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萍
阿嬤家的櫻花,開了!
熱鬧歡慶的新年,來了!
當?shù)却氖露既缭傅貋砼R時,我開心地笑了。
多美好呀,有一棵嫣紅的櫻花樹站在門前的院子里,仿佛掛了副春聯(lián),正嬌羞地報歲,要把冬眠的山谷從一片蓊郁的深綠中,悄悄喚醒。
一串蹦跳的鞭炮等不及,搶先著要向大地上的人們迎新報喜,大聲叫嚷了起來。
“噼里啪啦,呯!噼里啪啦,叭叭呯!”
我原是藏在阿嬤背后,捂著耳朵,躲著爆竹的,卻聽出了二叔車子的喇叭聲,一時興奮,顧不得怕,沖鋒陷進了爆陣中才覺后悔——果然!在炮屑煙硝飛揚的漫霧里,緩緩駛來了一輛紅色的小跑車……
我領著二叔避開廟前擁擠祈福的人群,把車子開進了院子里,就停在美麗的櫻花樹下!
新年的黃昏也染上了喜氣,天邊若浮若現(xiàn)著一朵朵如蓮的紅云。其中兩朵,落到了地面。一朵成了我的櫻花樹,一朵成了二叔的紅跑車。二叔從車子里出來,靦腆地朝我一笑,說:
“又長高了喔。”
我也報以一個微笑,算是回答。因為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再長高呀,這只是木訥的二叔用來對每一個小孩子說的“見面話”。
我很想上前跟二叔說說話。但是平日靈活的舌頭,像一尾滑溜溜在齒縫里游鉆的泥鰍,這時卻躺在干涸的河床上,一動也不動。我吞了吞口水,潤潤喉嚨,再舔一下被寒風刮裂的嘴唇,眨巴一下眼睛,還是什么話也沒說,跑掉了。
就在我跑走的時候,隱約聽見櫻花樹和小紅車已經(jīng)親熱地聊起天來了。
等我看完熱鬧,回到家,團圓的年夜飯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一道道的吉祥菜。嬸嬸們卻仍然像工蟻似的,忙著來來回回從廚房端出來一盤盤獨特的拿手菜;叔叔們則像蜜蜂似的,一會兒飛進廚房,一會兒飛到院子,嗡嗡嗡,說個不停,逗得煮菜的女人們和玩游戲的孩子們笑聲像鞭炮一樣響。
在鞭炮般的笑聲中,我好像又聽見了二叔的聲音。循聲回頭看,二叔正獨自站在屋里的角落,試圖拆開一箱酒。他像在邀請別人,又像在說服自己,喃喃地低語:
“這種時候,應該要喝點酒嘛!”
說不上為什么,我突然很想讓二叔知道有人在聽他說話。于是,我走到櫥柜旁,輕聲地問:
“二叔,要拿幾個酒杯?”
吃飯的時候,二叔不斷向每個人勸酒,為了表示誠意,自己還先咕嚕咕嚕干幾杯。喝了酒的二叔,好像變成另一個人。話多了,聲音大了,也會說起笑話了。
我坐在另一桌,聽得清清楚楚。二叔說,他年少時最喜歡的就是開車和釣魚。如今,終于買了這輛新車,還釣到了一條美人魚!我聽了撲哧笑出聲來,看一眼二叔,他的臉被酒氣漲得泛著紅光,像極了門前盛開的櫻花,又像是櫻花樹下那輛發(fā)亮的紅跑車。再看一眼二叔身旁的二嬸,她卻笑也不笑,臉色青得很。我趕緊止住了笑,夾一口長年菜塞進嘴里。
直到現(xiàn)在,那個過年,依然是我記憶里最美的一年:因為適時綻放的櫻花,因為櫻花樹下的紅跑車,因為二叔酒后紅亮的臉……因為……
就在過完年的那個春天,二叔突然回來,和阿公阿嬤在屋里悄悄商量事情。我識趣地到院子里去玩,卻見這三個大人又一起擠到了門檻邊,爭相注視著院子里的我。
許久,二叔終于開口,說依風水看來,門口正當中種樹是“口”加“木”,成了“困”字,會影響人的運途。
我看看阿公,又看看阿嬤,他們的眼神卻穿過了我,盯著我身后的櫻花樹,好一會兒了,才無言地走進屋里??帐幨幍脑鹤又皇O挛遥魂囷L吹過,仍帶著冬天未盡的寒意,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zhàn),櫻花樹也抖落了幾片花瓣,掉在樹下的紅色車頂上。
不久,阿嬤家的櫻花樹就被砍倒了。
然而,二叔的運途并沒有因此好起來。他變得更沉默,酒也喝得更兇,終于把肝喝出了毛病,像櫻花樹一樣倒地不起。
我把對二叔的記憶和飄零的櫻花埋在一塊兒。每當新的一年來臨,花季的櫻花林盛放時,我便仿佛看到阿嬤家的櫻花,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