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宜做夢的地方
我是在眾多山體一路的包夾、注視、迎送下,抵達果洛州府所在地大武鎮(zhèn)的。
這是一座既不繁華熱鬧、也不蕭敗寒磣的小城市。街道縱橫交錯,寬敞規(guī)則,兩邊停滿了各種型號的小車。十字路口的交通指揮燈始終處于睡眠狀態(tài),過往車輛瞻前顧后,猶豫不定時,后面遽然鳴起刺耳的喇叭聲,仿佛一條牧鞭甩起,驅(qū)趕開一群躊躇不前的羊群。道路瞬間暢通,羊群歡快地四散而去。這里很難看見六層以上的樓房,走在街道上,視線越過任何一座樓房頂端,就能看見不遠處的渾圓山頭。我懷疑這是人們的有意建造——這里的人們鐘愛大山,如同迷戀陽光一樣。
看山是他們?nèi)粘I畹囊徊糠帧?/p>
山能慰藉他們。
多高山,意味著海拔高,樹木植被少,氧氣稀缺。這直接導致初來乍到的人胸悶頭脹,睡眠嚴重不足等。許多親戚朋友打來電話,第一句話無一例外地就是:晚上睡覺咋樣?能睡著嗎?仿佛我來這里就是專做睡覺這一件事似的。我說,我睡得很好很踏實。那邊傳來驚訝的口吻:這怎么可能?不會吧?你吃了安眠藥吧?
我懶得再說什么。
很多時候,我們所說的苦難,并不代表苦難本身,而是取決于自己的認知程度和心態(tài)。比如此刻:臥室靜謐,庭院靜謐,大武鎮(zhèn)靜謐,四周山巒靜謐,草原靜謐,星月靜謐,我心靜謐——正好適宜睡眠,適宜做夢。
達日路晨景
我單位在一條叫“達日路”的東南走向的街道上。兩邊商鋪林立,門面考究的服裝店、霓虹燈閃爍的美發(fā)店、不斷有麥香飄出的饃饃鋪、蔬菜瓜果店、老舊的百貨商店……人們慢悠悠穿梭其間,頗顯閑適自足、安居樂業(yè)的生活方式。
這是六月末的一天。早晨7:18分,我從達日路走過。
最先開門經(jīng)營生意的是幾個回族人,他們拉開各自的卷閘門,就看見玻璃門上“蟲草收購基地”字樣。但房間狹小簡陋,里面的家當基本一樣,一個保險柜、一個三人沙發(fā)、一個簸箕、一桿秤。仿佛早已約定俗成,不一會兒,就有人從很遠的山上把蟲草帶來賣。賣者不慌不忙地從布袋里掏出蟲草,買者小心接過,輕輕放在簸箕上,仔細撥拉、挑選、甄別。好長時間,雙方都不急于談成色講價格。
還有兩三個人抱著布袋,在一旁靜觀其變。
我正欲離開時,一個黑臉膛、長頭發(fā)的藏族小伙對店內(nèi)的回族人問:哎,老板,這個店為啥沒開?
我才注意到,隔壁的蟲草收購店上了鎖。
“他今天不開門。你蟲草有倆?我收上。”
“今天給你蟲草?卡碼沒有。你心黑得很。前天給你賣著太便宜了,我媳婦差點趕我從家里出來?!毙』锎舐曊f。
“再我其他店里去賣?!痹诒娙说囊魂嚧笮χ校麘驯еx草袋,走了。
7:35分,藏族人經(jīng)營的幾家饃饃店和出售青稞炒面的鋪子開了。一只流浪狗畏畏縮縮地在店門前溜達。女店主順手扔過去一塊冒著熱氣的饅頭,一聲斷喝。狗叼起來旋即跑遠了。
再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地,漢人的服裝店、水果店等開門了。
——小鎮(zhèn)的生活便依次開始?;蚱届o、或喧鬧,或詼諧,或肅穆。每天的開始方式不同,而期待相同,目標相同,就像東山頂上高高升起的太陽,每天都給小鎮(zhèn)異常清新明亮的希望。
她們?nèi)计鹆四强|青煙
散步至一處僻靜的寬敞馬路時,看見一縷細弱的青煙升向天空。
循著青煙望過去,一個藏族老阿奶、一個穿藏袍的中年婦女、一個十二三歲左右的女孩,在路邊圍成一圈,往中間的牛糞火堆上不停地撒糧食、柏樹枝、炒面之類的。老阿奶口中念念有詞,婦女和女孩一臉悲戚?;鸷雒骱霭担酂熀龃趾黾?,不時有小車從她們身邊駛過,都會放慢速度,但青煙仍然會隨汽車帶起的風,扭曲身軀,擺動出奇形怪狀的造型,然后四散開來,消失得無影無蹤。
離她們不遠處的路旁,一截綠色鐵護欄被撞得支離破碎,幾棵小松樹被連根拔起,樹皮上清晰顯露出擦痕。樹前面,一道七八米長的剎車印,仿佛一道黑傷疤,刻印在柏油路面上,格外刺眼。
——眼前這三個女人,是在祭奠剛因車禍離世的家中男人。
第二天同一時間,我又看見她們?nèi)齻€人在同一地點,以同樣的方式煨桑祭奠。中間的青煙比昨天的更旺盛更濃烈一些,一門心思地直升云天。
第三天,天空下著小雨,我撐傘散步到那里,驚訝地看見藏族老人不見了,只有中年婦女和女孩依然跪在路邊。那縷裊裊青煙里,多了一絲哀怨和蒼涼,也多了一份堅韌和執(zhí)著。
后來,我更改了散步路線——我不忍看見她們軟弱的彎下的身軀,今后如何抵御無法預(yù)知的、更多更大的風雨?
但那縷青煙,時時在我眼前浮現(xiàn)。它仿佛極輕的言語,極力向更高的天空、更遠的遠方、更空虛的我和像我一樣空虛的匆匆過客們訴說著什么。它扭動的姿態(tài)神秘、恍惚、決然、暗含殺機,它使周圍廣大的事物急遽抬升,讓時間顯露出本質(zhì)的特性。
雨水淋濕的母女倆
連續(xù)下了幾天雨,每天早晨起來,眼前都是濕漉漉的一片。據(jù)同事講,大武的夏季,這是一種常見的天氣。
但這常見的雨天,絲毫沒能影響小鎮(zhèn)人們?yōu)樯嫳疾āL途汽車站,永遠是小鎮(zhèn)最嘈雜喧鬧的熱鬧之地。置身于這個環(huán)境,任何人都有可能錯失或忽視一些重要的細節(jié)——也許就是這些吵鬧之聲,那個女孩絲毫沒聽見不遠處母親再三的叫喚。她站在售票室屋檐下,低頭專注于玩手機。她的腳跟前,放著行李箱、紙箱子之類的。
雨水打濕了母親稀疏的頭發(fā),有幾撮緊貼在前額上,她顧不了去捋一捋。她撒開已經(jīng)抓了很久的客運班車門把手,擠過人群,徑直沖近女孩面前,一把奪過手機,順勢劈頭扇了三巴掌,然后邊怒罵邊拎起包往班車碎步跑去:“你個聾子,整天只知道耍手機,耍手機著大學沒考上,今天占不上個座位走,這次打工就又黃了。”
母親第二趟取物品時,仍然怒氣未散,向女孩喋喋不休?!澳悴挥萌ゴ蚬ち耍丶蚁虏缢D愕氖謾C去。耍著餓死算了?!?/p>
人們都望著這個雨水中無助的、有些慌亂的女孩。這時,我聽見人群里傳來一聲略微滄桑的聲音,“丫頭,快跑,攆上你阿媽,攆上那輛班車……”
生活之路上,成功出發(fā)只在一念間。我們演繹的故事越來越多,遺憾和教訓也會越來越多。
相 遇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三十年之后,居然在這個偏遠小鎮(zhèn)會遇見大學同學。
兩個人按約好的見面時間準時到達地點,很男人式的、略顯拘謹?shù)匚帐謫柡?,落座,遞煙,沏茶,細說畢業(yè)后各自的工作生活軌跡,回憶校園里的種種往事……程序一絲不茍而自然妥帖。時間在彼此的暢聊里過山車一樣,交錯、翻轉(zhuǎn)、緩急、似是而非,虛實難辨。
他明顯發(fā)福了,小肚渾圓,脖頸間堆積滿橫肉。眼袋下垂,盡顯疲態(tài)。當然,他也看見我頭發(fā)稀少,兩鬢斑白,滿臉皺紋,臉色黯然。談話間,我倆彼此注視,卻沒提及歲月在對方臉上的痕跡,似乎這早已是風輕云淡。
我倆相談甚歡,對眼下時代的詬病深惡痛絕,對未來退休生活的設(shè)想和規(guī)劃驚人一致,甚至曾經(jīng)都對校園里的一位女生暗戀不已。
三十年前,我倆朝夕相處兩年,還沒有說過這么多話吧?課余時間,他在宿舍打麻將,我在球場打籃球,各自取道,沒有交集。而今天,我們在這個偏遠的、海拔3800米的小鎮(zhèn),在一種稠密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里,盡量撿拾一些柔軟的、溫暖的、圓潤的、體貼的內(nèi)容和語氣,給彼此心田種植著繁花和綠茵——不停地互相夾菜,不停地勸多喝茶,不停地叮囑注意身體,按期體檢,不停地自言自語孩子已成家立業(yè),沒有任何負擔了,過兩年就該退休養(yǎng)老了——時間用刻刀雕琢著兩個男人的容顏和內(nèi)心,使他們不經(jīng)意間,漸漸習慣更多地為別人著想,更多地以簡馭繁,更多地喜歡放手……
離別時,我倆不約而同地張開雙臂互相擁抱。這種夸張而抒情的動作多么令人感動!仿佛一對好兄弟在永別。
曾留下芬芳的書店
來到大武鎮(zhèn),各方面的不適接踵而至,更可怕的是,工作之余,孤寂和無聊仿佛一對孿生兄弟,每個夜晚都會固執(zhí)地不期造訪,難以排遣。原以為這里工作清閑,朋友極少,應(yīng)酬無多,可有大把讀書和寫作的時間,但一旦翻開書籍,或坐在書桌前,興趣和思路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幾次努力強迫自己,說服自己靜心勿燥,看幾頁書,寫幾行字,卻均以失敗告終。
于是,每天晚飯后的散步理所當然地替代了書桌前的枯坐。
某種意義上說,散步也是一種行走的閱讀。散步時,我讀形形色色的人,讀五顏六色的風景,讀稀奇古怪的物事,讀歡樂,也讀悲痛,讀清明,也讀殘忍,讀明麗,也讀黯淡……小鎮(zhèn)的形體和內(nèi)涵,便在這些里若隱若現(xiàn),沉沉浮浮。
——那個書店,就是我在散步的某一天下午偶然見到的。
它在一條相對繁華的街道中間,不顯山露水,也不倉促猥瑣。與左右相鄰的飯館、理發(fā)店、水果店、服裝店等相比,書店的門頭裝飾明顯雅致而詩意,因而,它又在那條人來人往、霓虹閃爍的街道里顯得安靜、內(nèi)斂、素雅,與整個街道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但這正合我意——越是淡雅的,越會挽留住人的目光和腳步,越是樸素的,越容易滲進人的心底。
店內(nèi)并不大,布局卻很合理順眼,三排干凈的書架上整齊擺放了一些雜志和書籍,多是文學方面的,還有很多藏文版的介紹西藏、四川、青海旅游方面的雜志。書桌上我還看見當?shù)匚穆?lián)辦的文學刊物《白唇鹿》,它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省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文學刊物中,屬于質(zhì)量較高、影響較大的雜志。我正翻動時,一位大約二十三四歲左右的藏族姑娘從店角落的柜臺內(nèi)站起身,沖我笑了笑。只見她皮膚黝黑、牙齒潔白,一雙眼睛大而明亮,是典型的藏族女孩特征。
“大哥,您是來看書嗎?”她的聲音青澀而舒緩。
“您可以拿喜歡的書到二樓坐著慢慢看?!睕]等我回答,她接著說。
我這才注意到,我的左邊還有一個通往二樓的木梯子。爬上樓梯,只見幾張圓桌,幾把藤椅,每張桌上放了一瓶鮮艷細碎的干花。同時還有茶罐、茶杯和水壺——這里,是專供客人看書的。
我驚訝于在這樣的地方,居然有這樣一處靜謐而溫馨的,安放靈魂的精神居所!同時,我又羞愧于自己剛來時,對這個小鎮(zhèn)精神生活匱乏的不滿、埋怨和偏見。
來書店的人只有我一人。我找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來,不時翻書的聲響使上下層愈加安靜。這真是個好地方,僅僅在這里,我感覺自己像個皇帝,極其奢侈地享受著寬裕時間里嗅聞墨香的快意!而看店的藏族姑娘端來的茶水和干果,加劇了自我愜意舒適的美好感覺。
“大哥,這清茶是免費的,干果一碟收五塊錢??梢詥幔俊?/p>
當然可以——說是清茶,也是濃釅的鐵觀音,一碟干果,少說也得十元吧。
付了錢,我便沉浸在文字世界里。
她頻頻來添茶,腳步極輕,添完茶,靜悄悄的下樓去。她身后,就飄浮起一股淡淡的清香。我恍惚這清香是茶香,是書香,還是她的體香?抑或是三合一的?那清香,使我偶爾從文字里走出來,把目光投向樓梯口……
后來大約二十來天,我?guī)缀趺總€黃昏時分就會走進這家書店,然后挑兩本雜志,上樓,靠窗坐下,邊喝茶邊翻書,偶爾瞄一瞄通往二樓的梯口,也期盼藏族姑娘的腳步聲從那里響起,干脆,勻稱,極具節(jié)奏和韻律。
然而,就在我把這種消遣作為習慣,嵌進我業(yè)余生活時,有一天,書店永遠關(guān)閉了雙扇玻璃門,連同那清香,那笑靨,那韻味十足的腳步聲。留給我的,是冷冰冰的鋁合金卷閘門,它仿佛一頁巨大的無字書稿,在陽光的刺射下,發(fā)出慘白的光芒。
我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顧,卻見書店旁邊的那些飯館、服裝店、水果店里邊,依然人來人往,生意紅火。
終于明白,對我們來說,那種微微顫栗的精神快感是多么稀有,多么難覓!那只是留存于我們懷念之中的片刻往事,當物質(zhì)生活變得豐盈而強盛無比時,這些往事愈加顯示出它深遠而彌足珍貴的意義。
兩頭牦牛在街道散步
那是一個奇妙的時刻。
當時,我坐在小車里,與旁邊的同事說著什么,而司機專注于街道中央無視車流橫沖直撞的行人,不時地摁幾下喇叭,嘴里嘟囔幾句,“路越修越寬敞了,車和人越來越多了,交通堵塞也越來越嚴重了?!蔽彝高^車窗往前一望,我們車的前方已經(jīng)堵了很多車,幾乎沒有走動的跡象。這時,車里的一個人突然大驚小怪地喊起來,牛,牛,兩頭牛,你們看,那兩頭牛在馬路中間。
定睛看去,很多被堵的車輛前面,兩頭牛,確切說是兩頭健碩的牦牛,正悠閑自得地在街道中央悶頭踱行,所有車輛都停駐為它們讓路——交通堵塞的罪魁禍首,原來就是這兩頭家伙!
人的好奇心此刻開始發(fā)酵。我們七嘴八舌探究起兩頭牦牛的來路,最后問題集中在下面幾點上:兩頭牦牛隨群從草原深處來,到這里走散了;牛在主人即將賣出它們前逃脫的;牛正趕往屠宰場路上。這其實是一場沒有實際意義的討論猜想,任何問題如果得不到一個準確而唯一的答案,那么任何形式的探究都是徒勞的……
車緩緩?fù)ㄐ辛?。兩頭牦牛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卻在馬路中間留下了兩坨糞便。這是它們給小鎮(zhèn)的印痕,也是一個來過的證據(jù),由此我聯(lián)想到,它們很可能是我們曾經(jīng)在廣大的草場上看見過的,一大群安詳?shù)皖^吃草的牦牛中間的其中兩頭,很可能是我們屠宰吞食掉的牦牛的兄弟姐妹……此時此刻,兩頭牦牛不動聲色地引領(lǐng)我們向更高的領(lǐng)地進發(fā),讓我們看見花草、青稞、溪流、雪山、鷹,讓我們看見經(jīng)幡、炊煙、酒、月亮、神祇。
兩頭牦牛去了哪里?它們還會去屬于它們的牧場嗎?
前面是一座座山岡,它們翻過去的一瞬間,草就整個黃了,黃了。
狗在夜晚叫起來了
白天或者晚上,我都能聽見狗的叫聲,粗的細的,高的低的,長的短的,憤怒的討好的,這些叫聲很快就被我忽略掉了,因為我耳朵里會有汽車喇叭聲、摩托車的轟鳴聲,人的吵鬧聲、雨水聲所充斥。
唯有夜里的狗叫聲,才能讓我仔細去聽,認真去琢磨,還會由此浮想聯(lián)翩。
夜晚的狗叫聲直接,明確,威嚴,從不含糊,被賦予了捍衛(wèi)職責,叫得心無旁騖,叫得理直氣壯。你越聽越耳順,越聽越依賴,你很難對它的叫聲挑出任何毛病來,甚至你隱約對它產(chǎn)生一種好感和敬意——寂靜之中總有無邊的聲響證明萬物存在,黑暗里總有捕捉些微亮色的觸角——失眠的人,做愛的人,玩手機的人,趕路的人,喝酒的人……所有活在黑夜里的人,聽見狗叫聲,心底即刻有了安妥和踏實。
夜晚的狗叫聲稀釋了所有堅硬的事物,只留下了小鎮(zhèn)具體而柔軟的東西,比如微寒的風,嬰兒的哭聲,夜行人的歌聲,還有果漿的甜味,奶香,還有那條深邃得怎么也走不到頭的返鄉(xiāng)路。
狗從不在意時光的流逝,它溫暖的叫聲里,你會看見一團火,一束光,一個家……
今夜,在這被草原圍攏的小鎮(zhèn),我記下了狗的叫聲——它與我的心靈和生命息息相關(guān)。
秋 至
小鎮(zhèn)的秋天是突然降臨的。
“……果洛氣候具有顯著的高寒缺氧、氣溫低、光輻射強、晝夜溫差大等典型的高原大陸型氣候特點……年均氣溫4℃。一年中無四季之分,只有冷暖之別,而通常又把冷暖兩季分別稱為冬季和夏季……”盡管資料有確鑿記述,但從沒感覺到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在這里如此迅速而決絕,令我猝不及防——昨天遠山的草還綠綠地鋪展著,今天下午便呈現(xiàn)出深綠、淺黃的顏色;昨天一場暴雨,今天出門時,我穿上了去年的薄毛衫;天空越加湛藍高遠;遠處草地上的帳房拆走了一大半;一陣風吹過,院里沙柳將黃未黃的葉子紛紛飄零,像是對眼前的人世間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好在小鎮(zhèn)的人們仿佛早就習慣了秋天的不期而至,他們把這看成極其自然,必將來臨的事情,依然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繼續(xù)著他們的生活——藏族大爺把穿了一身新藏袍的小孫女送到小學門前,叮囑了好長時間;藏族女人把頭埋進齊腰的草地里,收割漸枯的黃草。鐮刀霍霍,她一起一伏的身子,韻律鮮明,偶爾她會直起腰,手放在額前搭成涼棚,望望遠處;帳房一旁,男人和女人把牛糞餅碼成了一堵墻、一座小山丘;牧民們正宰殺挑選出的幾只上膘的牦牛,準備度過漫長的冬季……每年這個時候,牧民們在這塊被山圍攏的大地上,無一例外地要與秋天做一場默契的交易。盡管他們知道,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趕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做完,但是他們永遠是這樣從容自如,永遠是這樣胸有成竹,永遠是這樣井井有條,精于權(quán)衡,善于謀劃,他們信任自己一輩子默默承受的疲憊和酸痛,相信秋天所給予天空、大地和勞動者的種種饋贈。即便有些許的失誤或遺憾,他們從來不抱怨不消沉。他們常說,怕沒有,還有明年呢!
是的,還有明年。
忽然想起俄羅斯鄉(xiāng)村作家米·普里什文的慨嘆,“每年初秋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其時,千人一面的蒼潤華滋的夏季宣告結(jié)束,巨大的轉(zhuǎn)折開始,樹木以千差萬別的姿態(tài)開始落葉”“其實人也如此,人在快樂時都十分相似,人只有在痛苦的時候和改善環(huán)境的搏斗中,才各個不同。”
【作者簡介】朱立新,貴德縣河東鄉(xiāng)人,寫作多年,多篇作品獲獎并收入多部作品集。出版有散文集《大河上的故鄉(xiāng)》《河岸》?,F(xiàn)在果洛銀保監(jiān)分局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