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水活
年輪似乎在流年中守不住根須,瞬間就裂開成兩道山崖,左山崖,右山崖。兩崖之間的距離,恍如相隔幾個蒼茫的世紀。
左山崖,是我伸手可及的童年??~緲的往事在茂密的林中騰云駕霧。陽光躲了又躲,最終被故鄉(xiāng)一縷及時的清風撩開面紗,讓光線窺視樹林里那只被霧水打濕了翅膀的山鳥。
左山崖,是我生命孵化的腹地。雷聲滾滾,翻滾著傾盆大雨,淋漓泥土深處每一顆學會勇敢的種子,熱流奔涌,涌動了年少夢幻,背地里的憂傷正在延伸至山脈,貫通山的血液,山的骨骼。
時間成為斷裂層,記憶不走回頭路。如果你是懦夫,那么只會望崖驚心。
我腰際間閃閃發(fā)光的柴刀,風雨磨礪過,淚水磨礪過,屋檐下的三重石也磨礪過。父親在我出門時反復叮嚀的情景,讓我懵懂地虛構遠方的征途。亂草叢中的蟒蛇,林中的野狼,就連微小的絆腳石,也成為我砍柴前在腦海中警惕千萬次的關鍵詞。
右山崖,被我的柴刀砍斷而成的另一半人生,多么高遠又艱險。正如我的左手屬于不可扭轉的時運,而右手還可以主宰一個巴掌大的命運。
未來呈現(xiàn)動態(tài)的美,好比水流的曲線,一條河流上時而浪花輕泛,時而洶涌波濤,還有近似直線般平靜的時刻。你的手掌需要堅實,線條需要粗獷,才可以在一座山中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故事。
一把柴刀一旦犧牲自己,每一塊石頭就會找到新的棱角,每一棵樹就找到了新的成長點,每一個人就會在疼痛中找回迸發(fā)的力量。
我把美好的年華埋葬在每一條路的拐彎處,但愿在眼前的山重水復中找到柳暗花明的驚喜。希冀如愈隱愈現(xiàn)的微光,沒有誰在夢醒時分,就可以抱住陽光撫慰昨夜的心事。窗口不需大,能夠透視目光前面的風景就可以。一扇門,打開就是另一個世界,給林中的每一棵樹送去凝視的眼神叫欣賞,給腳下的每一塊石頭起一個名字叫坎坷,給遠方留下一個朦朧的懸念叫理想。
我和山相依相偎,山與我和睦相處。多年山里的行走,我感知山,山回應我。我把腳印踩成詩篇,一路淺唱低吟。
左山崖,屹立在現(xiàn)實的天空下。那些茂盛的樹林,早已被一雙比柴刀還無情的魔爪砍伐,山中的枯枝敗葉無聲地遮掩著老去的人們被浸濁的骨頭。而過去的飛鳥消失在陰霾下,找不到自己飛翔的影子,空留一個個巢,守住落寞的夜晚。山谷下的水,喧嘩不起激情,只是匯成小流,多少小流也無法提升江河日漸干癟的腹部。
我曾在左岸,看見浪花卷起一米多高的漩渦,船只張開血盆大嘴也無法吞噬四濺的水花;我在右岸,看見沉睡多年的鵝卵石赤裸了下半身,擱淺著水下的藍色夢幻。兩岸之間距離不變,水的落差成了時間的落差,時間的落差就是命運的落差。流逝的何止是一江滔滔水,一條船也無法重復古老的動作,掛帆,劃槳,擺渡。
我一直在右山崖攀爬,關注一座山的高度,山的高度可以讓我的思維有了高度。我站在山的一隅,看山下的風景,山下的風景撲朔迷離,人間日漸走失了仙境。
左山崖,右山崖。我近似一個“人”字一撇一捺地爬行過你的背脊。左一撇是理想的腳步,右一捺是險阻的現(xiàn)實。一座山,兩座山,無數(shù)的山聳立在浩瀚天地間,天上有靈光,地下有殘骨。每個人披上一件或光艷或樸素,或善良或丑惡的外衣,潛入時間的暗影中,然后又被時間吞噬在暗影中。一座城堡沒有永恒,只有在短暫中一次又一次地被時間四舍五入,到最后只剩下空蕩的數(shù)字和停頓的虛點。
每一個人都是不速之客,為了生命中某一刻燦爛的閃光點,背起生存的柴刀告別。背起大山的夢之際,別忘了告祭山里安詳?shù)娜藗儭H松挥袃蓚€山崖,左山崖是生命的起源地,右山崖是理想的出發(fā)地。如果不懂得山的兩重含義,那么你只能在山中迷失。
柴刀,不是為了砍伐樹木,不是為了恐嚇精靈,是為了時刻給自己勇氣,一只老虎猛然蹦出來襲擊時,你唯一的選擇是與虎共舞。生命往往在某個關鍵的時刻,險象環(huán)生。遭遇險象不等于沒有出路,宿命的圖紙,可以當成一張廢紙來識別,如果你還有一絲力量擎起信念的燈盞。
左山崖,右山崖,注定是人生一段光輝又艱難的歷程。為了把生命的每一個時刻延伸成腳印,你不得不攀爬。多年后回望,你會發(fā)覺:唯有山才可以撫慰疲累一生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