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烏盆

2021-05-19 06:14黎晗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仁宗包拯皇上

仲夏的一個(gè)午后,開封府尹包拯剛從一場沉悶的酣睡中醒來,皇宮里便來人宣他進(jìn)宮面圣。包拯用濕布在臉上仔細(xì)擦過,穿了朝服、朝靴,戴了長翅官帽,腳步匆匆地上了宮里為他備下的轎子。一路上他直催轎夫加快腳步,偏偏前面領(lǐng)路的公公卻慢悠悠地晃,像是帶他在游賞汴京景色。包拯心里著急,這老家伙有毛病啊,居然敢拿皇上的口諭開玩笑,這樣不緊不慢地,難道要讓皇上請老包吃晚飯不成?他撩開轎帷,真想呵斥一番,卻又轉(zhuǎn)念一想,把話頭咽了下去。人家畢竟是皇上身邊的人,他要咋樣便咋樣,隨他去吧。

坐在悠悠作晃的轎子里,包拯一會兒仿佛還在方才晦暗未明的夢里,一會兒又猛地驚醒過來,街衢的過分寂靜讓他沒來由地生出了莫名的緊張。他撩開轎帷一角,看見那老公公還是像一只老龜那樣慢慢踱著,心里便又是一陣煩躁,卻又不好發(fā)作,只好悄悄催促轎夫往前沖趕。那老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了,忙一側(cè)身橫在轎前,神色詭異地對他擺了擺手。包拯拿他沒辦法,嘆了口氣把身子縮了回去。不一會兒,轎子卻突然停了下來。包拯又撩了轎帷來看,這下他火了:那老家伙自顧自地蹲在地上,屁股高高翹起,眼珠子像被啥東西鉤住了,老半天不肯起來。

“公公,何事牽掛?”包拯耐著性子問。

“可憐這只小鳥,熱得從樹上掉下來,舌頭都烤焦了。”老太監(jiān)絮叨著。

“趕緊啊公公,皇上一定在等咱們了!”

“不忙,不忙,”老太監(jiān)很有把握地打著手勢,“皇上召包大人進(jìn)宮并無啥緊要事,喚你一道吃茶則個(gè)。包大人,吃茶得有吃茶的心情,一路上小的故意放慢腳步,過橋是過橋的步子,平路是平路的樣兒,如此再三煩瑣,便是要讓大人把心氣兒調(diào)到吃茶這個(gè)事上來。大人你也明白,咱們皇上吃茶,是不喜慌張的。你這副樣子像是要到宮里去升堂,哪有吃茶的模樣?小的這般思慮,是為了包大人好,說得不對的地方,望大人見諒?!?/p>

“原來如此,難為公公有心,謝公公!”包拯嘴上這樣說著,心里卻暗暗咒他:“你個(gè)死太監(jiān),懂個(gè)屁,你以為皇上的茶那么好吃!”

這邊廂,包拯一味怪老太監(jiān)不懂事,恨得咬牙切齒的,可也奈何他不得:路是人家?guī)У?,要不咋走得到皇上跟前?那邊廂,老太監(jiān)卻在笑包黑子瞎緊張,皇上特意交代,在御林苑請他吃茶,還吩咐他傳話,“穿個(gè)常服便是了”,可這個(gè)包黑子卻是個(gè)死腦筋,非得啰里啰唆上下收拾齊整了才肯出門。你看他可笑不可笑,給他舒服不要,偏偏自個(gè)兒要找罪受。

好不容易到了御林苑,遠(yuǎn)遠(yuǎn)望見仁宗皇帝坐在亭子里,包拯忙一路跌跌撞撞奔過去,納頭便拜,嘴里喊著“吾皇萬歲”,朝服里卻像有個(gè)水罐漏了一般,襟口袖口唰地淌出了汗水。

仁宗奇怪道:“包愛卿,大熱天的為何穿這么厚?”

包拯應(yīng)道:“回皇上,臣子面君,理當(dāng)齊整方正?!?/p>

仁宗微笑著擺擺手:“愛卿不必如此煩冗。朕多次說過,午后進(jìn)宮,自可輕松隨便。朕并非與你商談朝政,只是請你吃個(gè)清茶,閑談一番罷了。你如此謹(jǐn)慎,弄得朕也不自在起來?!?/p>

仁宗話音未落,包拯再次撲通跪在了他跟前,嘴里不住說著:“皇上恕罪!包拯該死!”

仁宗哈哈大笑起來,親自過去,雙手將他扶了起來?!鞍鼝矍浒?,你怎么說著說著又起勁兒了!趕緊把這一身皮囊脫了,你看你,一身的臭汗!”

包拯扭捏了半天,才把濕漉漉的朝服脫下了。

“這才像個(gè)吃茶的樣子?!比首谡f著,揮揮手把兩旁的宮女、太監(jiān)趕走了。那些個(gè)皇上身邊的奴才都知曉,皇上召包大人來吃茶,是容不得身邊有第三雙耳朵的。

“這熱死人的天,”仁宗隨口說道,“包卿,方才在做甚?”

“回皇上,讀點(diǎn)兒文書而已?!卑鸬溃疤鞜?,也讀不出什么來,腦袋里就是一片混,恨不得整個(gè)人泡進(jìn)水里?!?/p>

仁宗道:“天熱難忍,那樹上的野蟬卻叫得人心煩。知呀知呀,知呀知呀,到底知個(gè)啥呢。方才管事的公公還被朕責(zé)罵了一番,你看他們傻不傻,朕說野蟬吵人,他便招呼一幫人去樹上亂打一氣。野蟬一只沒打著,反倒把樹上新結(jié)的幾個(gè)金木瓜打落了。那些個(gè)金木瓜是大理妙香國送的種,七年才結(jié)出果子來。這些不懂事的奴才,野蟬長到吱吱亂叫了,才曉得去打!”

包拯接著仁宗的話頭道:“野蟬是要趁三更打,那時(shí)一只只嫩蟲還在樹頭上。”

仁宗道:“唉,天底下每個(gè)人都似包卿這般上心,那野蟬也就煩不得朕了。”

包拯抬頭望向那高高的樹梢,密密麻麻的枝葉遮擋了他的視線,午后的日光穿過葉片晃得他兩眼發(fā)酸。

仁宗停了停,沉吟道:“包卿不必費(fèi)勁兒,那些小野蟬鬼得很,這時(shí)節(jié)早躲葉子背后去了。我們且不說這些了,你給朕說說最近審了什么蹊蹺有趣的案子吧。包愛卿斷案都斷出聲名來了,朕聽說有人還把開封府的事體編成戲文來唱了?!?/p>

包拯忙道:“微臣不才,倚賴的都是浩蕩皇恩,哪敢在皇上面前貪功呢?”

“愛卿不必客套,”仁宗擦了擦額頭的汗,“朕熱得難受,你且說個(gè)好玩兒的給朕解解悶兒吧。”

“要說好玩兒,年前辦結(jié)之‘烏盆案可算一個(gè)?!卑宰髡遄玫馈?/p>

仁宗道:“勿啰唆,挑好玩兒的講便是了?!?/p>

包拯道:“烏盆一案說來曲折,實(shí)則就是圖財(cái)害命。話說齊州有個(gè)陶瓷商,姓劉名世昌。那日劉世昌備了些銀兩到汴京來采買,看天色向晚,便就近借宿在了一個(gè)叫趙大的制陶匠家里。趙大夫婦見錢眼開,半夜以繩子絞殺劉世昌,奪了性命和錢財(cái),再把他的尸首切碎了,天亮?xí)r分,拌進(jìn)泥土燒成了一只烏盆?!?/p>

仁宗皺著眉頭道:“如此狠毒,趙大該殺!只是不知劉世昌連片指甲都不見了,包卿如何解其迷蹤?”

包拯道:“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此案告破非因微臣有何妙算,全賴了一個(gè)叫歐陽春的江湖義士。那歐陽小俠年歲雖小,卻是個(gè)重情尚義的好少年。其先父歐陽平錄,京兆府長安城外人氏,曾受恩于劉世昌,于危難之際得劉世昌三兩救命銀子。歐陽平錄作古后,歐陽春專程赴齊州謝恩,不料劉世昌卻來了汴京。歐陽小俠一路追到汴京,四處打聽,始終不見劉世昌。他便又折回齊州,誰知劉妻卻道,‘夫君出門多日,不知何故尚未歸家。好個(gè)歐陽小俠,一口氣又跑到了汴京,一個(gè)一個(gè)陶肆問詢,卻依然毫無劉世昌蹤影?!?/p>

聽到這兒,仁宗嘆道:“哎,那時(shí)節(jié),劉世昌早被燒成烏盆了。著實(shí)難為了這個(gè)歐陽春,如此耗神勞頓??墒前?,方才你稱歐陽春為‘小俠,朕卻是不解,咱們大宋也有俠客嗎?朕聽說江湖上那些耍槍弄棒的,在大唐都被剿殺光了,那救過唐王的少林寺里,如今連個(gè)挑水的小和尚都找不到了?!?/p>

包拯一愣,想了想道:“少林寺沒人挑水的事微臣也聽說了,臣思慮,如此未必是壞事。如今吾皇英明,天下太平,少年人各有如意去處,自然便無人去少林出家了。然那俠客還是有的,上蒼度人,各各不同。同樣一張嘴,張三用來詛咒放蠱,李四卻學(xué)得鳥語傳天音。同樣一雙手,王五能穿針引線做女紅,蔡六卻喜歡把骨頭弄得嘎巴嘎巴響。好動的人,你用鐵鏈都鎖不住他。你用鐵鏈鎖了,他也要把自個(gè)兒的骨頭弄得嘎巴嘎巴響?!?/p>

仁宗聽了,呵呵一笑,道:“似那樹梢枝頭的野蟬,天生喜歡叫鬧?!?/p>

包拯再道:“所謂俠客,好動者也。古之荊軻、高漸離,今之小俠歐陽春,都是一些好動的人。這個(gè)歐陽春,你看他七折騰八折騰,為了三兩銀子之恩跑上千把里也不嫌累。換上那些個(gè)儒生,別說是缺那份恒心,便是身子骨兒也吃不消?!?/p>

仁宗道:“自古俠客多好動,包卿這個(gè)說法有趣。那他們哪天會不會像野蟬一樣跑過來煩朕呀?”

包拯聞之色變,忙道:“圣上勿念,雖說俠客好動,然我大宋之俠異于荊軻、高漸離。古代之俠多為流民游俠,生于憂患之時(shí),養(yǎng)于王公門下,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看起來重信守義,實(shí)則是人家養(yǎng)的狗,王公叫咬誰便咬誰,咬自個(gè)兒都樂意。然我大宋之俠非如此也,大宋之俠,打鐵的打鐵,制陶的制陶,種菜的種菜,放牧的放牧,個(gè)個(gè)安居樂業(yè),人人順心知足,誰個(gè)還有非分之念,逆反之心?至于他們平日操練拳腳,無非圖個(gè)以武會友的樂趣罷了。因之微臣?xì)w結(jié)古代之俠為‘搗蛋俠,大宋之俠為‘和氣俠。大宋之‘和氣俠,生于盛世,受恩朝廷,斷然已無古代‘搗蛋俠那樣的違逆亂舉?!?/p>

仁宗聽罷大笑,道:“包卿胡言!世上何來‘和氣俠一說?俠便是俠,便是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既然是俠,哪有喝酒不大口、殺人不大膽的?倘若是一團(tuán)和氣,如何又稱得上是俠?你說有‘和氣俠,便會有‘好人俠“不偷不搶俠“同舟共濟(jì)俠,那還不鬧出大笑話!”

包拯凜然道:“圣上,恕微臣直言,日月經(jīng)天,時(shí)序兜轉(zhuǎn),今日論‘俠,應(yīng)因時(shí)而變,不可囿于前人之定論。臣以為,‘俠與‘俠本就殊異,譬如春秋俠善工,有那墨子造得飛鳥滿天飄;戰(zhàn)國俠重義,荊軻、高漸離舍命刺秦王;大唐俠好色,李靖情迷紅拂女成傳奇。吾大宋之俠,亦工亦農(nóng),亦商亦牧,看似平淡無奇,實(shí)有大俠之氣。所謂俠,臣以為并非一定要做出驚天動地的事體,而在乎有無匡扶正義之心。因之,這世上之俠皆為‘和氣俠“好人俠“不偷不搶俠“同舟共濟(jì)俠,豈不更好!況且,臣以為,歷朝歷代有俠,我堂堂大宋斷不可低人一等。一朝之興,既在安民攘外,亦在不落前人。唐有唐三彩,宋有龍泉窯;唐有詩,宋有詞;唐有李靖大將軍,宋有歐陽熱心俠。我大宋本不弱于前朝,為何要甘心無俠,為后世輕視怠慢!圣上,微臣懇請準(zhǔn)旨,舉國之內(nèi)評俠,發(fā)現(xiàn)新人,彰顯正氣,一可揚(yáng)大宋之威,二可鼓時(shí)代風(fēng)氣,三也好讓后世敬仰傳頌!”

“包愛卿你做事太認(rèn)真了,”仁宗朗聲笑道,“不是說好要吃茶閑談嗎,咋又論起朝政來了?評俠之事日后再議,你且把那‘烏盆案講完吧。”

“圣上,臣討口水喝……”包拯咕咚灌了一大盅茶水,抹抹嘴角,又講了開來。

話說那歐陽春汴京尋劉世昌不得,心中郁悶,半夜里上酒肆喝了幾壺悶酒。醉眼迷離之際,忽聽耳畔有人喊道:“歐陽老兄,別來無恙?”抬頭看時(shí),酒樓里卻是空無一人,客官們早已走光了,那酒倌正把自個(gè)兒歪脖子樹一般栽在板凳上。歐陽春心下疑惑,以為是自個(gè)兒的幻覺,卻聽那聲音又道:“呀,認(rèn)錯人了!”歐陽春把兩顆圓圓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幾圈兒,四下里還是一只貓也沒有。“我別不是遇見鬼了吧?”歐陽春嘟囔道,搖晃著到那墻根下小解。

“小子,你不長眼睛啊!”忽然一個(gè)聲音自那墻角響起。歐陽春嚇了一跳,定睛看時(shí),那墻角除了一只烏黑發(fā)亮的盆兒,別無他物?!皨屟?,我真是撞鬼了,往尿盆里撒尿也冒犯人。”歐陽春嚷道。

“臭小子,你睜大眼睛仔細(xì)看,我是尿盆嗎,尿盆會說話?”那烏盆兀自說起了話。

小小烏盆會說話,不是鬼又是什么?好在歐陽春年少膽大,換上別人早就嚇了個(gè)半死。歐陽春心中煩悶,正想找個(gè)人說話,見那烏盆有趣,便蹲下身子跟它聊了起來。

不待歐陽春把來汴緣由說完,那烏盆已經(jīng)號啕大哭起來?!霸瓉砟闶鞘乐栋?,難怪你跟平錄兄那么像!我是劉世昌啊,世侄你曉得不?”

“如何你會是劉叔?”歐陽春吃驚道。

“世侄啊——”烏盆如此這般把自個(gè)兒被趙大夫婦謀害的遭遇道了一遍。那歐陽春不聽則已,一聽熱血直沖胸口,把自個(gè)兒逼得直在酒肆里打轉(zhuǎn)。

“世侄休憂慮休莽撞!如今天下已是大宋,是非曲直自有官府決斷。你且把我?guī)У介_封府找包拯,我自個(gè)兒向他老人家喊冤叫屈去?!?/p>

“可是劉叔,你只是個(gè)烏盆,到了公堂咋跟包大人說話?”歐陽春疑惑道。

烏盆道:“我現(xiàn)在怎么跟你說,到時(shí)候也怎么說?!?/p>

歐陽春心想有理,便抱起烏盆,直奔開封府去,咚咚咚擂響了鳴冤鼓。

“誰個(gè)膽大包天,夜半擂鼓,擾官驚民!快快與本府如實(shí)道來,若是搗亂,棍棒伺候!”包拯揉著發(fā)紅的雙眼掌燈升了堂。

歐陽春懷里抱著那個(gè)烏盆,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通。

“真是癲人說癲話!哪有烏盆會講話的?”包拯訓(xùn)道。

“哈,千古奇聞,烏盆說話!”公堂上的衙役們聽了都哄笑起來。

“大人,這烏盆真的會說話!不信你自個(gè)兒問他?!睔W陽春梗著脖子道。

“那好,你讓它說吧?!卑?。

“說!”衙役們喝道。

“世叔啊,開封府包青天在上,你有啥冤屈跟他老人家說吧!”歐陽春對懷里的烏盆道。

那烏盆卻是一聲不吭。

“說!”兩旁的衙役大聲喝道。

“世叔啊,不是你要來見包大人嗎?現(xiàn)在包大人就在你跟前,咋不言語了呢?”歐陽春拍了拍烏盆。

那烏盆嗡嗡響了兩聲,又沒聲音了。

“重棒打出!”包拯板起了黑臉。

衙役們夜半起來站公堂,本來就惱火,手下的棍子自然比白晝重了幾分。

可憐那歐陽春,人被打著,身子卻緊護(hù)著懷里的那個(gè)怪盆。

歐陽春出了衙門,因手被衙門里的小哥們兒一頓好打,一發(fā)酸,不小心讓那烏盆掉了下來?!鞍?,世侄,你摔疼我了!”烏盆叫道。

“現(xiàn)在咋又會說話了?”歐陽春嗔道,“方才讓你說你卻不說!”

“誰叫你往我身上撒尿的,我滿身臭氣咋跟包大人說話?”烏盆道。

“那我再去擂一次鼓?”歐陽春問。

“隨便你,”烏盆道,“反正我是死鬼一個(gè),你替我鳴冤復(fù)仇我也活不過來了?!?/p>

“我再試一次吧,這回你一定要言語,我看那包大人脾氣不好?!?/p>

“好吧,你快把我里里外外好好洗幾遍。”

歐陽春到水邊把烏盆仔細(xì)洗了,第二次到開封府擂鼓。包拯和拿棍子的小哥們兒又氣咻咻升堂。那烏盆在公堂上還是不說話,歐陽春又被打了屁股。

“世叔啊,這回是哪里又不得勁兒?”

“哎呀,我忘了告訴你,那開封府的門神不讓我魂兒進(jìn)?!?/p>

“那我去求門神放行?”

“只是可憐你屁股要變成碎陶片了?!?/p>

“反正已經(jīng)被打了兩次,再多一次也無妨?!?/p>

歐陽春第三次擂鼓。這一回,他左手剛剛拿起鼓槌兒,手背便被打爛了。人家衙役們早拿了棍棒候在那里呢。歐陽春換了右手再擂。咚咚咚咚,整個(gè)公堂野蜂飛過般嗡嗡叫了起來。

“小子你咋就不怕死呢?”包拯在公堂上斥道,“如此三番五次戲弄本官,究竟是何居心!你從哪兒打聽到本官不會砍你頭的,還是你自個(gè)兒已經(jīng)多帶了一個(gè)頭來?”

“包大人明鑒,烏盆真的有冤要訴。”歐陽春雙手把烏盆高高舉了起來。

“你前面說它身上有臭味,去了臭味它還是不說。你不是成心蔑視公堂又是作甚?”包拯繼續(xù)斥道。

“包大人,烏盆說,門口有門神擋著,它的魂兒跟不進(jìn)來說不出話?!?/p>

“過分,過分,氣死我老包也!”包拯嘴里這么說著,手里卻捏起筆來,畫了個(gè)符,差人去外面貼了?!斑@回它再不說,我要把你的腦袋摘下來!”

“說說說!”衙役們折騰一番,都醒了過來,聲音比前兩次高昂了許多。

整個(gè)公堂的人都豎直了耳朵,可那烏盆還是不說。

“打!”包拯氣得臉都歪了。

“包大人息怒,烏盆方才在我懷里說,它赤身露體于大人不敬?!睔W陽春忙道。

“也罷,本官再寬待你一回。這回烏盆再不說話,我便連它一并打個(gè)粉碎!”包拯掏出自個(gè)兒手巾扔了過去。

“青天包大人,小的冤屈啊!”烏盆在手巾里喊了起來。

“好你個(gè)古靈精怪的破烏盆!好你個(gè)有情有義的歐陽春!好你個(gè)愛打人家屁股的包大人!”聽到這兒,仁宗哈哈大笑了起來。

包拯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了。

仁宗拊掌贊道:“朕喜歡這個(gè)歐陽春。趙大該死,歐陽春便是殺了他也無妨,然他寧愿自個(gè)兒屁股挨打,也要到開封府去擂鼓。這樣守規(guī)矩重綱常的少年,他做不得俠客誰又做得?朕要嘉獎這個(gè)歐陽春,讓他進(jìn)宮來做侍衛(wèi)?!?/p>

包拯忙跪下道:“包拯替歐陽小俠謝主隆恩!”

仁宗欣然道:“也罷,就稱了包愛卿的興吧!朕準(zhǔn)你選俠之議,那封賞天下俠客的名冊,便由愛卿操辦去吧?!?/p>

包拯聞言忙道:“皇上,此事當(dāng)由禮部操辦……”

“事事循舊例,人間無新意。”仁宗打斷了他,“開封乃首善之府,理當(dāng)破例拓新,以鑒典型。包卿不必拘謹(jǐn),大膽操持去吧!”

包拯身子向前撲倒,伏地不起,口中呼道:“圣上英明,圣上萬歲!”

仁宗道:“起來吧。包卿你給朕說說,那個(gè)叫歐陽春的耿小子,他樂意到朕這兒來嗎?朕這里可是不許他隨意吃酒的!”

“圣上勿慮,”包拯挺了挺胸脯,道:“別說是皇宮,便是開封府招個(gè)小官差也會被擠破門檻。若干年前微臣進(jìn)京趕考在土龍崗遭劫,幸虧一個(gè)叫馬漢的好漢相助,當(dāng)時(shí)臣對馬漢說,日后若有機(jī)會效忠朝廷,希望也來幫忙。這是臣當(dāng)年感激之際的一番話語,事隔多年,競已忘了。一日,微臣那里忽然來了四條大漢,一路嚷嚷著要見‘黑哥哥。臣仔細(xì)一瞧,原來是故人馬漢來訪。他們來做甚?說出來皇上會見笑,他們說要到開封府來吃肉。微臣聽了大笑,開封府哪來那么多肉給他們吃??!微臣便跟馬漢悄悄講,要吃肉你一個(gè)人來,你把他們都拉來,開封府還不給吃垮掉!馬漢道,‘不是我叫他們來的,他們聽說我要來見哥哥,便死活要跟來。其實(shí)吃不吃肉無所謂,如今天下太平,朝廷放水養(yǎng)魚,我們這些年做陶的做陶,養(yǎng)鵝的養(yǎng)鵝,銀子多,有積蓄,吃肉真是已無須哥哥費(fèi)心。微臣道,你們銀子多,不在家好好吃肉,跑哥哥這兒來做甚?誰知那馬漢卻道,‘黑哥哥有所不知,一樣的肉,在這里吃和在家里吃不一樣。坐在開封府門檻上,吃塊豬耳朵也威風(fēng)。換是在家里,便是天鵝肉也吃不出滋味來。我們要跟著哥哥做事,好在江湖上混個(gè)好聲名。哥哥隨便為我們謀個(gè)差吧,便是到廚房砍柴、去豬圈養(yǎng)豬我等也樂意。

“如此云云,微臣聽了真是又氣又樂,開封府哪來那么多柴給他們砍,哪來豬呀鴨呀給他們養(yǎng)???天下哪有這樣的憨哥兒,要自個(gè)兒貼錢到官府來當(dāng)差?臣便跟馬漢說,你們別把開封府當(dāng)廟會,什么人都跑來湊熱鬧。開封府規(guī)矩多,不收豬倌和樵夫。那馬漢一聽急了,直嚷嚷,哥哥休誤會,哥哥休誤會,我們除了養(yǎng)豬砍柴,還有一身好武藝!

“微臣一試,馬漢所言果真不虛。四個(gè)小哥,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個(gè)個(gè)武功高強(qiáng),微臣便留了他們做捕快。自從得了這四個(gè)小哥,微臣做起事來順手多了?!?/p>

仁宗聽了有些訝然,問道:“果真如此,都不要俸祿?”

包拯微微笑道:“不僅不要俸祿,還賣命干活兒。微臣多次說,你們是捕快,逮人稽案才是正事。不要去砍柴,更不要干掃地那樣的臟活兒,那是雜役做的。他們卻愣是不聽,還說如今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歹人可抓,他們有的是力氣,不干活兒心里難受手腳癢。這樣下來,開封府的柴木天天被大家搶著砍,地板磚被刷洗得比尋常人家的灶臺還干凈。最好玩兒的是馬漢,看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嫌人家臟,硬是跳上屋頂揪住它們的尾巴扮鬼臉,把鳥兒給嚇得吱吱叫,再也不敢到開封府來筑巢了。說到這兒,微臣想起來了,皇上這里的野蟬叫得讓人厭煩,明日我命馬漢來趕,那些野蟬保準(zhǔn)不敢再來?!?/p>

仁宗聽了哈哈大笑,連道“甚好,甚好”。停了停,仁宗又問道:“那個(gè)替烏盆鳴冤的歐陽春又是作何營生的?”

“呀,那歐陽春更是個(gè)富貴人家。”包拯捋了捋長須道,“烏盆案審后,微臣與歐陽小俠曾有一敘,方知那歐陽平錄生前是長安城外有名的牧場主,長安城內(nèi)牛羊鮮肉,大半是由歐陽一家供應(yīng)的?!?/p>

“如此,歐陽春怕是不情愿來宮里了……”仁宗沉吟道。

“皇上無須牽掛,依微臣看,這些個(gè)俠客無論作何營生,只要朝廷召喚,都樂意放下手中活計(jì),忙不迭跑來為朝廷效勞。微臣想,這便是圣上英明、國家昌盛的表現(xiàn)?!?/p>

“速速將那歐陽春召來!朕想瞅瞅,那個(gè)耿小子是副啥面貌。馬漢就不要來了,朕很快便有自個(gè)兒的‘俠侍衛(wèi),朕不怕后花園野蟬叫破膽了?!比首诖笮χ?,揮手招來了遠(yuǎn)處候著的公公們。

話說開封府快腳馬漢得包拯密令,前往京兆府尋訪歐陽春,自是一路好山好水無暇觀賞,好酒好菜不敢大口吞咽,只顧得將脖子像只大鵝一般向前伸著,雙腿夾了馬肚皮,“駕駕駕”直往前奔。半月后到得靜北山莊,天色剛好暗了下來。馬漢人得村來,向迎面走來的一個(gè)老漢打聽歐陽春的住處。那老頭正扛著一架長長的云梯趕路,聽到問話,頭也不抬,肩膀一轉(zhuǎn),將長長的梯梢擺向一個(gè)燈火明亮之處,說了句“戲臺上正忙乎著呢”,一路小跑向那里趕去。馬漢跟著長長的梯子走,離戲臺還有幾十丈遠(yuǎn)便被黑壓壓的人群擋住了。回頭尋那老漢,那云梯已經(jīng)靠在一株高大的槐樹上,一張笑吟吟的臉正從枝葉間露出來,招呼他一道上去。馬漢心想,我上去干嗎,我是來找歐陽春的,又不是來看戲的??蓺W陽春人在高高的戲臺上,他縱然有輕功,也不便從人群頭上飛過去。馬漢只好順著老漢的云梯“唰唰唰”上到了高樹上,身子尚未坐穩(wěn),梯子卻忽地一閃,梯梢把樹葉攪得亂飛了起來。

“別上來了啦,上頭沒地方了!”那老漢嚷道。馬漢這才看清,原來地上那些人看老漢和他在樹上逍遙,便一窩蜂順著梯子往上爬。看看樹上地方逼仄,那些人便都趴倒在梯子上,一個(gè)格子站了兩三個(gè)人,黑乎乎攪到一塊兒,活像一群螞蚱串到了一條繩子上。

戲臺上正鬧成一鍋粥,人來人往,吆喝著,爭吵著,舞槍弄棒地打成一團(tuán)。一會兒有人出來翻跟斗,有人在幾條色彩艷麗的彩綢中跳舞,還有人在戲臺兩側(cè)扎馬步,怪模怪樣,鬼里鬼氣的,看得人眼花繚亂。馬漢定睛細(xì)看,卻盡是些花拳繡腿。一幕過后,再一幕開演,出來一群女人,“啊啊啊”“呀呀呀”,不喘氣地吼,好像她們心中有著無限的悲苦和憤恨,好像她們的腸子都絞成了一團(tuán)亂麻,非得要靠這樣不歇?dú)獾母F吼,才能將悲苦吐干凈,把腸子捋透直。

“大叔,你說歐陽春在戲臺上,我咋瞧不見?”馬漢問。

“那不正唱著嗎,哎呀,好聽死了!”老漢嘖嘖贊道。

馬漢打眼望去,左瞧右瞧,愣是沒認(rèn)出哪一個(gè)是皇上青睞的俠侍衛(wèi):戲臺上正唱著的是個(gè)頭扎方巾、身佩長劍的女子,其余相陪著走來走去的也盡是女人,唯一一個(gè)男性卻是個(gè)小矮人。那女俠客嘴里正撕心裂膽高喊著,小矮人卻拿個(gè)鏡子,不住朝臺下照。馬漢心下疑惑,這歐陽春他是見過的,他還親手打過人家的屁股,如何未過幾日卻變成了個(gè)女的?

馬漢再問樹上老漢:“請教大叔,歐陽春到底是男是女?”

“你這客官真奇怪,大名鼎鼎的歐陽春咋會是女的?你愛說他是女的便說吧,反正不是我說的。你說他是女的,回頭他跟你過不去我可管不了。”

“怪哉,怪哉?!瘪R漢嘟囔著。

聽馬漢這么嘟嘟囔囔,老漢有點(diǎn)兒不耐煩。“你這客官著實(shí)噦唆,誰個(gè)規(guī)誡男子不能演女戲的?這是秦腔,曉得不?你聽這出《聶隱娘照鏡》,‘嘆可嘆,奴身本為嬌娥娘,古鏡難見三青絲;惜可惜,奴魂自證古荊軻,長劍卻指百冤身。這戲文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嗎?”

“歐陽春咋好意思男扮女裝來演戲,你瞧他在戲臺上的樣,還將個(gè)腰肢扭來扭去的,憋個(gè)嗓門兒唱得人毛發(fā)直立。這事傳出去,還不被人笑死掉?包大人還要帶他進(jìn)宮里去面圣,真是冤枉我老馬,這么多日奔波活受罪?!瘪R漢暗自嘀咕著。正愣怔問,忽聽得那歐陽春在戲臺上高聲喊道:“呔!對面高樹上坐著的是何方神圣?”

馬漢聽著一愣,那家伙咋不唱了,他喊誰呢?

“喊你呀,客官!”身邊的老漢提醒他。

“喂!”歐陽春又喊。

“你啞巴???”樹下看戲的人跟著大喊起來。

馬漢看看架勢不對,趕緊應(yīng)道:“我乃開封府包拯包大人派來訪你的馬漢,歐陽老弟把戲演完吧,老馬在此恭候?!?/p>

“人生如戲,日日上演,哪有完了的時(shí)候,老馬有話在這里便說了吧?!睔W陽春又喊道。

“老馬你說吧!”“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他沒力氣,怕聲音低了丟臉!”樹下的喊叫聲一浪高過一浪,亂成了一團(tuán)。

“老馬公務(wù)在身,歐陽兄一邊面議吧。”馬漢想,歐陽春耍什么派頭啊,我堂堂一個(gè)開封府官差,站在這高樹上當(dāng)著這么多人喊叫,成何體統(tǒng)?

“馬大哥你糊涂了,此地離長安百里,去汴京千里,還不夠僻靜?”歐陽春道,“包大人讓你帶了什么話,且盡管抖落吧!”

“歐陽兄見諒,官府有規(guī)矩,不便在此喧囂?!?/p>

“馬大哥,你是有名的爽快人,今日咋這么別扭呢!”

“歐陽兄,如今我已是官府里的人,人在江湖邁江湖的道兒,身在官府守官府的規(guī)矩,兄乃明理之人,切望體諒為是。”

“這人心里有鬼!歐陽少爺,別理他!”“便是一萬個(gè)屁也放完了,繞了半天不說,這個(gè)馬漢非好漢!”“我們要看戲,甭搭理他!”戲臺下的那些看客又吵鬧了起來。

“馬大哥啊,在下并非故意為難你,我們靜北山莊素來不藏事,有話都要一嗓子喊出來。老兄你便是跟我躲到茅房里去說,回頭我也要爬到樹上對著山莊喊一通。鄉(xiāng)規(guī)如此,兄且屈尊隨俗吧!”歐陽春在戲臺上遙遙做了一個(gè)長揖。

“既然如此,老馬入鄉(xiāng)隨俗便是。”馬漢道。

“好哇!好哇!”戲臺下掌聲雷動。

馬漢便把仁宗皇帝要召他進(jìn)宮做侍衛(wèi)的事,對著看戲的看客喊了一遍。因?yàn)榍懊嬗腥顺靶λ桓掖舐曊f話,他便調(diào)動了丹田之氣,嗷嗷嗷嗷亂叫了一通。馬漢這么一喊,自己心里解氣舒暢,戲臺下的那些看客可亂了套,幾百人七嘴八舌立馬吵得不可開交。馬漢在樹上聽得清楚,吵架的人吵來吵去,吵成了兩派。一派力主歐陽春進(jìn)宮,其理由千奇百怪。有的從歐陽春個(gè)人前程著想,說是歐陽家?guī)状鸁o人人仕,這回皇上召他入宮,是少爺?shù)臉s幸,也是整個(gè)靜北山莊的榮耀;有的說,長安城自大宋建都汴京,已是風(fēng)光不再,如今朝廷挑中歐陽春,也是京兆重新被看重的吉兆,或許皇上不日將親駕舊都,帶來久違的榮光;還有的說,此事無須爭辯,皇上召見少爺,少爺豈敢抗旨?反對的一方說不出大道理,只是不斷質(zhì)問:少爺走了,誰來主持山莊的秦腔表演,誰來表演那個(gè)大唐女俠聶隱娘?少爺是山莊羊場總舵主,掌管著幾萬只肉羊的飼養(yǎng)、屠宰、燒烤,幾萬萬桶羊奶的派送,幾萬萬萬根羊毛的挑揀、紡織,少爺是山莊的領(lǐng)路羊,少爺去了,羊咋辦,羊毛咋辦,羊奶咋辦,山莊人的魂兒咋辦?如此一說,他們便恨起了馬漢,都是這個(gè)臭官差,攪亂了大家的心情。于是紛紛抬頭,對樹上的馬漢吐起了口水。馬漢站得高,幾百人的口水吐不到他身上,紛紛飄落下來,剛好把支持歐陽春入宮的那一方淋到了,弄得那一方大為惱火?!白约胰送僮约胰?,太過分了!”“又不是唾你們,是唾那個(gè)傻馬漢的!”“福星馬漢,誰都不能唾!”“偏要唾!”“你唾吧,你有能耐你往樹上唾!”“你們有能耐?你們有能耐,何不唾一下給我們看!”“我們便唾給你們看!”

馬漢笑得差點(diǎn)兒從樹上翻下來,忽聽?wèi)蚺_上“鐺鐺”兩聲脆響,四下里安靜下來,吵架的人們不約而同閉緊了方才聒噪的嘴巴。一眨眼的工夫,身邊方才扛梯子的老漢不見了,臺上那些紅紅綠綠的女人、丑陋的小矮人、后臺上吹吹打打的老頭兒們也不見了。戲臺中央只剩下一個(gè)歐陽春,脫了聶隱娘的女戲裝,懷里抱個(gè)物件坐著,神情怪異莫測。

“鐺鐺”,歐陽春又往懷里那物件上敲了兩聲,戲臺下的那些人都低下了頭。馬漢甚是驚詫,歐陽春敲什么呢,大家那么懼怕?

“馬大哥請到臺上來吧?!睔W陽春遙遙抱拳喊道。

馬漢看看場上氣氛詭異,再也不敢推托,唰地從樹上跳下,在空中做了個(gè)鷂子翻身,穩(wěn)穩(wěn)立在地上,一口氣不喘,又在原地起了身子,口中道“借兩顆頭用用”,直奔戲臺之上。好個(gè)馬漢,不愧“快腳”雅號,在空中只輕輕點(diǎn)了兩個(gè)人頭,便如一片葉子飄到了歐陽春身邊。

“馬大哥請坐!”歐陽春也不起身,指了指身邊的空地。馬漢席地坐了,偷眼望向他懷里。這一望讓他大吃一驚,你道歐陽春懷里抱的是什么?原來是包大人審過的那個(gè)冤鬼烏盆!

“有請烏盆爺!”歐陽春輕聲道。

那烏盆沉默著。

歐陽春眉毛輕輕一揚(yáng),目光如炬朝臺下掃去。臺下那些人把頭埋得更低了。歐陽春四處搜尋著,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馬漢腰間的佩刀上。馬漢曉得這個(gè)烏盆忌諱多,便立馬解了佩刀,藏到了戲臺后方。

“再請烏盆爺!”歐陽春道,神情更為恭敬。

那烏盆還是不說。

歐陽春眉頭悄悄一皺,目光唰唰射向戲臺下的人群。俄頃,緊一緊臉,大聲道,“爾等且散去吧,烏盆爺要跟馬大哥私話?!蹦切┤寺牃W陽春這么說,也不爭辯,保持著下跪的姿勢,向后匍匐著去了。一時(shí)間,天好像變得更黑起來,戲臺四角的松明燃燒得更烈,畢畢剝剝的聲音聽起來有點(diǎn)兒嚇人。馬漢不覺心頭緊了起來,轉(zhuǎn)眼去看歐陽春懷里的烏盆,心里既盼著烏盆早點(diǎn)兒說話,又擔(dān)心他說出什么讓人驚駭?shù)脑拋怼跖柽€是那個(gè)烏盆,歐陽春還是那個(gè)歐陽春,可不知咋的,馬漢的心境完全與在開封府夜審烏盆時(shí)大異。“我是來請歐陽春進(jìn)宮的,他們應(yīng)該好好款待我,可我咋變得像在受審一般?”馬漢不明白自個(gè)兒為何會變得如此心虛。

“啊——”烏盆打了個(gè)長長的哈欠,“真麻煩,深更半夜也不讓人好好歇息?!?/p>

馬漢聽到這聲音嚇了一大跳,這聲音太熟了,一時(shí)卻想不起來。他搖搖腦袋,看到風(fēng)吹亂了戲臺四周的樹木。

“烏盆爺來啦,給烏盆爺請安!”歐陽春柔聲道,“這位是開封府官差馬漢馬大哥……”

“哈哈,馬漢,那回在開封府他打你屁股最用力,適才爺還跟他一起聊過呢!”烏盆道。

原來方才在樹上一起看戲的老頭兒便是烏盆鬼,馬漢背上的汗毛直立起來。

“馬漢大哥說要帶我去汴京,小侄當(dāng)去不當(dāng)去?”歐陽春問。

“天上掉金條到尿壺里,此等好事哪里找?”烏盆道。

“可我真不曉得去了能做什么?!睔W陽春小聲道。

“你以為皇帝爺當(dāng)真要你腰里別一把刀到他門口去值夜?你這個(gè)侍衛(wèi),聽起來威風(fēng),實(shí)則只是掛個(gè)空名。要不天下俠客都到皇宮里去,那皇宮還不變成了江湖?”

“照烏盆爺這么說,我這皇宮侍衛(wèi)便是當(dāng)上了也沒啥意思?”歐陽春再問。

“沒啥意思也要當(dāng),”烏盆道,“皇帝爺叫你做甚你便做甚,要不皇子們?yōu)樯稜幤祁^都要做皇帝?”

“皇上到底要我去干啥呢,他又不要我守皇宮?!睔W陽春嘟囔道。

“你去了陪他老人家說說話,給他老人家磕磕頭嘛?!睘跖璧?。

“這些事包大人他們可以做,皇上還怕沒人給他磕頭?”

“包拯磕頭和你磕頭豈是一回事?包拯是包拯,他是朝廷命官,本來便是要給皇帝爺磕頭的。本來該磕的再磕便沒啥意思,本來沒想磕的來磕,皇帝爺他老人家才格外高興。包拯說你是俠客,俠客給皇帝爺磕頭,千古都沒有的事,你說那皇帝爺能不高興?馬漢你是朝廷里的人,你說老漢我說得對不對?”

馬漢心里想,你個(gè)烏盆死鬼胡說八道,這話皇上聽到了,不把你扔到火里再燒一遍才怪?;噬鲜钦l?皇上是天之驕子,天的兒子會那么小心眼兒,你個(gè)俠客給他磕頭他便那么在乎,你不磕頭他會肚子疼?連三山五岳都給他磕頭,連長江黃河都給他磕頭,他還稀罕你個(gè)歐陽春給他磕頭?馬漢想,自個(gè)兒的這些想法便是回去講給包大人聽,他也會同意的。可現(xiàn)在他不能跟烏盆鬼和歐陽春這么說,這么說了他們也不信。管他烏盆鬼說什么昏話呢,我且把歐陽春帶回開封府復(fù)命便是。想到這兒,馬漢便道:“歐陽兄弟,烏盆爺說得在理。難得皇上和包大人器重你,不要拂了他們的一番好意?!?/p>

“可是馬大哥,實(shí)不相瞞,在下只會養(yǎng)羊和唱戲,和那俠客的名號差得十萬八千里。平日我在靜北山莊管著幾萬只羊是不難,可讓我去給朝廷效力,真的不曉得能做個(gè)啥?!睔W陽春道。

馬漢道:“歐陽兄弟過謙了,你是真人不露相。要說你沒本事,那我是連只蚊子都拍不死了?!?/p>

不待歐陽春再說什么,烏盆斷然道:“少爺無須牽掛,一切自有爺照應(yīng)。皇帝爺召見,你從命便是。趕緊叫方才那些愛嚼舌頭的給馬漢兄弟擠奶喝吧,你看人家馬兄弟,跑了半個(gè)月的路,好漢不累,馬兒也拐了后腿彎。好了,好了,爺不跟你們少年人攪和了。爺困了,且讓我歇息吧。”

“烏盆爺慢走!”歐陽春恭恭敬敬抱起了烏盆。

“烏盆爺走好呀!”馬漢在旁作揖,偷偷喘了一口氣。

“皇上一定是在戒備森嚴(yán)的宮殿里,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召見我?!睘榱私o皇上一個(gè)好印象,在隨快腳馬漢奔赴汴京的路上,歐陽春一直恭敬地侍候著他,向他討教有關(guān)皇宮的禮儀。宮里的規(guī)矩,馬漢其實(shí)一無所知,可他不想在歐陽春面前丟掉開封府官差的面子,便信馬由韁胡編亂造一番,對歐陽春吹噓起來。

“給皇上磕頭跟給包大人磕頭可不一樣,給包大人磕頭,你只要隨便找塊地把頭磕下去便是,給皇上磕頭可不能那樣。你想,你是個(gè)俠客,你的頭比皇宮的地板還要硬,你一不小心磕破了皇宮里的玉石地板,便是把你們山莊滿山坡的羊賣了也賠他不起?!弊詮牡弥?dú)W陽春是京兆府頭號牧場主后,馬漢一路上沒少拿這打趣,“你知道那些玉石哪兒來的?那可是喀喇汗國人從雪山頂上搬來的?!?/p>

“那我到了皇宮不用磕頭了?”歐陽春問。

“不用磕頭?那哪成!烏盆爺不是說過嗎,皇上召你進(jìn)宮,便是讓你磕頭去的??偛荒芤?yàn)槟泐^硬便不叫你磕吧,便是因?yàn)槟泐^硬,皇上才非得要你給他磕?;噬峡刹慌履惆阉牡匕蹇钠疲噬嫌⒚?,他早料到這天下有些人的頭顱比雪山上采來的玉石還硬,他老人家早做了安排:文官叩見直接磕地板,武官在龍椅前面一塊特制的銅板上磕。這樣你和皇上都可以安心了,你不怕把皇宮的地板磕破,皇上也不用掛念你沒地方向他表忠心。你看,皇上想得多細(xì)致多周到?!瘪R漢越說越起勁兒,不知不覺把下巴高高地仰了起來。

“可是……”歐陽春猶豫道。

“歐陽兄弟,別顧慮太多了,照馬大哥說的做便是。到了皇宮,你眼睛要長個(gè)鉤子,別東瞧西望的光顧著看熱鬧,你得趕緊找那塊被百官磨得光溜溜的磕頭銅。你瞧準(zhǔn)了,一頭磕下去,咚,咚,咚,萬歲,萬歲,萬萬歲!哈,皇上看你頭磕得好聽好看,說不定龍顏大悅,啥事都能準(zhǔn)你。你說要留在他老人家身邊,便留你在他老人家身邊,你說要回去帶你的小羊羔,演你的聶隱娘,他老人家也準(zhǔn)會允你?!?/p>

“可我的頭不比你的頭,我又不會武功。別說是銅板,便是那玉石,我都要磕出毛病來的?!睔W陽春擔(dān)心道。

馬漢聽了,心中不由冷笑。誰叫皇上看中的是你呢,若是換上我馬漢,哪來這么多噦唆。別說是那銅板,便是在刀尖兒上,也能磕出它個(gè)花樣來!

歐陽春一路擔(dān)心著,他有點(diǎn)兒后悔太輕率答應(yīng)下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長安城外的生活,整個(gè)山莊的人都是親戚,滿山坡的羊都跟兄弟姐妹一樣,高興的時(shí)候唱唱信天游,不高興的時(shí)候吹吹陶塤,閑下來還可以把山莊的少年人召集起來排戲演秦腔。這日子過得舒舒坦坦的,為何要去皇宮里做事呢?聽馬漢兄弟一路說下來,皇宮也是沒啥好玩兒的,侯門深似海,皇宮更是深不見底的海,一個(gè)放羊的咋適宜呢?還好,把烏盆爺帶上了,凡事多討教,總不至于太狼狽。自從汴京邂逅烏盆,歐陽春便跟烏盆爺成了莫逆之交。烏盆爺也真是神奇,他本是個(gè)冤死鬼,可后來包大人為他主持公道,趙大狗夫妻被開封府的狗頭鍘刀斬了首,他的魂魄卻沒有回歸地府,一直都留在那烏盆里。烏盆爺陰陽二界皆通,跟個(gè)神仙一樣靈智。只是比過去更容易困倦,動不動便哈欠連天。歐陽春有時(shí)擔(dān)心烏盆爺睡過去了便不會醒來,總要時(shí)不時(shí)地敲敲盆沿兒,問候上一兩句?!靶∽?,你又來吵人了!”每回歐陽春一敲盆,烏盆爺總這樣罵他。

“愣啥怔呢?”馬漢忽然從馬背上傾身過來,拍了拍歐陽春的肩膀。

歐陽春指了指自個(gè)兒懷里,輕輕擺了擺手。

馬漢一看樂了,打趣道:“還真是要當(dāng)心,別把那烏盆摔破了。”

“馬漢小子,你留心自個(gè)兒,別把一雙快腳摔成了四條驢腿!”烏盆在歐陽春懷里甕聲甕氣道。

馬漢和歐陽春四目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且說歐陽春馬漢二人,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終于到了開封府。見到包拯,歐陽春跪下便拜,把頭磕得暈乎乎的,眼前直冒金星。這也是馬漢一路調(diào)教的結(jié)果,歐陽春哪是這樣的人呢,原來歐陽春雖不是個(gè)俠客,卻也是長安有名的牧場主。上回到得開封府,說擂鼓便擂鼓,說打屁股也不怕,把個(gè)屁股撅得高高的,任人家打左邊便左邊,打右邊便右邊,他眼皮子何曾眨動一下?可這回卻是不同,你想那包拯包大人,就像馬漢說的,多少人想見他,多少人求他薦舉,他們連包家的門朝哪個(gè)方向開都不曉得。歐陽春算個(gè)啥呢,不就是個(gè)羊倌嗎,人家包大人跟你非親非故,卻把你一下推到了皇上面前。你不給人家磕個(gè)響頭,你歐陽春還是個(gè)人嗎?人家包大人也沒叫你那么死勁兒磕啊,這都是自個(gè)兒的愿望。自個(gè)兒甘愿的事,怨不得別人。

包拯見歐陽春如此恭敬,心中甚是受用,一邊哈哈笑著,一邊將他扶了起來,拉到椅子上壓著坐了,道:“歐陽小俠,本官薦舉你到皇上身邊,看中的是你小小年紀(jì)卻有一番古道熱腸。烏盆一案,震動四方,那些個(gè)毛賊小人,縱有作奸犯科之念,卻也多了不少禁忌。他們怕的是啥?還不是怕小俠你身上的這股正氣!便是把人殺了剮了,拌進(jìn)泥巴做成烏盆,也有人站出來替他申冤昭雪。若是人人似你,這往后誰個(gè)還敢藐視王法?如今大宋江山穩(wěn)固,百姓安居樂業(yè),實(shí)為千古罕有,萬世不再。歐陽小俠正逢青春年少,當(dāng)為朝廷效力才是?!?/p>

歐陽春忙道:“謝包大人提攜,小的自當(dāng)努力,不負(fù)大人厚望?!?/p>

“少年人好學(xué)上進(jìn),自有前程可期。進(jìn)宮之后,無論皇上叫你干啥,切勿挑三揀四,你在宮里得到褒獎,本官臉上也有光彩。日后人家提起你歐陽春,也會說我包拯著實(shí)為朝廷薦了一個(gè)好人才?!卑@然道。

歐陽春忙道:“一切聽從包大人教誨。”

包拯看歐陽春一表人才,言語謙恭周到,心中甚是喜愛?!皝?,介紹同道與你相識?!卑鼡]揮手,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一起跨步擁來。這些小哥,有的虎背熊腰、氣宇軒昂,有的卻貌不驚人,與街頭炸油條燒羊排的無異。小哥們面生,卻都豪爽直率,一個(gè)個(gè)撲到歐陽春身上,勾肩搭背,甚是親熱。最親昵的是馬漢,這些日相處本已熟絡(luò),加之明白歐陽春的底細(xì),便笑吟吟過去握緊了他的手,暗中發(fā)力,歐陽春疼得眼淚都要淌下來?!斑^些天歐陽兄弟便要進(jìn)宮,往后人家便是皇上身邊的人了。現(xiàn)在不好好親熱一番,莫非要等以后沖撞規(guī)矩?”馬漢邊眨巴眼睛邊朗聲大笑?!榜R大哥此言有理,眾哥兒一道上前親熱吧!”眾人嚷著又要上來調(diào)笑,嚇得歐陽春趕緊把雙手藏到了身后。

這時(shí),人群中踱步出來一個(gè)高瘦儒生,擋在了歐陽春跟前,抱拳道:“眾哥兒莫鬧!歐陽兄弟是新人,理應(yīng)格外照應(yīng)才是?!北娙藢@位先生甚是恭敬,呱呱笑著散開了。歐陽春心想,這定是鼎鼎有名的公孫策先生了,趕忙長長鞠了一躬。公孫先生拉著他的手,詢問了家境、牧場、婚配等家常,言語甚是和氣溫厚。歐陽春知道公孫先生是開封府主簿,智慧過人,深得包大人信賴,開封府那三口銅鍘便是他設(shè)計(jì)的,此番見過,果然舉止優(yōu)雅,談吐不凡。與公孫先生一番交談,歐陽春有種站錯隊(duì)的感覺,心里老晃著一個(gè)念頭:“我該與公孫先生對坐飲茶,而不是和馬漢他們比手勁兒呀?!?/p>

這一夜,開封府設(shè)宴迎接歐陽春。王朝、馬漢一班兄弟乘機(jī)大快朵頤,歡鬧至深夜方才散去。歐陽春原來酒力尚可,卻禁不了馬漢等人輪番夾擊,終于招架不住,連連吐了幾番,由著人家抬起,扔到廂房里,棉絮一般蜷縮著死睡了過去。

半夜,歐陽春正在酒氣里騰云駕霧,忽聽身邊包袱里烏盆一個(gè)勁兒叫喚,“小子快醒,小子快快醒來!”歐陽春一個(gè)激靈,從云端掉了下來,酒醒了大半。

“不好啦,出大事了!”烏盆爺嚷道。

“出啥事了?”歐陽春急道。

“包大人府尹的官印丟了!”

歐陽春聞言大驚,誰個(gè)膽大包天,開封府是什么地兒,別說是盜取官印,便是往門口的石獅上摁把鼻涕,也跟摸到老虎的胡須一般危險(xiǎn)。

“哎,”烏盆嘆道,“便是你醒著也不頂事,論武藝你不及馬漢一根手指,論謀略你給公孫先生做書童也不夠格。可愣是這么多能人,也奈何不了那詭計(jì)多端的‘錦毛鼠!”

“啊,這開封府里藏著老鼠?”歐陽春把烏盆小心翼翼端到了案上。

“你啊,江湖上的事知曉得太少了。爺本想等你安頓下來,再跟你絮叨絮叨,不料江湖這么快便起了風(fēng)波。這只老鼠并非真的老鼠,而是那陷空島上大名鼎鼎的‘錦毛鼠白玉堂?!\毛鼠膽大包天,偷走了包大人的官印……也罷,現(xiàn)在開封府亂成一團(tuán),你過去了也是添亂,爺趕緊將此事幫你理理,也好讓你有個(gè)應(yīng)對。你過幾日便要進(jìn)宮面圣,冊封四品帶刀侍衛(wèi),雅號‘北俠。這一切都是包拯從中薦舉的結(jié)果,現(xiàn)在開封府出了這么大的事,你也該好好表現(xiàn)一番,一來報(bào)答包大人,二來也讓馬漢他們瞧瞧,你這個(gè)‘北俠并非銀樣镴槍頭?!?/p>

“烏盆爺快教我!”歐陽春著急道。

“所謂打席子看茅草,娶媳婦看姥姥,要說今夜風(fēng)波,還得從‘貍貓換太子一案說起。此案牽涉人事過多,爺不便一一道來,爺只說個(gè)大概。許多年前,先帝二妃李妃和劉妃剛好前后腳有了身孕。這件事放在咱老百姓那兒,跟公雞打鳴母雞抱窩一般稀松平常,可在宮里卻非等閑小事。宮里的人都明白,先帝尚未有后,這二妃肚子里懷著的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們可都是將來有望坐天下的太子?。∫粫r(shí)間,宮里流言蜚語滿天飛,所有人都加入了對二妃生男生女的猜測。生性歹毒的劉妃把李妃的肚子算計(jì)上了,李妃先于劉妃臨盆,一看李妃生下一個(gè)帶把兒的,劉妃便派人用一只剝了皮的貍貓換走了新皇兒。先帝爺看到李妃生下一只怪貓,氣得哇哇大叫,立馬將李妃扔進(jìn)了地牢。那個(gè)被怪貓換走的娃兒,便是當(dāng)今坐天下的咱皇帝爺。咱皇帝爺可真是真龍福命,那一夜他并未被扔到野外喂野狼,因了一批公公宮女舍命相救,那可憐的新生兒逃過大劫,躲進(jìn)了好心的八千歲家里。一直到十三年后,先帝爺駕崩前,看看皇族里沒啥中意的子嗣,便把皇位傳給了他。不知曉的說,這龍椅本就歸他坐,知曉的便替‘貍貓案一干人等唏噓:那劉妃,最后也沒生下太子當(dāng)上太后,反倒落了個(gè)五馬分尸。那李妃蒙受不白之冤,打入冷宮多年,后又流落民間雙目失明。更別提當(dāng)年那些舍命救太子的公公宮女了,哪一個(gè)死得算是明白的?

“所以我說啊,咱萬歲爺做皇帝,貌似曲折動蕩,實(shí)則有驚無險(xiǎn)。你說那十三年里,別人替他挨板子丟性命,他自個(gè)兒卻是啥事都懵懂,躲在八千歲府里,養(yǎng)得像只白蠶兒。咱皇帝爺?shù)母7?,便是那皇太祖也比不上。你看太祖他老人家,半輩子紅著臉硬著頭皮跟人家干架,好不容易得天下坐龍椅,以為可以好生享受一番??赡切┭锱荽蟮牡苄謧儏s一個(gè)個(gè)不肯體諒他,動不動跟他鬧脾氣,這個(gè)嫌封的官不夠大,那個(gè)怨賜的地不夠?qū)?,把太祖氣得不知折了多少壽。咱那皇帝爺呢,他在那張大龍椅上坐得可自在,不必像太祖那樣挖空心思對付小兄弟,也不必裝出明君的樣子,天天受那些鼻涕亂淌的老臣糾纏。那些雞零狗碎的麻煩,從不需要咱皇帝爺操心。后宮里的人總是嘮叨,皇上要注意龍?bào)w,不可操勞過度。咱皇帝爺聽了直笑,朕操心個(gè)屁!天下是朕的,社稷是朕的,可朕偏偏卻是不用操心?!刍实蹱敽我匀绱隋羞b,還不是因他有了包拯那樣的一堆能臣良吏?

“這包拯也是苦命的主兒,小時(shí)候的事咱不說了,戲臺上都在演著。單說這回評薦大宋俠客的事,他盡是自尋煩惱。咱大宋有俠客嗎?別人不知,你這個(gè)‘北俠還不曉?”

歐陽春聽得耳根發(fā)熱,嘟囔道:“我并不想做俠的……”

烏盆道:“世間萬事正是如此朦朧,到手的茫然,失手的彷徨,非得要上下鬧將一番,這事兒才人得體統(tǒng)。按說‘陷空五鼠,個(gè)個(gè)才藝超強(qiáng),膽識過人,那俠客榜上咋樣排,也該有他們的份兒,可偏偏包拯卻遺漏了他們?!?/p>

歐陽春問:“好端端的五個(gè)好漢,何以謂之‘五鼠?”

烏盆道:“‘五鼠是他們的綽號,分別是‘鉆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你聽這些綽號,便知他們的本事:‘鉆天鼠盧方善登高;‘徹地鼠韓彰諳入地術(shù);‘穿山鼠徐慶,得天竺高人指點(diǎn),懂縮骨秘道,偌大身子躲得進(jìn)一個(gè)花瓶;‘翻江鼠蔣平,水中行走如平地,能在水面下跪翻筋斗。唯一不以本事得名的是白玉堂,白玉堂在‘五鼠中排行最小,本事卻最是了得。因他長得標(biāo)致風(fēng)流,江湖人稱‘錦毛鼠?!\毛鼠精通易容秘術(shù),便是他那四個(gè)結(jié)拜兄弟,也不定見過他的真實(shí)面貌?!?/p>

歐陽春點(diǎn)頭道:“呀,他們這才叫俠?。 ?/p>

“非也,”烏盆道,“‘俠者何謂?以武犯忌也,多少是要跟朝廷作對的。咱大宋的老祖宗太祖或可稱俠,然太祖成了太祖,便做不得俠了,他總不至于跟自個(gè)過不去吧?!?/p>

“難怪太祖要‘杯酒釋兵權(quán)?!睔W陽春道。

“人總是這樣,自個(gè)兒做過什么不計(jì)較,別人學(xué)他過去的樣子,便絲毫不能容忍?!睘跖枥^續(xù)道,“大宋無俠是實(shí)情,便是‘陷空五鼠,雖個(gè)個(gè)武藝高強(qiáng),每日也只是在島上捕魚為生,閑來切磋技藝,以此取樂。那‘錦毛鼠白玉堂天生好動,喜好漂游,平日不常在島上,或混跡于市井之中,或嬉戲于勾欄之間,放浪形骸,行蹤不定,卻也不曾作過什么冒犯王法的逆舉,這便算不得俠了。然大宋無俠又何妨,誰個(gè)非要咱大宋有俠的?咱大宋無俠,那皇帝爺該歡喜才是。偏偏那包拯多事,說是歷朝歷代都有俠,大宋無俠會遭后人笑話。”

“包大人是個(gè)清官好官,若不是包大人相邀,我等也不會千里迢迢來這汴京。”歐陽春嘟囔道。

“包拯對我恩重如山,爺今生今世是沒得做人的機(jī)會了,要是能重新做人,便是給他砍柴燒火倒尿壺也樂意。這是爺鼓動你來給他報(bào)恩的緣故??蓤?bào)恩歸報(bào)恩,倒尿壺歸倒尿壺,說事理又得歸說事理。爺說的事理是,今夜之事,鬧事在白玉堂,起事卻是在包拯?!?/p>

“明明是那白玉堂肇的事,為何又要?dú)w罪于包大人?”歐陽春不解。

烏盆道:“莫急,且聽爺慢慢敘來。你說包拯是清官,清官便不會惹災(zāi)禍起風(fēng)波?咱皇帝爺,本就喜歡熱鬧,到泰山祭天地,掛燈籠慶元宵,送龍泉青瓷給波斯人,這些都是咱皇帝爺愛做的事?;实蹱敻蓡嵯矚g搭這些空架子?無非是為了朝廷的面子。大宋有沒有俠客,那皇帝爺能不知曉?大宋的俠客,便是讓皇帝爺們剿滅光的。偏偏包拯要攛掇皇帝爺四處收攬俠客,這不是為了面子,又是為了什么?可評薦俠客卻跟鬧元宵不同,江湖上的事,肩膀拍不得,腳后跟踩不得。江湖,本來便是和朝廷對著干的。朝廷大則江湖小,朝廷小則江湖大,歷朝歷代莫不如是。江湖是個(gè)啥地兒,江湖便是個(gè)馬蜂窩,大就大吧,小就小吧,都是江湖自個(gè)兒的事,你別去招惹。你不攪和,那些個(gè)馬蜂便不會出來叮人。我們大宋是大朝廷小江湖,那馬蜂窩小著呢,可皇帝爺和包拯偏偏要去捅它們。這不,你歐陽春尚未進(jìn)宮,‘北俠的高帽尚未戴上,那麻煩便馬蜂一般飛了出來?!?/p>

“那‘錦毛鼠,因何要來偷竊官???”歐陽春接著問道。

“白玉堂夜襲開封府,明著是對付包大人和那個(gè)展昭,實(shí)則也是為了‘面子二字?!睘跖璧?。

“展昭,莫非是那個(gè)會飛的奇人?”歐陽春問。

“咦,你如何知曉?”烏盆奇道。

“書上說,南蠻人能似大鳥翔于天際,愛去哪兒便去哪兒,不像我們北人靠牛馬趕腳。我先前不相信,以為是寫書的誆人。那一回我赴齊州尋你,路遇一人,頭戴竹笠,雙足赤裸,形跡詭秘。夜里在客棧,他一個(gè)人在角落里用個(gè)大碗喝水,神情落寞,一看便是個(gè)口袋外翻都沒一文錢的主兒。我便過去邀他共飲,那真是個(gè)死要面子的人,人都坐到酒桌前了,抓起筷子卻復(fù)放下,拿拿放放,放放拿拿的,看了讓人難受。末了,跟我講,‘我不白喝你的酒,白吃你的菜,明日天亮你我比快,我若先到得齊州,這酒我便白喝。我道,‘本來便是請你的。那人道,‘我若比你快,還要你銀子十兩。若輸,便予你二十兩。你既敢請我喝酒,還怕與我一賭!我從未見過這么死要面子的人,他們南方人或許都這樣。我便勸他,‘銀子是小事,我立取予你,打賭便免了。我的坐騎乃一等神駒,你必輸無疑。那人不依不饒,非得要跟我比,還說,若不答應(yīng),便把方才已經(jīng)下肚之酒菜當(dāng)即吐出來。如此這般,我只好答應(yīng)了。”

“你一定輸了?!睘跖璧?。

“原來他頭上那個(gè)斗笠奇妙,人掛在斗笠下面便順著風(fēng)飄,風(fēng)有多快,他便有多快,我的神駒跑斷腿也趕不上。烏盆爺說的展昭定是那個(gè)奇人,他如何也到汴京來了?”

“也是江湖該起風(fēng)波,這個(gè)會飛的展昭幾日前在包拯薦舉下先進(jìn)了宮。皇帝爺問他有何絕活兒,他戴上斗笠飛上了皇宮的屋頂?;实蹱斂粗吲d,贊道,展昭好身手,實(shí)乃‘羽毛也!還當(dāng)場冊封他為四品帶刀侍衛(wèi),外加雅稱‘南俠?!?/p>

“好呀,展昭兄弟封了‘南俠,宮里也有朋友了?!?/p>

“好個(gè)屁,展昭有何本事,會點(diǎn)兒奇門異術(shù)便可得‘南俠封號?明日你見到皇帝爺,也給爺討個(gè)俠當(dāng)吧。爺不當(dāng)東俠西俠,占個(gè)方位遭人妒,爺就當(dāng)‘鬼俠吧,哈哈!”

“烏盆爺,你不是人,當(dāng)不得俠的?!?/p>

“哎呀呀,爾等便是人了?爾等乃人中人、人上人??!一個(gè)‘北俠唱大戲,一個(gè)‘南俠天上飛,咱大宋真是英雄輩出,項(xiàng)背相望?。 ?/p>

“烏盆爺取笑我了。”歐陽春的臉暗暗紅了。

烏盆不接他的話,兀自說道:“展昭當(dāng)個(gè)信史倒蠻般配,皇帝爺想吃個(gè)荔枝、枇杷啥的,可令展昭飛取,順風(fēng)而去,御風(fēng)而來,便是那天涯海角的奇珍異果,也保準(zhǔn)新鮮??苫实蹱斊唤兴ツ戏讲伤?,偏偏要他做俠,且要贊他‘羽毛也?!?/p>

“這個(gè)‘羽毛倒不過分?!睔W陽春嘀咕道。

烏盆道:“按說是不過分。展昭的輕功雖借了外力,卻也算是一門本事。白玉堂武功再高,也沒他飛得高??赡前子裉貌环拐眩子裉谜f,展昭你飛便飛吧,沒人會將你的斗笠射出窟窿,讓你掉下來屁股開花。你當(dāng)‘南俠便當(dāng)‘南俠吧,白玉堂也不羨慕你,你要叫我去宮里我還不樂意呢。可你為何要叫‘羽毛?”

“‘羽毛有何不妥?”歐陽春問。

“‘羽毛音同‘御貓,白玉堂一聽大怒,‘御貓一現(xiàn),‘五鼠何存?”

“原來如此,”歐陽春嘆道,“白玉堂是故意找碴兒了?!?/p>

“真隱士是連名字都不要的,歷朝歷代這個(gè)士那個(gè)士,誰個(gè)不是假假的?”烏盆嗤笑道。

“小的明白了,那白玉堂也想入俠客名冊。”歐陽春在窗前站住了,一輪滿月掛在枝頭上,風(fēng)吹動了樹梢,枝葉擺動,快把明月戳破了。

“是啊,白玉堂的借口太荒唐,‘貍貓一案,天下盡知,皇帝爺當(dāng)年為一只剝皮怪貓所害,如今痛恨那個(gè)‘貓字都來不及,咋會夸展昭是‘御貓?那白玉堂為何別的不偷,偏偏偷官印?他是在逼包拯,讓他什么法子都使不出來。你看他給包拯留的條子,‘欲得官印,御貓下跪。展昭是個(gè)什么樣的人你也曉得,要他給白玉堂下跪,索性把他殺了,何況他已經(jīng)得了‘南俠封號。白玉堂大鬧開封府,包拯還不能張揚(yáng)。此事若是傳到皇帝爺那兒,包拯必定受責(zé),連你們那個(gè)俠客榜單,恐怕也要拿去做燈芯紙了。”

“展昭不肯下跪,官印無從追尋,包大人還不愁死了?當(dāng)初直接薦舉‘陷空五鼠便好了。”

“人人仔細(xì),事事周全,后世便沒故事聽了。爺不是說過嗎,朝廷是朝廷,江湖是江湖。那朝廷命官若是懂江湖,好漢們便是連半寸的藏身之地都沒了。”烏盆嘆道。

“這可咋辦呀!”歐陽春著急道。

“爺?shù)故峭蝗幌氲搅艘粋€(gè)法子,就看歐陽少俠肯不肯為你的包大人謀劃了。”烏盆悠悠然道。

“我能替包大人謀劃啥?”

“你有面子啊!”

“我何來面子?”

“無即有,有即無?!睘跖璩烈鞯溃耙粋€(gè)不要面子的人在一群要面子的人里頭,可能最有面子,公孫先生,老朽說得在理不?”

公孫先生來了?歐陽春大吃一驚,慌忙打開了門。

門外空無一人。過道上死一般靜,月光白晃晃照在那里,看起來有些嚇人。

“烏盆爺,烏盆爺!”歐陽春喊道。

烏盆不吭聲了。

公孫先生何時(shí)來了,方才的談話公孫先生都聽到了?帶著一連串的疑問,歐陽春迎來了開封府第的第一縷霞光。在接二連三越來越熱鬧的鳥叫聲中,歐陽春終于明白了烏盆爺?shù)脑捯?。他從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了唱戲用的變臉道具?/p>

歐陽春在包拯帶領(lǐng)下進(jìn)宮面圣。出乎他意料的是,皇上并未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更讓他意外的是,皇上長了一副麻子臉。靜北山莊的昆鹵、顧螟、胍瘋樂也是麻子臉,可皇上的麻臉和昆鹵、顧螟、胍瘋樂不一樣,昆鹵他們的麻臉就是麻臉,除了丑陋還是丑陋,而皇上臉上那些麻坑里透著的是皇家無言的威嚴(yán)。這是他還沒說話時(shí)的樣子,等到皇上一開金口,歐陽春心里又是好一陣意外:皇上的聲音好聽極了,軟軟的,綿綿的,嘴里好像含了一朵棉花?;噬系哪贻p也出乎歐陽春的意料,在馬漢、公孫先生他們的描述里,皇上應(yīng)該是個(gè)父親那樣威嚴(yán)的長輩,可眼前的皇上看起來比馬漢還年輕。因?yàn)槭窃谟衷芬姷拿?,所以,馬漢提過的那塊磕頭用的銅板他也沒看到。跪拜、平身、賜座之后,歐陽春心里暗暗笑了:原來馬漢他們壓根兒沒見過皇上,盡是瞎猜亂說呢!

歐陽春為仁宗皇帝獻(xiàn)上長安二寶,九萬九千根羊毛編織的羊絨披風(fēng)和上等羊骨雕刻的《大宋千秋萬代》。仁宗對這兩樣禮物愛不釋手,柔聲問:“歐陽春,朕知曉這件羊絨披風(fēng)要耗去好多只羊呢!”

歐陽春趕緊把自個(gè)兒山莊的情況向仁宗稟報(bào)了一番。

“歐陽小俠算得上是長安首富了!”仁宗笑道。

“皇上英明,百姓有福,小的在長安只能算個(gè)中等人家?!睔W陽春躬身道。

仁宗聽了,臉上再次浮滿笑意。

包拯在旁道:“陛下圣德,天下合歡,何止是汴京一片歌飛,大宋處處已是繁花似錦啊!”

仁宗笑得更開了,滿臉的麻子星星一般閃爍出了光芒。

歐陽春見狀再道:“皇上,小的要獻(xiàn)演一門才藝?!?/p>

“才藝?”仁宗似乎有些不解。

“稟皇上,那是用幼羊羊皮制成的臉譜。歐陽春有一門絕活兒,可以用它變臉?!卑鼡屩?。

“變臉?”仁宗很吃驚的樣子,臉上的麻子悄悄暗一下,很快又亮了起來,“為何要為朕表演‘變臉?”

包拯道:“皇上,表演‘變臉無他用意,只是讓歐陽小俠獻(xiàn)演一下他的才藝。俠客嘛,總要有一門絕活兒的?!?/p>

“哦!”仁宗沉吟道。

“皇上,小的獻(xiàn)丑了。”歐陽春跪在了仁宗跟前。

“不必下跪,就站著吧?!比首谠捯粑绰?,歐陽春已經(jīng)抬起了頭。

仁宗看到的是一張“南俠”展昭的臉。“好啊,歐陽少俠果真身懷絕技!”仁宗贊道。

“吾皇萬歲,‘展昭給皇上磕頭了!”歐陽春埋頭再跪了下去,等到他再次抬起頭來時(shí),仁宗看到方才的“展昭”變成了“包拯”。

“這真是個(gè)怪事,朕明明看著是歐陽春,為何一轉(zhuǎn)眼變成展昭,一轉(zhuǎn)眼又變成包愛卿呢?”仁宗驚訝道,他臉上的麻子一會兒明一會兒暗的,歐陽春在面具后一一看在了眼里。

歐陽春接著為仁宗變出了陷空島“五鼠”,“五鼠”也一一向仁宗磕了頭。

“這些好漢又都是誰呢?”仁宗問。

“皇上,方才歐陽春變出的這些少年俊彥,個(gè)個(gè)武藝高強(qiáng),一身俠氣,對朝廷更是忠心耿耿,他們便是微臣要薦舉給皇上朱批為大宋名俠的?!卑严菘諐u“五鼠”和開封府“四義”向仁宗做了介紹。

“哈哈,原來我們大宋真的有俠呢。包愛卿,難得你一番費(fèi)心發(fā)掘栽培?!比首诶事曅Φ?,臉上的麻子更亮了,“歐陽春,你且變回自個(gè)兒吧,朕有禮物賞你。”

“謝主隆恩!”歐陽春再次跪倒磕頭,可等他抬起頭來時(shí),仁宗和包拯看到的并非歐陽春,卻是那個(gè)俊秀風(fēng)流的“錦毛鼠”白玉堂。

“不用變了,皇上要賞賜的是你!”包拯急道。

“歐陽春謝主隆恩!”歐陽春又跪下去。可他還是沒能變回自個(gè)兒,這回仁宗和包拯看到的是“徹地鼠”韓彰。

歐陽春曉得自個(gè)兒的臉出了差錯,只好一次又一次跪倒,一次又一次抬頭,可任他咋變,卻始終無法變回自個(gè)兒。

“歐陽春,你索性把那些別人的臉?biāo)合聛戆?!”包拯喝道?/p>

歐陽春只好背過身去,把貼在自個(gè)兒臉上的臉譜一張張揭了下來。最后一張“白玉堂”最難去掉,歐陽春將自個(gè)兒的臉扯得出了血,才勉強(qiáng)撕了下來。

手里捧著那幾張別人的臉譜,歐陽春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包拯在旁看了,也是滿臉的著急。

“且平身吧,”仁宗微微一笑,悠悠然道,“自古人言,變鬼容易變神難,變?nèi)巳菀鬃兗弘y,也真是難為你了……”

“皇上恕罪,小的出丑了?!睔W陽春喃喃著,把頭壓得更低了。

“皇上寬容,往后不變了吧?!卑f著,悄悄噓了一口氣。

“非也,包卿,朕喜歡呢。這絕活兒可不能在咱大宋斷了,說不定將來,后人還更喜歡呢……歐陽春聽旨,朕賜你為四品侍衛(wèi),外加封號‘北俠,平日里,便在御林苑走動吧?!被噬险f完,踱步下了涼亭。

“吾皇萬歲!萬萬歲!”包拯忙道,“歐陽春,你還愣著干嗎,趕緊謝皇上啊!”

歐陽春呆呆地望著皇上的背影,他突然被自個(gè)兒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驚呆了:皇上的背影里好像藏著另一個(gè)人。那個(gè)人不在皇上的臉上,皇上是麻臉,那個(gè)人清秀俊朗;那個(gè)人也不在皇上的聲音里,皇上的聲音酥軟,溫和,那個(gè)人卻是個(gè)公雞嗓子。那個(gè)人躲在皇上的背影里,在他的肩膀上,他們走路的樣子太像了,左肩比右肩高,身體微微向右傾斜……

那個(gè)人正是鬼魅一般的“錦毛鼠”白玉堂。

歐陽春跪倒了,一股寒氣瞬間遍布全身。

深秋時(shí)節(jié),落葉飄零,天地間一片蕭索寂寥。皇宮侍衛(wèi)歐陽春和開封府主簿公孫策在一家酒肆對坐飲酒。

歐陽春問:“敢問公孫先生,野蟬為何喜歡亂叫?”

公孫策答:“野蟬叫了嗎?我未曾耳聞?!?/p>

“我說的是仲夏。在仲夏,整個(gè)皇宮的御林苑里,野蟬叫得翻了天?!睔W陽春道,“皇上不喜歡野蟬叫,整個(gè)夏天我都在趕野蟬?!?/p>

公孫策微微一笑,道:“我聽包大人提過,說你勤勉盡心,把御林苑里的野蟬趕得一只不剩了,萬歲爺為這還褒獎了你。”

“可我為了趕野蟬,把烏盆敲破了。野蟬啥都不怕,只怕烏盆叫。野蟬一批一批飛來,我只好不停敲擊烏盆。野蟬嚇得紛紛掉在地上死了,我卻把烏盆敲破了……”

“可惜了?!惫珜O先生端起了酒杯。

“明年野蟬再來,我該如何應(yīng)對才是……”歐陽春皺眉道。

公孫先生一口飲盡杯中之酒,瞇著眼悠悠然道:“要不……你也變成一只烏盆?”

作者簡介:黎晗,福建莆田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十月》《大家》《作家》《山花》等處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朱紅與深藍(lán)》,散文集《流水圍莊》等。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

原載《滿族文學(xué)》2021年第1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邢玉強(qiáng)

猜你喜歡
仁宗包拯皇上
包拯的臉是怎么變黑的
拔刺
宋仁宗好色
包拯智擒偷鍋賊
包拯:我的好名聲多虧了歐陽修
宋仁宗的自守之道
好馬也忠誠
為一個(gè)錯別字較真的宋仁宗
包拯的人生哲學(xué)
扎赉特旗| 嘉义市| 于田县| 汝南县| 河北区| 青海省| 天等县| 清苑县| 竹山县| 张家界市| 石泉县| 满洲里市| 阳春市| 固始县| 自贡市| 河池市| 仙桃市| 吉水县| 五原县| 米林县| 伊川县| 松溪县| 乌什县| 亳州市| 读书| 玉溪市| 息烽县| 定南县| 广汉市| 靖宇县| 周口市| 屯昌县| 通道| 建德市| 九江市| 英德市| 三亚市| 北海市| 商丘市| 洪泽县| 龙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