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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

2021-05-23 04:34莉莉陳
野草 2021年2期
關鍵詞:池水池塘村莊

莉莉陳

1

它是方言中的池塘,以南方、輕淺的語音發(fā)出,一個緊挨著另一個,傾斜地吐出:sen-yin塘;音節(jié)像紙片一樣薄、脆,裹帶鄉(xiāng)村生活的潮潤氣息。許多人發(fā)出或應和著這組音節(jié),匆匆地去向它、進入它或從它這里折返。我在內心給予它一種詩意的呼應:sen-yin,深-蔭,sen-yin,深-蔭,以獨占的方式呼喚它。無法獲知池塘深處的故事,命名使這片水源明確了身份、安定下來,不再晃動、暴漲暴跌,逐漸與村莊融為一體。它對應著最初的村莊,以及村莊中最初的人與事物。即便我從村志中尋得它的漢字記錄,也同樣是主觀、無依據的。大部分人,沒有考慮過它的拼寫方式,他們習慣以方言說出它、抵近它,它存在于淺而短促的兩道氣流中:sen-yin、sen-yin,脫離這兩個輕快的發(fā)音,它就會變得虛幻、甚至消失;如果以兩個漢字命名它,熟知的池塘似乎在一瞬間被兩個漢字疏離了。

外鄉(xiāng)的人,簡潔地稱它:大塘。他們從村口漫長的坡道走上來,到達坡頂喘一口氣時,發(fā)現(xiàn)了這一面池塘。池塘是開闊的,它以出乎意料的大喚起人們的尊重,人們用目光丈量它,用各種計量單位描述它:有八畝地那么大、十個球場那么大、兩個學校那么大。它的大與深總是引起外鄉(xiāng)人的爭論,本村人在這個時候側耳傾聽著,努力壓低自己的表情,顯得不那么得意。接著外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了巖石,鑲砌著池塘每一道邊沿、每一條臺階的巨大巖石!這些來自大山的巖石,已經被剖開了,現(xiàn)在它以一個平整的切面面對池塘,這個切面還帶有大山的野性與粗糲,它們的色澤、紋路都帶有山林深處的幽暗印跡,現(xiàn)在它們互相鑲嵌著,以這一個的鈍處對接另一個的尖銳,它們相互挽了起來,構成了池塘最為忠實的護衛(wèi)。它使得池塘是高控制、厚重的,池水因此呈現(xiàn)一種琥珀般的翠綠,池底像是長滿了無數(shù)青草,小手一樣搖擺著。池塘右側的廟前山,將它的倒影稍稍地壓向池塘,使池塘靠近小山的一面顯現(xiàn)了另一種色澤:墨玉般的濃綠。墨玉的池水是從正午之后一點點向池中間推進的,由山體釋放出來的濃密黑暗,慢慢慢慢地向池水席卷,大約下午五點,這道分界線就推到了池塘的中央,池水分割成了一樣大的兩面:翠綠與墨綠。這個時候的池塘到達了美的頂端,它的兩個綠在陽光下微微晃動著,在492~455nm的波長之間晃動著,水面上像是藏著無數(shù)面小小的鏡子,在綠與綠相撞的地方閃耀著、灼燒著。它的美因此顯得不確定、虛幻,在俗世與村莊之上。外鄉(xiāng)人在這樣一座池塘面前,驚呼了:大塘??!仍然是簡潔的去聲,但吐字重一些、氣流強一些,寄予外鄉(xiāng)人對這個池塘的敬畏。

夏天,它幾乎容納了大半個村莊的身體,男人的、大人的、孩童的,幾乎所有的人都把充滿污垢的身體交給了池塘。我在南面的埠頭進入池塘,伏在曉麗姐的背上,緊緊抱著她的脖子,漸漸地我敢于松開一只手,輕輕撫摸池水,拍打池水。曉麗托著我的腰,后來托著我的肩,最后只用一只手指托著我的下巴,很快,我就能自己浮起來了。池水像長著無數(shù)只手,溫柔地托舉著我,池水是那么具有母性、具有一種溫存。我是輕的、飄浮的,是蛋體中的一只蛋黃、或是子宮中的一個胎兒,我懸著、漂著、翻滾著、潛著、鉆著、游著……多么快活的羊水世界??!有時,我仰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地躺著,注視天空與白云,天空與白云也幾乎是一動不動。一朵白云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從池塘的左側天空向右側天空移動,在移動的過程中,它從一只羊的形象漸漸幻化為一匹巨獸。有時許多白云排著很長、很松散的隊伍,向天邊移動,它們的移動是非常緩慢的。這個時候,池水緩緩地漫上來,淹沒了我的肩膀、頭發(fā)、膝蓋、耳朵,當它淹沒我的耳朵時,我輕輕動動腳尖,池水又退回去了。

我們一般不路過中間的埠頭。這是一個男性的埠頭,集中了男人成長中的各個梯級:孩童、少年、青年、中壯年;從單薄、孱弱到壯實、充滿男性力量,它們一級一級地呈現(xiàn)在這個埠頭上。他們游完水之后,就在埠頭邊上換衣服。面對著池壁的巖石,圍著一塊大毛巾,把濕的內褲從里面剝下來,再把干的穿上去。這個更衣的過程就在埠頭上完成。如果在路過時,一不小時抬起眼睛,會瞥見小半個臀部,它在毛巾掀起來的一瞬間,暴露在空氣中,肌肉結實、色澤麥黃;在努力抬起一條腿時,臀部與腿部的肌肉會一塊塊糾結起來、鼓突起來,力量從小腿向膝蓋、大腿、臀部以及毛巾內的黑暗傳遞,這種力量穿透了他周圍的空氣以及部分的池水。中間的埠頭,是向池塘兩端擴張的一個埠頭,聲音雄渾的笑談,強烈的男性荷爾蒙向整個池塘彌散著。當臀部的肌肉開始松弛、下垂,力量慢慢消失,這些男人就會來到北面的埠頭。北面埠頭在村口,離南面埠頭有半華里的距離,從南面望過去,北面空曠的埠頭上,老人是零零星星的,安靜的。老人們很少游水,他們坐在石階上,把一半的身體浸在水里,然后緩緩地擦拭。他們在池塘的北面,慢慢反芻自己年輕時的時光,池塘見證了他們的童年、少年與青壯年,現(xiàn)在池塘還是池塘,但他們的身體已經退卻了,退到了池塘之外、時間之外。

2

老彈在1975年的出生,與池塘并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他的很長一段時間的成長,都與池塘平行著。對于我來說,他的成長也是平行、無關聯(lián)的。我坐在門廊下看連環(huán)畫時,他常常在門廊下挨揍。他挨揍所造成的聲音,很大的干擾了我的閱讀。他母親的責罵高分貝、尖利,指向學習成績、打架、闖禍,他父親偶爾穿插進來的控訴,低沉、模糊、難以辨別,悲涼的、總結式的,充斥對未來的絕望。這些肉聲是使人緊張的、注意力被不斷牽制的,我的情緒總是跟著悲觀起來、蒼涼起來。相比之下,竹鞭掠過空氣時發(fā)出的嗖嗖聲、落在身體上時發(fā)出的沉悶聲音是次要的,僅僅起到一種輔助作用。這中間,從來沒有老彈的聲音,他無聲地接收落在他身上的這些聲音,聲音落在他的手臂、腿、背上時,他的身體會反射地跳動一下。但總的來說,他對這些聲音是隱忍的,在整個過程中,他始終一言不發(fā),雙手攥成兩個沉默的拳頭,目光陰郁地注視著天井。

老彈酷愛打架。他的打架忘我、堅忍,是不獲勝決不罷休的一種打架。他總是主動出手,直接切入搏擊狀態(tài),幾乎沒有任何前奏。他在打架中似乎獲得無窮的樂趣,暴力式的宣泄、或對孤獨的表達與克服?老彈面頰上的兩塊肌肉有一些橫向的趨勢,在他的家人、叔伯、甚至他的地主祖父身上,都無法尋得這兩塊橫肉的遺傳跡象。他是與家族的順應、謙卑逆向成長的一個少年。老彈的祖父是村子里唯一的地主。他在許多年前為五個兒子置辦下的田產,使五個兒子成為最徹底的農民。地主的長子(老彈的父親)成為了村子里的牛倌,這個中年人總是與一頭牛同時出現(xiàn),他跟牛一樣有一雙善良的眼睛,與一種沉默的姿態(tài);在他身上,牛性似乎掩蔽了人性,他更像是牛在現(xiàn)實中的幻象。老彈的祖父活得太久了,整個村莊都認為他活得太久了,他使得村莊一直處在一種尷尬之中,一直無法翻過去塵封的一頁。他站在村莊發(fā)展的對立面上,近乎荒謬地一直活到1992年。這個時候,大片田地、山林已經承包出去了,村校改建成了村辦,有兩個人在村里辦了廠;接著將被承包的還有池塘。這一年,老彈應征入伍,成為北方某兵團的一名汽車兵。他的暴戾將暫時被軍隊接收,他的父母親期待著四年后,一個被修改的老彈。

3

清塘。我在十歲時懂得了這個詞匯,這個詞匯那么徹底地被解釋著:所有的池水都消失了,池底像一個臟器被翻了轉來,袒露出充滿褶皺、散發(fā)熱氣的淤泥,常年泡在水中的幾級石階,完全暴露了出來,內部的水質,終于被冬天的風吹干了。巖石像是池塘的尸衣,包裹著一個空的池塘,丑陋、奄奄一息、死寂;它使所有的想象暫時地喪失了。清塘。這是生活給予我的第一個徹底的事件,冷酷、自私,直取利益,人對于自身高于自然、高于一切的自信。這個事件的合謀者是:抽水機、閘門、北風以及村民向日葵式的笑容。在冬天的肅殺氣息中,人們臉上洋溢著熱氣騰騰的笑容,即將開始的對池塘的瓜分使人們興奮不已。池邊擺滿一小堆一小堆的魚,草繩穿過不斷張合的魚鰓,扎成一個個死結。撈魚的人拋上來一條很大的魚,這條魚在人們的驚呼中跳躍著、掙扎著,渾身滾滿了泥巴,它的生命力是驚人的,一次次地向著池塘跳動著,最高時幾乎到達人的腰部,但它一次比一次跳得更低一些,最后一次只是甩了甩尾巴,終于安靜下來,成為一條魚的尸體。村干部是忙碌的,他們在這個時候完全地凸顯了核心的地位,大動作地分魚、大聲地罵娘、喊著某一個村民的名字,這個名字在人們中間傳來傳去,終于有一個女人跑了過來,說:在!我在!她的臉上堆滿了向著村干部的笑容。我們家也成為瓜分池塘的一分子。

分魚了!母親說。喜悅同樣呈現(xiàn)在母親的臉上,母親情緒被感染的時候,完全不知道為什么要被感染。分魚了!母親這樣說的時候,同時在寫字桌的抽屜里翻找著錢幣:伍元叁角。作為一名教師,母親竟然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話語與行為之間的抵觸。既然是分的,為什么還要錢?我的這個不懷好意的問題,使母親的動作稍稍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擱下了這個小學生的問題?!胺拄~”這個概念已經深深地植入她的腦海,這種植入是強勢的、不容置疑的,已經成為一種慣性思維,母親的推理、概括、歸納、認知只能局限在這樣的思維之內,這與智商、與文化層次幾乎毫不相關。在母親的字典中,還不存在置疑、反詰、吁請等詞匯。她手握著錢幣,匆匆地出門,去接受那幾條分來的魚。于是,我們家也成為瓜分池塘的一分子。它們半條、半條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飯桌上,出現(xiàn)在整個村莊的飯桌上,使村莊中飄蕩著一種虛構的富足氣息。在這個時候,池塘的水慢慢地從各條溪流里汲取著,漸漸地,它到達了最低一級的埠頭,它在等待著來年的雨水,使它重新復蘇到那種翠綠的高度。

4

夜晚的池塘是幽暗的。它吞吐著,吸納著,慢慢把漂浮的雜質沉淀下去。在南邊的埠頭,有一個槌衣的婦人,她槌衣的聲音,從南邊開始,一下一下地撞向北邊的埠頭,在北邊的埠頭撞出一下一下的回聲,似乎在北邊有一個隱形的婦人,在跟著她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槌著衣裳。這樣槌衣的聲音,把池塘的夜晚槌得更加的幽暗。我很少進入夜晚的池塘,我對這個時間的池塘有些畏懼,只游出小小一段,就回到了岸上。我感覺到我的游動似乎驚擾了池塘。這個時候的池塘像一塊沉默的黑水晶,清涼、淡漠,突然之間變得深不可測。池底的水妖蘇醒了,她在水底張開了雙目,緩緩張開漫無邊際的雙臂,黑發(fā)妖嬈地拂動著,向著一切水中的事物。她的目光穿過了濃黑的池水,朦朧地注視著臺階邊的我,一個搖晃的女童形象,稚嫩、誘惑,使她產生攫取的欲望。她輕輕扭動水樣的腰身,擺動柔軟的手臂,向我靠近。似乎確實有一道波浪向我推進著,水中某一處忽然產生的漣漪更是證實了這種想象。我匆匆地往身上撩了撩水,逃般地上了岸。在離開池塘時,我清晰地聽見它腹腔的聲音。池塘在不斷地吞吐,大口的咽下白天的污垢、噪音,黑暗中的池塘,它似乎要把一切往它的腔腹中吸取。

5

我與復員歸來的老彈見了短暫的一面。他已經成長為一個青年,面頰上的兩塊橫肉固定了下來,并沒有使他變得難看,他現(xiàn)在看上去,是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我的形象,也應該發(fā)生了變化。我們共同的在外生活的經歷,或許使老彈認為我們可以對話了。他指著花壇中的一株植物,問我:這是什么花。這個母親培植的小小花壇,在臺門一角存在了十幾年,種植著:一串紅、雞冠、月季,這樣一些家常的花。老彈現(xiàn)在指著的,是一朵粉紅花瓣的鳳仙花。他看著這朵花的神態(tài),是看著故鄉(xiāng)的一朵花的神態(tài),他抬頭注視我的神態(tài),也是注視故鄉(xiāng)一個舊友的神態(tài)。四年汽車兵生活,間離了故鄉(xiāng)與他的距離。他的這種回望的過程比我更遙遠,是一種從北到南的漫長回溯,從一種氣候到另一種氣候,一種風土到另一種風土,直至到達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jié)。于是,這個粗糲的人,竟然注意到了故鄉(xiāng)臺門內的一朵小小的鳳仙花!四年前的老彈是不會發(fā)現(xiàn)這朵花的,就像他不會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臺門、發(fā)現(xiàn)與村莊的那種緊密的連接?,F(xiàn)在,即將開始的謀生生涯,它的可以預期的動蕩、艱辛,使他更深地理解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根基、是底部,故鄉(xiāng)、大地、天空……那是唯一永恒的、不會改變的事物!在二十年間,作為鄰居的少年與少女,竟然是第一次發(fā)生這樣的交談!在臺門低矮的屋檐下,我們低聲的交談是淺近的,也是深處的。我們的道路仍然是平行的:我等待從學校畢業(yè),開始一種按部就班的生活;他會成立一個貨車隊,與他的戰(zhàn)友們在南方與北方之間奔馳,運送兩端的季節(jié)與物產。他最后說的是一個承諾:如果遇到麻煩,可以找他。這句話迅速地把他拉回到四年前,那個孤獨、暴戾的少年!

6

2002年之后,我的父母親,老彈一家全都搬到了城里。關于池塘的消息,是在飯桌上零零星星傳來的。一般是由一個來自村莊的客人說起村莊,然后慢慢地說起村莊里的人、事,再慢慢地說到池塘。這些話是就著一口口啤酒、一筷子一筷子小菜說出來的,因此可以說得很細、很碎。我總是認真地追問關于池塘的一切。池塘以每年5000元的價格承包給一個叫祖善的人,祖善在池塘里投下了許多的魚苗??腿怂f的關于祖善的很細、很碎的情況,使我對祖善有了一種很細致的認識,以及很細致的想象。祖善每天總是背著手,在池塘邊走動,池塘現(xiàn)在是他帳簿上數(shù)字的一部分。他注視池塘的時候,主要是注視池塘內的魚,魚在水面之下,他的目光不可能看到,但因為看不到這些魚,他才更加地擔憂。它們是否安靜地生活、是否正在以翻幾番的速度成長?池里游動的人,現(xiàn)在與他的魚是相抵觸的,人的污垢、笑語聲、游動所激起的水波的涌動、清洗身體與衣裳時所用的皂莢,都傷害著他的魚們;更重要的是,人們自以為是的對池塘的占有,人們總是像個主人一樣撲入、投入甚至從高處跳入池塘,那個時候,轟的一聲濺開來的巨大水花像是砸在祖善的心臟上。甚至村里的幾個潑皮挑釁地在池邊釣魚,那些拎上來的一條條白花花的魚讓祖善的心臟再一次地承受痛苦。祖善的皺著的眉頭,反背的雙手,以及陰暗的面部,似乎沒有被任何人看見,這使得祖善的內心漸漸地往著黑暗的方向走。他在極為黑暗的夜里,從村莊的深處出現(xiàn),開始向池塘里注入各類魚飼料、甚至倒入大量的糞水。他在池塘吐納的時候,注入的這些黑暗的、污濁的物質,一天天地改變著池水。池水的綠漸漸變得黯淡,漸漸變成可疑的褐綠色。池面開始漂著一層油膜。

我在2004年的夏天,親眼目睹了這一層油膜,它在陽光下泛著可疑的七彩色澤,覆蓋了整個的池塘。池面的褐色泡沫,隨著風向不斷漂移著,堆疊在池的邊角部分,占據了一個個埠頭。我看見一個婦人來到埠頭上,她先用一個水盆驅趕水面的油膜,她向四個方向潑著水,在油膜表層撕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池水慢慢呈現(xiàn)出來了,褐黃、渾濁。在婦人洗滌的整個過程中,必須不斷地停下搓洗的動作,不斷驅趕著泡沫與油污,這逐漸使得她失去了耐心,她最終是粗粗地洗了一下,就離開了。那道由她割裂的油膜迅速地在她身后彌合了。整個埠頭上再沒有出現(xiàn)另一個人。池塘現(xiàn)在是死寂的。我無法指認、說出我童年的那一個池塘。這個時候的池塘完全地減去了我心中的詩意部分,消褪了我曾給予它的母親、母性這樣的意象。它呈現(xiàn)給我的是一片被人們予取予求的水源。那一年,站在池邊發(fā)出感喟的人中,有一個作出了果斷決定,我的童年伙伴老彈。這個滿臉戾氣的男人承包了池塘的下一個租期。在祖善最后一次收獲了池塘之后,池塘就成為了老彈的池塘。老彈要開始養(yǎng)珍珠了,老彈的妻子來自山下湖,那是一個龐大的珍珠故里,連孩子都懂得怎么育珍。這是村莊對于老彈最為合理的想象。我也跟隨著這種想象。我認為池塘是老彈的,可能比祖善的稍好一些。養(yǎng)珍珠也可能比養(yǎng)魚稍好一些。珍珠可以使我保持對池塘適當?shù)南胂?。但是一年過去了,老彈沒有向池塘里投放任何什物,更沒有清過一次池塘。他似乎完全忽略了這一片資源。在飯桌上,我經常聽見人們善意地提醒老彈,提醒他投入的成本。老彈總是回答:太忙,慢慢來。他慢慢地一來,就是四年過去了。這四年里,池塘的翠綠慢慢地復蘇了?,F(xiàn)在方圓十里,再找不著這樣一口清澈的池塘了。

六月,一個本村的潑皮決定以池塘請一次小小的客,他喊來了兩個外村的朋友,三個人帶了網具、釣具,準備在池塘邊度過一個充實的上午。八十公里之外的老彈很快地知道了這個消息,他果斷地讓他的貨車從高速公路出口拐下來,調了頭,向出發(fā)點沖回來。汽車兵開車的姿態(tài)是暴烈的、義無反顧的,我可以想象一輛大貨車隆隆地向村莊呼嘯而來的情景。在八十公里的路途中,老彈內心的戾氣在不斷地往上升,這使他的貨車幾乎是殺氣騰騰地沖向那三個人。這場一對三的群架,是被村人津津樂道的。村莊已經很久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熱血事件了,村莊的血性似乎隨著年輕人的離去,正在慢慢地消失。關于這場架,有著許多敘述的版本,它在城市的飯桌上流傳了很長一段時間,并不斷引發(fā)人們的爭論。爭論的雙方甚至會站起來演示某一組動作:一方的出擊方式與老彈的躲避與回擊。甚至在老彈自己的敘述中,它也是模糊的,前后矛盾的。在這個事件中,我只關心結果,而這個結果總算是清晰的:在一對三的戰(zhàn)斗中,老彈把那個本村的潑皮掀進了池塘。池塘當時一定發(fā)出了嗵的一聲巨大的、痛快的呼喊聲。我想老彈的那股殺氣,是使他獲勝的重要原因。一個人的落水,使這場戰(zhàn)斗果斷地停下來。這個時候,地主后裔老彈在池塘邊狂放地大笑著。在圍觀的、詢問著的村民之間,他是多么地自豪。再過幾分鐘,他將去醫(yī)院處理傷口,他會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現(xiàn)在暫時地抬不起來了。

【責任編輯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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