵地勢起伏的阿恰山,是一處典型的丹霞風貌,那條紋狀分布開來的七彩巖石,涂畫成千萬座彩橋橫架在高懸的天幕之下,與藍天白云接吻,色彩斑斕,艷如彩虹,燦若錦霞。它是用億萬年高原火熱的光焰燙染而成,瑰麗多彩,驚心動魄,無與倫比,活脫脫就是一幅出自梵高之手的經典杰作。

山地前方,蒼茫的戈壁灘上鋪展著無數道沙石涌起的皺褶,是上帝用時間的巨手,將大自然排空的怒濤剎那間凝固,使它靜止不動。這鬼斧神工雕刻的固體浪濤,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沙礫鋪地,滿目蒼涼。有些許稀疏的麻黃和沙棗點綴在其間,在這人鳥罕至的戈壁沙漠里蓬勃出生命的顏色。只有這時,才能體會到曾經讀過的詩句“窮荒絕漠鳥不飛,萬磧千山夢猶懶”的意境。如果偶爾有孤旅的駝隊或毛驢車隊路過,那牲畜頸部一串串單調而深沉的吊鈴聲,在這千里無人煙的戈壁上,顯得空曠而高遠。當你站在這大西北的高原上,就會感覺到離天空飄蕩的云朵很近,有種只要你一伸手便可隨意摘下一朵的愜意。

此時,夏日灼熱的驕陽就棲息在頭頂,強烈的光照刺得你半閉半睜著眼。我們三個人形似三只螃蟹在這六月的光影中歪歪斜斜地晃動,那騎著的單車發(fā)出嘎嘎的響聲,在這寂廖的荒漠中分外刺耳。車胎在砂礫間滾動,發(fā)出嗤嗤的聲音,這比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騎車還要費勁得多。搖搖晃晃駛過的地方,在沙卵石上踩出的一溜弧線的路,冒出的縷縷青煙,便如迷霧般向空中慢慢散開。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氣,終于來到一條峽谷口,我們三人將單車放在高坡上,然后帶上魚網和魚簍,沿著被千萬年的洪水沖刷而形成的峽谷向河邊走去,越往前走,兩邊幾乎都是垂直的峽谷,可高達數十米,其氣勢可與東非大裂谷和科羅拉多大峽谷比肩并起。峽谷時寬時窄,窄的地方是被橫沖直撞的山洪造成谷壁大片坍陷而成,窄得只剩下一道罅隙,寬的地方卻異常開闊如平地。小河兩岸的峽谷,縱橫交錯,如經脈散布。較長的峽谷,一般要走上一個多小時,最短的也要走上三四十分鐘才能到達河邊。這些如網繩織成的峽谷平時是干涸的,只有在夏天碰上傾盆暴雨時,便有滔天洪水呼嘯而來,在它的胸懷里泛濫成災。

阿恰河是美麗的,河水兩岸的灘涂上,青草茵茵,夏花競放。這些無名的花在這里寂寞地開放,靜靜地燦爛。這里的夏天,幾乎可與盈滿春色的三月江南媲美。也只有在這個充滿無限生機的夏日里,那低旋的飛鳥、河面游弋的水蛇、河底的游魚、雪白的羊群……證明在這萬里黃沙中仍有鮮活的生命在跳動,讓碧水淙淙的阿恰河充滿了活力與靈動。遠遠的看,它就是一根連接阿爾塔格山與塔里木盆地孤獨的繃緊著的琴弦,任風雨和歲月不停地彈撥。

河水淺流的地方有潺潺的流水聲和狗魚迎水而上時的撲打聲,這兩種聲響相互應和著,是大自然一種琴瑟和鳴的美音妙樂。夏日的陽光照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反射的光亮如萬千魚鱗耀眼刺目,是天女為人間撒下的顆顆閃光的寶石,綴滿河流。河水清澈如鏡,你不但可以看到清清的河水越過一塊塊光滑的鵝卵石,還可以看到愚笨的狗魚慢慢游動的身影。這些狗魚成群結隊,偶爾也有躍出水面的魚兒,翻個身又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圈的波紋,使水中的倒影晃成一片。這每一圈波紋,形成宛若琵琶上一根根輕柔密織的弦線。這種狗魚不大,肉質豐滿而鮮嫩,也是最憨笨的魚種之一,只要你伸手,它也不會逃跑,瞬間便可捉于掌中。小河的深處不足一米,淺處可沒至小腿。雖然熾烈的陽光烘烤得大漠如同蒸籠生煙,可河水卻是冰冷透骨的涼,這是來自天山融化的雪水,不同于南方夏天稻田里被火辣辣的太陽煮開過的溫熱水。

張書記和我三哥二人拖網,我負責撿魚。阿恰河的魚還真多,幾乎網網都能撈到。他們將網里的魚倒在河灘上,一條條還在活蹦亂跳,讓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我將這些被俘虜的魚,手慌腳忙地往魚簍里一頓亂丟。不到一個小時,就撈了滿滿的一簍,收獲的喜悅洋溢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上。忙乎了大半天,便感到有些疲累。我們在河灘上找一塊柔軟的青草地盤腿坐下,吃著自帶的干馕,喝著濃郁的伊寧大曲,那種醇香溢滿河床,醉倒了一河的狗魚。

不知不覺,已是暮色四起。河灘上的牧人早已趕著羊群回家,小河顯得異常寧靜。

俗話說,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天下至柔莫過于水,但一旦水發(fā)起威來,它的柔性就會蕩然無存,善惡便在一念之間發(fā)生。

突然,北方傳來陣陣滾動的悶雷聲,天空里堆積的烏云開始翻卷如潮,狂風挾裹著漫天黃沙鋪天蓋地撲來,它們打著卷兒以排山倒海之勢在這千里無人煙的高原上疾馳飛奔,似黃龍騰空,響如牛吼。整個天空黑沉沉的,像一張巨大的毛毯遮蓋住了整個穹頂。這遮天蔽日的黃沙撕扯著黑暗中的一切,打在臉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艁y中,你根本無法看清對面的臉,我們憑借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來辨別大家所在的位置,讓人有一種“化盡素衣冬未老,石煙多似洛陽塵”的感覺。

張書記非常熟悉這里的高山微域氣候,他知道馬上將會有一場大暴雨來臨,隨之而來的必是兇猛的山洪。他冷靜老練地帶著我們兄弟尋找一個安全的避險之所,可河道兩邊都是如刀削斧劈的峭壁,要走原峽谷返回,如果不能趕在山洪之前上岸,必定會被咆哮而來的洪水卷走吞噬。

正在這時,玉爾旗公社的農機員阿不都力孜騎著一峰駱駝趕來了,他是得知張書記和我哥在這里撈魚有急事找來的。

阿不都力孜長得高大魁梧,略卷的黃頭發(fā),留著八字胡須,長長的睫毛映襯著一雙深陷的藍眼睛,頭戴一頂小花帽。一看就是一位彪悍強壯充滿血性的維吾爾族漢子。

只見阿不都力孜幾乎竭盡全力地喊叫著,要我們趕快避險。并帶領我們來到峽谷與河流交匯處地勢較高的一塊石頭上。

新疆的暴雨不像南方的綿綿細雨,它來的快而猛,此時的天空就像一個巨大的漏斗傾瀉而下。一瞬間,阿恰山的洪水如連天驚濤涌向峽谷,將狹窄的谷床擠得咔咔地響,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我們撲面而來,形成巨大壓力沖向我們。阿不都力孜就站在我身邊,一直死死地拽住我的右臂,但還是幾次險些被洪水擠壓卷走。這時,一塊石頭突然從谷頂向我滾墜而下,只見阿不都力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雙手抓起我用力一扯,將我拖到他的右邊。因用力過猛,阿不都力孜摔倒在地上。我正在驚慌失措中,只聽見他“哎呀”一聲,那塊石頭便壓住了他的左大腿,無法動彈。接著,他沖著我們高喊,要我們趕快轍離,這里危險。剛說完便昏了過去。

山洪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奔騰的洪水便消失在遠處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之中。

我和三哥、張書記想合力將壓在阿不都力孜大腿上的石頭掀開,可石頭卻生根扎牢,絲紋不動。最后,還是張書記有辦法,只見他從馱在駱駝身上的麻袋里找到一根長繩,一頭綁住石頭的一角,另一頭套在駱駝的頸部,駱駝用力一拉,石頭被翻身拉開。然后,我們將阿不都力孜抬上駱駝,趁著幽暗的夜色,慢慢的向縣城方向走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等折騰到縣醫(yī)院時已是凌晨五點。經過二個多小時的搶救,天亮后(因新疆與內地相差2個時區(qū),夏天一般7點多鐘天亮),醫(yī)生走出手術室,告訴我們他的左大腿被壓斷了。這時,有一種叫潮濕的東西,驀然間浸滿了我的眼眶。

三個月后的一個周末,我如約來到柯坪。三哥說你來得正好,今天是阿不都力孜出院的日子,我們和張書記一起去接他回家。吃完午飯,三哥開上局里的那輛老式帆布吉普車來到柯坪縣醫(yī)院。

阿不都力孜早已收拾好衣物及日常用品,一個人坐在病房的床上等著我們,懷里抱著兩根拐杖。只見他的精神和心情都很好,跟我們聊天時嘴里一直在笑個不停,儼然是一位久漂異地的游子今天要回故鄉(xiāng)的樣子,所有的興奮之情都寫在他那張憨憨的臉上。

阿不都力孜在醫(yī)院里整整躺了三個月,最后還是拄著拐杖出的院。出院時,主治醫(yī)生在一邊小聲地告訴我們,說他們已經盡力了,可阿不都力孜仍落下了終身殘疾。主要原因是那天從阿恰河到醫(yī)院這段路上走的時間太長,耽誤了最佳治療的機會,導致他的左大腿肌肉壞死。這時,我們的心一下子都沉了下來,半天誰也不說一句話。

秋陽一展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高原上的一切。車子駛出醫(yī)院,沿縣城向西,是曠遠無垠的戈壁灘,天邊那連綿千里的天山山脈,形成一道巨大的天然屏障,橫亙在中吉(吉爾吉斯斯坦)邊境,擋住了山外那邊的廣闊世界。山下有一片蔥翠的綠洲,這一抹醉人的綠色,也許就是千萬年前天庭的玉帝不小心遺落在人間的那顆祖母綠。

九月底的新疆是一幅多姿多彩的圖畫,藍天白云下那蜿蜒起伏的雪峰,是遠古的季風從西藏飄浮來的一條潔白綿長的哈達,覆蓋在塔里木盆地與準噶爾盆地之間的天山山脈頭頂,還有那層次分明的原始森林、幽藍碧綠的清澈山溪、金色起伏的胡楊和刺穿穹頂的白楊林……

一條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路,延伸向遠處的那片綠洲,我們的吉普車在這遼闊蒼茫的戈壁大漠中像一只蝸牛般顛簸慢行,這是一條千百年來維吾爾族人用毛驢車輾壓而成的路,是一條不成路的路。這條途經古城樓蘭、尼雅、龜茲、米蘭、熱瓦克、喀什噶爾路過的古絲綢之路,那一串串從遠古傳來的駝鈴聲中,留下了清脆的回響與遙遠的遐思。駝鈴深沉,悠久而遠寂。

黃昏時分,一條小河流映入我們的眼簾,夕照灑滿了一河的嫣紅。太陽用它一天最后燃燒的余暉打在古銅色的山巒上,照耀著阿爾塔格山之巔,潔白的冰雪被映染成燦燦金黃,光芒萬丈,我們被這種絕世的驚艷與大美震撼得淚盈滿眶。

突然,阿不都力孜興奮地對著車窗外大喊:母親河,我回來了!他那洪鐘般的吶喊聲,在空曠而遠寂的大漠里久久回響。聲消音散后,他深情地對我們說,這就是阿恰河的上游,叫蘇巴什河,河邊的綠洲是他家鄉(xiāng)的村莊。

村莊遠處的齊蘭烽火臺,在夕陽下熠熠發(fā)光,那斑駁陸離的土城墻證明了曾經的輝煌與文明。透過歷史的塵煙,仿佛依稀看到了那狼煙遍地、旌旗獵獵的萬里沙場。但曾經的金戈鐵馬、鼓角爭鳴撕殺疆場的悲壯,已隨歷史的黃塵烈風而飄遠,只有被歲月風蝕的遺址,孤零零的屹立在這蒼茫的戈壁上訴說著古老的滄桑。

在“口內”(新疆人稱玉門關以內為“口內”,關外為“口外”)人的心中,新疆的地貌應該是大漠沙如雪、長風幾萬里的荒涼之地??僧斈阕哌M新疆后,才發(fā)現有水的地方,卻是樹茂草豐、羊肥馬壯。新疆都是這樣,有水的地方就有綠洲,就有生命。阿恰河也不例外,她就是一位慈母,用乳汁一樣的河水哺育了這片綠洲上世世代代維吾爾族人的成長與生命的延續(xù)。也許,這就是阿不都力孜叫它母親河的緣故了。

河水比阿恰河下游要淺,但清澈透明。河面上是一座長長的木架橋,木橋上爬滿了青苔,證明了它年代的久遠與古老。車過木橋,便到了阿不都力孜的家。他的房子臨水而建,被一條圓弧線的土泥巴圍墻包圍著,夯實的土墻早已被大西北的烈風強光侵蝕得滿目瘡痍。房屋的設計沿襲著他們祖先的傳承與遺風,是一棟典型的土木結構平房,門向朝南,呈方形,前廊幽深。大門口兩側砌壘著土臺,上鋪氈毯,用以夏天乘涼、睡覺。窗子很小,房頂開一個天窗,用于通風采光。庭院很大,院內有用土塊砌成的拱式小梯通至屋頂,屋頂上曬滿了葡萄干和瓜干。整個土墻矮房被茂葉重疊的杏林與核桃樹所遮掩,庭院中種滿了各種花卉和葡萄。進門有一連灶土炕,用來做飯取暖。

聽說我們要送阿不都力孜回來,他的陽干子(漢語:妻子)熱迪娜像過維吾爾族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古爾邦節(jié)一樣,準備了羊肉手抓飯、馓子、油香、烤包子、烤馕、酸馬奶子……還燒了一大堆千年的胡楊木柴火,正在熏烤著一只全羊……阿不都力孜從墻上取下三個多月未曾彈過的都它爾,為我們演唱了一首新疆民歌《我們新疆好地方》。琴音剛起,熱迪娜便隨音樂聲跳起了新疆民族舞蹈。她昂首挺胸、立腰拔背給人產生的力感,是一種高傲外向的姿態(tài),其腰背挺拔是貫穿維吾爾族舞蹈的始終,搖身點顫是維吾爾族女性舞蹈中的一種基本動律。舞蹈是維吾爾人民藏在靈魂里的語言,跳舞就是用腳步去夢想,每個動作都是一個字,連貫組合成一首優(yōu)雅而夢幻的唐詩宋詞。這一夜,我們醉倒在大碗的烈酒和烤全羊交織的香味和維吾爾族優(yōu)美的琴音里。

夜深了,我們在醉意中告別。阿不都力孜夫婦將我們送到門前河邊的橋頭,臨別,我們一再感謝他們夫婦的盛情款待,并直夸熱迪娜的舞跳得好。阿不都力孜夫婦抓住我們的手久久不肯松開,熱迪娜反復對我們說,如果不是你們三人出手相救,阿不都力孜早就命喪阿恰河了,要感謝的人是我們哪。在微弱的月光下,我分明看見他們夫婦的眼里珠淚盈睫,晶瑩閃亮。這時,熱迪娜看了看拄著拐杖的阿不都力孜又對我們幽幽地說,以前都是他們夫妻一起跳維吾爾民族男女成對的群舞刀郎舞,可現在阿不都力孜已經跳不成了。聽到這里,我的臉突然越來越紅,頭也越來越低。如果不是阿不都力孜,那塊墜落的巨石,砸傷的應該是我……

回城的路上,夜風又起。高原的風,像維吾爾族女子一樣充滿了野性,它肆意張揚地在空中呼嘯,挾裹起萬里塵沙,有如肯尼亞馬拉河數百萬角馬大遷徙,用萬千鋼鞭一樣的尾毛,橫掃著一切,拍打得車窗沙沙的響。車燈的散光照射在前方高高的白楊樹上,滿樹的黃葉在深秋的冷風中搖曳顫動。一些生命頑強的樹葉,死死地牽扯住樹干不肯離去,那吹得獵獵作響的聲音,是母子離別時的嗚咽與悲泣。

車開了很遠,我仿佛聽見阿不都力孜那“我們新疆好地方哎,天山南北好牧場……”天籟般的聲音還在阿恰河上游的夜空里久久回蕩,余音不散。

這年的歲末,我奉命去喀什軍分區(qū)辦事,回阿克蘇途中路過阿恰河大橋時已是凌晨零點,想去柯坪縣看望阿不都力孜的心愿只能在無奈中擱淺。這時,我要司機將車停下,佇立在橋欄旁,天空中一輪高掛的明月灑下萬里清輝,望著奔騰不息的河水,仿佛又看到了阿不都力孜騎著一峰駱駝朝我們趕來,他要我們趕快避險的聲聲叫喚,就像輪回流淌的血液,在我全身的血管里沸騰澎湃。

良久,我朝阿不都力孜遇險的方向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才一步三回頭地上車離開。

第二年,我和三哥相繼調回老家湖南工作。

時光如同自由奔跑的風,轉瞬即逝。一晃已離開新疆28年了,關山千萬重,不知我那位維吾族兄弟阿不都力孜現在過得還好么?

多少歲月輪回,多少人間煙火,在細細碎碎的時光里氤氳。又有多少滄??部溃谏硎窒酄康牧鞴庵羞h去。所經過的事,相處的人,都將會在日復一日的平淡中慢慢老去。就像這阿恰河的水,從上游一起滾滾而來,流淌到平沙萬里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時,都將會分散消失,最終無跡可尋。

阿恰河,如果從中國的版圖上去查尋,你根本無法覓其蹤跡,只有從柯坪縣的地理雜志上才能溯其源頭,知其根脈。它詳細地記載描述了阿恰河的來路與美麗,你可以領悟到其中最精辟最完美的解讀:天山支脈的阿爾塔格山南麓,有一泓清泉,從險峻的峽谷中日夜噴涌而出。它來源于白雪皚皚、直插云霄的大山融冰和雨雪,流向山外浩瀚的塔里木平原,沿途匯集了若干山谷的地表徑流,漸漸形成一條小河。它像一位清純的維吾爾族少女,柔姿妖嬈,一展她嫵媚溫暖的懷抱。這是一條生命之水的母親河——柯坪河,它的上游叫蘇巴什河,下游與紅沙河匯合后稱阿恰河。

我到過柯坪縣的很多地方,曾在雄踞大漠的清代齊蘭古城里穿行,朝拜過南北朝時期的克斯勒增格佛寺,也攀登過漢代的齊蘭烽燧臺和戈壁中突起的將軍山……而要數我親吻得最多的還是這條阿恰河。

我見過新疆的很多條河流,曾無數次在朝陽中欣賞過葉爾羌河的波光水霧,曾千百遍在夕照下聆聽過阿克蘇河的如潮濤聲,也曾多少回沿滾滾東流的塔里木河順水而下,走向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臺特瑪湖……唯有阿恰河,這條在中國版圖上名不經傳的小河,近三十年以來,像一股暖流,一直流淌在我心底里那片最溫暖的土地上,且源源不斷,經年不竭。

【作者簡介】黎孝民,湖南岳陽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雪蓮》《西部散文選刊》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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