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珍
母親已離開我們有相當(dāng)長的時間了。去年,父親已續(xù)弦數(shù)年。深夏時節(jié)的一天,我們兄妹幾個聚集在父親大通塔兒鄉(xiāng)的家中,一圈坐在客廳窗前藤椅上,陽光暖暖的,啜著香甜的八寶茶,安逸閑適。
對面大塊玻璃隔著的陽臺外,是碧綠的田野,高挑的玉米,還有花圃里燦爛的花朵,邊上網(wǎng)圍欄里幾只色彩斑斕的雞,一派田園氣象,可以入詩入畫了。真是很應(yīng)景,賞心悅目。
這所屋子是剛建起不久的新房,二層小洋樓,是父親繼子兩口子赴內(nèi)地開飯館數(shù)年后的成果,傾其所有筑起的,父親也跟著操了不少心。地基墊得高,面積大,裝飾洋氣,很是闊綽。讓我們幾個自詡為城里人的人羨艷不已。
我們享受著難得的清閑時光,還有這難得的鄉(xiāng)村美景,及一家人相聚在一起的融融的親情,身心愉悅。平日里一奶同胞的兄妹幾個也是各忙各的,很少像今天這樣聚在一起嘮嘮家常的。茶杯見底了,添著茶水,磕著瓜子花生,單等父親歸來。
父親去擋牛了,我們還沒有彼此照個面,心上就有了一份牽掛。閑談間,外間稍有動靜,不由豎起耳朵留意。沒一會兒,屋外響起一陣啪嗒啪嗒的跺腳聲,隨后父親解著衣扣進(jìn)屋來。我們站起身道了聲賽倆木,打著招呼。
父親像平日一樣板著臉,波瀾不驚的,并沒有見了我們而露出多么歡喜的神情來。父親一向如此,我們都習(xí)慣了,互相回回眼神,抑著笑意,傳遞著一份彼此領(lǐng)會的意味。
父親腳上趿著一雙泥布鞋,走過長長的過道,在光鑒照人的地板磚上留下一個個濕嘰嘰的腳印,等走到沙發(fā)邊來,一串泥腳印清晰地拓在了地板磚上,顯得有點(diǎn)不合時宜。他兀自一屁股落在沙發(fā)上,和我們搭起話來。
父親越老越是倔犟了,那不管不顧的勁兒,讓我想起歷來他的個性,真是一點(diǎn)沒變。我和妹互相努努嘴,苦笑一聲,偷偷拿眼瞥繼母。繼母拎了熱水壺過來,輕輕掃一眼父親,沒出聲。她依舊臉上帶著笑,那笑里也帶了點(diǎn)苦笑,她大概習(xí)慣了這個邋遢的丈夫,或是不愿說,也許顧忌著我們。畢竟我們也不是隔三差五就能來串串門的。
我們一直稱呼繼母姨娘。姨娘進(jìn)廚房后,妹按不住性子,埋怨父親也太不講衛(wèi)生了,看那幾個大腳印子,把姨娘剛拖過的地弄臟了。父親好像才發(fā)覺問題,低頭看了看,嘿嘿笑一聲,那臉上存了點(diǎn)不好意思,然后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拖一下就行了。真讓人無語。妹去衛(wèi)生間找拖布。
虧了繼母人厚道,這樣跟著屁股收拾,也是蠻累的。我揣測,我們不在的時候,父親也許不這樣,也說不定。在我們面前,父親愛擺點(diǎn)架子,這我們是知道的。
繼母的為人我們也是清楚的,厚道,包容,做妻子是最好的。父親也算母親走后,真主又讓他遇上了一位賢妻,命倒是不錯。這是我和妹閑了調(diào)侃父親的,也是為他高興。飯后,哥和弟出去轉(zhuǎn)了,我和妹打掃了房間,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茶,欣賞窗外無邊的風(fēng)景。
在高高的窗子外邊,遠(yuǎn)處幾棵高大楊樹的蔭涼里,父親牽著一黑一白兩頭牛,在那兒覓草。我盯著父親的身影一直在看,父親雖然患有高血壓,糖尿病,但看上去情形還不錯,他已經(jīng)七十歲過了,并沒有顯出老年人的暮氣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個性并不是沒變,還是有所變化,比以往溫和多了,看他對待牛上,這一點(diǎn)更是明顯。
父親拽韁繩的力度總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沒使多少勁兒,不時哄孩子一樣拍拍牛的腰身,再拉一下繩子,慢慢調(diào)轉(zhuǎn)牛碩大的身軀,讓它們離開戀戀不舍的草叢。牛踏著碎步走幾步,然后停下,甩打著尾巴將頭低下去,觸到新一片的草地里。
父親似乎很滿意牛的配合,將韁繩撂脫了,到一旁的樹墩上坐下。不遠(yuǎn)處,一條泛著清波的小河,在嘩嘩地流淌。我小兒子涵看外公在窗外,就說要去摘包谷,跑了出去。
一會兒藍(lán)白色格子衣衫出現(xiàn)在窗外,活活潑潑跑進(jìn)寬闊的綠野里。身后跟著守院的黃狗,左右甩打著尾巴,也是歡天喜地。
外公牽起外孫的小手,嘀咕了幾句,到玉米地里去。玉米揚(yáng)著柔軟的穗,倆人齊心協(xié)力掰玉米,一顆顆摟在懷里。然后又去摘葵花,葵花身架高,花盤正在坐籽,毛絨絨黃燦燦的花瓣在邊上已呈頹勢。父親為了滿足外孫的愿望,還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給摘了一個大花盤下來。
倆人頭對頭說著什么,父親臉上一直是笑嘻嘻的,而外孫,一張燦爛的小臉,更是歡喜無比。旁邊黃狗躥上躥下起著哄。倆人拐過屋角,向家而來。
父親又拖著泥腳印進(jìn)屋來,孩子鞋上也是泥土,倆人抱著玉米葵花,一古腦放到餐桌上。父親交待我們把玉米煮上,一會兒吃??粗菐讉€泥腳印,我也是無語,又不忍心說。父親額頭上出汗了,他用袖子擦著汗水,說去看會牛,帶了涵出去了。我和妹又一番無奈的笑,默默拖凈了地。
繼母擠了一盆子牛奶進(jìn)來,濃白的奶沫上漾著水汽,散發(fā)著牛奶的甜香。這盆奶足有三十多斤,到了傍晚,另一頭牛也能擠三十多斤,這些奶父親一早會送到牛奶收購站,每月下來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補(bǔ)貼家用,也挺好的。
但我們一致覺得他倆這樣辛苦不值得,固然繼母年輕些,只有五十多歲,但父親是一大把歲數(shù)的人了,養(yǎng)牛是操心活,累人,而且每月他還有一份退休工資領(lǐng),何苦呢!對父親的辛苦付出我們是反對的。
我對??刹桓信d趣,總是一副死樣子,對人愛理不理的。我一向見了牛,總是躲著的。記得小時候,父親養(yǎng)的一頭牛特倔,我一走近,它就低了頭支起犄角,要對付我。為此,我可不愿跑到牛跟前,和它交流什么。
姨娘和我們坐下來寒暄,東拉西扯中就提到父親的牛,我們有意見,就拐彎抹角地講了出來。還不知道繼母的意思,不敢明了說。繼母講,本來養(yǎng)著這兩頭牛也就算了,前兩天又從別處牽了一個懷了犢的母?;貋?。我們一聽,嗯?又買了一頭牛,有點(diǎn)蒙。
我和妹面面相覷,問,牛呢?繼母說,在牛棚里呢,看情形,十天半月就要生產(chǎn)了。我倆反應(yīng)過來不禁唏噓,說你都需要人照顧,你還想著去照顧人家娘兒倆,這明顯多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